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 /野櫚

01.

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

劇院門口還聚集著男女,對剛剛結束的表演還意猶未盡,討論著明天晚上是不是該解散酒局再來一程。

烏衫裹著衣服經過他們,馬上入秋,天冷得像十二月裏下了一夜大雪。

有人認出她來,跟旁邊的人笑著說:“就是她,衝上台的時候摔了一跤,直直地跪在丁導麵前。”

剛剛舞台上的那一幕,實在惹人發笑。

烏衫本來是想上台合影,哪裏曉得舞台布置的時候一根地麥就埋在必經之路,讓她結結實實摔跪在地上。

當時還沒散場,不少人就聚在舞台前,不湊巧地見證了這一幕。

真倒黴。

揉了揉凍得發紅的鼻子,烏衫坐上自己的“小烏龜”,插上鑰匙,黑白屏幕顯示電量不足。

“天要亡我啊!”

一聲哭喊,讓門口的男女打了個激靈。

推著“小烏龜”踏進黑夜裏的烏衫聽見身後細細的聲音:“這姑娘大概摔著腦子了。”

好不容易在路上找著個充電樁,插好電,烏衫便坐在一旁的台階上,翻著晚上拍的照片。

她坐在第二排的位置,前麵是劇院的錄屏師,單反掩了一半的舞台背景。

找著了絕佳的拍攝角度,旁邊的中年大叔開著閃光,“哢嚓”一聲,引來錄屏師的阻止。

中年大叔穿著一身西裝,手卻指著她,她的手機正落在半空,明顯是想讓她做替罪羊。

果然,錄屏師低聲又來勸阻她,心情就在那個時候變得不好。

後麵拍的照片很少,隻有幾張黑底白字的旁白。

她一張一張滑過去,心裏更加不舒坦,最後索性鎖了屏,毫不顧忌地躺在冰涼的地上,身體左右翻滾著。

最後,她想起旁白裏的一句——

“如此像我,如此友愛。”

02.

烏衫大學念的是影視表演,孤注一擲的決定,跟家裏完全鬧翻。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嘲笑她做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圈子水深,一踏進去,就很難清清白白地走出來。

沒人理解她,她就偏要做。

七月的一個夜裏,她背著兩三件換洗的衣服,砸了十幾年的存錢罐,雙手一攏,連一毛錢的硬幣也裝進包裏,最後終於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她住在地下室,那時候北京正熱,樓上的空調水滴在她拿磚頭砌成的**,上麵就覆著一張涼席,水滲過縫隙,潮濕的環境裏長出青苔,睡得她背上起了一片紅疹。

白天的時候,她偷溜進學校,禮堂裏正排著舞台劇,藍色的燈光映得台上的人臉煞白。她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緊緊盯著那些人的眼睛,學著怎麽找情緒。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直到她身上的錢終於花光。

她在學校食堂做散活,就負責打菜洗盤子。食堂阿姨教她手抖三下,她學得精髓,挨了不少同學的罵。

尤幸就是其中一個。

“肉多點兒。”

她埋著頭,跟聽不見似的,再抖三下,勺子裏的肉就像從不存在一樣,隻剩下炒得焦糊的青椒。

手一揮,下一個。

伸來的盤子裏明明有菜,她抬頭,一張怒臉就隔著玻璃窗對著她。

尤幸兩指捏著飯卡:“青椒炒肉的價格是五塊四,除去成本,一勺裏起碼得有十三片一指節大小的肉。”他筷子在盤子裏撥弄著,問她,“肉呢?”

