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她比煙花更寂寥
01
實驗樓。
正值九月酷暑,47號計算機房的門窗大敞四開,有熱風大肆侵襲進來,天藍色窗簾被吹得鼓鼓的,室內光線昏暗,幾十個新生聚在一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幾近瘋狂地摁動鼠標對MMPI進行作答。
MMPI又稱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試,是A大入學教育中用以衡量學生心理健康狀況的測試。共計550道選擇題,要在規定的兩小時內完成,這對大多數人來說不是難事。
梔子卻是個例外。
興許是陽光太刺眼的緣故,她一度難以睜眼,屏幕上的題目千奇百怪,諸如“我總是很緊張”“有時我覺得我的靈魂離開自己的身體”等,她在“是”和“否”當中徘徊,內心煎熬又焦慮。
她想到俞東升,他賜予她的除了生命,還有盤根錯節、難以泯滅的恐懼感。這種恐懼不單指麵對陌生人,還有審視自己。
陸陸續續有人提交試卷,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也有女生交頭接耳商量中午吃什麽,看上去神情都很暢快。
梔子難以啟齒的是,她竟有一瞬感到無比惡心,甚至想吐。
仿佛某種結果的暗示,測試過後,她被心理老師單獨叫去谘詢室談話。
“就像老師先前說的,這項測試的評估結果標準分,也就是T分,在40-60分之間屬於正常範圍。上下浮動10分算輕度異常,學生當中不少這樣的情況,可能跟近期情緒波動有關,老師對此也都能理解。”
心理老師將打印出來的測試分析表拿給梔子看:“隻是,梔子同學,你有好幾項不太樂觀——抑鬱量表68,精神衰弱70,社會內向高達75。老師叫你來是想了解一下,近期你遇到什麽困難了嗎?有不好的情緒要及時疏導,不妨跟我說說。”
聞言,梔子攥了攥藏在衣袖裏的手心:“老師,謝謝您的關心,我……真的沒事。”她停頓一下,垂眸盯著腳尖,“我隻是……離家太遠,一時……有些不適應。”
“嗯,也有可能。”老師沒多想,拍了拍梔子肩膀,親切地說,“測試結果也不是百分之百準確的,存在一定誤差,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老師看你性格文文靜靜的,多少有些內向吧。新到一個環境,起初都有些不適應,慢慢就好了。大學是個很鍛煉人的地方,老師也是從你這麽大過來的,多參加些社會活動,交些知己朋友,想家的情緒也就淡了……”
梔子悶聲點頭,老師又囑咐了幾句,這才放行。從谘詢室出來時,正值下課時間,走廊裏人潮洶湧,有同班男生朝梔子打招呼。對方是個大嗓門,冷不防從身後躥出來,梔子被嚇得愣住,心中一陣惡寒。
男生不好意思地撓頭:“嚇著了?”
梔子搖了搖頭,一語不發,倉皇無措地跑進隔壁衛生間。
身後的男生一頭霧水地問同伴:“我有那麽可怕嗎?她怎麽跟見了鬼似的?”
“誰知道呢,興許被你醜到了唄。”
“去你的。”
水龍頭裏的水嘩嘩地流淌,梔子往臉上捧了一大把水,冷水刺激皮膚的同時,也將她從緊張的情緒中拯救出來。
外麵那兩個男生從衛生間路過時所說的話,她全都能聽得到。這讓她覺得愧疚,甚至有種抬不起頭的羞恥感。畢竟在旁人看來,同學之間見了麵相互問候一聲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情,嘴唇一張一合,比吃飯還要簡單。可於她而言,這卻是一種負擔,它比千斤頂還要重,讓人無法喘息的同時又不斷催生出她內心的畏懼感。它在咆哮,在哀求,在同她發號施令:“跑吧,快跑吧,你必須馬上逃離這兒!”
