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小姐,好久不見

1.

人間從沒有真正的清靜,但凡有塊能落腳的地方就能生出是非。在是非之後,便是鉤心鬥角、權勢角逐。

一夜過後,李風辭在次日下午就離開了。

離開之前他同邀他過來的人握手擁抱,親密得像是相識許久的好友。即便他清楚對方曾派人來刺殺他,即便對方也曉得自己派出去的人沒回來多半是被解決了,可那又怎麽樣呢?隻要它們不暴露在明麵上,就不會耽誤他們做表麵功夫。

在李風辭的轎車路過巷口時,月輪恰好接替了夕陽。

朝暮反複,再尋常不過。

在繁雜紛亂的當下,大家都忙著生活,沒有幾個人有閑心去看月亮。李風辭轉頭望向天際,餘光捕捉到了一抹月色。可不過一秒,那光便被枝葉擋住,他卻沒有收回目光。

坐在一邊的心腹隨他回頭:“上將在看什麽呢?”

“看月亮。”

“月亮?”

燕斜風抻長了脖子,卻隻看見從小巷裏長出的一棵樹。那樹枝繁葉茂,甭說是月亮,連點兒光都透不出來。

“行了。”李風辭看不下去,照著人脖子一拍,“就剛剛長出棵樹來的那條巷子,你知道裏邊兒住了多少人嗎?”

燕斜風捂著脖子:“巷子,上將問的是那條窮巷子吧?那可是滾地龍的大本營,裏邊住的人多了去了,都是些下三爛……您問這個做什麽?”

李風辭沉默了一會兒:“那裏邊出來的人是不是很難找著活兒幹?”

“上將這話說得,住裏頭的人誰出來幹正經活兒啊?”燕斜風覺得這麽說不君子,但事實擺在那兒,他也說不了別的。

略微猶豫了一會兒,他繼續道:“雖說這麽講有些武斷,但裏邊確實是男盜女娼的,沒幾個例外。對了,那裏麵的孩子若長大了,男人還好,看清了現實多少能幹些力氣活兒,可裏邊的女人……嘶,上將又怎麽了?”

捂住被猛打一拳的小腹,燕斜風疼得倒吸了口冷氣。

李風辭環著手臂閉著眼:“廢話太多。”

燕斜風嘟囔一句:“不是……”

李風辭掃過去一眼,他立馬便不說話了。

車子路過橋上,那橋很老了,開得有些顛簸。

李風辭打開窗子,濕土混著海水撲上一陣腥苦的味道。

這味兒實在不招人喜歡,燕斜風原想忍著,可這橋實在是長。他捂著鼻子猶豫半晌:“上將,不如關上車窗吧?”

李風辭卻發起呆來。

“上將?”

“總會有例外的。”

燕斜風沒聽懂:“例外?”

李風辭瞥他一眼,搖上車窗,不再說話。

2.

李風辭的地盤在東北。

當下內憂外患,前有沙俄,後有日本,浮動中黨派爭端不斷,他在外人眼裏是風光無限、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實際上也受各方掣肘,處境沒多樂觀。

不過說是這麽說,比起絕大多數人,他還是好過的。

又或者說,他唯一的那一點不好過,還是他自找的。

李風辭如今擔的是上將,位置不低了,卻也依舊受製於人,但這個“受製”誰都知道多虛。他有權有勢有軍隊,有土地有實力得人心,隻要他宣布一聲東三省獨立,沒人能奈他何。若他哪天不情願起來,沒人能牽製得了他。

他卻自始至終沒這麽說過。

人心隔肚皮,很多時候忠奸難辨。雖然明麵上的實力好認,但沒人能猜著這位傳聞中的大軍閥做的什麽打算。所有人都清楚他手段鐵血不好惹,尤其是遼東一戰之後,“鐵將軍”這個名聲徹底打響,許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了投靠他。

一時間各路人才匯集於此,李風辭成了人人都畏懼的存在。

流言愈演愈烈,大家都說,他要反了。

偏也就是在這時,李風辭調動大半軍隊支援西北軍區,自己則帶軍進入上海。

這個動作沒幾個人摸得透,稍稍清醒的人都覺得他蠢。亂世裏誰都想多握住一些力量自保,他卻主動分散了自己的勢力。更何況上頭在這時候調離他擺明了是因為忌憚,誰知道他離開東北會發生些什麽?

