好的,晚安 /聞人可輕

01.

高中畢業十周年聚會,這一年,我28歲。

淩江的隆冬,像在做一場沒完沒了的法事,森森鍾聲,從早響到晚,也不知道是在超度誰。

聚會地點設在南湖路上的一家酒店。

推門進去,包間最裏麵,有壁燈的那個牆角,兩把掉漆的椅子上坐著周函期和趙雅山。

我帶進的寒風吹過去,掃在他倆正抽煙的手上,趙雅山抬頭對我笑了一下,同時用胳膊肘懟了懟周函期。

“嗯?怎麽了?”

周函期嘴角叼著煙,正低著頭在手機上回消息,漫不經心地悶聲問了句。

趙雅山看戲一樣的腔調,望著我對周函期說:“於鶴來了。”

周函期聞聲抬頭望過來,細碎的劉海耷在炭筆一般濃重利索的眉毛上,狹長的眼睛眯著,少了些銳利,多出幾許柔和。

他起身朝門口走過來:“那我出去抽煙。”

經過我的時候,他沒有停,留下幾縷清苦的味道在我鼻尖。

“我還以為,你們能有善果。”

落座後,當年的班長感歎了一聲。

我還沒說話,班長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結論:“唉,周函期那種男人,一開始別認識最好。”

後來,她又補充:“不過,你也別太傷心了,都會過去的。”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戶外的氣溫不低,周函期過了很久才回來。

他身上帶著寒氣,掠過我們那一桌,走到了後麵。菜剛端上來,男同學們就開始喝酒。

周函期抬手捂住杯口說:“今天不能喝,開車來的。”

有人起哄說:“是有人管得嚴吧。”

周函期笑著,沒否認。

“沒想到啊,你小子也有今天。”

是啊,曾經野馬脫韁般的周函期也有今天。

趙雅山抬手把杯子奪過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你今天就是開了飛機過來,也不可能不喝。”

其他同學不依不饒,沒兩個回合,周函期就投降了。

聚會進行到**,大家開始互相敬酒。

到我們這一桌的時候,周函期端著酒杯到我麵前,使勁撞了撞我裝著果汁的杯子,眼梢帶著明顯的醉意,笑的時候似乎有酒氣從裏麵溢出來。

他問我:“於鶴,我們不喝一個嗎?”

“好,喝一個。”

我剛準備把果汁倒了換酒,他又伸手打斷:“算了,你看著我喝就行。”

我還來不及阻止,周函期已經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然後,他低下頭,杯口朝下:“於鶴,我醉了。

“於鶴,我回不了家了。

“於鶴,你沒喝酒,你送我吧。”

有人往他背上一拍:“你就是一心機boy(男孩)。”

然後,那人扭頭看向我,一臉“我就幫你們到這裏”的表情對我說:“明天你能不能成為我嫂子,就看今晚了。”

說著,把周函期的車鑰匙塞進我手裏。

此時,夜已過半,地下車庫裏空無一人,從西北方刮過來的風鑽進我的毛衣領子,喝醉的腦袋被這冷風一吹,我頓時有些清醒。

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一直在響,接通後,趙雅山十萬火急地對我吼:“於鶴,你別想不開。”

我看了看倒車鏡上的自己,想到了十幾年前的周函期。

02.

那個時候《英雄聯盟》還沒出來,網吧還是DOTA的天下。

我哥沉迷遊戲,已經三天沒回家了。

我媽把家裏剁肉的菜刀遞到我手上,揚言讓我去把我哥砍了。

原因是我還沒成年。

“但是我滿十六周歲了,已經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不想讓我繼承你那輛二八自行車就直說,沒必要坑我。”

我媽說她聽不懂我那些亂七八糟的,隻是威脅我,如果我不去把我哥找回來,接下來暑假的最後一周,我就沒有冰激淩吃。

兩害相較取其輕。

那個時候,我決定犧牲我那個一事無成還整天亂花家裏錢的哥哥。

我哥那個人很狡詐,為了不讓我們找到他,他在選擇網吧這件事上,費了很多心思。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別管我用的什麽辦法,在找他回家挨打這件事上,我是從來沒失過手的。

南湖路上有家新開的網吧,規模不大,開業大酬賓,衝一百元送兩百元。

我之所以篤定我哥在那裏,是因為三天前,我書包裏的零花錢莫名其妙少了一百元,他要是不在那裏,我就跟他姓。

畢竟他狡詐是狡詐,但智商不足。

結果我剛進門,就聽到我哥那頗具特色的公鴨嗓在喊:“網管,幫我買個炒飯,不加雞蛋。”

窮成這樣還使喚別人,是我,我就沒那個臉。

不過,網管好像沒聽到,我哥又叫了一聲。

第三次沒人理會,我哥就站起來,取下耳機砸到桌子上,開始發脾氣:“我說,你們網吧剛開業就這麽不重視客戶,不想在淩江混了,是不是?”