在梔子的記憶中,她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和臆想中的聲音對峙,盡管她清楚地明白這種畏懼是錯誤的,是過分的,可是每一次,她都在那個聲音的蠱惑中敗下陣來。她厭惡這樣懦弱的自己,卻又不得不承認,她是如此依賴於臆想的牽引,對於一個罹患社交恐懼症的人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獨處還要讓人安穩的事情了。
很久以後,當她真正做到“明媚無傷”這四個字時,她仍舊會想起那個悶熱得不透一絲和風的下午,她曾在那樣一個地方偷偷難過,繼而平複心緒,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下樓去。
等梔子走到一樓,就見朱瑾一瘸一拐往她這邊走,同她揮手:“我在這兒呢。”
朱瑾是梔子的室友,是個身高腿長的酷姑娘,梳著幹練的齊耳短發,染的是時下流行的苦亞麻色。兩人初次見麵是在大學生活動中心——攝影係新生報到處,排著隊等待學姐給學生證上蓋鋼戳。朱瑾的學生證掉到地上,身後的梔子順手幫忙撿起來,前者笑得跟個流氓似的:“同學,你身上好香啊。”再後來,機緣巧合下兩人被分到同一間寢室成了室友。二人所在的寢室位置好也清淨,隻是梔子不住校,她一個人無聊又寂寞,半夜看鬼片,去廁所時踩空踏板,這才扭了腳踝。
朱瑾說:“梔子,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出來我就要拖著殘軀上樓尋你了。這會兒班上同學都去學生會見麵教室了,咱們也快點。”說著揚了揚手上的新生入學手冊,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發。
“不好意思啊,讓你等久了。”入學第一周有許多流程要走,梔子從不敢怠慢一直牢記著,但今天被心理老師叫走實在是個意外。
學生會見麵會安排在位於實驗樓對麵的一教五樓,梔子看了眼腕表,距離開始還剩五分鍾。
頭頂的太陽不知疲倦地發光發熱,熱空氣裹挾著陽光的味道迎麵吹來,曬得人臉蛋通紅。梔子遷就朱瑾的腳步,兩個人悶頭往前走,行動艱難得好似兩隻蝸牛。
02
鹿銜昨晚睡得不安穩,帶著倦意走進教室時,被大一學弟學妹們突如其來的熱情驚得蹙眉。
學生會主席團一行七人,清一色幹練西裝。他作為會長打頭陣,邊挽袖口邊上台,看似漫不經心的舉動卻自眉宇間透露出一絲威嚴,他視線清冷地環視一圈,底下人默契噤聲。
他簡單做了個自我介紹,切入正題:“學生會介紹這兒我長話短說,你們剛從機房測試回來又困又累,我爭取早點結束放大家回寢休息。看看前後左右,自己寢室成員有沒有沒到的?”
“學長!”最後一排高個班長舉手,“326寢室沒來。”
話音剛落,門口闖進來一個冒冒失失的短發女生。
朱瑾扶著牆大喘氣:“報告,326寢室。”
鹿銜的眼睛仿佛被什麽刺痛了一下,視線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藏在短發女生身後,頭戴著墨綠色帽子,帽簷低垂遮住大半張臉,露在外麵的脖頸白如雪,身上穿著和這個季節很不搭的長袖長褲,顯眼又違和。
好久,她才弱弱附和一句:“報到。”之後便抿緊嘴角。
短暫到難以計量的一瞬,梔子抬起頭,猝不及防地和講台上的人四目相對。
他長高了些,看上去得有一米八的樣子。臉上是慣有的疏離表情,再沒有少年時毫不掩飾的狂傲,禮貌又陌生。從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見他垂在褲線旁的右手,手半握成拳,是因為不喜歡與人牽手。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梔子靜悄悄地回想,試圖憶起他所有的小動作。
他卻迅速別開眼,緊接著有清冷的聲音從話筒傳來:“最後一排有空位,下次不要再遲到。”
鹿銜說是長話短說,便真的說到做到。
