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遇見一顆星星

01

冬去春來,梔子感覺大二下學期的日子過得飛快。

等到八月桂花飄香的時候,她和鹿銜決定參加學校組織的暑期支教活動,地點定在距海城市幾百公裏的一個閉塞的小村莊。

原本梔子是要一個人去的,連報名表都趕在放學前偷偷呈到導員辦公室。結果她前腳剛走,蔣福奇第一時間通知了鹿銜。

當晚鹿銜回到公寓後,梔子正在廚房燉雞,嘴裏還哼著小曲。

他從後麵抱住她,想起白天蔣福奇在電話裏說的事,下巴抵在她肩頭,有些悶悶不樂:“真的要去嗎?”

梔子握鍋勺的手一頓,偏過頭笑著裝傻:“什麽啊?”

鹿銜沒有立即回應,他嚐了一口雞肉,口感味道都恰到好處,接著把天然氣閥門關掉,蓋上砂鍋蓋子讓它慢慢燜一會兒。一係列動作完成後,他直直地盯著梔子,意味深長地笑:“你說呢?”

“你……你都知道了?”

“嗯。”

“啊?”梔子一下子就泄氣了,一雙澄澈見底的杏眸此刻因為事情敗露有些迷茫。她眼珠轉了轉,好像自個兒想明白了,兩眼一亮,語氣還有點哀怨,“蔣導怎麽能出賣我?”

但她隻是哀怨了一聲,很快反應過來鹿銜正處在低壓中心,她眼巴巴地抬頭看他,有點怯怯地問:“所以呢,所以你同意我去嗎?”說著抻了抻他衣角,像極了闖禍之後討主人歡心的貓咪。

“我不放心。”鹿銜搖了搖頭,眼神中滿是擔憂,像是為了堅定自己的立場似的又說一遍,“俞梔子,我不放心你。”說話間,將梔子抱到旁邊大理石台子上,兩隻手從她腰間繞到背後去解圍裙。

“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的病,但是和你在一起以後,我的症狀已經日漸減輕了。更何況在過去的一年裏,我一直都在你和朱瑾以及俸學長,還有許多同窗的鼓勵下一點一點地邁出社交的步子,逐漸適應與人溝通,並且在這過程中結識了一群很好很善良的人。我不敢說此時此刻的自己有多麽強大,但是對於支教,我是真的向往。我渴望去和更多的人接觸,即便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夠做什麽。鹿銜,你知道嗎?我不想永遠由你庇護著,我想變得強大一點,強大到能和你並肩。所以,可不可以成全我?”

鹿銜靜靜地傾聽著,內心深受觸動。他明白梔子這番話中的懇切之意,也欣喜於她的果敢和堅定。這世上有比“我想與你並肩”還要動人的話語嗎?鹿銜想,應該是沒有的,他隻好點頭,向她妥協。

梔子笑眼彎彎,興奮得連聲音都高了幾度:“這麽說,你答應了?”

“嗯,不過,我也跟你一起去。”鹿銜伸手點了她額頭一下,及時補充道,“擔心你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我也想去那兒體驗一回。最初選擇攝影專業,就是想呈現世間百態,記錄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東西。這四年我去過很多繁華的城市,我的單反裏記錄了很多美景,卻很少接觸到貧瘠。支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況且時間上和研究生入學又不衝突,我想以此為本科生涯畫上句點,再是合適不過的了。你覺得呢?”

“嗯,這樣最好。”梔子仰頭笑,麵前的人眼神溫柔,卻不囿於兒女情長,裏麵有堅定也有信仰。曾有人說過一句喜歡的人會發光,這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光芒萬丈。

晚飯過後,兩人窩在沙發上,用電腦檢索支教準備事宜。

梔子心血**弄來幾張白紙:“石頭剪刀布,贏了負責想,輸了負責寫,好不好?”

“好啊,你不要後悔。”

“後悔是小狗。”

片刻以後,結果出爐——鹿銜負責想,梔子做記錄。

梔子囧,鹿銜說:“要準備的東西不少,還是我來記錄好了。”

梔子握住筆,仿佛握住自己最後的尊嚴,倔強道:“沒關係,我來寫。”畢竟鹿銜有意放水,從一局一勝到三局兩勝,再到最後五局三勝,可惜她都沒贏,願賭服輸,臉麵還是不能丟的。

鹿銜笑了,每念一件物品,停頓一下,餘光掃到梔子寫完了,又不疾不徐地念下一個。

梔子寫著寫著,忽然靈光一現:“我們這樣,好像小學聽寫漢字啊。”

鹿銜配合地冷下臉:“俞梔子同學,跟上老師念的了嗎?”

梔子眼神有些迷茫:“老師,還剩多少個聽寫單詞啊?”

不知不覺,半小時內已經列了好幾頁清單,從日用品到藥品再到驅蚊裝備,就連工具箱裏的鉗子、螺絲刀也寫上了。總之,但凡是支教必須用到的、可能用到的,鹿銜全都算了進去。

梔子甩了甩手腕,有點想耍賴的勢頭:“其實用不著這麽詳細的。”

鹿銜合上電腦,摸了摸梔子的頭:“沒辦法,誰讓我帶個孩子呢。”

因為有我護著,你不需要長大。

02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便出門采購,快到中午時才回到小區。

距離公寓樓不遠時,梔子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腳步一滯,喊了一聲“媽”。

顧瑾秋此次來海城探望自己的兩個孩子,是背著俞東升偷偷來的。

第一站先到梔子這兒看看,之所以沒打招呼,是想給梔子一個驚喜,眼下自家姑娘和鹿家少年牽著手有說有笑的,她才是被“驚喜”的那個。

顧瑾秋不動聲色地道:“你們回來了啊,怎麽買這麽多東西?”

