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你的溫柔 /聞人可輕

01.

莊燼在樓上聽到下麵防盜門被打開的聲音。

接著玄關處的玻璃收納盒和金屬碰撞發出了清脆刺耳的刮擦。

莊燼翻飛在手機屏幕上的細長手指索性停了下來。

腳步聲開始從客廳向樓梯蔓延,大概停在一樓和二樓的中間,一陣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非常清和的男低音傳來:“對,是所有的,全部給她。”

“……”

“不計後果。”

“……”

“隻要她高興。”

莊燼勾起嘴角在臉上形成了一個非常難以形容的笑,然後在與蘭瑗的對話界麵上發出了一個勝利的表情,接著打下一行字,發出去——晚上的局我去。

佟與走到房間門口,猶豫了一下,手還沒伸出去,莊燼便推門出來。

兩人非常默契地選擇無視了對方,然後擦肩而過。

莊燼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連鞋都沒穿,順著樓梯下到客廳來到大門處,在幾分鍾之前佟與站過的地方找了雙淺口鞋穿上。

彎腰,從佟與的角度望過去,莊燼纖細的骨架包裹在一條黑色低胸的吊帶裙裏,低頭正好能看到胸前發育飽滿的雪白一片。

他皺了皺眉,在莊燼開門出去的最後一刻,提醒道:“外麵下雨了,冷。”

莊燼一把抓起車鑰匙,頭也沒回地說了句:“知道了。”

防盜門打開又合上,發出了巨大的“哢嗒”聲。

這聲音傳到佟與耳中,本來已經扯下領帶一隻腳踏進房間的他,還是止不住地覺得怒火中燒。最後他歎了口氣,轉身下樓,直奔車庫。

02.

莊燼把車停在“陌舍”門口,蘭瑗給她發了個語音,說大家在二樓的3號包間等她。

安全帶還沒解,她望了一眼外麵,雨下得還不算小,有些雨絲順著窗縫飄進來落在她胳膊上,涼絲絲的。

這局她不想來的,如果不是佟與回來了的話。

鑽進大廳,吵鬧的音樂和著燈光下破碎的喧囂如同海嘯前夕的浪潮鋪天蓋地地砸到莊燼身上。

她還沒喝酒,就有點醉了。

從舞池中央穿過去,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坐著些將醉未醉的人,場麵十分混亂和不可描述。

蘭瑗從包間裏出來,一把將莊燼拉過去,湊在她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今天晚上你來對了。”

“什麽意思?”

“你之前死活找不到投資人的那個項目,你猜怎麽著?裏麵有個黃添,我就那麽隨口一說,人家可感興趣了,等下你好好表現。”

“表現什麽?愛投不投,大不了……”

“大不了,找你爸,還是找你那個結婚兩年連碰都不想碰你的老公佟與?”

莊燼臉一黑:“你說他倆幹什麽?”

蘭瑗攤了攤手:“不然呢?你身邊有錢,但不會幫你的就他倆啊!你總不能指望我當了褲衩去給你填坑吧!”

“指望不上我爸和佟與,你的褲衩就更指望不上了,還是你自己好好留著吧。黃添是哪個?”

黃添是那個坐在包間最裏麵,穿著合身西裝,戴著黑框眼鏡,一看就和這嘈雜環境格格不入,仿佛是加班到現在不小心進錯場的人。

莊燼走過去,還沒開口,黃添就將一張名片遞到她麵前:“莊小姐吧,剛聽你朋友說你正在做一個智能環保項目,概念我很感興趣,今天可能不方便細聊,改天找個機會細說?”

莊燼立刻換上一副姣好微笑:“不勝榮幸,黃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敬你!”

之後,莊燼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喝到了幾點鍾,最後模糊記憶停在,包間門被打開,一個帥氣英俊的男人,滿臉怒意地向她走來。

而她那個時候早已經喝得不分東西,居然錯覺地以為來人是佟與。

03.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手機上蘭瑗發來消息問:什麽時候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莊燼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事都瞞我!

莊燼莫名其妙,剛準備回她,一個本市的陌生號碼就打了進來。

接通後,對方開門見山:“莊小姐,我是昨天晚上在‘陌舍’和你見過的黃添,今天能見麵嗎?”

這麽急?

但這機會她不想放過,莊燼清了清嗓子:“怎麽見?”