見麵會原本安排的時間是一個小時,他不到二十分鍾就撈幹講了一遍。
到最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寫下名字及一串數字,鹿銜留了一句“這是我的聯係方式,散會”,便匆匆離開教室,隻剩一屋子的大一萌新對著他背影花癡般尖叫。
“所以說,這學生會長到底叫啥名?鹿,鹿後麵那是什麽玩意兒?”朱瑾一到座位上就趴在桌子上大睡,這會兒被人吵醒視線凝在黑板上,打著哈欠問同桌。
“銜,銜草結環的銜。”
梔子淺淺一笑,手上學生會宣傳冊被翻到學生會成員那頁再沒動過。
紅色的小二寸照片,男人身上白襯衫幹淨整潔,五官端正,眸光清冷地注視前方。
此去經年,她想起第一次見他,他還不叫這個名字。
時間撥回2006年。
那年,1986版《西遊記》開播二十周年;青藏鐵路全線建成通車,著名的龐加萊猜想被攻破;《全球反恐戰略》在聯合國大會上一致通過……
還在讀幼兒園的梔子,學會了一首叫《想唱就唱》的歌。
她一路哼著回家,手裏還攥著一張彩筆畫,天藍色背景,嫩綠色草坪上三口之家手挽手,左下角被老師用印章蓋了朵代表“優秀”的小紅花。
家裏一片雜亂,桌椅綠植盡毀,電視機屏幕被鑿出坑,牆上巨大的全家福支離破碎,散落一地玻璃碴兒……種種跡象,仿佛遭了賊。
梔子帶著哭腔找媽媽,久久沒人回應。
她被嚇得不清,本能地往二樓父母臥室跑,卻在樓梯口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腳,額頭重重磕在台階上,疼得號啕大哭。也因此,驚醒了醉酒倒地的俞東升。
俞東升這天極為挫敗。
先是出口東南亞的那批紅木家具被查出質量問題被暫扣海關,緊接著醫院那邊又傳來妻子流產的消息。他匆匆趕去,被醫生告知妻子今後恐難再孕。他氣得出去酗酒,回來時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對方哭著回了娘家。
“媽媽呢?我要媽媽。”梔子看清俞東升的臉,眼淚一下子湧上來。
俞東升眸光冷得瘮人,他恨不得將引發所有失意的原因都歸咎在女兒身上。她就是個災星,害他商場失利,家不安寧,如今更克得他膝下無子。
心魔作祟,他引誘著說:“梔子,爸爸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梔子毫無防備,她天真地覺得父親今晚格外溫柔。
俞東升將車開了很遠一段路,遺棄孩子的念頭在他心裏生了根,他必須要做到天衣無縫。梔子睡了一陣,醒來時卻發現車窗外是靜謐的郊區,她迷糊地問:“這裏是哪兒啊?媽媽在這兒嗎?”
俞東升將梔子抱下車,指著不遠處的一棵鬆樹:“媽媽在跟梔子玩捉迷藏呢。乖,躲到那裏去,不許回頭,閉上眼數到十,她就來了。”
梔子幾步跑過去,身後有汽車發動的聲音,她沒忍住回頭,俞東升開車疾馳棄她而去。
任憑梔子淚眼婆娑,喊破喉嚨,他都沒有掉轉車頭。
那夜,年僅六歲的梔子,仿佛要把眼淚流幹。
她能明白自己被父親拋棄了,卻仍舊執拗地追著車子跑,不知道跑了多遠的路,陰錯陽差來到育幼院門前。隔著一扇塗著白漆的鐵門,正對著的一棟樓裏散發暖黃色的光,有歡聲笑語傳進耳朵。
她累極了,小小身軀縮成一團,靠在牆角睡著了。
鹿銜便是在這一刻出現的。
“喂,喂,醒醒。”
頭頂傳來一道不友善的聲音,梔子嚇得猛然抬頭。麵前站著個穿條紋襯衫的小男孩,雙臂疊在胸前,整個人冷冰冰的,模樣卻是好看得出奇。
“小孩,這兒不能睡覺,快回家去。”小男孩飯後出來散步被這一大團嚇了一跳。
梔子本來就心底警鈴大作,一聽說“家”字,鼻頭又犯酸:“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爸媽呢?”
“爸爸說……帶我找媽媽的,但是……他自己開車走了。”
“傻蛋,那是不要你了。”
“才不會呢,你騙人。”梔子委屈得紅了眼。
小男孩眉頭一皺,朝她伸手:“逗你的,你爸媽會來接你的,先跟我進去吧。”
梔子歪了歪頭,髒兮兮的小手在裙擺上蹭了蹭,鄭重地遞過去。
“小哥哥,你是來救梔子的天使嗎?”