網吧突然安靜下來。

一群人等著看戲。

這時,最裏麵的那台機子後麵,發出“刺溜”一聲。

網管在吃自己的麵。

這聲音成功挑戰了我哥的中二之魂,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拔掉了對方的主機電源,帶著一臉勝利者的得意問:“好吃嗎?”

我感覺我哥可能要完,轉身想走。

沒來得及。

隻聽我哥“啊”的一聲。

等我回頭,就看到我哥頂著一頭泡麵,湯湯水水地沾了一臉。

下一秒,兩人扭打到一起。

砸壞了網吧的一台電腦,還被警察叔叔帶去了派出所。

我作為人證,沒能置身事外。

在警察叔叔問誰先動手的時候,我看了一眼跟我哥打架的那個人,不帶偏見地說,他帥我哥十八條街。

於是我被他的顏值折服,大義滅親,指著我哥說是他沒事找事。

最後,我哥被拘留三天,並賠了網吧三千塊錢。

而我,得到了那人,非常溫柔的一個笑。

外帶我媽的一頓毒打。

03.

這事,按理說,到這裏差不多就結束了。

但我哥這個人,典型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從派出所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我家剁肉的刀,殺回了網吧。

我媽怕我家的二八自行車沒人繼承,讓我火速趕過去支援。

但等我趕到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哥還是有點腦子的。這次不是一個人去,而是叫了他一幫狐朋狗友一起。

南湖路那個網吧在竹夾巷,巷子易守難攻,不熟悉地形的,進去八成就出不來了。

我哥他們的計劃是找一個人去網吧上網,然後喊那小子去買外賣,其他人分頭蹲他。趁那小子落單時兜頭給他蒙上塊大黑布,接著避開要害,怎麽痛快怎麽打。

讓他得到教訓,還不知道是誰打的他。

計劃挺順利,那小子拿了錢就出現在竹夾巷裏,準備穿過巷子去買外賣。

我在我哥他們蠢蠢欲動的時候,溜了出去,在那小子一步踏進他們陷阱的前一秒,衝過去把他拉進了另一條巷子。

“別出聲,也別走那條路。”我喘著氣,趴在他旁邊的牆上。

他氣息均勻地問:“你誰啊?”

“你的救命恩人。”

“你怎麽救我了?”語氣裏帶著點笑。

我有點卡帶。

說實話,其實我並不是很想出賣我哥,畢竟關愛“智障兒童”是美德,於是撒謊說:“竹夾巷那邊正在施工,你進去可能會被轉砸到腦袋。”

他拆穿我:“我就住在竹夾巷,比你熟。”

說話的時間,我哥他們已經找了過來,腳步聲漸近,還夾雜著一些髒話。

“其實不是你,是我惹了不該惹的人,被他們找到就糟了。你看到了我,為了防止你出賣我,要麽你跟我一起逃,要麽我把你滅口。”

小天才,我簡直是。

對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戲,但沒拆穿,而是抓住我的胳膊說:“跟我來。”

七拐八拐一頓後,我被他帶到了一家門口豎著“賓館”牌子的屋子前麵。

我腦子裏一激靈,馬上警覺起來:“你要幹嗎?”

他沒理我,而是掏出身份證開了鍾點房,把我推進去後,“咣當”一聲從外麵鎖上了門:“兩個小時後出來,按原路返回,去網吧找我。”

我本來是應該想一下,他是不是想起我們之前見過了。

但那個時候我腦海裏,隻剩下那張身份證上的寸照,精短的頭發貼著頭皮,眉眼深刻,五官正氣,但眼神十分不羈。

帥是帥,就是顯得很凶。

還有,他身份證上的名字——

周函期。

我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天都快黑了。

錯過了我媽打來的奪命連環call,我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剛爬起來,準備往家衝的時候,周函期推門進來。

臉上有些瘀腫,手臂上也有傷口,我這才想起,我哥他們要堵他的事情:“你有沒有怎麽樣?”

