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長相見 /野櫚

01.

茶館院子裏坐了百來號人,添茶水的小二手腳利索,小身板在人群裏穿梭,得了空兒往錢櫃上一瞧,自家掌櫃的支著手嗑瓜子。

諒姐兒趴在矮櫃邊上,手裏攥著方絲帕,繡著朵蓮骨朵兒,來回瞧,然後爬上她爹的脖子:“周掌櫃的,趙師傅呢?”

“後麵歇著呢。”小祖宗揪著他的頭發,疼得他嘴都合不攏。

她眼皮子一垂:“今兒還說單口呢?他一個人站台子上也不嫌嘴皮子燥得慌。”

掌櫃的把人往下抓,被諒姐兒躲開落了空,翻著白眼伺候她:“丫頭片子曉得啥,趙師傅是這個!”

諒姐兒被晃得一哆嗦,瞧著她爹豎起的大拇指。

院台上三弦起,兩道清瘦身影前後上了台。

落在後麵的人不過半人高,聽說小時候得了病,左邊耳朵聽不見聲兒。家裏愁得想把他送人,偏偏老天肯賞他口飯吃,拜在相聲老泰鬥趙袁芳門下,天資過人,小小年紀就做了師父的捧哏。

台下叫好聲一片,小二被震得差點兒聾了隻耳朵,手裏拎著把茶壺回錢櫃,想從掌櫃的手裏順把瓜子走,沒想到另外隻耳朵跟著聽不見聲兒。

諒姐兒從她爹脖子上跨到錢櫃子上,一方絲帕在半空中晃著。

別人喊:“趙角兒!”

她喊:“孟哥哥!”

那會兒土匪肆虐,官府下令查抓,省城裏四設官兵,檢舉土匪窩點的人大有獎賞。

台上孟紳緣還沒開口,茶館院子裏就擁進來一撥官兵。

槍聲一響,百來號人嚇得縮在凳子下,哀號喊叫,這下亂了套。

孟紳緣扭頭瞧趙袁芳,七十歲的老翁半撇胡子嚇得飛在半空,拉著他就往台下跑,腿腳不利索,下台的時候摔了一跤。

周掌櫃的在這時候抱著自家姑娘跪在老翁麵前,一隻手捂著姑娘的眼睛,另一隻手從長褂裏掏出杆槍,半分威脅半分懇求:“我家諒姐兒還小,啥也不懂,罪過不在她身上,承請先生以後幫我照料著。”

趙袁芳不敢抬手。

槍聲又響,周掌櫃的把人往孟紳緣懷裏一放,從腰胯間取下錢袋子,朝著趙袁芳磕了個響頭,一聲嘶吼:“殺出去!”

再也沒回頭。

變故太快,孟紳緣抬眼瞧他師父,嚇蒙了。他低頭瞧懷裏的姑娘,正傻樂著。

“師父,這可咋辦?”十三歲的男娃拿不定主意。

趙袁芳哆嗦:“收拾行頭,回天津。”

02.

孟紳緣打三歲時便跟在趙袁芳身邊。同門的師兄弟都說,師父待這個小徒弟跟親生子一樣,罵時罵得最狠,寵時寵得最偏心。

這會兒四方院裏說學逗唱樣樣不斷,誰也不敢在趙袁芳眼皮子底下怠慢基本功,要是落了一個字兒,今兒晚上就準備空著肚子睡院子。

光二擠在孟紳緣旁邊,大嗓子說來就來:“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

孟紳緣沒瞧他,他換詞兒:“那都是三山五嶽的英雄,四麵八方的豪傑,真叫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醜的醜、俊的俊……”

“你老晃在我旁邊做什麽?”醒木往桌上一拍,孟紳緣就來了氣。

光二傻樂:“這不是向你打聽打聽嘛,這趟出門咋還牽個女娃子回來?”

“撿的。”

“撿的?”

光二嗓子亮,旁邊的師兄弟也被吸引了過來。

跟孟紳緣睡在一個屋的師兄打趣:“大家都曉得師父待你最好,這丫頭莫不是牽回來給你做小媳婦兒的?”

“胡說!”孟紳緣氣紅了臉,伸手就要打人。

“你看你看,臉紅了。”

眾兄弟平日裏就看不慣師父偏心孟紳緣,這下逮著機會,可勁兒地嘲弄欺負小師弟。

門響。

拄著拐杖的趙袁芳牽著個小姑娘跨出門檻,立著身子歪眼瞧著:“一個個的飯吃撐了閑著嗓子要衝上天了?”

人挨個規矩站著,偏就孟紳緣沒動。光二去扯他,被他甩開,一雙眼睛盯著台階上的諒姐兒。

“故人臨終所托,這女娃子從今兒起就是你們的小師妹。”趙袁芳彎下腰,往小姑娘臉上輕輕揪著,“隻能寵著,不能欺負。聽見沒有!”

底下一片:“聽見了。”

落了個異聲兒:“我不!”

趙袁芳瞧著小徒弟瞪紅的一雙眼,不像往常時候將他拉到跟前兒哄著,反倒像沒瞧見這個人一樣,拉著諒姐兒回了屋。

眾人散,孟紳緣還是未動。光二又湊了上來,還不忘笑他:“沒了小媳婦兒,來了個小師妹。完蛋,師父這下可不寵你了。”

03.

諒姐兒學的是逗哏,跟在趙袁芳身邊。

孟紳緣一日比一日懶散,窩在被子裏連早課也不上了。光二來叫過兩次,都被他罵走。好心被當驢肝肺,光二砸了門,在門外扯著嗓子喊:“師父怎麽不寵小師妹,人勤快呀!”

孟紳緣從被子裏探出頭,從床底下摸出三弦琴,兩行淚珠子掛在琴弦上,指腹被磨出血泡來還唱著柳活。

他也想當角兒。

缺了早課的第四日,又有人來叫門。

孟紳緣藏起三弦,將被子往腦袋上一攏,不管來人是誰。

他誰也不想理,連師父也不想。

可偏偏,來的是他最討厭的那個人。

被子被掀起,一張臉湊進來,問他:“師父說你平日裏最用功,怎麽這幾日都不見你啊?”

他扭頭:“與你何幹?”

“怎麽無關?”諒姐兒坐在床頭,撈起他的枕頭抱在胸前。

“師父說,等我出息了,咱倆就一塊兒上台。”

孟紳緣瞪眼:“他真這麽說?”

