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檸檬草的味道

01

入學教育過後,軍訓如期而至。

大一新生普遍被分到兩個去處,病號席和綠坪操場。其中,一小撥病號憑借三級甲等以上醫院的證明坐到了看台上。剩下的則穿著軍訓服,按照學院分成的陣營,在操場上有條不紊地訓練。

攝影係今年分配到的場地向陽,站軍姿三十分鍾過後,有女生叫苦不迭:“鄭教官,休息一會兒吧,頭暈得厲害。”

鄭教官是這批男教官中最年輕的,二十一歲,身材彪悍,性子有點悶。

朱瑾在心底倒數著三二一,聽到鄭教官發令“原地休息十分鍾”後,飛速躥到最後一排找梔子。

頭頂忽然落下一道陰影,梔子抬頭看清來人,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朱瑾坐下時摸了摸她的頭:“乖,知道給豬哥哥讓座了。”說著,從兜裏掏出一支防曬霜,擠在手心上揉搓開來,直接往臉上拍,“梔子,幫我看看哪兒沒抹勻?”

“挺好的。”梔子停頓一下,“隻是……脖子要不要也抹點?”

朱瑾在這方麵完全是門外漢,要不是擔心軍訓後會曬成非洲土著,才不會整這套玩意兒。

她點點頭:“也是哈,免得曬得分層了。”接著又對著脖子一陣亂拍,完事後吹了吹劉海,偏頭看梔子,“OK,現在到你了。”

梔子閉上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乖巧地任人揉捏。

朱瑾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她這下可不能像對待自己那麽粗魯,指腹動作刻意地放輕柔,邊塗邊感歎:“梔子,你的皮膚比我好一萬八千倍!”

這時,艾葉不合時宜地路過,陰陽怪氣道:“喲,你們倆可真是……膩歪啊。”

梔子猛地睜開眼,有點局促地攥了攥拳頭。

朱瑾嗬嗬冷笑:“真有不招人待見的臭蒼蠅往人身邊湊。”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和艾葉同班,大抵是她這二十年來最大的不如意。

“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還有自己找罵來的,怎麽,巴掌沒受夠?”

梔子不安地拽了拽朱瑾的衣角,搖頭示意她不要吵架。

朱瑾朝艾葉擺擺手:“去去,沒心情理你。”

艾葉卻不依不饒過來揪人脖領子,眼見這戰火又要燒起來,這時一聲哨響,鄭教官怒吼:“那邊三個女生,是想要打架怎麽著,都給我過來!”

結局是,梔子和朱瑾被罰跑四圈,艾葉隻被罰兩圈。

朱瑾不滿,故意說給艾葉聽:“這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有校長爸爸就是了不起,這都能包庇,厲害厲害。”

鄭教官:“不服從指令,加罰一圈。”

朱瑾摳耳朵:“什麽?再給艾葉加一圈啊,好啊!”

鄭教官:“少給我裝糊塗,五圈,馬上實施!”

朱瑾看了看前方,嘴角忽然咧起一抹笑,大喊了一聲:“導員好。”

“鄭教官,別跟孩子們一般見識,來分水果吃。”蔣福奇瞪了朱瑾一眼,這群熊孩子怎麽這麽讓人不省心,可誰讓他護犢子呢。

鄭教官尷尬地笑了笑:“這回就算了,下次再讓我逮到,你們有好果子吃。”

軍訓期間,導員會帶著學生會的人隔三岔五來給新生“送關懷”,是攝影係不成文的規定。

蔣福奇身後跟了一眾學生,皆是兩手滿滿,氣場十足。

但梔子的關注點不在那些誘人的水果上,而是隊尾的鹿銜,他目不斜視往方隊這邊走,給人一種直奔她而來的錯覺。

朱瑾一屁股坐到地上喊她歇歇,梔子回過神問:“剛剛要是教官真罰你跑圈怎麽辦?”

“打死也不能跑啊,跑了腿豈不是廢了?”朱瑾想了想又起身,“等著,我去弄點水果解渴。”

隻是,朱瑾低估了同學們的戰鬥力,一班四十幾個人蜂擁而上,她去得晚,水果被瓜分殆盡。

她挑了個芒果問學長:“還有嗎?”