對方很直白:“今天下午三點鍾,科技園西門外的落座咖啡,不見不散。”

黃添掛電話掛得很快。

莊燼起身,床的另一邊平整、冷寂,一如以往。

看來佟與昨天回來隻是路過,順便拿幾件衣服,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

她為什麽會和佟與結婚呢?

不,或者說,佟與為什麽會和她結婚呢?

她喜歡佟與是很久以前就開始的事情,大概是從初中,或者更早。她腦子裏對佟與的記憶能追溯到什麽時候,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說來也挺有緣分,她和佟與的家是在兩座完全不同的城市,但她奶奶和佟與外公卻在同一個地方的同一條街上互為鄰居。

小時候每年寒暑假,總有一段時間,莊燼能在奶奶家的天台上看到馬路對麵臨街窗口裏麵的佟與。

春夏交替,少年幾乎是在莊燼的眼皮子底下慢慢變高,慢慢耀眼,慢慢奪目,慢慢填滿她的所有曼妙時光。

可是隔著那窄窄的一條街,她從來都隻是看著,沒有一次跨過去,跨過去站在他麵前,將她日日夜夜對他的喜歡講給他聽。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莊燼高中畢業考上江大的那個暑假,佟與沒有回去,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再見麵,是五年後,兩年前。

佟與的外公過世,莊燼的奶奶生日。

隔著一條窄窄的街,佟與一身肅穆的黑色西裝,成熟穩重、英俊又內斂。站在下著淅瀝小雨的天空下,陰霾裹著他年輕頎長的身軀,他一身寒涼,眼底有看不到盡頭的悲傷。

莊燼打了把傘走過去舉到他的頭頂,說了句:節哀。

04.

結婚的過程太自然,太順利,佟與連掙紮一下都沒有。

莊燼奶奶開玩笑說,他們小時候定過娃娃親,問佟與認不認。

佟與說他認。

那個時候,莊燼才知道,原來她和佟與的大學在同一座城市,中間隻有十五個公交站;原來佟與大學畢業後也留在江城;原來這五年,他們就在彼此方圓中。或許在很多個清晨和星光滿天的晚上,他們都遇到過對方,無數次。

但是,佟與不愛她。

和她結婚,不過是因為在這染滿塵埃的城市叢林裏奔跑的時間太長,他累了,想找個歸宿而已。這個人可以是莊燼,也可以是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女人。

何況——

莊燼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手機已經有七八個未接電話,都是蘭瑗打來的。

她用毛巾將濕頭發綰起來,然後在臉上敷了張麵膜,蘭瑗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接通開了擴音。

蘭瑗鬆了口氣般說:“祖宗,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祖宗是那麽好當的嗎?為了生計喝到不認識爹,到現在還宿醉未醒。找我做什麽?”

“找你自然是為了八卦。怎麽樣,昨天晚上被佟與伺候舒服了吧?”

莊燼把電話拿下來,看了看日曆和時間確定自己沒穿越也沒重生,手機屏幕上正在跟自己通話的人也是蘭瑗後,才說:“昨晚咱倆到底誰喝大了?”

“我倆都喝大了,你更醉而已,是佟與去接的你。嘖嘖,你不知道佟與看到你喝醉後的那副表情。我現在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愛上你這顆飯粘子、這坨蚊子血了。”

“誰飯粘子、蚊子血了!”

“你啊,除了你還有誰?不記得當初是誰……”

莊燼掛了電話。

——何況,他頭頂上還有道消不掉的白月光,心尖上還長著顆祛不盡的朱砂痣。

說來丟人。

新婚之夜,莊燼被拋棄。

喜宴結束,在酒店送的婚房裏,佟與接了個電話就丟下莊燼出去了。那個時候莊燼覺得自己像極了古時候那些嫁給帝王不受寵的妃子,但,那些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啊,她這算什麽?

婚後,莊燼住進了佟與的房子。

佟與一走就是三個月,回來的那天晚上,莊燼剛抱著電話跟蘭瑗哭過一場。

他滿身寒氣,走近莊燼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後退。

“我,回來拿幾件衣服。”

“哦。”

那是他們結婚後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

佟與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遞給她:“副卡,拿去花。”

“我現在不缺錢。”

“那也拿著。”

他沒有多餘的話,將卡放在床頭。莊燼低著頭,他站在她對麵,彼此僵持了很久,久到莊燼都懷疑自己中間睡著過一次。

等她回神的時候,房間裏隻剩了她一個人。

蘭瑗問過她,圖什麽?