周函期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沒事,他們比我慘。”

啊?我哥那個笨蛋,叫了那麽多人,還打不過一個?

“你可以走了。”

其實我覺得周函期不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於是就問了一嘴有的沒的:“你為什麽要幫我?”

周函期看我還在裝,就配合著回我:“那天,你不是也幫了我嗎?要不是你,網吧的損失就該是我賠了。”

聽到這個,我當時覺得,自己挺敗家子的。

04.

後來,據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回憶,周函期那天一對五,把他們團滅。

我哥甘拜下風,從那以後,退出南湖路霸王圈。

其實主要原因是開學,他讀高三,沒時間。

開學第一天,大家都忙著抄作業,趙雅山一人拿了三個人的作業,揀不同的抄,邊抄邊八卦:“聽說了嗎,隔壁學校的前校草轉到咱們學校了。”

班長不以為意:“咱學校好歹是淩江最好的高中,轉到我們學校,那是他的榮幸。哎,真的很帥嗎?”

趙雅山“嘁”了一聲:“你別想了,人家轉過來就是為了黃婧舒。”

“哇,那看來很帥了!黃婧舒都敢想。”班長眯著眼看了看我,“我就不一樣了,我隻鍾情於鶴的哥哥,於鷗學長,他永遠是我心中無人超越的校草。”

我嘿嘿一笑,很大方地表示:“趁現在,我哥一折起售,會員還打五折,四舍五入約等於不要錢的時候,趕緊拎走。”

班長躍躍欲試,班主任推門進來:“於鶴,帶幾個人去政教處領新書。”

我抓著班長和趙雅山,教導主任不在,辦公室裏站著個人,像是在思過,背對著我們。

那個長得很高,身上沒穿校服,T恤袖扣扯破了。

聽到聲音,那人轉過身,我跟他對視上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小子應該就是那個隔壁高中轉過來的校草。

但他看到我,就跟不認識一樣。

行吧,不認識就不認識。

誰還不會裝高冷了。

班長湊到我耳邊花癡:“好帥啊,我要對不起你哥了。”

我抱了一捆語文書,起身時有點沒掌握好平衡,差點一頭栽下去,周函期不知道什麽時候移過來的,一把提起我的後衣領。

動作略粗暴。

我咳得撕心裂肺。

這一幕正好被進門的教導主任看到,痛心疾首地走過來,把周函期扯離我:“不得了是不是?你還在這兒思過呢,就對女同學動手?”

“老師,他沒……”

“對,她看起來好欺負,我就專挑軟柿子捏。”

周函期搶了我的話。

我有點生氣,我看起來像個軟柿子?

活該被罰站,不想替他解釋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正跟班長抱怨拿不動的時候,懷裏的書被人從旁邊奪了過去。

周函期臉上沒什麽表情,拎著捆書的繩子大步往我們教室走去。

然後,把書往講台上一扔,轉頭去了隔壁班。

果然是為了黃婧舒轉的校啊!

05.

周函期轉到我們學校沒幾周,就在國旗下念了好幾次檢討。

多數都是因為曠課,還有兩次打架,課堂上頂撞老師什麽的。

跟黃婧舒的緋聞也是越鬧越逼真。

學校裏本來磕他顏的同學,後來漸漸地也沒多大興趣了。畢竟在那個時候,成績才是王道。

一個周六,我哥在南湖路開黑,中間喊我給他送飯。

我在他們的包間裏看到了周函期。

他戴著耳機,目光比其他人專注,我進去的時候,隻有他沒有跟我打招呼。

修長的雙手,靈敏地敲擊著鍵盤和鼠標,手背上貼著創可貼,鼻子上也是。

從側麵可以看到他眼皮下麵長長的睫毛,我多看了兩眼,他就扭過頭來,嘴角一勾:“再看就把你吃了。”

我哥使勁拍了他一巴掌:“不許調戲我妹。”

周函期收回目光,但臉上還掛著笑。

後來,我哥他們去補課了,賬號還剩點錢,我哥讓我用完別浪費了。

包間裏,隻剩下我跟周函期,我開了個視頻看電影。

周函期從校服口袋裏摸出煙盒:“我能抽根煙嗎?”