“我這兒是沒了,鹿學長那兒應該還剩吧,你可以去看看。”

朱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到鹿銜跟前,還沒開口對方就遞過來一個蘋果。

她猶豫地發問:“學長,還有芒果嗎?”

“沒了。”

沒了?你難道以為我的眼珠是玻璃球嗎?你背後手上的袋子裏明明剩好幾個好吧。

朱瑾沉住氣,OK,fine,興許是你給自己留的,看在你人長得帥的分上,我原諒一分鍾。

回到梔子身邊,她把芒果遞給對方:“去晚了,就領到這兩個,給你吃貴的。”

“沒關係。”梔子沒接,反倒拿起朱瑾另一隻手上小小的蘋果,笑了笑,“我對芒果過敏的。”

朱瑾一愣,一個故意不給,一個又過敏,這莫名其妙的巧合是怎麽回事?

她下意識地朝鹿銜看去,發現對方目光並未落在她們這邊。

於是,她咬了口芒果,關閉女人的第六感。

02

下午五點,軍訓收隊。

烏泱泱的綠色軍團從運動場四散開來時,悶熱的夜晚漸漸拉開帷幕。

學校浴池中心,前來洗澡的人已經排到了門外。新生們頂著大太陽訓練了一天,衣服早被汗水濡濕,晚上六點還有兩個小時的軍理課要上,很大一部分人寧願犧牲晚飯,也不想渾身黏糊糊地坐兩個小時板凳。

梔子和朱瑾提著浴筐趕到時,為大多數人的心有靈犀哭笑不得。

北方浴室是全開放格局,左右兩邊是齊刷刷的一溜“蓮藕噴頭”,沒有牆體做隔斷。過道中間擺著兩張床,**鋪了海綿墊子,床邊立個盛滿水的塑料大紅桶。

梔子進去時,正趕上搓澡阿姨跟學生收搓澡牌子,八元一位,洗澡也是力氣活。

她一時羞怯得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才好。

“在北方洗澡就是這樣,公共澡堂子,習慣了就好。反正你想啊,穿上衣服出了門誰也不記得誰。”朱瑾拽著她在角落裏尋了兩個空位,浸濕澡巾後說。

“嗯,就是……覺得有點神奇。”梔子擰開噴頭小聲說。

朱瑾拿餘光偷瞄,小姑娘雙頰泛起紅暈。她琢磨著先洗頭,洗完了讓梔子幫忙搓背,隻是滿頭泡沫還沒衝掉,對方就神速衝完澡留下一句“我去外麵等你”,立刻慌裏慌張地出去了。

朱瑾“撲哧”一笑,她的室友還真是可愛得不得了呢。

梔子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時,大廳裏拎著浴筐等待的人依然很多。她把更衣櫃鑰匙直接遞給下一位同學便站到門口透透氣。

藍黑色的夜幕垂下來,總算有晚風攜來些許涼意,梔子閉上眼睛深吸一大口氣,再睜眼時碰到了從對麵男寢出來的鹿銜。

她就像被摁了暫停鍵,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鹿銜正低頭擺弄手機,身後的俸思毅倒是一眼認出了梔子:“嗨,學妹好巧。”

她禮貌地點了點頭,視線中鹿銜抬起頭淡淡掃她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從旁經過。

不過,俸思毅倒是在她麵前止住了腳:“算算我們也見過三麵了,一回生二回熟,學妹你叫什麽名字?”

“俞梔子。”梔子誠實地說。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麵前這位是和鹿銜關係不錯的朋友。她斟酌地想了想,他看上去不像壞人,這才回話。

俸思毅還想再聊點什麽,可看鹿銜越走越遠,沒半點等他的意思,隻好追過去。

朱瑾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時,遠遠看見一個男生對梔子的頭發伸出鹹豬手,她又氣又急地跑到梔子跟前,那人早就跑沒影了。

她忙問:“這學校什麽治安環境啊,大晚上還有流氓騷擾,梔子你沒事吧?”