“真的。”諒姐兒點點頭,又問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孟紳緣不作聲。

“沒事兒。”她輕輕說了一句,“我喜歡你就行了。”

“不要臉。”孟紳緣往裏挪了挪。

諒姐兒從衣兜裏掏出包東西,打開來,是栗子糕:“哼,我還惦記著你沒吃早飯,你卻說我不要臉。”

栗子糕香,誘得他咽了咽口水。

可是,不能輕易低頭。

“就是不要臉。”

“行吧。”諒姐兒捏起一塊喂進他的嘴裏,“吃了小不要臉送來的糕點,你也是不要臉了,大不要臉。”

嘴邊沾著糕屑,孟紳緣舔了舔,埋著頭苦惱。

他覺得諒姐兒說得不錯,然後就笑了。

“師父這幾日可問起我了?”他這下有些擔心了。

“問了。”

“他可說了什麽嚴厲話?”

“沒有。”

孟紳緣伸手拉她:“你別吃了,不是說是送來給我的?”

諒姐兒把栗子糕全推給他,擦擦嘴:“師父說你這幾日身體不適,讓我們別來打擾。”

孟紳緣眼泛紅,師父還是疼愛他的。

“還討厭我嗎?”

一雙烏黑的眼睛裏映出他的臉。

他搖搖頭:“不討厭了。”

“真的?”

“假的。”

第五日,孟紳緣第一個到院子裏吊嗓子。

第二個是諒姐兒,手裏抓著方絲帕,站在井邊上唱太平歌詞。嗓子亮,招式漂亮,難怪師父喜歡她。

師兄弟陸陸續續出了房門,個個規矩地站在院子裏。光二躲在最後,孟紳緣瞧見他臉上烏青了好幾塊,問他:“你田裏抓蛤蟆摔成狗吃屎了?”

光二擺了擺手,躲在四師兄的身後,眼睛往井邊上瞟著:“是,是。”

孟紳緣笑他:“大傻子,可勁兒地渾吧。”

04.

趙袁芳走的那一年,孟紳緣十九歲,諒姐兒剛剛十七歲。

四方院裏跪了不下三十人,早早自立門戶的秦姓大師兄從北平趕回來。趙袁芳膝下無子,後事全靠幾個年長的徒弟處理。

解決完後事,秦自漣瞧著屋裏站著的幾個小師弟,還有院子裏跪著的諒姐兒出了神,最後歎口氣,從錢袋子裏取出幾張銀票。

“師父走了,你們年紀還小,想靠著自己上台是件難事兒。要是還想說相聲就跟著我,若不想,這裏有些銀票,拿著回家另外謀條生路吧。”

挨個取了銀票,鞠了個躬,屋裏隻剩下秦自漣和孟紳緣。

“想跟著我?”

“想。”

“說相聲?”

“說相聲。”

折扇被扣在手裏,秦自漣指著院子裏的諒姐兒問:“那你呢?”

諒姐兒手裏還抓著那方絲帕,抬眼瞧見孟紳緣也回頭正盯著她。她嘴邊隱隱有抹笑,說:“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那年年末,孟紳緣跟著秦自漣來了北平,他的身後還跟著個女娃娃。

秦自漣的九慶園比不上四方院,好在這裏還能說相聲,好在孟紳緣身邊還有個值得牽掛的人。

諒姐兒替他收拾好床鋪,燭光裏,她問他:“要是我不跟著你呢?”

孟紳緣驚了一下,手裏的醒木被他放下:“沒想過。”

諒姐兒退出他的房間,歇息在一間閣樓裏,往窗戶外瞧,還能瞧見周掌櫃當年的茶館院子。

那是她第一次見著孟紳緣的茶館院子,然後跟著他,一直到今天。

窗外月圓,像極了那年孟紳緣背著諒姐兒離開北平那天的月亮。

他坐在房門外的台階上,想了想,覺得剛剛說的那句話不對。

他想說的是,他從未想過諒姐兒會離開他。

除非,除非到死的那一天。

知道孟紳緣是師父最寵愛的小徒弟,秦自漣總愛多給孟紳緣一些機會。

連著三月,每日的第一場都是孟紳緣和諒姐兒。

開始時台下的觀眾沒見過兩個小娃娃,吹著口哨要把人轟下台。孟紳緣拉著諒姐兒,從《白蛇傳》唱到《劉伶醉酒》,從《兵器譜》講到《八扇屏》,台下終於響起掌聲,然後人越來越多,票賣得越來越好。

這一唱,就是三年。

頂破了天的是,諒姐兒的嗓子壞了。

秦自漣愁苦了臉,人往地上一坐,問孟紳緣:“這可咋辦?”

諒姐兒從閣樓搬了出來,一個人住在九慶園的西廂房,地方偏,勝在靜,好養嗓子。

孟紳緣攔住西廂房裏走出來的大夫,一打聽,少說得養三個月。

幸好。他暗歎。

“你說說這可咋辦?”秦自漣折著扇子在園子裏來回轉。

孟紳緣說:“養著唄,三個月罷了。”

“罷了?”秦自漣氣急了,“你可曉得這三個月的時間多少人就躥了出來?不行,我得給你找個人。”

孟紳緣回身:“除了諒姐兒,我誰也不搭。”

05.

九慶園裏的人都說,秦自漣養了隻白眼狼。

為了捧孟紳緣,秦自漣得罪了不少名角兒,開場給了他,連壓軸也給了他,可他現在,不願意登台了。

秦自漣在房間裏勸了孟紳緣許久,最後耐不住脾氣,放了句重言:“你若不想當這個角兒,我就此便不再多費心思了。你願意等諒姐兒,你便等著,瞧三個月之後這北平裏還有沒有你的位置。”

孟紳緣還是拒了秦自漣。

那會兒正值六月,月季開得好,孟紳緣每天摘下一朵到西廂房放在諒姐兒的窗欞邊上。

說不出話,她在他手心裏寫著:“這幾日怎麽不見你上台子了?”

孟紳緣說:“大師兄心疼你,叫我好好陪你幾天,過幾日再上也行。”

她寫:“要從對口變單口,你會不會不習慣?”

“是不習慣。”他垂下眼皮,“所以你快快康複,咱倆還一塊兒上台。”

她又寫:“好。”

臨走前,諒姐兒揪著他的衣角不讓走。

他以為她在撒嬌:“明日我還來看你。”

諒姐兒笑,指著衣角散了線的地方:“換下來,我給你縫。”

他裝作臉色突變:“你要我光著膀子走出這院子,別人見了不笑話死你。”

她難得開口:“那又怎樣?我從十一歲那年跟著你,還有誰比我更親近你,更懂你?”