“嗯。”
“那天使你有名字嗎?”
“小遲,我是小遲。”不耐煩的語氣。
那晚的天色沒什麽特別,夜幕低垂,天上掛滿星星。他拎著她跨過育幼院的大門,如同緊扣的十指,他們的命運自此糾纏,連帶著他的人生軌跡也悄然改變。
03
見麵會結束後,學院安排新生領院服。A大攝影係財大氣粗,除引進大批高精尖攝影器材外,連院服也是職業攝影師級別,春夏秋冬,各有一套。學院為方便管理,要求學生領完後去更衣室試尺寸,有不合身的統一調度。
梔子和朱瑾去得晚,被老師硬塞到一個更衣室。
都是女生,沒什麽好避諱的。
梔子這樣告訴自己,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換衣服。
“梔子,你身上……怎麽這麽多傷啊?”朱瑾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梔子的臉色白了白:“前不久騎單車不小心摔的。”
“我當是怎麽弄的,騎單車我也摔過。”朱瑾單腿蹦過來,指著自己左膝上的一大塊疤,表情很是憤憤,“你瞧,當時摔得可慘了。梔子,你皮嬌肉嫩的可千萬小心,我看著都疼。”
“嗯,我下次注意。”
梔子極力掩蓋眼裏的情緒,率先一步走出更衣室,以至於沒注意到身後人眼裏的異樣。
朱瑾是玩單車的老手,自然知道傷口多呈扇麵。梔子身上的傷多集中在小腿內側,況且呈長條狀,溝壑很深,結了厚厚的血痂,倒像是被什麽東西抽打所致。長長的一條,如同蜿蜒的蜈蚣盤踞著,讓人觸目驚心。
她不忍心戳穿梔子漏洞百出的謊言,也似乎窺見梔子炎炎烈日穿長衣長褲的原因。
朱瑾不知道為什麽,她們認識也不過一周,可是對梔子,她沒來由地喜歡。斂了情緒,她追上前去:“梔子,這學期教材你買了嗎?教務處網站的太貴了!”
“嗯,我哥哥替我準備的。”梔子停下腳步回頭。
關於梔子的哥哥,朱瑾曾在初進寢室時與他有過一麵之緣,他幫她修壞掉的椅子,態度謙和地請她幫忙照顧自己內向的妹妹。
想到這兒,她長長地一歎:“真是羨慕不來,貧民窟女孩隻好去舊書攤了。”說著她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腳踝,又看了看梔子,直到對方臉被盯紅默不作聲地點頭,她歡呼雀躍,“哦,YES!”
舊書攤設在學校山上的商超二樓,途經一條兩旁種有垂柳的林蔭路。
正值新生入學季,A大附近不少商家借此機會搞宣傳:身穿印有××家餐館的中年大叔在發外賣傳單;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發廊小哥熱情地推銷會員卡;年近古稀的大爺大媽逢人就送扇子、布袋,無一例外地標注著哪家考研、留學機構的聯係方式……
梔子跟在朱瑾身後,壓低帽簷,在校外人員的狂轟濫炸下艱難地穿梭。勝利在望之際,卻被突然闖入眼簾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
Flavor餐廳正在做免費贈飲活動,隻要掃描二維碼就能免費獲得一杯西瓜汁。俸思毅作為店長,為了今晚的開業,甘於犧牲色相。他有著一張人畜無害的俊臉,桃花眼含笑,自認沒有女生能抵擋這種魅力。
然而,當他信心滿滿地攔住眼前個頭矮矮的小不點時,聽到的卻是一句“麻煩您,讓一讓”,充滿畏懼又極度困擾的語氣。
俸思毅身子一僵,腦子裏第一反應是幻聽。他堂堂國際交流係的風流才子,多少女生仰視的存在,怎麽就被人嫌棄了呢?