“媽,咱們上樓說。”梔子自然而然地把手頭的東西卸給鹿銜,挽著顧瑾秋的胳膊上了樓,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關於和鹿銜交往這件事,梔子並非隱瞞不報,相反的是,她早在電話裏跟顧瑾秋講明了。

顧瑾秋也是喜歡鹿銜這孩子的,否則不會在梔子讀大學時拜托鹿母請她兒子幫忙照顧。

雖說兩人從在一起的那天,梔子就預想到未來定然會有見家長的這一天,但眼下這種時機見麵,還是會有些尷尬。

進了門之後,顧瑾秋指使梔子去廚房洗點水果,要將鹿銜單獨叫到書房去。

梔子一步三回頭,憂心地看著鹿銜,對方進書房前回頭給她使了個眼色,叫她放寬心。

廚房水龍頭水流嘩嘩地響,梔子洗著水果思緒一陣亂飛,心跟打鼓似的狂跳,直叫人發慌。

身後書房的門被輕輕關上。

鹿銜和顧瑾秋麵對麵坐著。

鹿銜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顧阿姨。”

顧瑾秋欣慰地點頭,開門見山地說:“小鹿啊,你也別緊張,阿姨不是那種不開明的父母,斷然不會阻止你們年輕人談戀愛。相反,說實話,阿姨心裏很高興。我和你媽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打小見你啊就覺得和我們梔子特別合適,沒承想你們倆真走到一塊了。但是,阿姨覺得,有些話一定要說在前頭,這樣對你們倆都負責。”

鹿銜身體坐得筆直:“您講。”

顧瑾秋捋了捋兩鬢的碎發,這些年因為深陷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中,她的頭發過早染了霜雪,青絲都蓋不住。她深思了一會兒道:“梔子小時候就跟同齡孩子不一樣,她早慧又敏感。小學一年級,她剛滿七歲,班主任組織大家去海洋館參觀。別的孩子看見海豚表演噴水都樂得歡實,隻有她悶悶不樂,回了家還偷偷掉眼淚。她說海豚們不像人們看到的那麽快樂,它們遠離海洋,遠離父母親人,它們沒有家,她也沒有家。她那時還小,每次回想我都很揪心。

“梔子雖然是我和她哥哥嬌慣著長大的,但她沒染上一點跋扈的性格,甚至有些膽怯。說到底,我們在吃穿用度上的滿足填補不了她心上的一道坎兒,父愛是唯一缺失,這也導致她一直缺乏安全感。

“在你們這個年紀,會因為相互喜歡而選擇在一起。而在我們大人看來,經年累月之後,這份喜歡或者悸動終究會消耗殆盡,唯有相互陪伴才能走得長久。阿姨希望以後你能多包容我們家梔子,她不會大吵大鬧,隻是不太適應人群,偶爾有掉眼淚的時候是因為想起了從前一些不愉快的事,希望那個時候,你什麽都不必講,隻要陪在她身邊就好了。”

“阿姨,您放心,我們之間不隻是心動和喜歡,更做好了攜手一生的準備。我現在是她的男朋友,以後會是她的丈夫。愛情或許有一天會消淡,但不是彼此厭倦而是細水長流,我想一直和她走下去,未來的日子裏是戀人也是親人。她缺失的愛我會盡自己最大能力去彌補,她渴望家庭,我便想給她一個家。”鹿銜邊給眼眶濕潤的顧瑾秋遞紙巾邊說,他目光灼灼,每一句都發自肺腑,在心底排練了好久,他一直在等這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守在梔子身邊。

如此一來,顧瑾秋再沒有不放心的了,在梔子的公寓小坐了一會兒嘮嘮家常,又去探望喜樹。

當母親的就是這樣,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孩子多大,是男是女,心中總有牽掛,況且喜樹年紀也不小了,她適當地也要把催婚提上日程了。

送走顧瑾秋後,梔子好奇地問:“我媽和你說什麽了?”

鹿銜想了想:“你把第一個字去掉。”

“媽和你說什麽了?”梔子說完這句,恍然大悟,紅了耳根。

鹿銜說:“以後不分你我,是我們。”

他話音剛落,俸思毅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俸思毅和朱瑾要給他們餞行,問他倆出發了沒有。

因為顧瑾秋的突然到訪,兩個人險些把這事忘了。鹿銜猶豫了一下,俸思毅瞬間懂了:“能不能行了,我不主動催,你是不是把我忘了?算了算了,我去圖書館接朱瑾,你們倆自己過來,地址我發到微信群了。”

鹿銜和梔子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好。”

俸思毅吃癟,敢情這小子居然外放了,那他在梔子麵前溫柔的學長形象,豈不是崩塌了?不過他現在顧不上這些,當務之急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掛斷電話後,梔子急忙收拾,鹿銜說:“不用著急,他沒那麽快找到朱瑾。”

一句話,讓梔子慢了下來。

朱瑾自從決定考研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圖書館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為了專心學習,她連手機都鎖在保險櫃裏,除了吃飯睡覺,整個一失聯狀態。圖書館十多個閱覽室,她不固定待在哪處,俸思毅能輕易找到才算怪了。

梔子想了想說:“不會的,這次俸學長一定能很快找到朱瑾。”因為她想讓他找到。

果不其然,他們倆到KTV時,朱瑾和俸思毅已經喝完一瓶酒。朱瑾朝梔子伸手:“小梔子,我要的東西拿了嗎?”