有人帶頭,就有人煽動。

後來食堂意見箱裏收到了不下百封對此做法的投訴信,學校嚴肅處理,烏衫就此丟了工作。

後來禮堂招場景布置員,錢少,但能整天待在禮堂裏,烏衫卷起袖子就扛起一扇屏風,最終她被留了下來。

一場戲下來,舞台的布置最多不過三幕。烏衫站上舞台的那一刻,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找著了根。左右連軸,搬桌椅,推門牆,短短的五分鍾裏,她要搞定一切,下場的時候,整個人像散了架,癱在幕布後麵。

“起來。”手臂被人踢了一腳。

她掙紮著站起來,踢她那人就是尤幸。

還沒說上話,舞台上就摔倒了一片,場控拿著對講機:“布置呢,趕快過來藏地麥。”

03.

禮堂包午餐,解決了烏衫一個重大麻煩。

推著外賣車一個個分下去,要是有多餘的,她還能留著當晚飯。

一口青菜吃下去,味道發澀。旁邊的人扔了筷子就往外走,她把飯跟菜分開裝,實打實地裝了四個盒子,算一算,可以吃到後天。

“唉!”隻剩下她一個人的禮堂裏多出一個聲音來。

一回頭,尤幸坐在舞台上,支著手看她。

“想不想找工作?”

烏衫扭捏著,境遇窘迫,可是她不想跟尤幸低頭。

害她丟了一份工作,又發好心。書上說,必定有詐。

尤幸跳下舞台,一手鉤起她打包好的外賣,嘖嘖道:“我也少有善心的。這份工作,至少能解決你的一日三餐。”

最後,烏衫還是答應了下來。

尤幸是省劇院分來的指導老師,早先的時候頂著先鋒話劇的“新秀演員”稱號在圈裏名聲大噪,在幾個國家間流轉學習和演出,後來回國,自己排劇,多了個身份——做導演。

烏衫跟在他身邊,負責劇本的整理和資料的搜尋,比起布置員,少了體力活。

尤幸的生活很枯燥,要麽在禮堂,要麽在家。他脾氣不是特別好,愛為一些小事斤斤計較,後來烏衫回憶起來,覺得那段時間其實並不是一個多麽好的回憶。

他偏執,不愛聽別人的建議,討論劇本的時候,常常因為人物的塑造跟編劇大發雷霆,最後將人掃地出門。

他愛鑽牛角尖,一場戲排不出完美效果,就讓全劇組的人從頭再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很多剛剛入校的新生因為受不了他的刁難去係主任那裏投訴,結果還是一樣。

烏衫常常聽見劇組裏的年輕演員抱怨,說他隻不過是在外麵喝了兩年洋墨水,就覺得自己可以上天入地了,其實臭如狗屎。

那時候烏衫跟在尤幸身邊三個月了,對此她深深讚同。

直到一個夜裏,烏衫被尤幸叫回學校禮堂,翻牆的時候,刮爛了她的一條褲子。

他辭掉了舞美,把自己關在禮堂裏整整一個晚上,終於布置出了合他心意的舞台設計,他唯一能想到跟他分享喜悅的人,隻有烏衫。

那是烏衫見過的最好的舞台,白色的背景像黑夜裏的盈盈月光,照得人心裏寒意驟起。

“真好看。”

尤幸走上舞台,伸手邀請她。

她握著他的手,兩個人在舞台的中央翩翩起舞。

04.

第一場演出,獲得了空前的好評。

尤幸站在攝像機前,難得地打上領帶。他跟采訪的記者說,這部話劇,在未來三年裏,會巡演五百場。

第二天的新聞裏,不少此前與他合作過的編劇導演紛紛取笑他癡人說夢。

烏衫問他:“如果真的巡演五百場,你最想做什麽?”

尤幸在沙發裏翻出一件看起來不怎麽皺巴巴的衣服套在身上,答案隻有三個字——

“沒想過。”

他永遠隻顧眼前,不想以後。

“別人都說你不可以。”

“要是我可以呢?”