他不甘心,又重複了一句,語氣更加溫柔:“同學,冰涼的西瓜汁限時免費領取,真的不要來一杯嗎?免費喲。”
這下女生終於抬起頭來,巴掌大的小臉,眼裏全是驚恐,她搖了搖頭,拽著身邊短發女生跑開時,留下一句悶悶的“對不起”。
胸口仿佛被人掄了一拳,俸思毅撥通一個電話,又羞又惱地嘶吼:“鹿哥,這世上居然有女人拒絕我的西瓜汁,還一臉驚悚地看著我!拜托,我這長相,多少人垂涎三尺……不對,我現在嚴重懷疑她不是女人,是怪胎,酷暑天還捂得很嚴實的怪胎……”
半晌,電話那頭傳來冷冷的一道男聲:“牢騷發完了?趕緊滾回來開業。否則,我不保證你的鋼琴會完好無損。”
“回,馬上回。”俸思毅對著空氣揮了揮手拳頭,心想:倆怪胎,幹脆拜把子好了!
怪胎之一的鹿銜掛斷電話,屈著手指在鋼琴上敲了幾個音符,無端地想起一個身影來。
04
商超二樓的舊書攤,就是學生們的藏書閣。
梔子和朱瑾也是進去後才知道,所謂的“書攤”規模跟中型倉庫差不多,大大小小的鐵藝框架,中間搭著長條木板,被數以萬計的舊書填滿,沒有精細劃分,隻是大致標出“金融”“會計”等分區。
舊書每本五塊到十塊不等,價格低廉,在學生當中很是搶手。
兩人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湊齊十四本教材。
一人拎一袋子書往樓下走,朱瑾用閑著的那隻手捏了捏梔子的臉蛋,笑得跟天蓬元帥似的:“走,豬哥哥領你消費去。”
梔子笑了笑,走下最後一級台階時,忽然被左側憑空冒出的人撞個趔趄,多虧朱瑾扔了書及時拽住,要是撞到一旁樓梯鐵扶手上,後果將不堪設想。
“喂,你竟敢弄髒我的裙子!”
穿著高跟鞋的女生扯著尖尖的嗓子,衝梔子大喊。舊書上未清理幹淨的灰塵沾到白裙子的前襟,留下幾道難看的痕跡。
“我……我不是,故意的。”梔子嚇得瞳孔一縮,幾乎同時,一記耳光落在臉上。
“你腦子有病吧!”朱瑾瞬間紅了眼,二話不說回扇了女生一耳光。
朱瑾扼製住對方揚起的手,氣到不行地大喊:“我說,你是眼瞎了嗎?樓梯正對著商超大門,我們是直行!車拐彎還知道打轉向燈呢,你倒好,自己從側邊躥出來上樓,撞了人不道歉,還倒打一耙!弄髒你裙子?活該!”
“放手!你弄疼我了!”女生臉紅到脖子根,也顧不上形象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爸是副校長,你敢打我,就等著受處分吧。”
“我呸!”朱瑾啐了一口,“A大十幾個副校長,怎麽,都是你爸爸?隨便你怎麽找人,頭頂有監控,四周有人證,誰先動手傷人誰理虧!”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雙方僵持不下。
就在這時,一陣警車鳴笛聲突然傳來。
A大校園警衛隊向來是突擊出動,想必是圍觀群眾誰好心報了警。
白裙子女生旁邊站著的姑娘有些心虛地說:“艾葉,我們走吧。事情真鬧到巡邏隊那邊,叔叔評職稱會受影響的。”
被叫作艾葉的女生漲紅著臉,跺了幾下腳氣呼呼地離開。
兩人剛出商超大樓,梔子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接起來。電話那端,喜樹說快到A大北門了。等她和朱瑾回寢室放好舊書下了樓,車子已經停在寢室樓下。喜樹搖下車窗衝她們招手,梔子方才緊張的心才徹底落定。
05
晚上七點,Flavor餐廳人滿為患,喜樹先前預訂的位置是靠窗的雅座。梔子和朱瑾跟在他身後,一旁的服務員指引著往裏走。歐式風格的大廳棚頂鑲嵌著精致的吊燈,地板由形狀不規則的大理石磚拚接而成,顏色清新而富有設計感。不遠處有舒緩的鋼琴音傳來,是理查德《月光》的尾聲,純淨中夾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她遠遠地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向食客們行了禮,從餐廳側門離開。一顆心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追了過去。
隻是眨眼工夫,對方便消失於人海,叫她撲了個空。
“嘿,沒想到又見麵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梔子回過身,麵前的男生穿著花襯衫黑褲子,手指在她眼前晃啊晃。
她警惕地往後退了半步,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俸思毅露出個撩人的笑容:“嘿,你還記得我。”
梔子誠實地點頭,邁步要離開。她沒說之所以記得住,是被他身上這絕無僅有的熱情嚇到了。
“你好,我……”自我介紹突然被人打斷,俸思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秒還被自己困住的小姑娘,這會兒被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拽到身後護著。
“喂,兄弟,懂不懂先來後到啊!”俸思毅不滿地抻了抻衣領,感歎諸事不順的一天。
喜樹現在沒心情搭理這些,方才發現梔子不見時,他的情緒忽然變得焦躁起來,這會兒找到人了,他語氣迫切:“小梔,哥跟你說過的,人多的地方不能自己跑出來,我找不到你怎麽辦?”