她鼻尖被輕刮,聽見他說:“還跟小時候一樣。”

那些閑話諒姐兒是在送衣服的路上聽進耳朵裏的,兩個伢碎子在她身上指指點點,說她是狐狸媚子,叫得孟先生連台也不上,整日留在她房間裏。

她叩響孟紳緣的房門,瞧他慌亂地藏了件東西。

“你慌什麽?”

他說:“這不快到你生日,準備了禮物,當作驚喜嘛。”

“我跟在你身邊七年,哪年見你還給我準備過禮物的?”

“今年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反正,”他被問得說不出話,“反正就是不一樣。倒是你,快快想好生日願望。”

諒姐兒支手看他,反問他:“現在可以說嗎?”

孟紳緣點頭:“當然可以,不管是什麽,我都答應你。”

“我想,”她停頓,“我想讓你上台。”

孟紳緣不答應。

“孟紳緣,我才沒有什麽狗屁願望。我一個土匪的女兒,父親被絞殺,師父病死,我要什麽願望啊?可是你有啊,十五歲那年你想當角兒,到現在了,為什麽要因為我放棄呢?

“孟紳緣,我才不要你為我放棄什麽東西,我才不想。

“你若想要為我做些什麽,就走上台,做個角兒,跟師父一樣的名角兒。”

06.

秦自漣找來的人,是光二,當年愣頭愣腦的大傻子今兒搖身也成了個小角兒。

師兄弟見麵,兩人坐了一夜,一壺酒燙了燙,聊幼時的糗事,聊分別後的見聞,聊到師父再說諒姐兒。

“你不知道,當年諒姐兒剛來的時候可是追了我三條巷子把我揍了一頓,下手別提多狠了。”

孟紳緣想起那時候在茶館院子,他一個孩子跟著趙袁芳上台,被台下的人笑了又笑,諒姐兒仗著自己是掌櫃親女兒的身份,轟走了不少客人。

“那你可知道,她是因為你才揍我的?”

孟紳緣搖頭,他真不知道。

那時候他因為賭氣缺了幾日早課,光二在門外嘲笑羞辱他,被剛吊完嗓子的諒姐兒聽見,狠狠揍了一頓。

“孟兒啊,要是師父還在,沒準你倆的事兒早定下來了。”大概是醉了,光二沒頭沒腦地提了一嘴。

那一夜,孟紳緣在院子裏坐了許久,最後一個人去了西廂房。

那一夜,諒姐兒從箱子底下翻出那方繡著蓮骨朵兒的絲帕,看了許久才睡去。

孟紳緣再上台,九慶園回了不少客,瞧見逗哏換了人,多少不樂意。

連著七日,卻也沒誰在意了,隻要講得有趣,唱得好聽,誰管台上是男是女,姓甚名誰?

那日孟紳緣唱《探清水河》,他早早發現了躲在二樓包廂裏的諒姐兒。

他唱:“太陽出正東,小六回到家中,單思病兒患得也不輕哎,躺在炕上他淨喘氣啊,雖然沒有死皮也脫一層,雖然沒有死皮也脫一層。”

他說:若不是你在我身旁,我要這角兒又有何用呢?

那一個月,九慶園是整個北平最熱鬧的園子,從白日到晚上,座無虛席,甚至有人不惜花重金請孟紳緣去北平最好的三慶園。

能登上三慶園的,那都是名角兒。

秦自漣說,孟紳緣就要成名角兒了。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前一日,光二跑了。

少年時候總被偏心對待,光二記恨孟紳緣早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當初他答應秦自漣來,為的不過就是送孟紳緣上高台的時候,親自把孟紳緣拉下來。

如此報仇,最痛快人心了。

票散盡,若不上台,便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秦自漣台下擔憂:“這之前你從沒說過單口,這急急慌慌的,要是出了岔子怎麽辦?”

孟紳緣坦然:“聽天由命吧。”

命是他的,塌下來的天是諒姐兒替他撐著的。

嗓子還沒恢複好的諒姐兒沒告訴任何人就上了台,她舍了這副嗓子陪孟紳緣唱《牙痕記》,把《八扇屏之莽撞人》講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滿堂喝彩。

孟紳緣,師承相聲老泰鬥趙袁芳,後有師兄秦自漣扶持,終成一代名角兒。

誰都忘了,那個站在他身邊七年的女娃娃,在他臨門一腳的時候狠狠推了他一把。

07.

十一歲的諒姐兒在柴房裏偷吃,不小心聽到周掌櫃同人爭執。那人長得凶神惡煞,一杆槍掛在周掌櫃的腦袋邊上,要他把這茶館院子賣了分出一半的錢來。

周掌櫃的啐了一聲,先將那人拿了下來,然後奪了槍,把人扔進了枯井裏。

她才知道,她的父親曾經是個土匪頭子。

那一日下午,天津相聲老泰鬥借茶館院子在北平登台,帶著的,隻有最疼愛的小徒弟。

孟紳緣伺候奔波的老泰鬥歇息後,在後院打水時救下了個被土匪綁走的女娃娃。

“他們為什麽綁你?”

“不知道。”

“那你住在哪裏?”

“就在這裏。”

“擦擦臉,要是有事兒你就來找我,我叫孟紳緣。”

他遞給她一方絲帕,上麵繡著朵蓮骨朵兒。

夢醒。

諒姐兒這幾日沒精神頭兒,常常惦記著睡覺,這會兒剛醒,人又昏昏沉沉。

“那可不行,還是得多走動走動,肯定是孩子在肚子裏鬧你鬧得厲害,等他出來,我肯定饒不了他。”

“那要是我護著他呢?”

“那便算了。”他又想,“若是他欺負我呢?”

“我就揍扁他,扔掉他,就留你一個在我身邊。”

前一年,他們從九慶園搬了出來,孟紳緣置了處院子,便是當年的茶館院子,花盡了這幾年他所有的積蓄。

那一年,沒能把諒姐兒綁走的土匪把周掌櫃檢舉。一聲槍響,她跟著孟紳緣從北平到天津,又從天津回了北平。

這些年她跟在他身邊,如願以償,願望成真。

她一願他成角兒,二願留在他身邊,三願歲歲長相見。

天啦嚕,她的口杯成精了 /子非魚

01.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紀月有個毛病,喜歡摳水杯外麵套著的隔熱塑膠層,尤其是在趕作業的時候。

人一急躁,就想摳點什麽東西來發泄。比如現在,她麵對著木質畫架,一手拿著彩色鉛筆塗塗畫畫,一手握著水杯無限摩挲,好好的乳白色隔熱層被她完整地從水杯上剝了下來。

“嘖,照我這個水平,這次老徐得給我打90分以上。”

美滋滋地畫完最後一筆,紀月扔掉畫筆和水杯,仔細審視著畫紙上已經完工的一幅脈絡結構極其複雜的城市夜景,一會兒,她又由衷地感歎:“天才!我真是天才!”