“那,你很厲害。”

尤幸哧哧地笑。所有人都說他不可以,他偏要做給他們看。他在這個圈子裏,做的是別人不敢做的先鋒話劇,用的是別人不敢用的毫無舞台經驗的新人,走的,本來就是跟別人不一樣的路。

這條路還沒走完,憑什麽就先給他下了結論。

那是烏衫第一次覺得他們兩人相像的地方。

話劇演到第五十場,尤幸帶烏衫去了一趟商場。

他挑最貴的衣服給她,去最高級的餐廳吃飯,晚上兩個人窩在小小的沙發裏看他曾經排過的話劇。

那時候的尤幸隻有十八歲,一雙眼眸裏的哭笑顛倒眾生。他的老師丁一安曾經評價他說:“尤幸是這個時代裏,唯一能創造神話的人。”

他被捧到天上,被人羨慕,被人辱罵。

烏衫說:“那些人就是嫉妒,他們把自己的懦弱藏起來,然後夥同別人想要把你踩進泥地裏。”

尤幸說:“那有什麽關係,他們又幹不掉我。”

可惜最後,他還是被人幹掉了。

那些年輕演員一個個被挖走,禮堂一天天變得空**,最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那是巡演的第三百九十九場。挖走一個他填補一個,時間緊迫,演出在即,那些人連台詞都沒有對上,就被人急著推上舞台。

有人說,尤幸完了。

05.

尤幸把所有的錢留給了烏衫,還有一封信。

他說,拿著這些錢做你想做的事,我說過能解決你一日三餐。

然後,他就消失了。

那封很長很長的信裏,他提到他的恩師,他聊起他在國外的那幾年,卻隻字未提他去了哪裏,去多長時間。

烏衫住在他的公寓裏,掛回學籍,在尤幸離開的第二年考上話劇表演專業。她是每部劇目裏最受歡迎的演員,每場話劇爆座,有人說,她是第二個尤幸。

這個圈子本來就小,一語出口,就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

連丁一安也說,尤幸的落敗,是烏衫的開始。

烏衫整天停留在劇場裏,一待就是二十個小時。同劇組的男演員對她很有好感,嬌豔的玫瑰花一天九十九朵,送了整整九十九天。

二十二歲的烏衫卸掉濃妝,跟十七歲那年遇見尤幸時一個模樣。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把堆在梳妝鏡前的玫瑰花一股腦扔進垃圾桶裏。

她當著全劇組演員的麵,聲嘶力竭地嘲笑他、辱罵他,最後連導演也上台勸阻。

男演員惡語相向:“烏衫,你不過就是一具年輕的身體裏藏了個厚重的靈魂,枯竭,比這些女生衰老十倍,你愛不愛人,都是死的。”

他說得沒錯。

她是死的。

從尤幸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她對舞台的渴望,不過是想等那個男人回來。

他沒走完的路,她來走。

就是這樣。

大三那一年,丁一安的新作特邀烏衫做女主。

兩人在房間裏談了一宿,最後烏衫敲定的角色,是戲份最重的女二,陰險毒辣的殺人凶手,從牢獄出來之後痛改前非。

人物的善惡轉化,是整場劇目裏的重中之重。

她的表演還帶著青澀稚嫩,可是舞台的效果依然完美。記者讓丁一安在她和尤幸之間做取舍,男人搖搖頭,說,我一直在等他回來。

06.

尤幸回來的那一年,圈子裏起了不少新秀。

他丟掉導演的身份,流連在各個劇場裏,演小角色,爆發最大的力量。

烏衫問他:“從頭來過的感覺怎麽樣?”

尤幸喝完一罐酒,笑著說:“並不好,但是喜歡。”

說起離開的那幾年,他一直在比利時最大的劇院學習新派話劇,從舞台延伸出來的單幕小劇場,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變化,有了新的名字——先鋒實驗話劇。

他就是敢做別人不敢做的。

他重編《拜月亭》,老本新寫,改劇本,寫台詞,在一個個夜裏對著鏡子自己跟自己講台詞,可是沒人敢演。

最後是烏衫救場,女串男角,顛覆式的表演,吸引來了一批又一批的觀眾。

本來以為尤幸能借此機會重新得到肯定,沒想到老派的劇目人聯名抵製新派話劇。

尤幸說:迂腐。

眾人說:不入流。

尤幸又跌回穀底,沒人敢拉他,連丁一安也對他避之不及。

烏衫問他:“就這麽放棄了?”