“沒有。”梔子搖頭,聽得雲裏霧裏的。

就在這時,兩人肚子雙雙發出咕嚕聲,朱瑾露出壞笑的表情:“軍理課今晚放影片,不點名呢。”

A大後街美食廣場,祖國各地的代表小吃雲集於此,諸如長沙臭豆腐、東北烤冷麵、陝西肉夾饃。百分之八十的商家都在招牌上印著“正宗”倆字,實際味道卻千差萬別。

曾有某位愛吃的學長同他們科普,後街哪些店可“種草”,哪些店需“拔草”,他說到最後更是強調了三遍:“不吃街角龍門花甲,枉為A大學子。”

兩碗香辣可口的花甲粉進了肚子,令人心滿意足。朱瑾又轉悠了一圈,帶著一大堆小吃回來時,察覺梔子表情有點不對勁,她一下慌了神,忙問:“梔子怎麽了?”

梔子也說不上來,坐在風口處左撓撓右撓撓,身上哪裏都很癢。她擼起衣袖,冷色調的LED燈照耀下,皮膚上密密麻麻的小紅疙瘩,大片大片賴在上麵,觸目驚心。

朱瑾眼皮一跳:“糟了,是蕁麻疹。”

診所裏,醫生開了外塗的藥膏,語重心長地說:“晚上濕氣重,老祖宗常說房簷底,牆根下坐不得。那裏風吹得猛,免疫力低下的人坐久了,身子骨禁不住,很容易誘發蕁麻疹。這病不大,但容易留下病根,回去切忌沾水,癢也不能撓。”

梔子連連點頭,哀歎今晚運氣實在不佳。

手機裏天氣軟件預計明早六點才會下的雨,在她和朱瑾分別後,當她走到離家不到五百米時毫無征兆地降下來,並且呈瓢潑之勢,細密的雨簾將天地連成一片。

她狼狽地回到公寓換掉濕衣服縮進被窩裏,腦海中這些天的時光像是放電影般回放。

她早就料到鹿銜會對她視而不見,可朱瑾去拎水果時她也遠遠地看清了他的細心之舉。

他那番舉動是為了自己嗎?她不敢自作多情,偏又期待那不是巧合。

胡思亂想了一陣,她想還是睡著好,至少夢裏他還是那個溫柔赤誠的小遲。

03

接下來的幾天,天空仿佛罩下來一塊灰色的幕布,淅淅瀝瀝的雨好像怎麽都下不完。

因為蕁麻疹,梔子不得已向學院申請病假。都說軍訓時期是新生們建立友誼的最佳時段,此番缺席,她隱約擔憂日後會更難融入集體。

不過好在朱瑾一日三次視頻通話撥過來,將學院發生的大事小情事無巨細地跟她講,鏡頭中時不時有亂入的同學同她打招呼,她非但沒覺得跟學校脫軌,還和許多人混了個臉熟。

這天中午,記者團招新令在班級群裏發布。

梔子剛下載完手機版報名表,朱瑾電話便打了進來:“梔子,記者團納新開始了。我報科技部,你呢?報名表我給你填,你想報哪個部門?”

梔子順著群文件一溜看下來,往年的數據顯示,除了生活部以外,其他部門報錄比都很大。

其中,競爭最為激烈的是鹿銜負責的外聯部,每學期隻招兩個人,大一至大四,攏共十六個人的團隊,文筆、口才、思辨,任誰拿出去都能獨當一麵。梔子想努力和鹿銜並肩,於是說:“嗯,麻煩了,外聯部。”

兩個人又嘮了一會兒,朱瑾那邊教官喊著集合,她罵了一句,想起電話還沒掛,嘿嘿一笑:“梔子,你別學我,掛了。”

梔子壓根沒注意聽,心全被準備麵試給占滿了。

網絡上有許多麵試技巧課,她抱著筆記本學了幾節,想了想又對著鏡子練了大半天自我介紹。直到時鍾指向三點,遲緩的肚子才發出預警信號。

冰箱裏的食物堆成了小山,除了基本的蔬果蛋奶,還有些昂貴的營養液。總之,食材豐富得不像話,而這些都出自喜樹之手。他比她年長四歲,行事已經是老父親做派了。自從得知梔子生病以後,他擔心外賣不夠幹淨營養,每天中午都來公寓做飯,盡管說學校離著不遠,來來回回也要四十分鍾。