突然,她肚子“咕嚕”了一下,天才來不及多想,奔進了廁所。

最近天熱,她白天吃多了冰激淩,晚上報應就來了。

紀月捂著肚子回到客廳時,有那麽一秒鍾,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她環視了一圈,桌子還是那張桌子,沙發還是那張沙發……

那這個人是誰啊?

沙發上坐著的少年長相秀氣,肩膀**在空氣中,雙手緊緊抱著一件白色T恤擋住**的上身,牛仔褲包裹著的大長腿憋屈地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裏裝滿了委屈和控訴。

不是……你委屈啥啊?

大半夜私闖民宅還有理了?

紀月十分摸不著頭腦,看著他,突然壓低聲音道:“小偷?”

少年搖頭,更加委屈了。

紀月猶豫了一下,聲音又低了一點:“殺人犯?”

少年繼續搖頭,室內開著十足的冷空調,他忍不住縮了縮身體,顯得有些可憐。

“變態?”

少年剛想動作,就聽到紀月語氣嚴肅道:“別搖頭了,大晚上的**上身出現在一個妙齡美少女家裏,不是變態是什麽?”

“我不是。”少年快速解釋,他仍舊抱著衣服,委屈地看著她,“主人,為什麽脫我衣服?”

“不是……誰脫你衣服了?”

少年,講點道理好嗎?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她本質上是個很矜持的人好嗎?

要不是仗著他長得好看,而她今天剛好手不癢,不想隨意施展她的跆拳道黑帶八段功夫,他早不知道飛哪裏去了好嗎?而且她住在這棟樓的一樓,房門就在她身後,小區花園裏不少人在乘涼,侃大山的聲音恨不得鑽進她耳朵裏,她要是想呼救想逃跑,都so easy(太容易了)。

少年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你,幾分鍾前,把水杯上的塑膠套剝了。”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那個杯子。”

“……”

“算了,你已經構不成什麽威脅了。”

紀月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自己是個杯子的。

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就是有點可惜,長這麽好看,居然是個傻子。

“你昨天在沃爾商場買的我,花了48.80元,店員看你經常買杯子,給你抹掉了尾數,還送了你一張會員卡。”

紀月抽了抽嘴角:“你別不是一直在跟蹤我吧?就你這五毛錢智商,說實話,我都怕你把自己弄丟。”

少年看著她,眼睫不安分地掃了掃,雙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似乎在思考什麽。

他縮在沙發最角落,冷空氣讓他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紀月嘖了一下,真是個小可憐。

小可憐像是想到了要說的話,抬了抬頭。

“我的條形碼,是6399××××0627。”

紀月愣住了。

02.我有名字,我叫江橋

“歡迎光臨。”

沃爾商場門口的感應器在紀月進入的第一時間,就發出了友好提示。

紀月輕車熟路地走到口杯區,挑挑選選了很久,才選中了杯身上繪著一個精致少年的杯子。考慮到買家可能會接熱水,杯子的中部以下都裹著白色隔熱層,以防燙手。

她是個“杯子控”,同時又是個“杯子殺手”,幾乎每周都要往商場跑一趟——買杯子。

就算不進商場,她每天上學路過,也會在透明的玻璃外對著架子上的各種杯子暗中觀察。

正打算結賬,她瞄到了杯子底部貼著的一張條形碼。

6399××××0627。

她之所以記得這串數字,是因為數字的後四位剛好是她的生日。

“你真的是我買的那個杯子?”

紀月第N次發出這樣的疑問。

畢竟,一般人誰那麽無聊會去記一個杯子的條形碼?

少年已經穿好了衣服,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很乖巧。聞言,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紀月捂住心髒,刺激,太刺激了。

“你們杯子,都成精了?”紀月說著,從房間裏翻出以前買的各種杯子,十分寶貝地抱在懷裏,“都像你這麽好看?”

少年抿了抿唇,盯著她懷裏的東西,表情又有點委屈:“隻有我能。”

“為什麽?”紀月摟著杯子,不解。

“百貨世界的物品,隻有第一個被生產出來的才有意識和身體,其他的全都是普通用品。”

“這樣啊……”紀月把杯子放下,“那你為什麽突然變成人了?你們百貨世界難道沒有規矩說不能隨時變身以免嚇到別人嗎?”

“有,但我是來人類世界找回我的初始圖紙的。”

紀月:?

少年看她一眼,繼續解釋:“口杯的消耗量很大,每天都會生產很多。但是幾個月前,我這種型號的口杯已經停止生產了,原因是製造商丟了我的設計圖紙。那張圖紙已經找不到了,我隻好來找初始圖紙了。”

初始圖紙也就是在製造商設計並敲定口杯最終的樣貌之前的初始構造圖。

如果沒了圖紙不再生產他這種型號的口杯的話,他遲早有一天會消失。

他不想消失。

紀月驚呆了,不知道該說他天真還是傻。

“世界這麽大,你要怎麽找?”

月色透進紗窗,夏天的夜裏不時傳來蟬鳴。

紀月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擺擺手:“算了,看你長得好看,又被我買了下來的份上,我就大發慈悲地幫幫你吧。”

她一邊感歎自己人美手巧心還善,一邊收拾好畫架。

散落滿地的彩色鉛筆被一雙白皙纖瘦的手撿了起來,遞到她手邊。

紀月樂了:“那邊還有,繼續繼續。”

少年蹲下身,任勞任怨地替她收拾。

“哎,你有名字沒?我總不能就叫你杯子吧?多不好聽,要不我給你取一個,叫阿杯?”

“……”也沒好到哪裏去。

“小杯?杯杯?”