李風辭卻不管,仗著頭鐵命硬,竟真就這麽來了。

眼下哪兒都蔓延著戰火,哪兒都散著離人,上海卻仍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繁華模樣。

寒風蕭蕭,李風辭披了長風衣,戴著一頂黑色圓帽,像一個斯文紳士。

時間如逝水,算一算,他上一次來這兒,那還是三四年前的事兒。天邊夕陽如燒,餘暉下塵土飛揚,大抵是光太強了,連塵埃都好看,像是浮動著的碎星。

李風辭在一處被圍起來的巷口前停下,想起來一些事情。

那裏麵像是被拆了在重建,除了沙土和修葺工具之外什麽都沒有。

李風辭正往裏瞧著,身邊忽然停下一位太太。

那太太話多熱情,見他望得呆怔,便先開了口:“你在看這裏哦?這裏頭晦氣的呀,前兩年一把大火燒得厲害,早沒東西可以看了。”

一把大火?兩年前?

李風辭回頭:“燒了?那裏麵的人呢?”

“對的呀,那時候這裏起了好大的火,沒有人曉得是怎麽搞的。”太太“哎呀呀”地可惜道,“裏麵的人哦,早就沒有了呀。”

微塵落在李風辭的睫毛上,他輕一眨,那灰塵便被抖落下去。

李風辭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問:“沒有了是什麽意思?”

太太擺擺手:“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燒死了。你要找人哦,那是很困難的。這裏麵都是下等人,傻的蠢的、沒前途的,名字都瞎取的,好些人都沒戶口的呀。這個你問誰都沒辦法,沒人曉得的。”

“怎麽會沒人曉得?”李風辭擰緊了眉頭,“燒死那麽多人,地方不管嗎?”

“哎喲!可不敢多說,誰敢有什麽‘曉得’,誰敢管。”太太扯了扯他的袖子,左右看一眼,“這個地方是洪幫看中的,他們要蓋樓的。先前說是調查,這巷子空了一年半沒人管,但也沒查出什麽東西呀。大家都猜他們根本沒查,隻是在打點上下,弄這塊地……不過猜是這麽猜,那些人心狠手辣的咧,又和上麵有關係,哪個敢多說哦。”她捂著嘴低聲道,“你年紀還輕,不要惹禍事,是非要沾上身,那麻煩得很的。”

李風辭抿唇:“謝謝。”

太太見他這樣,又提醒一句:“小夥子不要在這裏站太久啊,那些人不講道理的咧。還好他們今天休息,要是平時,好多人在這裏修砌大樓的,你多看幾眼都要被找麻煩的……”

夕陽落了下去,三年不見,上海的月亮都瘦成了彎彎一鉤。

李風辭對那太太頷首,抬眼再次往小巷裏深深一望,隨後收回目光,往來處離開。

大多數時候,人和人的緣分就是這麽薄、這麽淺。

而遇見一個陌生人,與人搭上幾句話,這也算不得什麽稀奇事情,連提都不值多提。

誰都知道。

3.

說是有遺憾,但真論起來,李風辭和鶯兒也不過就是一麵之緣的兩個陌生人。

他久處於風月場,再稀罕的美人兒也見過,早不是什麽見人一麵就給出真心的小少年了。

三年裏,李風辭軍務繁忙,欲望來時也有過些露水情緣。他從來不會憋著自己,對鶯兒總共都沒想起過幾次,這一回記起來,還是因為正巧經過這條巷子。

等時間再久些,李風辭說不準就會忘記她。

可偏偏他們又遇見了。

樂聲震耳欲聾,台上的舞女搖著羽毛扇露著大腿,彩光晃得人眼睛疼。座下的男人們喝著酒,無數雙眼睛在女人們身上巡著,目光肆無忌憚。

一曲終了,領頭的舞女被叫下來。她容貌出色,妝也精致,華貴大氅裹住了跳舞時穿的水紅色旗袍,露出的皮膚仿佛冬日裏的新雪,眼角眉梢都是魅人的風情。

落座之後,女人環顧一圈,目光隻在李風辭的麵上停留片刻便離開。

“各位爺好,不知方才的舞,各位爺看得盡不盡興?”