她說不上來,可能是,在那些孤寂又充滿幻想的歲月裏,他無聲侵入她的思想,終於也成了她心中的白月光和朱砂痣吧。

05.

結婚的第二年,小年夜隔天,老習慣要給家裏除塵。

莊燼忙於一個項目的策劃,挨到中午終於耐不住她奶奶的奪命連環call才起身準備隨便收拾收拾。

這套房子在江城很好的地段,複式樓,佟與買的時候是付的全款。她隻知道他很有錢就是了,但他具體是做什麽的,他沒說她也沒問過。

夫妻做成他倆這樣,也算是很極品了。

婚後,佟與幾乎沒有在這裏住過,莊燼除了廚房、客廳和臥室,其他房間也很少去。

她奶奶來過兩次,每次都嫌棄房子裏明明有人住灰塵落得卻能留言。

她忙起來是不要命的那一種,追根溯源是窮怕了,因為深知“靠人人會跑,靠山山會倒”的道理。

她不對自己拚命,生活就會要了她的命。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她那分居十多年的父母終於離婚。比較奇葩的是她老爸那麽有錢卻故意等到莊燼年滿十八歲才離婚,因為那樣就可以不用支付贍養費。

盡管她尚在校讀書,如果走法律程序還是能拿到贍養費,但她不想對那人妥協,不想留給他一個以後懺悔起來能原諒他自己的機會。

這麽多年,她基本上已經把自己磨煉得刀槍不入了。

可是,佟與始終是她渾身布滿蝟甲卻不小心**在顯眼地方的破綻。

她知道他心裏沒有她,但她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那麽溫柔。

擺在他書房裏成堆的大小不一的收納箱,被膠帶封著口,從外麵的記號能看出,裏麵裝著的是另一個女人的東西。這間書房到處落滿灰塵,可是收納箱卻幹幹淨淨,他每次回來,匆忙來去,可以不看她一眼,卻不會忘記來將這過去之人的東西擦拭幹淨。

他不回來住,是因為這個房子裏沒有了那個人嗎?

莊燼覺得,可能是的吧。

和黃添的見麵很順利,莊燼把那個項目的所有資料交給黃添後,隔了一天就拿到了投資合同。

款項幾乎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對方給的條件很豐厚,在猶豫要不要簽的時候,莊燼接到了一個消息——

豐大集團破產了。

而那個公司的老總正是莊燼的老爹莊嚴。

那個荒唐風流的毫無責任感的男人。

莊燼的童年裏沒有他,家長會上沒有他,逢年過節也沒有他,他隻出現在她印象當中的一張家庭合照裏,並且還滿臉不情願。

她媽其實更奇葩,生下她之後就沒管過她。莊燼從小跟著奶奶一起生活在那座山城的小街上,那裏閉塞、色彩單調,而佟與每年的出現於她而言就像是嚴冬裏刮過的春風。

這陣春風也隻是到莊燼十八歲那年就突然中止,之後帶給她的都是風雪。

06.

五年前,豐大集團老總二婚,娶的人是莊燼奶奶家對麵鄰居的女兒。

——佟與的媽。

那個時候,莊燼跟佟與說了人生的第一句話——我都會奪回來的!

用的是佟與外公家的座機,沒有給佟與說話的機會,她就掛了電話,哭著說都會奪回來。

為什麽會和佟與結婚呢?

那是她打算報複莊嚴的第一步,結婚前和佟與說得很清楚,她不要別的,隻要那些年她沒得到和失去的東西。

之後,她就會放過佟與,放過佟與他媽。

佟與回來了。

在玄關處換鞋。

鑰匙刮擦玻璃收納盒的聲音從樓下傳到了莊燼的耳中。

之後是久久的沉默,他沒有上樓。

莊燼從房間裏出來,他站在去二樓的樓梯口,望著她,滿身疲倦。

最終,他還是開口,問:“莊燼,拿你的都還給你了,豐大集團的損失會以投資的形式全部注入你現在正在策劃的項目裏。可滿意?”

莊燼身體一抖,隨即淚流滿麵。

原來這些年,就算心中強大的報複執念將她吞噬殆盡,然而所剩無幾的理智裏她最想要的還是眼前的這個人。

盡管結婚是一場威脅,盡管威脅的婚姻裏他從未有過留戀。

她贏得了這場與莊嚴的父女之間的較量,卻在和佟與的感情上輸得一敗塗地。

07.