為了防止她口中再出現別的辣耳朵的綽號,少年連忙打斷她:“我有名字的,我叫江橋。”

“江橋?你一個杯子,名字還挺文藝。”紀月把畫紙放進畫夾裏存好,微微蹙眉,“不過,我怎麽好像在哪兒聽過……”

江橋握筆的手緊了緊,看著她,泄露出一絲緊張。

“哎,算了,想不起來了。”

江橋鬆了手,斂下眼睛,看起來有點難過。

03.他來的原因不隻是因為圖紙,還因為她。

一節課終於結束,遲來的鈴聲讓人心頭一震。

眾人都打算偷摸地溜出教室,老徐十分適時地敲了敲黑板:“上回布置的作業,一個一個地交上來,沒畫的,期末扣學分。”

滿教室的呼天搶地。

紀月美滋滋地交完作業,端起杯子把僅剩的一口水喝完,然後快速整理好東西溜到了沒什麽人的樓梯間。

“江橋,快出來。”

於是,在青天白日下,紀月目睹了她的杯子變成人的全過程。

沒有什麽“巴啦啦變身”的炫酷特效,甚至連光環都沒一個,就變了。

江橋變成人後比她還高一點,身形挺拔,因為皮膚很白,所以臉上的紅暈顯得異常明顯。

他在害羞。

紀月一張問號臉:“你怎麽了?”幹嗎露出這種被非禮的表情?

江橋搖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頰。

才不告訴她。

她每一次喝水,都像是在吻他。

剛才她在課上,一共吻了他二十三次。

他都記著。

紀月背著畫板穿梭在校園裏,她要去附近的柏鬆湖寫生。

大三的課程並不緊湊,不過她天生對繪畫有濃厚的興趣,沒事也會到處走走練練手。

“你的初始圖紙長什麽樣,說出來我幫你留意留意。”

她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支起畫架,坐好,拿起畫筆開始觀察周圍環境。

江橋坐在她身邊,專注地看她動作。

“是一幅畫,畫了我的整個身體,穿著白色T恤和黑色褲子、白球鞋,站在樹底下。畫紙的右下角,有我的名字。”

柏鬆湖的輪廓在她筆下越來越清晰。

當年她也是這樣,一筆一畫地把他畫了出來。

紀月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他說的這幅畫,可她思考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不過,她想到了一個更嚴肅的問題:

“那你得慶幸製造商的設計圖紙上隻繪了你的上半身,否則我脫的就該是你的褲子了。”

“……”

“對了,既然那是你的初始圖紙,你們之間總該有點聯係吧?不然怎麽找得到?光憑偶遇?”

那也太不切實際了。

江橋點點頭:“有,我能感覺到它就在這附近。有你在,就能找到。”

他能感覺到初始圖紙的存在,因為那是他的本體,本體如果受到損傷,他也會跟著受傷。

他們之間有種特殊的吸引力,他甚至知道圖紙的具體位置,可他不想就這樣告訴她。

至少,也要等她記起自己。

紀月看他這麽無條件相信自己,突然倍感壓力:“要是我找不到,你是不是就會消失?”

江橋抿緊下唇,輕輕地“嗯”了一聲。

紀月手一抖,畫錯了一個地方。她也懶得去惋惜,連忙收拾好畫具。

江橋跟著站起來:“做什麽?”

“找圖紙啊,你怎麽一點都不急?”

他當然不著急,圖紙還好好的。

而且,他來這裏的原因不隻是因為圖紙,還因為她。

他想跟她待在一起。

怕自己表現得太冷靜讓她懷疑,江橋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去哪兒找?”

“先去學校的美術室。”

04.以身相許怎麽樣?

A市是出了名的畫城,從這裏走出的知名畫家很多,所以每年的繪畫節都會在這兒舉行,平時也會時不時舉辦畫展。

紀月這幾天找遍了所有初始圖紙可能會出現的地方,連畫室都去過不少,當然最後都會被負責人轟出來讓她不買課就別瞎晃。

紀月瞪了負責人一眼:“看你這態度,估計送課都沒人要。”

江橋拉住她:“走吧,不找了。”

中午太陽又大,他看著紀月在各個畫室穿梭,受人白眼,心裏突然有點愧疚。

他因為一己私欲,卻害她這麽受苦。

“水水水,老娘要被蒸發了!”

她的自稱讓江橋眉頭直跳,連忙擰開了礦泉水瓶蓋遞過去:“給。”

兩人走在路上,鼻子裏全是柏油散發出來的難聞的氣味。

紀月在身上噴了一層又一層的防曬噴霧,扭過頭,看到江橋肩上背著她的畫夾低頭走路,安靜又聽話。他整個人都被陽光籠罩著,紀月抓起噴霧在他臉上、身上都招呼了一通。

好好一身白皮,不能就這麽曬黑了。

噴完,她搡了搡江橋的手臂:“我要是幫你找到了圖紙,你得怎麽感謝我才好?”

“你想要什麽?”他其實什麽都沒有。

“你以身相許,怎麽樣?”

江橋愣了一下,才看著她認真道:“好。”

最近一次的繪畫節在三天後,在老徐的挑選下,A大美術係將僅有的五個名額分配完了。

紀月是其中一個。

繪畫節會有很多其他地方的公司高層來參觀,可以說這是一次千裏馬和伯樂見麵的機會。

不僅如此,主辦方還邀請了近年來網絡上比較火的幾位漫畫家來現場教課。

紀月雖然是一條鹹魚,但也是一條有夢想的鹹魚。

她握著畫筆,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可以下手的題材。

江橋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翻她以前的畫稿。

厚厚的一大本,有隨手塗鴉,也有精細的勾畫。

每張畫的右下角,都有“by紀月”的標誌。

江橋從車間被生產出來時,就有意識地在找一個叫“紀月”的人。

因為這個人,創作出了他。

百貨世界裏有意識的物品都要服從X寶的命令,一般是不允許進入人類世界的,因為他們會說話、會變成人,很可能會引起恐慌。

幾個月前,他這種型號的口杯在X寶上消失了,X寶才發現他的設計圖紙丟失。因此,破例放他出來尋找初始圖紙。

他想來人類世界很久了。

江橋循著初始圖紙的指引,最終進了沃爾超市,他不想直接去找圖紙,因為他想等一個人。

後來,紀月從玻璃牆外經過,他看到了紀月畫紙上那個熟悉的標誌。

那天她路過的時候,他就在想,他可能喜歡她。

後來她每天都路過,他才知道,他真的喜歡她。

終於在她不知道第幾次走進商場買杯子時,她發現了他,並帶他回了家。

他私心裏,其實很感謝紀月前一個已經壞了的杯子。

雖然這樣有點不好。

05.他是她很多年前期待的樣子。

“集合集合,幹什麽呢?”老徐大著嗓門招呼了一圈,目光掃過毫無紀律可言的隊伍,突然發現隊伍裏多出了一個人,他奇怪道,“你好像不是我的學生?”