李風辭微愣,直直將人盯著,像在對比什麽。

可對比半晌,除了腦子發疼之外,他什麽也沒比出。那張臉很眼熟,那聲音也耳熟,這個女人哪兒哪兒都能和他記憶裏的人對上,卻也什麽都和曾經對不上。

李風辭比了許久,越比越覺得沒辦法將那個挽著衣袖洗衣服的小姑娘和眼前這個倚在男人肩膀上發嗲的嬌嗔女子聯係到一起。

是,他們又遇見了,卻是在這樣的地方。她給他的,還是這樣的一麵。

或許是李風辭的眼神太過直接,原先摟著她的男人曖昧地將人往這邊一推。

“李先生喜歡?”到底是風月場所,沒人會叫平日裏的稱謂,男人朝李風辭介紹,“這位是如今上海灘最當紅的慕鶯時小姐,許多人來這兒就是為了一睹慕小姐芳澤,米高美和百樂門都想著挖人呢。”

慕鶯時笑意盈盈:“哪那麽好呀,是各位爺抬舉了。”說完,她轉向李風辭,“這位李先生可是第一次來?”

分明是混慣了場子的,偏偏聽了她這句,李風辭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點點頭,心裏略有些發堵,不管她是故意不認他,還是真的不記得他都讓他不開心。

“這位李先生可是貴客,你還不好好陪陪他?”

“我起先瞧李先生這周身貴氣便覺得不是常人,可聽陸爺這一句呀,李先生怕是比我想的地位還要高一些。這麽說來,便是我不對,怠慢了貴客。”慕鶯時巧笑倩兮,端起杯酒來,“這一杯,便算是鶯兒的賠罪了。”

說罷,她舉杯,遮唇緩緩飲下。喝完之後有酒水清亮地留在她的唇上,她眸中似含秋水,微微酒氣之下,笑意更媚了些。

“還請李先生不要和鶯兒一般見識。”

邊上的男人曖昧地撫過她的腰身,她似嬌似嗔瞥去一眼,半點兒不情願的樣子都沒有。

也許她隻是曾經和他說過話的陌生人,但在李風辭的感覺裏,她是不一樣的,也不該和那些女人一樣,出賣自己的皮肉,做些這樣的生意。

李風辭握了握拳,又張開手,片刻後勾出一抹笑。他湊近她:“若我就要和你一般見識呢?”他的語氣曖昧,像是在和人調情,話裏卻隱約含著幾分火氣。

“這樣吧,若你把這一瓶酒都喝了,我就不計較了。”

李風辭指了下桌上擺著的人頭馬,那酒很烈,再強的壯漢也喝不了一整瓶。

他眼睛裏的惡意太明顯,慕鶯時下意識錯開目光,她佯裝未察覺:“我若喝了,李先生就能開心些?”

“自然。”

麵對李風辭的為難,慕鶯時沒有半分遲疑。她拿過人頭馬,另一隻手在玻璃瓶身上輕輕滑過,是逢迎慣了的誘人姿態。

慕鶯時輕輕一笑,抬起酒瓶便開始喝。

座上的男人見狀拍手叫好,個個看得興高采烈,唯獨李風辭的心頭湧上一股無名火。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可他就是覺得生氣。

她怎麽把自己糟蹋成了這個樣子?

“夠了。”在酒還剩半瓶的時候,李風辭握住她的手拿回酒瓶。他低頭看一眼,瓶口還留著她的口紅印。

慕鶯時眼圈通紅,在被奪過酒瓶的時候還被嗆得咳了幾下,卻仍撐著和他微笑眨眼:“李先生真體貼。”

李風辭嗬一聲:“慕小姐酒量夠好的。”

說完,他對著酒瓶便灌了一口。

冰冷辛辣的酒水流過他的喉管,烈火一樣燒下去。

李風辭隻喝了一口便放下了酒瓶,也不曉得她那半瓶是怎麽灌進肚子裏的。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在此之後,李風辭便再沒有和慕鶯時說話。

接下來的半場,他似乎對慕鶯時失去了興趣,始終隻盯著台上的舞女,甚至在新上來人之後,還點名要了一個。在男人們眼裏,李風辭半點兒沒變,愛好享樂,愛好美人,他仍是那個李風辭,甜言蜜語張口就來,溫香軟玉也不推拒,但那都是麵上的。

實際上,接下來的時間,他總忍不住關注慕鶯時。

在聽見摟著她的男人說的下流話時,他都聽得皺眉,她卻乖順地倚在對方懷裏嬌笑,時不時還應和幾句,惹得周圍的男人笑意連連,興致也越發高漲。

她笑得風情萬種,眉眼間都帶著小鉤子,抓人得很。和她比起來,誰都顯得遜色。李風辭心下一緊,忽然就厭了懷裏的女人。

他將人稍稍推開,單手扯了扯衣領,閉上眼用手給自己扇風。

這舞廳裏麵,真是怪悶的。

“李先生是熱了?”那邊的慕鶯時正巧回頭,“要不要吃些瓜果?”