言語間無關責備,滿是擔憂。隻因喜樹清楚,他的妹妹到底是與尋常人不同,確切點講,她要比尋常人脆弱得多。當然,也不單是她,對於罹患社交恐懼症的這一特殊人群來講,社交場合與人際溝通都是紮在他們心上的荊棘叢,斬不斷也碰不得。即便表麵上談笑風生,練就出一副鋼筋鐵骨的模樣,但內心往往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們一旦察覺到外界施加的壓力,就會麵臨情緒崩盤的陷境,後果也將不堪設想。
喜樹垂眸,看著眼底那個小小的發旋,她抬起頭眼眶泛紅,軟糯的聲音帶著篤定的意味——
“哥,我看到小遲了。”
喜樹一怔。
關於“小遲”這個名字,背後掩藏著一段早已塵封的過往時光,在這個悶熱的夜晚猝不及防被人為地翻開。
喜樹始終記得,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2006年。
他被俞東升領養回俞家,成為保姆口中的“大少爺”。他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願意跟俞東升走,俞東升性情暴躁,高興時拿他當兒子,不高興時踹他就像踹一條狗。他膽戰心驚地在俞家別墅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見到了梔子。
那個小小的、精致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如墨的長發粘在枕頭上,像是開出了一朵黑色的曼陀羅花。她像中了睡美人咒的小公主一般嗜睡著,他日日來探望,坐在她床邊給她講故事。
而後某天她終於醒來,哭著問他:“小遲呢,有沒有見到我的小遲?”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小遲是梔子育幼院的玩伴。他不明白梔子為什麽會被送到那裏去,也無法從諱莫如深的保姆那兒打探半點消息。
那段時間,梔子有些神誌不清,被俞東升殘忍地鎖在閣樓裏,她不肯吃飯,他便一點點哄著。有時候她沉默寡言,有時候她會偷偷拿出一張燒掉半邊的照片,指著上麵神情冷酷的小男孩,嗚咽著說:“他就是小遲,你可不可以幫我找到他,他被鎖在一間黑黑的大房子裏……”
他向她保證:“我可以幫你找,但你要好好吃飯,乖乖睡覺。”
隻是最終他沒能做到。等梔子解除禁足,兩個人來到育幼院,隻有人去樓空的教室和燒得夷為平地的小黑屋。那天,梔子哭得淚眼婆娑怎麽勸也勸不好,最後竟哭暈過去。
時至今日,他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內心五味雜陳。老人常說心病還需心藥醫,他守護長大的妹妹原來從未放棄過尋找那個人,這也意味著她始終是要麵對她的過往。
昏暗的、密不透光的、他來不及參與的過往。
喜樹這樣想著,一頓晚飯吃得索然無味。
06
隔天是開學典禮,大一新生被要求提前半小時到達場地幫忙布置。梔子和朱瑾趕到1101教室時,正好趕上一堆同學坐在地上圍成一圈給氣球充氣。
有學姐衝她們招手,兩人自然而然加入隊伍。
梔子蹲在人群外圍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幹活,陸陸續續有嘉賓到場,當她聽到俞東升講話聲時心頭一驚,鬆手的氣球橫衝直撞飛了好一會兒,最後“啪嗒”糊到朱瑾的臉上。
朱瑾冷不防被“抽”了一記耳光正要發飆,一抬頭見梔子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火氣**然無存,隻是寵溺一笑:“沒事,不疼。”
梔子想幫忙揉臉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悻悻收回,最後臉上擠出個笑容來:“對不起,我有些頭暈,去休息室待會兒。”
“頭暈?要不要去校醫院啊?”