江橋求救地看了眼身邊玩手機的紀月。

紀月還在玩微信小遊戲,百忙之中舉手道:“家屬,家屬。”

老徐立即露出慈愛的笑容。

一行人浩浩****地走進繪畫館,紀月選了個稍微靠邊的位置。

江橋幫她架起畫架,不知怎的,他今天右眼皮跳個不停。

紀月剝了顆口香糖丟進嘴裏,拿起鉛筆開始描線。

她一邊描線,一邊問:“你感應到你的初始圖紙了沒?”

“沒有。”他知道圖紙根本不在這裏。

就在這時,門口又湧進大批人,這些人多半西裝革履,路過稍微感興趣的畫作就會駐足觀望一會兒。

紀月正專心畫著畫,手腕突然被人握緊,她偏了偏頭,發現江橋有點不太對勁。

江橋渾身劇痛,眉頭緊蹙,猜測估計是初始圖紙出了什麽事,他顧不得其他,就要把地址說出來:“我的本體在……”

他還沒說完,就變回了杯子,穩穩地立在地麵。

“江橋?”

紀月被嚇了一跳,連忙撿起他,發現杯壁上有了幾條裂痕。

愣怔間,頭頂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你好,又見麵了。”

紀月抬起頭,麵前的人衝她笑了笑。

“還記得嗎,三年前,我在你這裏買了張畫。”

紀月拿起鉛筆,塗塗改改,最後勾勒出一個人形。

她是藝術生,被老徐從高三枯燥難懂的數學課堂裏解救了出來,帶來參加繪畫節。

最近班級裏有很多對小情侶冒頭,她一邊想著自己將來另一半的樣子,一邊快速在畫紙上將少年的輪廓勾了出來。

鼻梁得高一點,眼睛要大……

對,腿必須長。

當時的校園男神流行白襯衣和西裝褲,紀月不喜歡,於是隨手給少年加了件普通白T恤和一條牛仔褲。她比較喜歡安靜聽話的男生,為了意境更美一點,特意在他頭頂畫了密密匝匝的葉子,陽光透過縫隙灑在他身上。

仔仔細細地上完色,紀月滿意地審視了一會兒,想了想,給少年取了個十分優雅文藝的名字。

江橋。

他是她當時對另一半的全部構想。

檢查完後,她在畫紙右下角題上自己的名字,by紀月。

作品剛完成,紀月發現自己身邊站了個人。

“你畫得很好,這張圖我可以買下嗎?”

紀月看著打扮得十分精致得體的女人:“老徐說這張圖要放在……”

“我可以不要原圖,你把複印圖給我就可以。”

紀月最後拿著一張複印圖,賺了三千塊。

06.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等等——

她記起來了。

紀月握著水杯,話也來不及跟女人多說,飛快地跑出了繪畫館。

當初老徐說那張圖,要放在青少年美術作品展覽室。

老徐後來帶她去看過一次,那張畫被裱了起來,掛在展覽室裏一麵潔白的牆壁上。

紀月握著杯壁上爬著裂痕的杯子,頂著太陽在馬路上飛奔。

“江橋,你再撐一會兒啊。”紀月摸摸杯壁,焦急地打了輛車。

原本掛著那幅畫的地方已經換成了別人的作品,紀月雙手攥緊了一點,抓住路過的工作人員問:“這裏的畫什麽時候換了?”

“一個小時前。”

紀月覺得還有點希望:“那以前的畫呢?”

“在那邊的倉庫,一會兒會有保潔員清理,你有什麽事……哎?”

工作人員盯著紀月的背影,半晌,撓了撓頭:“那邊不能去啊。”

算了,反正都是要丟的,隨她吧。

倉庫裏的畫都被去掉了裱框,紀月從一堆廢紙中好不容易翻出自己的那張。

畫紙四周都被弄破了,她把畫紙細心地展開。

畫中少年正含笑看著她。

“嘖,多虧紀某人我心靈手巧。”

紀月拿著固體膠水,把畫紙四周黏好。

她剛才在回來的路上買了個裱框,現在膠水幹了剛好可以放進去。

江橋站在一側,看著她細致的動作,心裏有些暖,小心地問:“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沒想到我畫上的人,居然真的變成了人。”

真是神筆馬良啊。

紀月看看手裏的畫,再看看麵前跟畫上分毫不差的人……

這鼻子,這眼睛,這大長腿,嘖嘖嘖。

她忍不住喜滋滋地感歎:“賺了呀。”

桌麵上的手機嗡嗡著。

紀月把畫放好,點了接聽:“老徐?”

“有個口杯製造商想找你買下你沒畫完的那幅畫,出價……”

紀月掛了電話:“哎,我這個人,就是太優秀了。”

江橋看著她,含笑道:“是。”

“我有個問題,設計圖紙已經丟了,你找到初始圖紙是要拿給口杯製造商嗎?”

“不用給她,拿去百貨世界給X寶備份就好。備份之後就算製造商不生產我這種型號的杯子,我的本體存在,我也不會消失。”

紀月緊張了一下,掀起眼簾盯著他:“那你是不是要回百貨世界了?”

說好的以身相許呢?

江橋攥在身後的手緊了緊,心裏泛起一絲絲甜意。

他低頭,快速在她唇上偷了一個吻。

“你是我的主人,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不會走。”

那麽多的言不由衷,都是我喜歡你 /貓可可

01.分手吧,沒愛了

發完分手信息之後,童可拉著小野去校外海吃了一頓,飯還沒吃完,一條微信跳出來,隻有簡單的一個字:好。

往嘴裏塞了滿滿一勺冰激淩,童可的嘟囔聲裏全是不滿:“分就分,誰怕誰,真以為我沒人要嗎?你等著,吃完這頓我就去勾搭一個!”

話畢,童可又夾了兩塊牛肉。下雨天,失戀跟烤肉最配。

吃飽喝足,童可揉揉肚子,打了個飽嗝,沒等來小野的安慰,先聽到一頓吐槽:“童可,你不是天天都在嫌棄童吉利嗎?怎麽才分手,你就變得跟個被拋棄的怨婦一樣了?”

不過,想想也是,明明是她甩了童吉利,怎麽自己先喪了起來,一定是被童吉利的蠢給傳染了。

“不要說姐沒良心,既然你已經分手了,姐給你介紹個更好的。”小野揚揚下巴,示意童可別回頭。

童可死也沒有想到,小野要介紹給她的,竟然是她心目中的男神學長陸齊!