今晨,喜樹來電話說要跟導師參加學術研討會,叮囑她把桌上的保溫粥喝了。她喝了兩勺,無意間發現餐墊下壓著一張Flavor餐廳的外賣名片。

她也是後來才了解,Flavor餐廳是鹿銜和俸思毅合夥開的,就在去年寒假,學校有個大學生創業項目,他倆拔得頭籌,獲得了一筆可觀的創業資金。

她猶豫了一會兒,用手機掃了上麵的二維碼,迅速注冊一個賬戶,下了單。

於是,從這天起,Flavor餐廳的接單員發現了一個忠實又怪異的粉絲。

為什麽說忠實呢?

一日三餐,一頓不落,並且每回點單都完美錯開用餐高峰期。

至於怎麽個怪異法?

沒頭像、用戶名係統隨機分配,這些本不足為奇,關鍵是每次備注都是雷打不動一句:“麻煩送餐員將食物係在門外把手上,謝謝您。”

接單員有點好奇,將上述內容一五一十告訴自個老板。

俸思毅最近恰好閑得發慌,聽員工這麽一說,開著四個圈的轎車就去送外賣了。

天知道他是不是又招惹到哪個女生,被人家以這種方式暗戀了?

他一邊自戀地想著,一邊撥通了外賣單上的電話。殊不知屋裏的梔子被陌生來電嚇了一大跳,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接起來:“喂,您……您好。”

俸思毅一聽,是個妹子,聲音還挺好聽的,故作深沉地回複:“外賣到了,下樓來取。”

“能幫我掛在門把手上嗎?現在……不太方便。”

“不能,單元門打不開了,我上不去。”俸思毅信口胡謅。

“那……請……請您等一下。”

俸思毅在樓下等了十來分鍾,都有點懷疑對方是不是住在月球時,就看見單元門被人從裏麵推開,全身上下捂得隻剩一雙眼睛的梔子走了出來。

他單手撐著車門,忍著笑意喊:“尾號9726,你的外賣。”

梔子灰溜溜迎過去,俸思毅打量著她說:“三伏天捂這麽多,不熱嗎?”隨後,看見梔子自衣袖中伸出來的手大片大片泛紅,他也顧不上禮儀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樣,目露關切地問她,“你的手……怎麽弄的?”

“沒……沒事。”梔子不動聲色抽出手來,聲音很低,“蕁麻疹。”說著,接過餐盒迅速上樓。

俸思毅目瞪口呆。

他徒勞地張了張嘴,其實還想說“吃藥了嗎,用不用我送藥過來”,可隔著單元門,她已將身後的他隔絕開來。

想來,是沒那個必要。

04

南星會突然到訪是梔子意料之外的事。晚上六點左右,鎖孔有鑰匙轉動的聲音,梔子走到玄關相迎,喜樹身後躥出個梳馬尾的小腦瓜,南星雙手托腮做花朵狀:“Surprise!梔子,有沒有想我啊?”話音未落,撲過來將她抱了個滿懷。

十六七歲的少女身形已有所發育,個頭卻怎麽也不見長,後背背著個大書包看上去就很重。

梔子笑:“是不是又逃課了?”

“沒有,真沒有。”南星雙手舉過頭頂,“天地良心,學校校慶放兩天假,不信你問喜喜。”

喜樹點頭,往廚房方向走:“你們先聊著,我去做晚飯。”

南星說:“我一聽喜喜說你生病了,就快馬加鞭過來了。客車堵在高速好半天,餓死我了。”

梔子拽著她坐到沙發上,剝橘子給她。

“啊。”南星張嘴,接收到投喂後,她發出好奇三連問,“梔子,大學生活怎麽樣啊?好玩嗎?有見到鹿表哥嗎?”