俸思毅狐疑:“什麽東西?”

“好東西,不告訴你。”

梔子點頭,身旁的鹿銜把挎在手臂上的紙袋放到茶幾上:“考研筆記和資料都在這兒了,移動硬盤裏還有一部分電子版,你自己挑挑看,有用的就打印出來。大二暑假開始準備,時間很充足,保持現在這個學習的勁頭,沒什麽問題。”

朱瑾雙手合十,朝二人拜了拜:“感恩的心。”

中途梔子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南星打來的電話,包廂裏太吵,她溜去外麵接。

南星在那頭緊張兮兮道:“梔子,顧阿姨不讓我告訴你她今兒坐飛機過去找你!你跟表哥在一塊嗎?他見阿姨嗎?結果怎麽樣啊?”

“見過了,我媽沒說什麽,挺滿意的。”

“真的?太好了,那你倆就正式被組織批準了,以後就真是一家人了!不行,我得趕緊告訴喜喜去。”

“哥估計也知道了,我媽在我這兒沒待多久,就去看他了。”

兩個人沒聊幾句,梔子聽見那頭南星同學喊她上晚自習,督促她幾句便掛了電話。結果一回頭就看見鹿銜倚在過道對麵的牆上,手上拎著四杯可樂,塑料外壁上結了一層水珠,看樣子駐足等了有一會兒了。

梔子笑:“買完飲料怎麽不進去?”

鹿銜給她遞眼神,梔子環視四周,走廊裏有好幾個喝高了的社會小青年,語氣輕佻地打電話,時不時還對她露出猥瑣笑容。

梔子渾身一個激靈,湊到鹿銜身後抻他的衣角:“我們走吧。”

鹿銜“嗯”了一聲,胳膊搭著她的肩頭,借用俸思毅的一句口頭禪“保護好我方水晶”。

剛剛好回應她的問題。

03

梔子和鹿銜抵達支教地點影光小學時,那裏的孩子們還沒開學。

除了他們,學校組織的支教團隊裏還有八名誌願者,被分散到縣城其餘兩所小學任教。

支教活動負責人是位四十出頭的女性,名叫周姐,待人親和。分組的時候,她知道梔子和鹿銜是情侶關係,便沒將二人分開。

事後,鹿銜特意道謝。周姐語重心長地說:“都說患難見真情,可現在哪,少見這樣的事了。年輕人,你不必感謝我,我沒做什麽。以後想起和那位姑娘曾同甘共苦過,好好珍惜就是了。”

“是,您說的是。”鹿銜朝周姐揮手再見,疾步追上前麵的梔子。小姑娘熱得臉紅通通的,鼻尖冒著汗,硬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拉扯手上的兩個大箱子,走得倒是挺快。

鹿銜喘著粗氣:“不是說讓你等著我嗎,怎麽自己拖著行李走了?這哪是你幹的活。”

“反正還好,不算太重。”梔子把兩隻勒得發紅的手揣進口袋,輕鬆地說。

鹿銜歎息一聲,將梔子戴著的草帽正了正:“行李箱我來拿,你跟在我後麵。”又從背包裏掏出一把折疊紙扇遞給她,“這個沉,給你拿。”

梔子掂了掂,還真是公平公正呢。

到了宿舍,簡單安置好行李,鹿銜借來鄉親的單車載梔子去鎮上買菜。

影光鎮交通閉塞,外麵的新鮮蔬菜沒等運到小鎮上便在路途中腐爛,久而久之,流通在市麵上的以耐儲存的瓜類居多,譬如南瓜、冬瓜、角瓜等。

兩個人轉悠了一圈,買了兩個小角瓜、半個冬瓜,還有一些調味品以及一箱火腿腸,方便早晨填飽肚子。

鹿銜和梔子分工協作,一個做角瓜炒香腸,另一個燉冬瓜湯。在最簡單的料理中吃出幸福,梔子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有點撐,出去散散步吧。”

不同於城市繁華的夜景,晚上七點鍾過後,家家戶戶很早熄燈就寢。兩個人行走在田埂上,披著月色散步,鄉村的夜晚很寧靜,偶爾會聽到蟋蟀此起彼伏的叫聲。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的距離,梔子穿得單薄有些冷,鹿銜看了看自己,上身就一件白T恤,是以沒辦法做到像電視劇裏的男主角一樣帥氣地給女友披外套。

梔子跟他想到一塊去了,咯咯笑:“果然偶像劇和現實是有差距的。”

“有差距就想辦法彌補差距。”鹿銜背起她往回走,“還冷嗎?”