這世界真玄幻。

早有這樣的貨色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非要等我在又老又蠢的童吉利那兒栽跟頭?

童可慌忙站起身,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這就是傳說中,見到男神之後頭昏腦漲人發暈的感覺?

Oh no,這進展太快,她承受不來。

於是乎,童可倒了。

倒在了驚慌失措的陸齊懷中。

小野解鎖了童可的手機屏幕,瞥了一眼她跟童吉利發的分手微信——分手吧,沒愛了。而讓童可痛心疾首的那個“好”字,出現在半個小時後。

“你的大寶貝暈倒了,在校醫院,速來。”發完信息,小野將手機揣進包裏,靠在窗口上,四十五度角仰頭,吃風。

這人啊,就是“作”,非要自己去撞一撞南牆,才相信是真的會痛。

既然都要撞,那她就推上一把,撞狠點好了。

02.五兩,肉多菜少

童可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傻了。

打從被陸齊背回寢室之後,她就一改衰頹的模樣,在**傻笑了一晚,終於在第二天換上了新買的衣服,在食堂“偶遇”陸齊。

“陸學長——”一句謝謝還沒說得出口,她瞟見了跟女生並肩坐在食堂吃飯的童吉利。那廝麵色紅潤、穿著講究,還是那副意氣風發的樣子,絲毫沒有被分手影響。而他身邊的女生,瓜子臉,頭發黑長直,笑容溫柔又靦腆,滿是仙女氣息。

嘖,要不要這麽迅速?

早知道你喜歡這款,當初是瞎了眼才看上我的吧!

童可麵色陰沉,連陸齊喊了她幾聲她都沒聽見,倒是心有靈犀般抬頭看了她一眼的童吉利驚醒了她。

“學長,我請你吃飯。”童可拉著陸齊去排隊。

陸齊:“……”

遠遠看見一個手勢,陸齊安分下來,任憑童可處置。

“童可。”童吉利看了陸齊一眼。

童可哼了一聲,看見童吉利利用人緣優勢打好了飯,端到她麵前:“喏,五兩,肉多菜少。”

陸齊沒忍住,輕笑一聲。

童可當場就爆了:“姓童的,要點臉行不行,長得帥了不起?長得帥就可以插隊?你知不知道禮義廉恥文明四有,知不知道遵規守矩做好公民?”

被她拉著往前躥了好幾個位置的陸齊一僵。

童吉利將飯硬塞到童可手裏:“分手飯,你肚子都叫了,快去吃。”走了幾步,他又回頭,“小心魚刺,別再被卡進醫院,魚才兩塊五,去醫院要兩百五十塊。”

童可一臉窘迫,好一會兒,她盯著那背影吼:“姓童的,你才二百五,你全家都二百五!”

罵完,她呸了一聲。

——感覺像在罵自己。

說實話,童可也算是臉皮厚的。

換作其他女生,現在的第一反應一定是丟下飯掩麵閃人,她倒好,等陸齊打完飯,端著飯拉著人往童吉利麵前一坐,笑著跟黑長直女生打招呼:“你好,我是童吉利的前女友,童可。初次見麵,不必指教。”

也不等黑長直女生說話,她又偏頭跟童吉利說:“這是陸齊學長。”

童吉利“哦”了一聲:“知道,你暗戀過他,在試卷上偷偷寫過他的名字。”

吃完飯,童可滿臉心事地繞著操場散步,旁邊是她一直供在神壇上的陸齊,她卻連一眼都沒看。

逛到學校保全開始趕人,她才悶悶地問了陸齊一聲:“陸學長,你說我是不是蠢?”

陸齊正接通電話,聽到她的聲音,一頓。

“明明是我跟童吉利提分手的,為什麽反過來,我比他還放不開?”童可有心事,全然沒注意到陸齊亮著的手機屏幕,“其實吧,童吉利那個人,又老又蠢,還是個鋼鐵直男……”

03.你這麽蠢,又沒個幫手,活該追不到人

說起童吉利,童可就是一臉氣憤。其實吧,憑良心說,童吉利又高又帥,是帶出門會倍感驕傲的那種,當初的童可覺得,他就是傳說中一百零一分的真愛。

別的男生花式讚美,他不,見她第一麵就笑她牙齒上沾了菜。

別的男生諂媚討好,他不,說她瘦得像猴,又笑她胖得像豬。

別的男生各種求約,他不,在她提出一起翹課時微笑並拒絕。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童可倒追他,卻不知,早在初次見麵時,他就一本正經地攔下她,說:“我是你的。”

“別人告白都說‘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你是我的’……他倒好,開口就來一句‘我是你的’,嚇得我落荒而逃。”

連童可自己都沒注意到,說這番話時,自己嘴角的笑。

陸齊默默地按斷電話,然後發了個信息,跟電話那頭的人道了聲晚安。

也不知道是從誰口中傳出去的,說童可在追大四的陸齊,連他們當晚一起散步的照片都被人發了出來,叫大半女生羨慕嫉妒恨。

有人到寢室樓下攔住她:“你憑什麽一連拿下兩個男神?”揚手就要打過去。

童吉利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好心提醒那女生:“考慮清楚,她是跆拳道黑帶。”

童可有些掃興:“多管什麽閑事,我又不可能當著大家的麵給她一個過肩摔。”

童吉利笑:“是,你隻會卸了她肩膀。”

瞧,在童吉利眼中,她童可就是這麽不可愛。

童吉利拎著她往操場走:“你又胖了兩斤,我們去跑步。”

這貨是來找打的!

饒是心裏再不甘,童可還是去了,因為童吉利說,陸齊也在操場上做足球隊的教練。

“你這麽蠢,又沒個幫手,活該追不到人。”童吉利哼了一聲。

童可一巴掌差點把他拍飛。

這個缺心眼的,有幫著前女友追男生的前男友嗎?

因為這個稀裏糊塗的結盟,令童可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童吉利竟然會玩套路!

“陸齊喜歡在周六的早上吃學校後門右手第三家的限量牛肉麵,你記得六點就去排隊,哦,不,你應該起不來,我去排,買好聯係你,你記得接電話。”

“等會兒他會經過這兒,我看著,你聽我指示,比到三的時候你就假裝踩到石頭摔倒,正好可以讓他接住你,讓你們有個眼神相撞的機會。”

“他最近喜歡‘吃雞’,你約他一起,以你的智商和技術,會勾起他的保護欲,說不定他還會親自指導你,讓你不再拖累他。”

“接近陸齊,最好的辦法就是死皮賴臉,嗯,這是你的天賦,他性格溫和,說不定纏上幾次就融化了。”

……

童可風中淩亂。

本以為他是來搗亂的,誰知道他比她還認真!