去辦離婚之前,蘭瑗發來消息:就讓佟與去找他的白月光,找他的朱砂痣,你放棄一棵樹,得到的可是整片森林!

手機放在茶幾上,莊燼在衛生間補妝,想把臉上的淚痕掩蓋掉。

消息第一時間被佟與看到。

頎長骨指被他握成拳頭,發出了“咯咯”巨響。

多年隱忍的情感在她冷著一張臉對他說可走了的時候終於爆發。

他伸出手將她一把拽過來,推到牆上,接著毫無預兆地低頭吻住了她。

柔軟的嘴唇默契貼合,炙熱滾燙的欲望通過掌心裏的溫度傳達到她的四肢百骸。他雙手鑽進她的衣服,靈活遊走在她每一寸叫囂著不肯安靜的狂喜當中。

“為什麽要離開我?”他喘著粗氣咬著她的耳垂,難過地問,“利用我可以,為什麽要離開我?莊燼,我愛你愛得都要發瘋了,他們的錯為什麽要連我一起算?”

莊燼抓著他的手猛然鬆開,抬頭望著他,不敢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說他愛她?

08.

第一次見到莊燼,也是很早之前了,佟與已經記不得具體時間。

那個暑假,他被送到外公家,對麵的鄰居有一個和他年歲相當的小姑娘,白天她永遠是一個人被鎖在家裏。

她喜歡跑到天台上玩,刮風的時候,白色裙擺很好看。

佟與將書桌搬到了窗口,那樣就能一邊寫作業,一邊看著她。

往後的每一年,盡管沒有必要,但隻要到了寒暑假他都要回來住上一段時間。

對麵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從一株豆芽菜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起風的夏天她依舊會坐在天台上,手裏捧著書,偏著腦袋,裙擺在風中飄**。

他們隔著一條窄窄的街道,可他從來沒有跨過去,跨過去,將他日日夜夜對她的喜歡講給她聽。

直到高三暑假,他媽帶著他嫁給了莊嚴,他在回外公家之前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姑娘撕心裂肺地哭著說,她都要奪回來。

佟與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去了她讀書的城市讀書,留在了她生活的城市生活。

看著她艱難又堅強地掙紮,在每一個孤寂的黑夜裏咬牙堅持,知道她所有的喜好,買了每一件她看上卻買不起的東西,放在書房,用膠帶封著時時刻刻想送給她。

五年後,外公去世,莊燼奶奶生日。

佟與回去參加外公的葬禮。

隔著一條窄窄的街,莊燼打著一把傘朝他走來。

他第一次與她正麵相對,她走在風雨當中,細瘦纖弱卻又強大無畏,美麗的外表堅硬的內心,他甚至不敢與她對視。

她先是開口說了句節哀。

接著,在佟與根本沒有來得及感動之前,又問他願不願意跟她合作一把。

跟她結婚,隻要讓莊嚴失去他現在所擁有的東西,她就不去計較這些年他媽在背後捅她刀子,幾次讓她差點活不過來的事。

她說她手上有證據,她說她隻想報複莊嚴,之後會放過他,放過他媽。

於是,結婚在莊燼奶奶的玩笑中,順利地、自然地促成了。

她想要的東西,他傾盡所有,能給的都會給她。

何況那些本該屬於她,是他媽太貪心才導致她後來一無所有的。

09.

五月傍晚的風擦著房間的窗戶溫柔地拂過。

佟與坐在書房的沙發上,懷裏抱著莊燼。

麵前的收納箱被打開,裏麵裝滿了那些年入過莊燼眼的東西。小到手賬本、電子鬧鍾、布偶玩具,大到已經過時的電子產品、不再流行的當季衣服鞋子,還有她瀏覽過想去的景區,以及喜歡明星的演唱會門票……

她沒得到的每一樣東西,他都替她留下了,保管著。

莊燼低著頭,心頭五味雜陳,抓著他的手,輕顫:“我以為……”

佟與在她臉上親了親:“這些是別的女人留下的東西?”

“嗯。”

佟與想到蘭瑗給莊燼發的短信,心中一頓,隨即說道:“白月光是你,朱砂痣也是你,我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裏,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