“好多了。”梔子兩隻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將臉緊緊貼在他背上,閉著眼睛,隔著薄薄的衣服去汲取他身上的溫度,像一隻貪婪的樹袋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到後來背上的人漸漸沒了動靜,鹿銜停下腳步,聽辨出她細微的呼嚕聲,勾唇一笑。

回到宿舍,鹿銜將人小心翼翼地抱到**去,自個洗漱完,悄悄地往上鋪爬。

說來有趣,兩個人住的單間不大,桌椅臉盆都備著,兩扇老式窗戶幹淨通透,這在支教活動中已經算是較好的條件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兩個人住上下鋪。

鹿銜剛把腳搭到橫杆上,還沒來得及往上爬,梔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從**坐了起來。

“醒了?”鹿銜說出這兩個字時,心底一沉,早知道在椅子上對付一宿好了。

梔子迷迷糊糊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兩隻腳穿上鞋以後,挪著小碎步去翻自個的登山包。

鹿銜以為她睡愣了,急忙跟過去看。

隻見小姑娘東翻翻西找找,最後兩手捧出個四四方方的紙盒,獻寶似的遞給他:“這個是給你的,拆開看看。”

鹿銜拆開一看,眼裏有些不可思議,裏麵被泡沫緊緊包裹的是一盞便攜式的台燈。他拿到手中裏仔細地看,梔子在一旁說明:“這盞台燈很神奇的呢,可以設鬧鍾,聽音樂,還可以循環充電。當然,最重要的是,有它在,可以讓你睡得安穩。雖然說現在這裏也普及用電了,但是說不準會遇上停電的時候,有備無患嘛。”

鹿銜眼神繾綣地看著她,她是這樣貼心,讓他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梔子見他久久沒吭聲,有點失落:“怎麽了,是不是不喜……”

還未說出口的“歡”字,被鹿銜一個霸道的吻堵住,梔子先是愣了一下,慢慢地有所回應。吻著吻著,兩個人都笑了。

梔子有些不好意思問他:“你笑什麽?”

“不需要什麽台燈的,有你在我身邊就好。”鹿銜說著,把手裏礙事的台燈就近放到木桌子上,一把將梔子打橫抱到下鋪**去。兩個成年人並肩躺在一張狹小的單人**,任誰胳膊腿都有些伸展不開。

就這樣相擁了片刻,梔子忍不住:“有點擠。”

鹿銜往她那邊蹭了蹭,摟著她的手沒有半點要鬆開的意思。

“再讓我躺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儲存一點光亮,我的台燈姑娘。”

梔子被他逗笑:“哪有這樣說的?不是田螺姑娘才對嗎?”

“好,你是田螺姑娘,”鹿銜困得睜不開眼,嘴角的笑容卻是絲毫不減,囈語裏盛滿溫柔,“是我的小姑娘。”

04

第二天便是學生開學的日子,梔子和鹿銜被分到五年級,前者教英語,後者教數學。

等到清晨和孩子們見麵的時候,梔子帶去了來時買的一些金屬書簽,權當師生見麵禮。

小物件不貴,但寄予了她的一顆拳拳之心,越是落後的地區越不重視教育。她希望這裏的孩子們能夠用知識做武器,走出大山。

全班三十五個人,排著隊到講台前去領書簽,男生大多選擇京劇臉譜和孫悟空,女生則青睞叮當貓和粉紅豹。

一片歡樂的氛圍中,梔子注意到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

教室右後方的角落裏,一個梳高馬尾的女生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其他同學都相繼領完書簽樂嗬嗬地回到座位,她也遲遲不肯抬頭,走到講台前麵來。

梔子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離她最近的班長,那小女生叫什麽名字?

班長是個長得敦實的小胖子,一直對梔子憨笑,聽到她問話時,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她啊,叫翟星星,名字怪,人也怪,成天板著一張臉,跟誰也不來往,老師你不用搭理她。”

梔子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個叫星星的女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摻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仿佛將世態炎涼都看透,不該是處在花季年華的少女該擁有的。

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最終也沒鼓起有勇氣衝她招手說一句“星星,過來領禮物哦”。她不大能分清對方疏離的眼神是不是在表露對自己的厭惡,隻是在路過翟星星的位置時,小心翼翼地放了枚書簽在翟星星書桌的右上角。

接著班主任領著幾個捧著厚厚一摞書的學生進門,梔子很快將講台的位置空出來,退到一邊去。

新學期第一天按慣例是發教材,班主任嗓音渾厚地主持道:“還是跟以前每學期開學一樣,等著課代表把新教材發下去,一共十一本教材,發到手的時候都看一看,有沒有缺頁的,有的話報給我,我再跟學校申請調換。保持秩序,早點領完早點回家。”

也正因如此,梔子和鹿銜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跟班主任禮貌地問了聲好,便離開了。

從教室出來回宿舍的路上,梔子還是不能忘懷翟星星的眼神,直覺告訴她,這個孩子身上有故事。她不敢妄言揣測,卻也不願意去相信班長的話。有時候,不和人交流不隻是出於厭惡,還有畏懼,譬如她自己,也曾受困於那樣的時刻。

鹿銜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邊走邊問:“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有點擔心明天自己第一堂課,有點緊張。”梔子現在不打算將自己的胡思亂想說出來,畢竟,眼下有更實際的事情要操心。

“那怎麽辦,要不要我們調換,你調到下午,我講第一節。”鹿銜顯然是對這個問題上了心,說著竟然真和教導主任那邊聯係上了,並且三言兩語將事情辦成。

梔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寵溺逗笑:“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

鹿銜順口接了一句:“別啊,想報答的話,明天來聽我的課,俞梔子同學。”

梔子重重地點頭,那真摯的模樣在鹿銜看來:完了,小姑娘認真的。

隔天鹿銜課上,梔子果真去旁聽,還有模有樣地帶個記錄的小本子,美其名曰“取經”。

恰巧星星旁邊的位置空著,她走過去溫聲細語地問:“請問,我可以坐這兒嗎?”

