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浪在你經過的地方 /海殊

01.

南方氣候不似北方幹燥,四季溫潤和煦。亭台樓閣的精巧園子裏,暖陽斜照,微風徐徐。

麥桐扯著衛冰的衣角,蹦躂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左顧右盼,問他:“你祖上該不是皇親國戚吧?”

見他沒有反應,她突然一臉的恍然大悟,悄聲說:“難道是貪官汙吏?”

男生被氣笑了,停下腳步敲她腦袋:“麥桐,北方是有多貧瘠荒蠻,才養出你這麽個一臉‘我很土’的傻樣。”

女生撇嘴:“土怎麽了,再土那也是你心甘情願帶回來的!”

這副梗著脖子的野蠻模樣倒是契合了衛冰初見她的第一印象。

那還是2008年,汶川地震的悲劇剛過去不久,北京奧運會即將開幕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大江南北。

麥桐上高二,暑假期間隻身一人在深夜到達北京,恰巧遇見獨自在外晃**的衛冰。他很高,估計有一米八左右,很瘦,穿黑色襯衣,戴鴨舌帽,背雙肩包,利落清爽。

同一時間,同一家旅店,同樣的房間。

“老板你也黑得太明目張膽了吧,憑什麽收他六十塊,我就得八十塊?”麥桐指著身邊低頭結賬的衛冰問四十幾歲的矮胖男老板。

老板大約是半夜被叫起來心情不好,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他長得帥,我願意讓他交六十塊你也有意見?你願意住就住,不願意就去住別家!”

麥桐被這話堵得愣了老半天,回過神才咬牙切齒道:“長得帥了不起啊!住,我為什麽不住。”

衛冰被這話逗笑,低沉爽朗的笑聲回響在空曠的樓道裏,久久不散。

他們也就此結緣。

衛冰在北京上的大學,論起熟悉程度比生在北方的麥桐還更加地道專業。

整整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麥桐拉著他逛遍北京大大小小的街頭巷尾。衛冰這人很神奇,他既能頂著40℃高溫替她排隊買冰激淩而不焦不躁,也能和她不顧形象地蹲在路邊扒拉一碗八塊錢的牛肉麵;能隨手在街上彈起一首曲子,將所有得到的錢轉手就給路邊流浪的老人,也能拉著她飛奔在人頭攢動的鬧市區,隻為慌亂躲避城管的追捕。

麥桐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整天扯著衛冰嘻嘻哈哈沒皮沒臉。

心血**時,她便看著男生安靜的側臉待上半天,感受第二根肋骨下麵越來越清晰的心跳,再慢慢用手捂住微紅的臉頰。

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02.

衛冰的離開毫無征兆。前一天他們還一起在路邊攤上吃著燒烤喝著啤酒,第二天他就突然人間蒸發。

甚至連最簡單的道別都沒有。

麥桐試著去他的學校找過他,可學校的人說他已經退學了。她也試著給他發很多郵件,但都石沉大海。

開學在即,麥桐狼狽地回了家。

整整一年的時間,她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關於2008年,關於夏末,關於衛冰的夢。內心空空****,風一吹,她才覺出些難受來。

終於,在一年後的初秋,收到他傳來的消息。

寥寥數語問候,卻不曾說明離開緣由。

麥桐心下歡喜,也不曾追問。彼時她高中畢業,正考慮著接下來的人生旅途該往哪兒走。突然收到他的消息,她毫不遲疑地問他:“我能來找你嗎?”

他問:“你不上大學了?”

“上啊,把你學校的名字告訴我,我要成為你的學妹。”這話說出口,她才知道他退學之後就再也沒有上學,做起背包客,天南地北地到處跑。

她和他打賭,說自己要是憑本事到了南方,就讓他帶著自己。

他隻當她是小孩子心性,吃點苦頭就知道後悔,卻低估了麥桐骨子裏的倔強。

失去聯係的一年時間,麥桐特地去學了吉他。和衛冰打賭的第二天,她就帶著自己的木吉他和簡單的行李上了路。

睡過火車站,蹭過車,賣過唱,也曾在濕冷的雨夜挨過餓。不是不恐懼害怕,但她也從未想過回頭或是放棄。有些執念,像是深埋的種子破土而出,迫切渴望一場微雨,帶來希望和生機。

衛冰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當時他們已經身處臨近的兩座城市。麥桐掙來的所有路費都被偷了,小偷連吉他和行李都沒給她留下。

她寸步難行,無奈之下打電話給衛冰。

一聽到她這兩個月的事跡,他第一反應是震驚,然後就一邊在電話裏數落她,一邊連夜乘車前來接她。

深秋的夜晚,又剛下過雨,陣陣涼風襲來也能把人凍僵。

麥桐蜷縮在車站的長椅上,等到了從遠方趕來的衛冰。

他顯然走得很急,除了錢包和手機什麽都沒帶。看見她的第一瞬間,他就把手裏的外套扔在她頭上說:“麥桐,你是小孩子嗎?能不能讓人省點兒心!”