“那我先出去,你抽完了,我再進來。”

“你不喜歡那我不抽了。”

“你還會考慮別人啊?”

這話一說出來,我就有點想抽自己兩嘴巴。

周函期勾起嘴角笑:“在你心裏,我就那麽壞啊?”

我撒謊,同時有點緊張:“沒有。”

“你怕我?”

我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你一問題少年,抽煙、打架、起哄還早戀,我說不怕,你信嗎?

周函期閉嘴不說話了。

半個小時後,網管突然給我送了杯奶茶過來。

我說沒點。

周函期說是他點的:“為了彌補一下我在你心中的印象,放心,沒毒,喝吧。”

過了一會兒,他那一局打完了,就扭頭問我:“好喝嗎?”

我跟個二愣子一樣把奶茶推到他麵前:“你嚐嚐?”

“你是不是傻?”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門,“走吧,送你回家。”

“我電影還沒看完。”

“你哥賬號裏沒錢了。”

“哦。不用送我,我家離這兒不遠。”

“你哥交代過了。”

“你什麽時候跟我哥這麽熟了?”

“你不知道嗎?我跟你哥打了兩架,你都是見證者。”

“打架不好,”我盯著他手背上的傷說,“你以後別老跟人打架了,就算你能打贏,但是也會受傷。”

周函期走在前麵,突然扭頭:“你關心我,還是想管我?”

“關心。”我還多此一舉地解釋了一下,“你跟我哥很熟,我跟我哥也很熟,同理可證,我們也很熟。”

周函期笑著摸了摸鼻子:“那行,既然這麽熟了,以後在學校別裝不認識,記得跟我打招呼。”

“打招呼說什麽?”

“早上就說‘早安’,中午就說‘午安’,晚上就說‘晚安’。”

我小跑上去,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居然知道我家住在什麽地方。

鑒於他跟我哥很熟,我覺得這也沒什麽。

但是那天晚上,我哥說他並沒有交代周函期送我回家,這就很詭異了。

06.

不知道為什麽,也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跟周函期之間居然開始傳字條了。

後來跟字條一起來的還有一瓶牛奶或者一袋糖。

我問周函期我回什麽給他?

周函期說讓我快點長大,別讓他一個老父親一天到晚操我的心。

我笑得一臉猥瑣。

班長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下筆一用力,把字條戳爛了。

跟班長一起去食堂的時候,看到周函期跟黃婧舒對坐著。

黃婧舒正在往他盤子放雞腿。

周函期沒拒絕。

我感覺他們的關係差不多也就坐實了。

我把周函期寫給我的字條收起來,打算以後用來懷念青春。

懷念,偷偷喜歡過一個人的心情。

卻沒想到,字條被我哥翻到。

他把我拉到他房間裏,關上門問我是不是喜歡周函期?

我點頭。

他差點沒扇我:“你讀書讀傻了?周函期那種人你也敢去惹?”

“你們不是很熟嗎?你們還一起打遊戲。”

“我跟他?我就是他的手下敗將,打遊戲那是碰巧遇見了。哎,於鶴,你真沒腦子嗎?你都不打聽他為什麽要轉到我們學校?”

“不是說為了黃婧舒嗎?”

“黃個屁的舒,他在他們學校把同學打進醫院了,是被他們學校開除的。你以後離他遠點。”

我不是害怕周函期才疏遠他的,我是不想帶著喜歡他的心情跟他相處,感覺像個小三一樣。

於是,第二天中午,我把他遞過來的連帶著字條的奶茶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他在下午體育課前堵住了我。

在教學樓的階梯拐角處,他開門見山地問我:“原因?”

我也直接回答:“你有女朋友了,我覺得我們應該避嫌。”

“我有女朋友了?”

“嗯。”

他像是還挺高興的樣子:“你說我有,那我就有了吧。”

我看著他下樓走進陽光中的背影。

其實那會兒,我還不懂什麽叫作悲傷,隻是難過得眼睛脹痛,我想要是從未認識過他就好了。

但從那天開始,周函期去我們班找我,居然更加明目張膽了。

有時候是下早自習,有時候是午休結束,有時候是上晚自習之前,他往教室門口一站,總是能擋去很多光,吸引班上很多目光。

後來,連班長都在問,我跟周函期是不是有什麽。

“你別來我們班上了。”

他靠在走廊欄杆上問我:“為什麽?我想來。”

“影響不好啊,你又不是我們班的。”

我隨口那麽一說,沒想到第二天,周函期直接搬了桌子轉到了我們班上。

“現在呢?我是你們班上的了,是不是可以隨時找你?”下了晚自習,他跑過來問我。

“周函期,不好玩。”

“我沒有玩。”

“那你在幹什麽?”