尤幸提起筆:“還真沒想過。”

兩個人在房間裏整夜整夜地坐著,一句台詞修改上萬次。像幾年前的模樣,她一直在他身邊,那時候他炙手可熱,而這時候他一無所有,可是沒關係,他有她。

新寫的劇本融入了西洋音樂,二胡跟小提琴,東方和西方,毫不搭軋的結合。

一幕整場,他從內容和形式上徹底顛覆,沒人願意買票,他自己掏錢去各個學校表演。

偌大的禮堂裏,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表演結束,台下的人大多已經睡了過去。

烏衫問他:“值得嗎?”

尤幸說:“哪裏有一開始就平平坦坦的路。”

那一年,他們跑遍了全國各大高校,沒人理解他們,沒人讚同他們,一片罵聲襲來。

他們依然在深夜裏寫劇本,兩個人演到全身大汗淋漓,再也念不出一句台詞,癱倒在舞台的正中央,一闔眼就陷進夢境裏,再睜眼,已經是第三日的淩晨。

有人說,是尤幸害了烏衫。

一顆隕落的星星,害得另一顆星星隕落。

丁一安站在媒體前,捶胸後悔。他說:“尤幸已經這樣了,烏衫不能再這樣了。”

他們用這樣那樣的語句否定掉他們苦苦熬過的黑夜。

最後,尤幸又逃了。

那七年,對烏衫來說就像一場夢。所有人都在意她能不能醒來,卻沒有人關心她的夢甜不甜。

07.

充電樁的紅燈亮起,電充滿了。

烏衫翻身而起,拍掉衣服上的灰塵,開上“小烏龜”突突往前。

這一年,是她認識尤幸的第十年。她三年沒有再站上舞台,留在學校裏做舞台指導,一張張新鮮的麵孔在舞台上表演喜怒哀樂,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經有多麽渴望舞台。

這一晚的劇目,是丁一安全新的劇本,不少人搶票而來。

丁一安跟她說:“我給你留了票,最好的位置,一定要來。”

不少的學生拜托她記錄舞台,最後全被旁邊的中年男人掃了興致。這幾年出了不少的新本子,對她來說,都是索然無味,而丁一安的新本子,讓她在台下流了不少眼淚。

劇目結束,她衝上舞台,沒看見腳下的地麥,結結實實摔跪在地上。

丁一安去扶她:“當心些。”

她抓著他的胳膊問:“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寫先鋒實驗話劇,就他一人。

丁一安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在她的手背上寫下一個地址,就在學校外的一棟老舊居民樓裏。

“他一直在,你當心些,慢慢來。”

四年前的一個夜裏,她從夢境裏醒來,旁邊的男人依然睡著,沒有修剪的頭發遮擋住他的眼睛,她隨手在地上摸到一支筆,一張紙。

她寫:“如此像你,如此友愛。”

有人說,烏衫這些年為了尤幸,不值得。

哪裏有什麽值不值得,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

她心甘情願地等,她心甘情願地放棄,她心甘情願地愛一個人,就是值得。

話劇結束後,有人問丁一安:“你自己給這部話劇什麽樣的評價?”

丁一安說:“這部話劇,在未來三年裏,會巡演五百場。”

幾年前,有個人說過同樣的一句話。

當時,烏衫問那個人——

“別人都說你不可以。”

“要是我可以呢?”

“那,你很厲害。”

她想現在去告訴他,這些年裏,不管成功或失敗,在她心裏,他一直是個很厲害很厲害很厲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