“見到了。”梔子如是說,“不過,沒說上幾句話。”

南星:“表哥就是那個脾氣,跟姨夫姨母都少言語,木頭人,冰塊臉。要我說顧阿姨是所托非人,根本指不上他照應你。我就猜到會這樣,當初填誌願時就該攔著你。”

梔子搖頭:“南星,考A大讀攝影係是我自己的選擇。鹿銜比我高兩屆,就算照顧了一時也照顧不了一世不是嗎?他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況且我也是個成年人了。”

“確實是這個道理。”南星努嘴,廚房傳來的香氣直勾魂,她吞了吞口水,“讓本監工去打探一番。”

梔子笑而不語,這丫頭迅速轉移話題的特性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當年梔子被母親從育幼院尋回時,自此有了哥哥喜樹相伴長大。後來稍大些,十二歲時,又在一次家庭聚會上,結識九歲的南星。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直苦苦找尋的小遲,被南星的大姨一家收養,有了新的名字——鹿銜。四目相對,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隻是自那以後,家庭聚會他再未出席過。不過好在有南星,她不曾失去他的消息。她放棄理科讀藝術,大學考到A大念攝影,對記者團躍躍欲試,都是為了追隨他的步伐。

梔子回憶到這兒的時候,另一邊,俸思毅剛到餐廳,老石頭正和鹿銜就記者團納新商量事兒。

老石頭是記者團科技部的大神,姓“石”單名一個“竹”字,和他們一屆,是個脫線的“老司機”。

俸思毅剛進門,老石頭就招呼:“老俸,就等你呢,去哪兒忙了半天不見人影?”

“就……送了個外賣。”俸思毅走過去,拽了把椅子坐在倆人跟前,煞有介事地說,“鹿哥,跟你說個事兒。我這外賣不送不知道,一送嚇一跳。你猜怎麽著,這訂外賣的就是你們院大一的梔子學妹,小姑娘得了蕁麻疹捂得跟個粽子似的,看得我心揪得慌。”

老石頭:“屁的心揪,還心梗呢!一口一個學妹、小姑娘的,老俸你說實話,你這是打什麽歪主意呢?”

俸思毅指了指自己:“我?”身體靠在椅背上。“我覺得你此言差矣,沒準人家是看上我了呢?想引起我的注意,盼著我親自送呢?”

老石頭:“Where are your face?(你的臉呢?)照你這麽說,我還覺得她是奔著鹿哥來的呢。”他看了一眼鹿銜的冰山臉,搖了搖頭。“不對,還是你更靠譜點。”

俸思毅哈哈笑:“行了行了,快別扯了,待會兒我鹿哥可能發飆,言歸正傳。”

老石頭也秒回狀態,兩個人聊了一會兒,末了齊刷刷看鹿銜:“你覺得怎麽樣?”

隻見對方揉了揉眉心:“抱歉,沒聽清。”

兩人一臉發蒙地對視。

這是什麽情況?大哥你溜號的概率可比隕石撞地球還小啊!

鹿銜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仿佛隻要一聽到那個名字,思緒就不受控製。他翻了翻手上的活動安排冊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拿倒了。

所幸他動作幅度不大,沒被身邊這兩個沒心沒肺的人注意到。

05

軍訓過了快一半的時候,梔子的蕁麻疹徹底痊愈。返校之前,她瞞著喜樹去了趟海城市育幼院,還帶了兩大袋子的文具用品。她也是偶然間聽朱瑾說起,校誌願者協會發布公益募捐的消息,她便趁這次病假機會來探望孩子們。

操場不大,東牆下零星分布些單雙杠,藍色的噴漆掉了大半,看上去有些老舊灰敗。

有幾名穿背心短褲的孩子在玩跳繩,發現有陌生人來訪便怯生生跑進大樓。

梔子跟過去,有熱心的保潔阿姨幫她引路。育幼院有四層樓,院長辦公室正對三樓樓梯口。

門虛掩著,她敲門進去,院長正在和人談話,她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鹿銜。

目光相接,兩人皆是一愣。

院長不清楚兩人有何過往,在聽梔子說明來意後,對她表示感謝的同時邀她喝杯茶。

一時間,她進退兩難,有些尷尬。

好在,鹿銜的視線並沒有在她身上過多停留,梔子垂眸盯著茶杯杯底,支起耳朵聽兩人交談。

鹿銜說:“院長,記者團前些年都是聯合校誌願者協會發布募捐活動,號召全校師生,捐贈力有限。先前我跟您說過,每年十月末,市政府會主辦‘金樽杯’公益項目大賽,今年有了新變動,新增了社會服務類項目,偏重於主題性、細致化。我有個大膽的想法,直接申請咱們育幼院項目立項,您覺得如何?