星星沒說話,將自己的椅子往靠牆的那邊挪了挪,漠然的神色中有些許默許之意。

鹿銜在學生當中很受歡迎,這一點從活躍的課堂氛圍中就能看出來。

而比這氣氛更活躍的是梔子咕咕叫的肚子,因為早晨收拾得太匆忙,臨走時囫圇吞棗吃的半根香腸根本不管飽,此時此刻,肚子和胃竟然達成聯盟發出饑餓預警。梔子窘迫,趁沒被同學們發現前,急忙用手去捂肚子。

但肚子好像成心與人作對似的,發出的聲音越來越響亮綿長。

前桌的學生狐疑地回頭看了一眼,與此同時,一名被鹿銜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學生非常給力地解決了一道難題,教室裏響起陣陣掌聲成功將肚子的“哀怨聲”蓋住。梔子迅速仰著頭繼續保持看著黑板沉思的表情,餘光中掃到前桌那位同學撓了撓後腦勺,不明所以地掉頭回去。她正要長舒一口氣,麵前的桌子上忽然有一袋餅幹扔過來,星星口吻無奈地說道:“老師,您這樣未免太影響我學習了,快吃吧。”

“謝謝你啊!”梔子有些慚愧。在大學課堂吃東西這種事,她跟朱瑾也幹過,那時候大一要上早自習,時間上和第一節課是連著的,很多學生沒有時間吃早餐,林天際不忍心孩子們餓一上午肚子,便默許大夥將早餐帶到課上,香味重的包子、餡餅除外。但現在不同了,自己的身份是老師,這樣做不合規矩。

星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從寬大的校服口袋裏摸出幾顆外包裝五顏六色的糖,一股腦塞到她手上,不耐煩的語氣中帶著妥協:“這回總行了吧,還老師呢,膽子可真小。”

梔子感激地微微點頭,拆了一顆糖,偷偷摸摸塞到自己嘴裏,心虛地瞄了眼講台上的鹿老師。他正在低頭翻講義,應該沒看到吧?

在經曆了一係列的心理活動後,梔子重新拾筆做筆記,她偏頭看了眼同桌,發現對方早已經轉過頭,臉對著牆打盹了。

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梳著高馬尾,用來綁頭發的皮筋在地攤上隨處可見,一元十根,黑色基礎款。最外層纏著的一圈黑線有很大一部分脫落,就連**在外的明黃色的皮筋也泛著白,看起來使用時間已經很久了。

即便這樣,她身上仍然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凜冽的、不可侵犯的孤傲。

梔子突然很想了解她。

05

契機到來得很快。

下午,梔子的英語課上,為了活躍課堂氛圍,在講到“人際交往”這一單元時,她提出了一個小互動。

“Please describe one of your Classmates's appearance。”(請對你的一個朋友的外貌進行描述。)

采用“接力回答”的方式進行,即第一個回答完的學生可以指定下一個同學來作答。

起初大家的評價都很友愛,直到一位高個子女生站起來點到星星,梔子臉色一僵。

高個女生說:“Xingxing,She is a ugly woman,just like a gorilla。”(星星是個醜陋的女人,就像一隻大猩猩。)再加上她那笑嘻嘻的模樣、咄咄逼人的手勢動作,遠比惡作劇要惡劣得多。

梔子神情驟然凝重,語氣也嚴肅起來:“You can't be rude!Only this time and no more,sit down please!”(你不能這麽粗魯,下不為例,請坐下!)

對梔子來說,在大庭廣眾下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是她此前從未有過的突破。

她向來是性格好到沒脾氣的人,第一次厲聲斥責的場景竟然是在講台上,更何況麵對的是自己的學生,實在滑稽。

可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她想收也收不回,心裏還擔憂自己是否言重了。

然而,事實上,梔子潑出去的一盆水沒能激起半點水花,便被隨之而來的哄笑聲淹沒。盡管她連喊了好幾聲“安靜上課”, 底下學生都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威懾力大打折扣的同時,無形之中她竟被牽著鼻子走。

梔子有些憤懣,也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愧疚。尤其是當她看到星星正在注視自己並且眼中有失望一閃而過的時候,這種愧疚變成了恐懼。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是有毒的藤蔓在滋生攀爬,或許在星星身上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否則學生們不會肆無忌憚地嘲諷,更不會將刻薄當成玩笑露出習以為常的神情。

但她也不確定,隻是無端地猜測著,課堂上發生的小插曲,還不足以說明什麽,她隻希望,是自己想太多。

而此時的她不會知道,正因為這一次“伸張正義”,為以後埋下了禍根。

隔天,英語課代表到辦公室送卷子,梔子像大多數老師一樣順口問道:“收齊了嗎?”

“除了翟星星,大家都交了。”課代表有一說一。

將手上的教案暫且擱下,梔子麵露善色:“是沒有做完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師還是您親自問吧,我問她也不說。”

“那好吧,謝謝你啊。”梔子有些納悶。她昨晚隻留了一張單元測試卷,A4紙正反麵,都是一些基礎的選擇題,題量不大,半小時就能做完,按照道理來講,是不會完不成的。

趁著課間休息的工夫,梔子拜托課代表將星星叫到辦公室來。她想起上次和星星做同桌的時候,無意間瞥見她字跡工整的數學筆記,本子上頭還貼有便利貼,上麵是她自己做出的方法小結,這樣認真的孩子不會無緣無故交不上一張卷子。所以,她想和星星聊一聊,是不是遇到什麽煩心事,好讓她能及時予以開導。