誰來掐醒她,麵前這個新一代套路王一定不是她認識的童吉利!

04.我承認,我還是有那麽點介意

童可成功約會陸齊,經過一家美甲店的時候,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陸齊問:“要去嗎,我可以陪你。”

機會難得,不能浪費。

童可點頭,跟著陸齊一起進了店,好死不死,竟然撞見童吉利和他的“黑長直”。黑長直女生朝她一笑,伸出去的手指纖長細嫩。

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頭發長、臉蛋好外加手指還修長嗎?

我……我減減肥蓄蓄發也有的!

童可心裏多少有些不好受,大概是因為,不高興被分手的童吉利竟然過得比她還要好,連新歡都……

“童可。”陸齊叫了她一聲。

童可回神,瞟一眼椅子上撐著腦袋睡著的童吉利。他微垂著頭,長睫明顯,一張臉白得發光。

嫉妒,明明是一起跑步,她黑了一圈,他卻一點沒變。

“嘿,你就不會生氣嗎?”童可問旁邊的黑長直女生。

黑長直女生一笑:“為什麽要生氣?”

好吧,是她不夠大肚量。明明上次陪她來的時候,童吉利都沒有睡覺,隻是在弄完美甲後一本正經地說了一大通美甲的危害,害她整顆心惴惴不安,還得受著店員小姐的白眼。

她出了店門之後就把童吉利訓了一頓。

哪像旁邊這位,看他等得不耐煩,都開始打瞌睡了,她還一點沒生氣。

童可做完美甲的時候,童吉利已經帶著黑長直女生走了,離開之前他還高興地跟她打了招呼。

“童可?”陸齊推了她一下。

童可覺得有些丟臉。

明明想在男神麵前表現得好點,可為什麽每次都要因為童吉利而發呆?他就是個衰神,總有辦法禍害她。

“你很介意童吉利有新歡?”陸齊一語道破。

童可沉默了一下,不願意點頭。她跟童吉利之間,在一起是她點頭,分開是她放手,開始和結束都是她親手來的,怎麽就成了她放不下呢?

她苦著臉點頭。

“我承認,我還是有那麽點介意。”

雖然是她先走,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始終有那麽點介意。

05.那就再回來喜歡我吧

童可稀裏糊塗發了一場燒,她被連夜送進了醫院。

迷迷糊糊中,有人跟宿管阿姨吵了一架,不管不顧地奔到她的寢室,一邊罵她蠢,一邊將她背在背上。

有熟悉的氣息。

“陸學長——”她記得,上次她暈倒,就是陸齊背她回寢室的。

不過,陸學長會罵她蠢嗎?

醒來之後,她沒有看見背她來的人。小野說,是童吉利背你來的,他走了。

幾乎是一瞬間,童可辨別出了“走”與“走”的分別,在**發了半天的愣,趁著小野不注意,她拔掉輸液管跑了。

她去了所有童吉利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

“童吉利,你騙人,你明明說過,隻要我想找你,就一定找得到你的。”她當時以為,童吉利永遠都不會離開她。

就像後來,她說分手,心裏卻很清楚,隻要她回頭,就會找得到他。

說她自私也好,說她任性也罷,她童可就是吃定童吉利了。

但是為什麽,他真的跟夢裏一樣,消失不見了呢?不,他更過分,夢裏的他至少還留了句話——你不需要我了,所以我先走了。

哪像他,什麽都沒有說過!

童可跑到學校後山的樹洞。

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那裏了,打從遇到童吉利之後,她就覺得,她不需要躲起來跟樹洞說心事了。

“樹洞,怎麽辦,我好像還喜歡他,但是,我找不到他了。”

“誰說的,你找到了。”

半晌,樹後傳出來一個聲音,高大俊逸的男子從後麵走出來,帶著笑,張開懷抱。

“童可,你放心,就算你真的要跟別人走,我也不會離開的。”童吉利看著她,“如果有天,你不喜歡別人了,那就再回來喜歡我吧。”

天,原來他也會說情話。

怎麽辦,心跳好快。

童可還在生氣,氣他害她瞎擔心一場,氣他害她白流眼淚。

“你說話不算話!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童吉利抱著她笑:“我錯了。是小野說,讓我來這兒等著。”

“你想分手,他就答應分手,反正他也不會離開;你出事,他放下所有事情趕過來,然後在你醒來之前離開,不願意博表現;你想追求別人,他出謀劃策幫助你,隻要你開心他什麽都願意;你生病,他差點跟所有攔著他見你的人打起來,盡管平常,他隻會懟你。”

小野的聲音。

她旁邊還站著臉色紅紅的陸齊。

“宋小野,你是不是為了勾搭上陸齊,所以才謀劃了這麽大一場局?”

小野眨眨眼睛。有嗎,明明陸齊一直都是她的。

“啊,對了,童可,忘了告訴你,我就是你一直在嫉妒的黑長直女生。”她笑眯眯地拿出假發,十分佩服自己業餘COS的能力,“也不知道你是眼瞎,還是根本沒在看我,這麽簡單的局,硬是被你玩成了燒腦大作。”

童可很無辜。

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失戀中的女人智商為負。

你說你沒事幹嗎跟一個智商永遠不在線的人計較?

06.那麽多言不由衷,都是我喜歡你

關於童可的那些秘密,樹後的童吉利一直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他常常去後山睡覺,每次都聽見耳邊有聲音,在吵他睡覺。

那聲音說——

“吉利生了小狗狗,但是自己卻離開了。我喜歡小狗狗,也喜歡吉利。所以,我想給小狗狗也取名叫吉利。”

……

“今天在卷子上偷偷寫了陸齊學長的名字,然後一抬眼,就看見了來檢查紀律的他,不知道是不是緣分。”

……

“我想有個說真話的男朋友,他不會敷衍不會討好甚至不會說好話,但是他會用心地為我做很多很多的事。”

……

他每一句都聽著,從最初的不耐煩,到最後嘴角染上了微笑。他才發現,他因為一個女孩的心事,被治愈。

他到後來一直記得,童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啊,你跟我家狗一樣的名字!”

當時他想,這麽蠢的女孩,要是缺了他的保護,說不定會受欺負。

所以在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裏,他隻有一個秘密。

從此以後,那麽多的言不由衷,都是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