“寵我女朋友啊。”

我心髒像是遭到了錘擊,臉唰地紅完了。

他低低地笑了出來:“是你說的,我有女朋友了。”

我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趕緊跟他解釋:“我說的是黃婧舒。”

他笑得一臉燦爛:“黃婧舒是我表妹。”

“那……”

“女朋友什麽都是開玩笑的,”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就想對你好,行不行?”

於鷗說,周函期在被他們學校開除之前就已經休學了兩年,年齡比他還要大。

南湖路竹夾巷的那家網吧就是他開的。

他經曆世事比我多,騙我這種涉世未深的白癡易如反掌。

我不是白癡。

所以不相信他會騙我。

07.

寒假,我哥去外麵補課不在家。

我媽卻悲催地發現家裏多了一個整天朝網吧裏跑的人,剁肉的刀每天都在磨刀石上謔謔謔。

我拿著寒假作業去找周函期,網吧最裏麵有壁燈的那個牆角,兩把掉漆的椅子上坐著周函期和趙雅山。

我帶進的寒風吹過去,掃在他倆正抽煙的手上,趙雅山抬頭對我笑了一下,同時用胳膊肘懟了懟周函期。

“嗯?怎麽了?”

周函期嘴角叼著煙,正低著頭在手機上回消息,漫不經心地悶聲問了句。

趙雅山看戲一樣的腔調,望著我對周函期說:“於鶴來了。”

他像做賊一樣快速收起了手機,掐滅了煙,然後起身走向我:“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說了你好銷贓嗎?”

他捏了捏我的臉,手指冰涼:“說了我好去接你。”

我哥找來網吧的時候,我正趴在桌子上睡午覺,周函期坐在我邊上,我身上披著他的外套,他伸手幫我蓋的時候,應該摸了摸我的臉。

因為我被打架聲吵醒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溫熱的觸感。

我哥指著我問周函期:“你自己什麽東西自己心裏沒數嗎?我妹妹成績好,長得又乖,你配得上她嗎?”

周函期任由我哥揪著他的衣領,拳頭打在他臉上,他沒閃躲:“如果我說,我願意為了她,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呢?”

“鬼才會信你。你以後要是再敢找我妹妹,我豁了命跟你拚。”

我哥走過去把我身上他的衣服揭起來扔還給他。

“我不想跟你回家。”我掙了一下,“網吧裏有暖氣。”

我哥被氣得不行:“咱家窮到開不起暖氣的地步了嗎?”

“我想跟周函期一起。”我拉住周函期的袖子,“我會輔導他學習,不讓他抽煙,不讓他打架,不讓他早戀。他要是騙我,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但笑的內容不一樣。

於鷗恨鐵不成鋼:“行,你長大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回家找媽。”

我沒把於鷗的話當回事,我不相信他一個已經成年的人,還動不動就去家長那裏告狀。

但明顯,我就不應該對我哥抱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期望。

我媽提著家裏剁肉的刀殺來網吧的時候,我正跟周函期促膝長談。

我跟他說:“我是很喜歡你,但暫時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我也喜歡你,暫時也不會讓你做我女朋友。”

“等我成為更好的大人。”

“等我成為更好的人。”

我以為,隻要我們倆足夠努力,我心裏那點關於未來的幼小苗頭就能慢慢成形,然後茁壯成長。

在我對這個世界還充滿善意的時候,我那麽以為著。

新學期開學的第二天,淩江下著很大的雪。

班長開了空調,但還是冷。

周函期中午不在教室,午休結束,他才從外麵回來,在我桌子上放了熱奶茶。

我把奶茶拿起來讓他焐手,他順勢把我的手握在奶茶和他手心中間,他說我的手也很涼。

教導主任就是這個時候進了我們班教室。

我被請了家長。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周函期的父母,三年前死於一場旅遊事故,他休學兩年處理完了父母留下來的爛攤子。