她是這樣想的,等星星來時便也這樣問了。

星星默默聽完她的話,稚氣未脫的臉上依舊不見悲喜,言簡意賅地解釋:“老師,我沒什麽事,卷子弄丟了。”

梔子怔了一下,平心靜氣地說:“這樣啊,沒關係。”又遞了張新卷子給她,“這張你拿回去,明天再交到老師這兒來。”

星星有些遲疑,似乎沒料到梔子會這樣說,但表情依舊沒什麽變化,朝梔子微微點頭後接過卷子一言不發地走了。

直到辦公室的門被合上,有個年紀稍大的女同事說:“要我說,這學生沒準都沒寫,隨便扯個由頭糊弄你呢。梔子老師,你不用跟他們客氣,這招數,我都見多了。”

梔子一笑帶過,沒有說話,直覺告訴她,星星看起來不像是在撒謊。盡管卷子丟了這種理由聽上去真的有些蒼白,但她還是選擇相信一回。從某些方麵上來說,她覺得現在的星星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喜歡把所有事情都藏到心裏去,連情緒都遮掩得小心翼翼。

放學鈴聲響了以後,梔子和鹿銜一塊回住處,兩人的辦公室沒分在一個屋子裏,一見麵聊了很多這兩天做老師的見聞和感受。等到走出校門好長一段路,鹿銜忽然注意到了什麽,問她:“你的包去哪兒了?”

梔子眼皮一跳:“糟了,好像落在辦公室了。”

等折返學校時,校園已經沒幾個人了,兩人直奔辦公室取包。出來的時候,梔子擔心教值日生沒把教室門鎖好,兩人回去看了一眼。

五年級的教室位置比較偏,在走廊最深處的拐角,老舊的教學樓裏光線比外麵昏暗得多。離班級越來越近的時候,梔子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透過班級後門的小窗戶,她驚訝地發現星星被一群學生圍攻,並且領頭的那個女生手上還攥著一張卷子,當著星星的麵撕了個粉碎,然後將碎屑狠狠地揚在星星身上。

原來星星的卷子是被這群人拿了去!

梔子喉頭動了動,一句“住手”幾乎要脫口而出時被鹿銜一下子捂住嘴巴,拽到了一邊去。

梔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掙紮的動作在看到鹿銜意味深長地搖頭時停住了。鹿銜冷靜地跟她分析:“這種時候你冒失地衝進去,什麽忙都幫不上的。這一次你替星星出了頭,日後沒人看管得到的地方,那孩子會更加受欺負。”

梔子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鹿銜鬆開對她的桎梏,壓抑著心底的怒火的同時良心也在備受拷問,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機將全程記錄了下來。

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藏在暗處隻能眼睜睜看著星星被欺負的梔子好像過完了一生。可鹿銜說得對,校園霸淩這種事絕對不是她此刻站出來教訓施暴者一頓就能根治的,相反的是,在她顧及不到的地方,那些汙濁昏暗的事情會加倍地落到受害者身上。她想要保護星星,就必須保留好最有力的證據,忍一時成一事。

等到那些囂張的施暴學生離開後,梔子和鹿銜走進教室。

星星正一聲不吭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看見他們進來,星星忽然有些無所適從,她胡亂地將掃帚堆到牆角存放處,撿起地上沾了土的書包就要走。

“星星!”梔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星星身子一僵,眼神飄忽閃躲不定:“梔子老師……”

梔子歉疚地看著星星,想說的話都堵在胸口處,沉默了一秒鍾,她堅定地說:“一切都會好的,會有辦法的。”

星星驀地抽回手,用一種哀傷的眼神拒絕她:“不會好的,這不是您該插手的事。”說著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梔子愣在原地,如臨深淵。

好長一會兒的寂靜,她語氣悲切地問身後的鹿銜:“到底怎麽做才會好?”

鹿銜一手攬過她的肩膀,眼神堅毅地注視前方星星跑開的方向,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窗,那是光亮照射進來的地方。

他另一隻手垂在褲線中央,用力地攥了攥手機。

06

第二天,鹿銜帶著證據去找年級主任。

令人意外的是,對方並沒有做出多麽驚訝的表情,仿佛司空見慣一般表示:“這事,我早就知道。”

鹿銜聽了,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那您就沒有想辦法解決嗎?學生遭受了這麽大的事,怎麽能夠任由事態發展!”

“鹿老師,你先別激動,聽我慢慢講。”年級主任一臉無奈,“這事不是我不想解決,是我辦不了。你說的解決辦法,我也都想了,開家長會,三方會談,也多次提這個事。可是越這麽做,孩子們的行為越偏激,沒什麽實際效用啊。”

鹿銜心中的疑問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想起星星諱莫如深的表情,漸漸冷靜下來問:“星星在班上被同學孤立排擠卻一言不發,背後是否有什麽難言之隱?”