“沒事,可能是吹缺氧了,靜一靜就好。”
朱瑾一副了然狀:“那你快去吧。”
梔子點了點頭,餘光掃到俞東升背對自己和別人講話,腳步飛快地逃進休息室,關上門的一刹那,心跳得厲害。
她說的頭暈不假,但不是因為吹氣球,而是因為俞東升。她本以為讀了大學就能跟從前劃清界限,卻沒想過俞東升會作為讚助商出席活動。
父女相逢,一個在媒體鏡頭下賣好父親人設,一個藏在休息室裏噤若寒蟬。
梔子雙腿發軟,跌坐在地上鋪的墨綠色海綿墊子上,久久回不過來神。
鹿銜做完開場學生代表致辭後匆匆下台,接連幾個晚上的夢魘擊垮了他的睡眠。在和Rebecca醫生溝通過後,他又重新開始服用治療藥,隻是這樣一來,不可抑製地有些犯困。
他強撐著眼皮推開休息室大門走進去,不料撞見他最怕見到的人,瞌睡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愣了一下,轉身要走時被人叫住。
“小遲。”梔子揉了揉眼睛,有些遲疑地說,身體卻先於語言一步衝上去將人抱住。
鹿銜察覺腰部一緊,低頭掃了一眼拽住自己衣服的兩隻小手,他不敢觸碰,隻是克製地說:“認錯人了,放手。”
“不放,我不想你走。”
鹿銜沒搭話,狠下心來伸手去掰,她卻攥得更緊。他在心底輕歎一聲,忽然感覺後背一濕,有什麽東西滴了上去,一點點在衣服上洇開來,溫熱的,像是眼淚。
到底是女生力氣小,好一會兒,梔子敗下陣來。
鹿銜餘光掃到兩隻小手慢吞吞地縮進衣袖裏,聽她有些認命地囁嚅說:“小遲,你說過的,不會放開我的手的。”
輕飄飄的聲音,幻化成無數刀子劃在他心尖上。
門在這時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鹿銜在來人進來那瞬迅速脫身。
俸思毅一聲“鹿哥”噎在喉嚨裏,撞見此幕,他好奇地問:“你們兩個怎麽湊到一塊了,認識?”
“不認識。”鹿銜輕描淡寫地說。
俸思毅挑了挑眉:“找你好半天了,主持完了?主持完了就跟我回餐廳,我的‘衣食父母們’都等你演奏呢。”
鹿銜輕輕點頭:“走吧。”
俸思毅看了看鹿銜,又轉頭看向梔子,沒再多想,兩個大男生一前一後往外走。
梔子盯著走在前頭的背影,望眼欲穿,可惜自始至終鹿銜都不曾回過頭。
心底有酸楚一點點蔓延上來,她不甘地追了出去。
幸好他們走得不遠,她隻要步子快些就能追上。俞東升的聲音卻意外地在背後乍響,聲音沉悶帶著幾分怒氣:“俞梔子,爸爸來了都不知道嗎?你急著上哪兒去,嗯?”
她回過頭,看見被三兩個記者圍著的俞東升,身和心如墜寒潭。
這時,俞東升又質問:“好端端的姑娘家,追著男生跑幹嗎,認識?”
梔子的腦袋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回頭的一瞬,鹿銜也回過頭,眼裏全是不忍。
他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走到她父親麵前,腦袋低垂著,雙手背在身後扣在一塊,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他的耳郭。
“對不起,不認識的,是不認識的人,我看錯了。”
他心頭一顫,明明是他想要的答案,可隨之而來的酸澀幾乎要將他的胸腔填滿。
他想深吸一口氣,卻好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