在之前的學校打架是因為那個人在他網吧偷了別人的東西,還賊喊抓賊地栽贓給他。

他來我們學校,靠的是黃婧舒家裏的關係。

教導主任說他引誘未成年人早戀,給了他一個開除處分。

我爭辯,但沒有人聽我的。

我媽把我關在房間裏,還沒收了我的手機,說要等周函期從學校離開,才讓我回學校。

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對我來說,那並不是一個愛情大過天的年紀,在我心裏,最重要的還是高考。

但是有了這些阻撓,反而讓我覺得自己不做點什麽都對不起他們的反應。

我在那天晚上,順著空調外掛爬下樓,跑到了周函期的網吧。

卻被告知,他去參加親戚的喬遷宴還沒回來。

我按照地址找過去的時候,周函期已經醉了,他看到我說:“於鶴,我醉了。

“於鶴,我回不了家了。

“於鶴,你沒喝酒,你送我回家。”

有人往他背上一拍:“你就是一心機boy。”

然後那人扭頭看向我,一臉“我就幫你們到這裏”的表情對我說:“明天你能不能成為我嫂子,就看今晚了。”

即將迎來十八歲的我,抱著周函期在馬路邊上吹著冷風。

他把頭埋在我脖子裏,呼吸溫熱,把我的手握在掌心,一遍一遍地對我說:“於鶴,我等你長大,你等我變好。”

可是,周函期,你本來就很好啊。

我抱了他,在他低頭想對我說什麽的時候。

遠處打來的燈光照在周函期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影子落在鼻梁上。

下一秒,我媽淒然的嘶喊劃破淩江的夜空。

我都來不及反應,周函期已經被我媽上前扇了一巴掌。

“媽,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把周函期護在身後。

“那是哪樣?你一個女孩子,你才多大啊,你就跟人,你跟人……”

我回頭去看周函期,發現他身上總是帶著傷。

總是。

從我見他第一麵開始,就沒好過。

如果在這之前,我隻是喜歡他的話;那麽在這之後,我想去愛他。

十七歲的時候,用十七歲的方式,二十七歲用二十七歲的方式,一百零七歲,如果能活到那個年紀,就用那個年紀的方式。

08.

回到28歲這一年。

隆冬。

淩江的深夜,趙雅山匆匆忙忙地跑過來,把我從車上拽下來,拍了拍我的臉:“於鶴,你別這樣。”

我帶著醉意說:“周函期說他醉了,要我送他回家。”

“你看看,哪裏有什麽周函期,”趙雅山指著副駕,指著後排,“喝醉的是你。”

我甩了甩頭,回憶起在聚會上,趙雅山對我說:“我們都多久沒見了,你今天就算是開飛機過來,也得喝。”

於是我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然後好像看到了周函期。

周函期離開淩江的那個周末,我從家裏偷跑出來,他的朋友給他餞行,他捂著杯口說:“今天不喝,開了車來。”

他朋友說,是有人管得嚴吧。

他看了看我,沒否認。

他朋友說他也有今天。

周函期向我媽保證,高考之前絕對不打擾我,他關了網吧,去了鄰省讀書,他說要跟我考一個地方的大學。

我媽拗不過我,最終妥協,說隻要不影響我學習,她就不管我了。

我跟周函期一年半,一次麵都沒有見。

我的手機被沒收,連電話都沒有打過。

但是我們會偷偷互相給對方寫信,鼓勵彼此。

然後會說很多想念。

知道他一直在進步,知道他不抽煙了,知道他跟同學相處得很好,知道老師也很喜歡他。

高考結束的那天,我終於收到了他的短信。

他在短信上說——於鶴,我會在6月9號結束之前回到淩江。在此之前,記得好好睡覺,記得想我。

6月9號那天。

淩江下了一場很大的雨,衝毀了鄰省過來的一段高速公路。

途徑此處的大巴,衝出護欄,開到了江中。

車上乘客,無一幸免,全部遇難。

趙雅山搖著我的肩膀:“於鶴,十年了,你該走出來了。”

十年了嗎?

十年前,他們都說,周函期遇到了我,就浪子回頭了。

於是我為他,花了十年在記憶裏,泥足深陷。

從此我的時間不再往前。

我知道日子還要繼續。

但我不想跟進了。

我不是悲觀,也沒有病。

我隻是想活在有你的那輩子裏。

這晚,我回到家中。

發現手機上有條周函期的短信。

他說,於鶴,我會在6月9號結束之前回到淩江。在此之前,記得好好睡覺,記得想我。

我滿心歡喜地回了句:好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