“這都是上一輩造的孽啊。”年級主任長長地歎息一聲,緩緩地將過去發生的事情敘述出來。

影光鎮多是山坡,糧食收成不濟。約莫十年前,國內蘋果價格水漲船高,家家戶戶毀地種樹,果子結得倒是不錯,可山區交通不便,到了豐收的時候運不出去隻能爛在山上。就在這時,鎮上搬來一戶闊綽的外地人家說要集資辦水果加工廠,到時候果樹統一管理,水果榨成果汁成噸地往外麵賣,老百姓不但賺的錢多了,還能入股分紅。

那年頭,鄉親們法律意識還很淡薄,一聽說這行當賺錢,十人裏麵有九人爭先入夥,將自家積蓄都交了上去。

第一年,果園的經濟效益還真不錯,可第二年,經曆了一場大霜凍,果樹大麵積凍死凍傷,老百姓在田間地頭哭號一宿過後,等反應過來找那戶外地人家討本錢時,廠子大門緊閉,那家男主人早就卷款逃了。就剩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媽子,還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

再後來,村民報了警。警方追查一年多,將男人抓了回來,被裁定為非法集資罪,判了無期徒刑。

那個男人就是翟星星的爸爸。

一次意外窺見的霸淩事件竟引出一樁陳年的舊事,鹿銜心裏五味雜陳。翟父欠鄉親的錢還不清,到了下一輩,星星默默承受同學們的暴力,絲毫不予以還擊,變相來看,何嚐不是一種贖罪呢?

隻是這樣的贖罪法子真的對嗎?

鹿銜捫心自問,答案顯而易見,是不對的。

他語氣平淡地說:“可是主任,凡事都要講求一碼歸一碼,且不論‘父債子償’這句話在法律上僅有一部分情況適用。翟父虧欠鄉親的是錢債,星星即便要幫他還,也要用錢去還。您不應該默許校園暴力的發生,更不應該默許星星通過這種方式抵消罪過!”他深呼吸一下,一瞬間想到了小時候的梔子,眼神中有哀傷湧動,“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小的時候遭受了校園欺淩,成年以後也無法忘卻曾經受到的傷害,甚至一度患上社交障礙。後來讀大學時,她才結交到朋友,費了好多努力才從陰影中走出來,至今還心有餘悸。更何況星星她還那麽小,被全班同學孤立,沒有一個朋友。可她因為心懷愧疚甚至不會還手,一直默默承受著一切,永遠深陷水深火熱之中走不出來。您說,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啊?”

年級主任到底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尤其聽到鹿銜真誠的話語,備感觸動,不經意間眼眶也濕潤了。

他走到鹿銜跟前,拍了拍鹿銜的肩膀:“鹿老師,你說該怎麽做,我全力支持。”

鹿銜沉思了一會兒,神情認真地說:“把學生們借給我一天時間。”

07

“什麽?”晚上臨睡前,梔子鯉魚打挺似的從下鋪坐起來,手腳麻利地爬上鹿銜的床,殷切地問他,“你真打算這麽做嗎?”

鹿銜背貼著牆給她騰出一點地方,梔子爬過去躺下,鹿銜拄著胳膊看她:“你覺得怎麽樣?”

“我明白你的心思,以情景再現的方式帶學生們看校園霸淩,是想要旁敲側擊那些做壞事的孩子。可是眼下,上哪兒去弄投影設備呢?”梔子愁容滿麵。

“這就不勞你憂心了,自然有辦法。”鹿銜神秘兮兮,大手覆蓋在梔子額頭前替她擋住棚頂晃眼的燈光,“到時候,我負責放映,你給我主持就好。”

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呼嚕聲,鹿銜愣了一下,緩緩移開手掌,被梔子一秒入睡的模樣萌壞了。

他目光柔柔地注視著她的睡顏,想起朱瑾在他們兩個在一起之後曾經用半是威脅半是托付的語氣請他照顧好梔子,那時朱瑾說的一句話讓他印象很深刻。

而現在,他身邊的小姑娘再也不用畏首畏尾,她睡得安穩,睡得坦**,像隻八爪魚似的黏在他身上,叫他寬慰又歡喜。

隔天下午,鹿銜組織了一次觀影活動,讓五年級全體同學觀看。

這部電影有些特殊,是他拜托記者團的學弟學妹依照手機裏存儲的星星被欺負時的視頻連夜拍攝出來傳給他的,總時長不到十分鍾,將所有情節、言語高度還原。

放映時間從下午兩點一直持續到四點鍾,循環播放了十幾遍,直到底下的學生們承受不住心理壓力落了淚,他才按下暫停鍵。

但這還沒結束。

事後,他把曾經欺負過星星的孩子單獨叫到小黑屋裏,詢問他們觀看影片的感受。

有的人已經慌了,有的還在故作鎮定。

他又找出當下好幾條校園霸淩事件的新聞,在經過梔子潤色後,以第一人稱受害者的身份將殘忍的過程記錄下來,然後打印出來,叫他們大聲地朗讀,通過接力的方式,令他們親自打破自己的心底防線。

鹿銜冷冷地問了一句:“如果換作你們是受害者,你們怕嗎?”

這個時候,屋子裏已經有學生忍不住抽噎。

鹿銜將所有人的神態變化看在眼底,使出了最後一道撒手鐧,讓他們去看校園霸淩事件中施暴者的結局——他們被萬千網友唾罵、被人肉、被親友所不齒、被整個社會排斥……

最後,鹿銜又問:“施暴者呢?如果你們是施暴者會怕嗎?”

底下已經有人站出來招供,將那天欺負星星的事抖摟了出來。鹿銜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叫他坐下,繼而看了一眼梔子,對方心領神會。

梔子從容不迫地走上講台,字正腔圓地說:“同學們,鹿老師今天沒有給你們上課,卻又給你們上了課。老師這一句話說得很矛盾,但我相信,你們中的大部分人聽懂了對嗎?