麥桐扯下頭上的外套,看他一臉的氣急敗壞,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咧開嘴角。

衛冰拿她沒辦法,最終把她拎回了家,也就出現了最初的那一幕。

衛冰行蹤不定,麥桐怕了他那種嚴謹肅穆的風氣,死皮賴臉地讓他帶上自己。

他被纏得沒了辦法,問她報考的哪所大學,說想辦法把她弄進學校。麥桐從一開始的搪塞,到後來直接坦白說她根本就沒有填高考誌願。

衛冰無可奈何,把她塞給身邊一位叫米煙的朋友,然後威脅她:“你要是不想被米煙生吞活剝,玩夠了就給我回去複讀。”

麥桐看著身邊這個卷發、紅唇、大長腿的女子,深深唾棄衛冰:“你是怕美女把你生吞活剝了吧?”

他敲她腦袋:“小孩子不該問的就不要問。”

麥桐不服,見他不肯帶著自己,就跟他較勁,聲稱自己一定能在兩個月內找到工作。

03.

同年十一月,麥桐真的就職在一家小報社,薪水不高,做一些端茶送水的雜活,跑別人不願意跑的小新聞。

最初,衛冰怕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外麵惹事,時時提醒。短短半年時間,她自己倒是特別努力。

剛工作那會兒,每天在外麵跑新聞。她常常半夜一個電話打來,讓他到各種鄉村旮旯裏去接她,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忙。

記憶深刻的一次,她去一個剛發生過山體滑坡的村子進行一線采訪,走的時候就給他發了個短信。

那次的天災挺嚴重,還上了電視新聞。後續報道裏展開的救援也並不順利,有施救人員受傷的消息傳出。整整兩天,所有人都與麥桐失去聯絡。

衛冰當時正在外地帶著一個自發的旅遊組織,接到消息後的第一時間丟下手頭的工作跑去找她。

到處都是滾落的山石和泥土,毀壞的房屋滿目瘡痍。

麥桐形容不出看到他身影那一瞬間的感受,他立於廢墟之上,雨幕成為背景,僅是不動聲色的清俊眉眼,已成了她心上最深的那道傷疤,隱隱約約帶來的隱痛,深入心底。

她滿臉泥土,狼狽不堪地衝他喊:“衛冰,衛冰,我在這兒!”

他回頭,看到她的那刻,她揚起笑臉:“你來找我,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留在你身邊?”

他不回答,隻是走近了問她:“害怕嗎?”

“怕。”她點頭。

他就伸出雙手將她攬進懷裏。

風塵仆仆的味道令她心安。麥桐想,他不回答就不回答。雖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見到花開,但不甘和遺憾,終都敵不過一句我願意。

那次事件之後,衛冰突然定下心來,他自己開了一家旅行公司,起初隻有他一個人,除了帶團的時間,一年中起碼有大半年是留在老家這座城市的。

這讓麥桐特別興奮,年末連家都不回,留下來和他一起布置辦公室。

小清新文藝的壁紙貼滿整麵牆,她還把一些仙人掌之類的小玩意兒往他辦公室挪。雖然他表示很無語,但最後到底是由著她折騰。

那個時候,她還和米煙一起合住。

米煙是個畫畫的,她自己則稱自己為藝術家,是個滿嘴跑火車,還喜歡扒人衣服給她當**模特的奇女子。

麥桐打不過她,常常往衛冰那裏跑。

很多個深夜,他們一起窩在辦公室裏麵,他寫策劃,她就趕稿。

南方的冬天其實也很冷,這是麥桐生活在這裏的第一年體會到的。下雪天,她就硬拉著他跑出去,讓他給自己拍照。

她為了漂亮脫掉外套,結果凍得在雪地裏跺腳。他總是說:“麥桐,你就‘作’吧!”然後也不給她照了,拉著她的胳膊硬把她扯進屋。

這樣的境況,竟也有兩年光景。

那時的麥桐已經是騎著重機摩托車的少女,風風火火地在這座城市裏橫衝直撞。這裏於她,無根無萍,因為衛冰,才覺得竟也像個故鄉。

後來,衛冰的公司越擴越大,手底下招進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因為常在他的地盤打轉,很多人都心照不宣地調侃她。

反倒是麥桐自己,時間越久,有些話也就越不好開口,心說就這樣也挺好,慢慢耗著吧,她有的是時間。

直到有一天,他辦公室有個小妹給她發了一條消息:麥桐,速來!出事了!