“當然,這可能需要院方的配合,為了確保數據的真實性,可能會涉及每季度財務收支取樣,甚至更精細的資金流向。畢竟,項目申請成功,後續是要追蹤的。”

“好事,這是好事啊。”院長鼓了鼓掌,“這樣一來,將會使得更多孩子受益。有什麽需要,隨時來院裏考察。”

梔子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聽南星說鹿銜會帶著記者團參加各種項目比賽,他們的團隊所向披靡,在大學城這一片是出了名的。她那時候文化課藝考兩手抓,忙得昏天黑地。隻是單純地以為項目大賽就是交個策劃案了事,實則不然,從立項、調研、統籌大數據做整理,再到最後策劃案成稿,每一個環節都需要仔細推敲,確保能夠順利執行。

而今天,她站在離他很近的位置,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一腔熱血所帶動,不知不覺也就忘記了時間。

快到中午,院長說:“你們兩個都不能走,在這兒吃口飯。”

梔子在陌生的環境很是拘束,她想婉言謝絕,但看見鹿銜點頭答應,也就硬著頭皮留了下來。

三個人一起下了樓去食堂,氛圍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壓抑,育幼院裏都是些孩子,小的三四歲,大的十五六歲,起初都很羞怯,但稍稍搭上兩句話後,就會樂於敞開心扉。

午飯是土豆泥配蛋花湯,很簡單的搭配,孩子們吃得一臉饜足。

梔子端著餐盤排隊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年紀最是無憂無慮的,天真又快樂。

很快輪到她,她拜托食堂阿姨單獨盛出一碗土豆泥。末了,對方還熱情地告訴她:“丫頭,不夠再來盛啊。”

她將裏麵的香菜細心地挑出來,鼓足了勇氣,坐到鹿銜對麵。

正方形的雙人小桌,兩個人的餐盤相抵,她小心翼翼地將土豆泥遞過去,斟酌著說:“這份沒有香菜,你吃這個吧。”

“不用了。”鹿銜自顧自吃自己的那份,中途有個電話打進來,他接起後端著餐盤就往餐具回收處走。整個過程,他打定主意將她忽略個徹底。

梔子呼吸一窒,他寧可吃香菜過敏,也不願意碰她給的東西。

想到這裏,她紅了眼眶。

在鹿銜要上車前,她不顧一切地伸手攔住車門,擼起鹿銜靠近她那側的袖子,患有食物過敏症的人症狀來得很快,隻是片刻工夫,他的皮膚已經隱隱發紅。

在眼眶中含了好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帶著哭腔質問他:“為什麽你寧肯對自己下狠手,也不願意搭理我半分。小遲,你真的討厭我嗎?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嗎?”

“這裏沒有什麽小遲。”鹿銜抽出手臂,語氣決絕,“人不能總活在過去,俞梔子,你要明白,收起你那給人帶來負擔的關心,無論我做什麽,都跟你沒關係。”

“負擔,真的隻是負擔嗎?”梔子顫抖地問。

“對,希望你能有點自知之明。”

“如果……如果真的是負擔,那你為什麽故意把蘋果留給我,又為什麽一聲不吭送藥過來?”那晚她和南星送喜樹出門,發現門外把手上係了個藥袋。那繩結綁得很獨特,是她小時候教他的,她不可能認錯。

隻是這些問題,鹿銜通通沒有回答。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冷笑著反問她:“想知道答案?敢上車嗎?上來我告訴你答案。”

06

梔子後來回想她和鹿銜的過往,她喜歡他,是從一開始就注定的事。遇見他,她懦弱的性格中會生出一絲孤勇。每當他朝她伸手,她便義無反顧地跟他走。

隻是眼下,形勢有些糟糕。

鹿銜沒給她回答的時間,便將她拽到副駕駛,鎖上了車門。直到被他扯著胳膊拽進他的公寓,梔子聽到防盜門“嘭”地關上,才慌了神。

她往後退,他就步步緊逼。退到無處可退,他兩隻拳頭抵在牆上,徹底將她圈住,居高臨下地問:“怕了?”