“我們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不去講書本上的知識,而是講人生的課。在你們這個年紀,三觀尚未定型,很容易做出錯誤的決定。‘知錯能改’這四個字,相信你們從小長輩們就諄諄教導大家。但我希望今天以後大家能夠真的去踐行這句話。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這一句話我一直奉為箴言,如今贈予你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溫暖地活著,於己於人,都是一樣的。”

台下先是一片寂靜,而後有人拍手,慢慢地,掌聲連成一片。

推門進來的星星朝梔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那笑容很美,像一束光,一路披荊斬棘地照進了梔子心裏,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治愈。

支教結束的當天,梔子和鹿銜被星星邀請去家中做客。

古樸的籬笆小院子,院中央有一間紅瓦房,房簷下的窗台上趴著的兩隻花貓正在打盹,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一隻小黑狗衝上前吠了一聲,兩隻貓嚇得鑽進菜園子裏,沒了蹤影。

小黑狗扭頭看到有客人來拜訪,晃頭晃腦地就要往人身上撲,被星星吼了一聲,蔫悄悄地退到主人身後,卻仍不停地朝梔子搖尾巴。

鹿銜心血**想要摸一下,身子還沒完全蹲下,小黑狗竟吠了兩聲,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鹿銜哭笑不得,原地轉身略帶委屈地看著梔子:“我竟然成了‘狗嫌人’。”

“狗嫌人”顧名思義被狗嫌棄的人。

“摸摸頭,別哭。”梔子摸了摸他的頭發,朝他伸出手來。鹿銜也難得幼稚一回,手屈成“爪”遞了上去。

走在最前頭的星星沒注意到這碗“狗糧”,朝裏屋喊了一聲:“奶奶,老師們來了。”

話音未落,屋裏走出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梔子和鹿銜連忙正色,將來時買的東西畢恭畢敬地遞上去。

翟奶奶幾度推辭,最後拗不過梔子收下了,抹著淚去廚房忙活。

鄉下的灶台煙熏火燎,梔子想進去幫忙,翟奶奶怎麽都不肯,一個勁地將她推到門外去,將門簾一放:“丫頭,這屋裏嗆,外麵待著去吧。”

身後傳來星星的聲音:“梔子老師,您哪,就讓奶奶自個做吧,要不她心裏不舒坦。”

“那好吧。”梔子回過身,看見星星蹲坐在板凳上剝土豆皮,麵前放著一大盆蒸熟了的土豆,她湊上前,“這……是要晾土豆幹嗎?”

“是啊,”星星點了點頭,“今年土豆種得多吃不完,奶奶怕生芽子,晾幹了冬天吃。”

梔子拽了張小凳子,自然而然加入剝土豆的行列。

鹿銜身高腿長地坐不下,隻能在邊上幹瞪眼。梔子忍俊不禁,跟星星說:“要不給你鹿老師也找點活吧。”

星星抬眼看了看鹿銜,似乎很糾結地想了想:“籬笆牆有個缺口,要不您給填上?”

鹿銜把外套脫下交給梔子,一手拎著一捆玉米稈往籬笆牆方向走,脊背筆直如鬆。

梔子最近看韓劇看得入迷,霎時覺得心上人的背影比《鬼怪》裏的孔侑阿加西還有型。

剝土豆是個很細碎的活。

起初,梔子和星星還能悶頭幹上一陣,沒過半小時,都開始降速,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聊天。

是星星先開的口:“梔子老師,謝謝您。一直以來,第一次有人站到我這邊。您和鹿老師……我不會忘記這份恩情的。”

梔子放下土豆,轉過頭看她:“星星,這沒什麽,我們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你口中的恩情,我不想讓你記住,就像我希望你忘記那些令你不愉快的事情一樣。你的人生從此以後是要重新翻篇的,過去的事兒,不需要介懷,也不要緬懷。我希望你以後能溫暖堅毅地生活,這就足夠了。”

“山水一程,或許會,或許不會。”梔子想了想,從兜裏摸出一張字條遞給星星,上頭寫著她的聯係方式和學校地址。盡管她明白人和人很多時候都是一期一會的,但她仍然不可抑製地感性。說到底,她對這個像極了自己的孩子放心不下。

星星把字條鄭重疊好,放進衣服口袋裏,繼續悶頭剝土豆,好一會兒,聲音悶悶地說:“梔子老師,我會常常寫信給你的。”

梔子摸了摸她的腦袋:“好。”

飯桌上,翟奶奶熱情地給梔子和鹿銜夾菜。

眨眼工夫,梔子麵前碗裏的菜就摞成了小山。

星星怕梔子有負擔,急忙打趣:“奶奶,您這也太偏心了吧,不公平,來來,給我也夾點。”

翟奶奶傲氣地哼了一聲,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將親孫女打發,繼而又給梔子夾了一塊肉:“梔子老師,你多吃點。”

星星努嘴,埋頭扒飯。

小黑狗這時湊過來,用身子蹭著星星的腿肚,似乎也想要分一杯羹。

星星分了一點土豆絲給它,小黑狗嗅了嗅,扭著屁股走開了。

星星“哎”了一聲:“狗都不吃,我吃這麽香幹嗎?”

一屋子人哄笑。

就在這時,鹿銜的手機突然響了,他起身去外麵接。

梔子的心沒來由地發慌。

好長一陣子過後,鹿銜麵容沉重地回來,幾度欲言又止,還是決定把事實告訴梔子。

“俞叔叔他……出事了。”

“啪!”

梔子一下子失了魂,手中的碗倒扣在地上。小黑狗伺機出動,將肉吃光之後,又嗅了嗅土豆絲,隻是這一次,沒有人理會,它悻悻地鑽進鋪滿稻草的狗窩裏。

一場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