她被嚇得不輕,火急火燎趕去找衛冰。

那是麥桐第一次見他抽煙,他坐在沙發上,煙霧繚繞裏的堅硬側臉模糊不清。看到她,他猛吸了一口,問了她一句:“麥桐,你能離開嗎?”

麥桐想說好,他又接了一句:“是再也不要回來。”

04.

麥桐想了千萬種理由,各種狗血加不切實際。

但即使這樣自欺欺人,麥桐也不得不承認,她難過得想哭。

麥桐在他麵前橫慣了,這次卻如鯁在喉。她隻能拚命忍住眼淚,顫抖地說出一句:“衛冰,你就是個渾蛋!”

可眼前這個渾蛋,自始至終保持沉默,連個簡單的解釋都不肯說。

麥桐心灰意冷之際,衛冰卻突然遣散了正發展得如日中天的公司,跑去麗江開起了酒吧。

酒吧名字俗不可耐,叫“隨緣”。

麥桐辭去工作,一邊跑去找他,一邊暗罵自己不要臉。

怎麽就非他不可呢?

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十七歲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大約是那年的少年太過耀眼,所以她連眼前這個滿臉胡楂的衛冰都覺得是歲月的恩賜。

見他一直杵在門口,麥桐斜著眼打量他說:“衛冰,你這青春期來得有點晚啊,年少時還是陽光少年一枚,老了才扮起文藝青年,你也不嫌瘮得慌!”

他眯著眼:“你來幹什麽?”

麥桐心裏一堵,拍著背後背著的吉他說:“怎麽,金屋藏嬌怕我撞見?我還就告訴你了衛冰,我就賴著你了,你能拿我怎麽樣?”

他起初不說話,就那樣看著她。隔了很久,他才側開身子說了一句:“進來吧。”

麥桐真的就又留下了。

她成了隨緣酒吧的常駐歌手,除了每天拿著吉他在台上唱歌,就是看著衛冰的身影穿梭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這幾年,好像隻要有衛冰的地方就有她,像一隻絕望的孤鳥,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有的回答。

酒吧生意挺不錯的,後來又陸陸續續招了幾個人,但總是入不敷出,衛冰就當起了甩手掌櫃,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

直到有一天,他右手打著厚厚的石膏推開酒吧大門,麥桐才知道他跑去西藏修學校去了。

他和朋友出資,還出力,親自搬石頭扛水泥,一磚一瓦均出自他和一幫朋友之手,替103位貧困兒童建立了新的希望。

麥桐看著衛冰一身疲憊,才恍然覺得,她追隨著衛冰輾轉各地好幾年,卻總是站在他身後,待在他一手建造的大本營裏,從沒有真正陪在他身邊或是擋在他身前。

她記起和米煙住在一起的那兩年,她偶爾也會和米煙說衛冰簡直油鹽不進,米煙就用一種她不懂的眼神看著她。

她說:“麥桐,他隻是用銅牆鐵壁,隔開了一個他不想讓你看到的世界而已。”

05.

那個世界的衛冰是個傳奇。

這是麥桐在後來才知道的。這個所謂的後來,其實是在衛冰失蹤一年以後。

一年前,衛冰的手受傷,米煙來麗江看他,兩人在酒吧的沙發上猛灌了一夜的啤酒。

麥桐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隻是第二天衛冰就收拾好行李走了。

霧蒙蒙的清早,麥桐把衛冰堵在門口。

“你去哪兒?我也要去!”她張開雙手,像個孩子一樣固執地攔在他麵前。

衛冰難得地笑了,揉了揉她剛剪短的毛茸茸的頭發說:“麥桐,等你頭發長長的時候,我肯定就回來了。”

麥桐一把拍開他的手,氣急敗壞:“衛冰,你又想糊弄我!”