“沒有,我沒有。”梔子從他手臂底下鑽出去,眼神倔強。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嗎?我現在就告訴你。”鹿銜背對著她脫掉身上的襯衫,一條橫貫雙肩的嶙峋而醜陋的疤痕以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力映在梔子的視網膜上,帶來火辣的灼燒感,她一下子就紅了眼。

這時鹿銜回過身來,有些自嘲道:“俞梔子,你看清楚了嗎?這就是我的答案。當年育幼院那場大火是怎麽燒起來的、誰燒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被困在小黑屋整整一夜,明明聽得到外麵有人講話,卻沒有人來救我,那種絕望你經曆過嗎?今時今日,我是鹿銜,你記憶中的那個小遲他早就死了。”

鹿銜將她帶進臥室,指著隨處可見的台燈問她:“你不是喜歡猜謎語嗎?我的謎題在這兒,這次你好好猜猜?”

梔子啞然。

鹿銜住的是個套間,黑灰色主調,牆麵沒有裝飾,少有生機。她從進門開始,就發現客廳的燈是開著的,長廊的燈也是開著的,她洞悉這其中很奇怪,卻猜不透緣由,隻是隱隱心疼。

鹿銜將其中一盞台燈打開,擦了擦燈罩,半晌扭過頭看梔子:“很奇怪吧?你猜不出來,我告訴你,這十二年來,我每天都做著相同的噩夢,從來沒有睡安穩過,我怕黑,怕得要命,大白天也開著燈,你肯定覺得我像個變態吧,我又何嚐不覺得呢?”

“不,不是那樣的。”梔子哽咽著說,“我沒有,你是知道我的,我沒那麽想。”

“你問我為什麽不願意理你,是不是討厭你?我哪裏是討厭,是厭惡啊。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把你領回育幼院。因為我隻要聽到你的名字,看到你,就會想到自己暗無天日的過去,它們占據我的大腦,一幀一幀地過電影,你知道被黑暗吞噬的感覺有多撕心裂肺嗎?”盡管知道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鹿銜還是堅信長痛不如短痛,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哀傷,“俞梔子,於我而言,你就是深淵啊。你告訴我,我能拿你怎麽辦?”

鹿銜隱忍地說完這一席話,看著麵前的小姑娘眼裏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踉踉蹌蹌地跑出房間。

防盜門再次關上,他在悄無聲息的房間裏和腦海中的火光對峙。

2006年黎江市育幼院的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夜,但在鹿銜心中,那場火永不熄滅。它像是夢魘日複一日地在他夢中反複上演,十幾年來不斷折磨著他的心神,令他想忘卻不能忘。

有時候,他隻要一閉眼,腦海中便會浮現那個恐怖的夏夜,妖冶的火舌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小黑屋。他頂著濃煙九死一生地逃出來,機緣巧合之下被鹿家夫婦搭救,成為他們的養子。

按理來講,他是應該高興的,畢竟在看到同伴們相繼被領養家庭接走時,他心裏不是沒有期盼過這一天的到來。可他與旁人不同,他的第一站不是去新家而是去醫院,因為後背燒傷引發的傷口感染,他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個月,隔三岔五便會高燒一次,隻要是發高燒,傷口便又將迎來新一輪的潰爛繼而反複治療。

那段日子裏,他鮮有熟睡的時候,即便有,也無一例外地會被護士叫起來換藥,久而久之,通宵達旦的失眠成了常態。但那場大火給他帶來的傷痛還遠不止這些,後背的傷口可以結痂痊愈,心理的創傷卻是難以泯滅,他也因此患上了重度的黑暗恐懼症,懦弱得要命。

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梔子不曾回頭識破他不高明的演技。

從幼年相識之際,他便一直守護她,何曾舍得對她說狠話,但不這樣做,他又如何能叫她斬斷牽掛。

現如今,他不再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有著難以啟齒的心理障礙,如同荊棘攔路,令他們無法靠近彼此。

而她,正值芳年華月,以後會遇到恩師摯友,會有戀人護她一世安寧。

他自虐地想,她的人生有無數種美好的可能。

隻是無論哪一種,都不能也不該有他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