衛冰把她扯下來坐在酒吧門口,看著她的眼睛,隔了很久才歎了一口氣說:“我不騙你,等我下次回來就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看到那樣真實的眼神,麥桐整個人一下子就怔住了。他抓住她心上最柔軟的地方,一句話,就讓她丟盔棄甲。

衛冰又扯了扯她的頭發說:“以後就留著吧,短發真的挺醜的。”

這一次,麥桐沒和他爭辯,突然側身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衛冰,你說話算話,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她突然說不下去,她能怎麽辦呢,對於衛冰,她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好,不騙你。”麥桐信了。

那天,她看著衛冰的身影踏進迷霧蒙蒙的遠方,一點一點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後來的時間,麥桐常常想起他離去時的那個身影。如果當時她不顧一切地追上去了,他會不會因為心軟選擇留下來。

答案未知。

麥桐在半年後得到消息,衛冰失蹤在了中國最南端的原始森林。

其實他那次出門的最終目的,就是作為經驗向導去救人。救的是兩個結伴去冒險的驢友,衛冰曾在雲南與他們相識,所以他不會也不曾猶疑。

後來所有人都出來了,唯獨他不見蹤影。

據和他一同去施救的專業人員說,雖然衛冰的野外經驗非常豐富,但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脫離掌控無法設想的突發狀況。

人人都說,存活的概率幾乎為零。連米煙在一年後找到麥桐的時候,都對她說:“桐,別等了。”

當時的麥桐接手了酒吧的管理,和米煙麵對麵的時候,她問了米煙一句:“他走的前一天和你說什麽了?”

她的樣子特別平靜,卻讓見慣人情冷暖的米煙難過得不敢與她對視。怎麽說呢,那是曆經世故滄桑之後才會有的眼神,像是以往那個像風一樣的倔強女孩一夜蒼老。

她失去了追逐的目標,所有的暗潮洶湧、支離破碎都被鐫刻隱藏。

米煙說:“衛冰是真的想要停下來了,在你追著他跑的第五個年頭裏。”

06.

米煙嘴裏的衛冰是烈酒,是風,是野馬。

那是一個從高中起就敢獨自背包穿越滇藏線的俠客,江湖朋友一大籮筐。在北京上的大學,卻在一個深夜為一群流浪者與人起了衝突,被打到接回老家休養半年。

他家境優渥,父母都是文學界的知名人士,偏生了他那樣**不羈的性格。他贏得家人支持,在外全靠自己,敢於冒險,救過人性命,也不止一次處於生死邊緣。

人生唯一的意外,大約就來自麥桐。

米煙說:“你記得你之前報道的一篇關於食品黑作坊的報道嗎?”

她說,你之所以能順利報道出去,衛冰在其中的作用功不可沒,但也因為一些幕後推手,他不得不解散了自己的公司。

麥桐恍然明白,為什麽初遇那一年他突然消失,為什麽他又突然放棄公司跑去開起了酒吧。

“為什麽就不能跟我說呢?”她喃喃自語。

米煙說:“麥桐,你還不明白嗎?他那樣一個人,不論是突然決定開公司,還是後來經營酒吧,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安定都是屬於你的,原因無外乎是在乎。”

米煙還說:“他走的前一天還和我說,他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死纏爛打的女孩子。他說他不適合給人承諾,唯一能做的,是你在他身邊時,給你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安寧。”

衛冰是真的想要停下來,在麥桐追著他跑的第五個年頭裏。

這是衛冰唯一給過的承諾,但他食言了,因為沒有如約而至。

五年的時間,他給她一場天高海闊,卻不打算讓她知曉他曾經或正在進行的經曆和人生。

自私得,讓她連怨恨都找不到借口。

米煙問她:“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麥桐說:“我想要去支教,在衛冰親手建的那所希望小學裏。”

不算是無望與堅守的等待,隻是她在認識他那麽久之後才發現,他心有信仰、滿懷慈悲。在有他痕跡的地方,總好過蒼茫人世,尋不到他一絲熟悉溫度時的絕望寒冷。

也會希望偶然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街頭,說一句:麥桐,我回來了,真的沒有騙你。

麗江如今商業化嚴重,但在還沒有被開發的那些年裏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很多看似平凡的人,他們的故事足以值得煮酒淺嚐,細細聆聽。

哪怕走到如今,如果你還有幸見到一個留著長發、背著吉他長年遊走在麗江與西藏之間的姑娘。

不用做太多,給她一個擁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