舞廳裏燈光昏暗,李風辭睜眼,模模糊糊像是看見了幾年前那張臉。

——我們這麽有緣,一定會再見的,你要記得我呀!

他低笑一聲,沒有理她,倒是拍了下摟住她的男人的肩膀。

“我有些疲,先回去了。”

男人聞言起身送他:“李先生可盡興了?”

李風辭張了張嘴,最終意有所指似的望向慕鶯時。

他挑眉:“陸爺這樣厚待,我自然是盡興。但如果陸爺能割愛,讓我今夜帶走慕小姐,或許能更盡興。”

4.

上海的路麵修得好,車開起來不顛簸。可慕鶯時坐在後座還是覺得不舒服,胃裏一個勁兒地翻,像是有團火在燒一樣。她一下一下地撫著胸口給自己順氣,好不容易好些了,卻不料李風辭一個急刹車——

“唔!”

慕鶯時飛快地捂住嘴,生怕自己會吐出來。

李風辭通過後視鏡瞟了她一眼:“暈車還是喝太多了?”

“都有。”慕鶯時閉著眼,臉色慘白。

聞言,他開慢了些。

隨著時節入冬,這夜裏也越發冷了。但慕鶯時開著窗戶靠在那兒吹冷風,吹得本就不好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你剛剛喝了那麽多酒,還是不要吹風的好,免得第二天頭疼。”

慕鶯時笑了笑:“現在我的腦子已經疼得要炸開了,這涼風吹著還能稍微好受些。您看,眼下這麽難受,好不容易有東西能緩解,誰還管什麽明天。”

這話說出來帶著酒氣,醉話一般,聽在李風辭耳朵裏卻別有深意。

他想凝神開車,但一想到她就坐在他身後,便總忍不住想些有的沒的。

“你怎麽會去……”

這話李風辭沒想問,是它自己從他嘴裏溜出來的,他說到一半就收了聲。

慕鶯時睜開微紅的眼,斜斜看向握著方向盤的李風辭:“嗯?”

李風辭抿了抿唇:“我說,回去的路上你怎麽不唱歌了?”

慕鶯時一愣:“上將想聽我唱歌?”

李風辭點點頭,惹得後座的人一陣輕笑。

“上將的喜好真是別致,旁人聽我唱歌,都叫我閉嘴,您倒還惦記上了……唔!”

李風辭這一腳刹車踩得比方才還突然,慕鶯時差點兒沒忍住都吐了。她腦子裏那團糨糊熬得更稠了些,幾句責問就要出口,卻在瞬間換成了笑。

“多謝上將好意,但我坐不慣車,不如我自己走回去吧。”

李風辭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下車為她開門。

慕鶯時被晚風一吹,整個人清醒了些,倒是比坐在車上舒服。可李風辭卻沒有坐回去。

“上將?”

“我陪你走走。”

慕鶯時按了按額角:“還是不麻煩……”

“不麻煩。”李風辭回得斬釘截鐵,“正巧我也不想開車了,停在這兒也方便。你家住哪兒?”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遠。”慕鶯時低頭看著腳下,“上將方才開反了。”

李風辭微頓:“怎麽不早說?”

“我上車時就說了,但不曉得上將那會兒在想什麽,應一聲就往另一邊開。和著之前上將與陸爺說的那句話,我還以為您是要帶我去什麽地方。”她眨眨眼,“原來是我會錯意了。”

月光瑩瑩似雪,細密地鋪在她的發上。

李風辭這才反應過來,上車時自己尚在生氣,倒是沒注意慕鶯時說了一些什麽,握著方向盤下意識便往自己的住處開。一路上沒聽她說話,他還以為是順路。

他停下腳步,轉身就往另一邊走。

“上將?”

“不是走反了嗎?說好的,送你回去。”

慕鶯時歎一口氣,心道誰和你說好了,我講的明明是我自己回去。

“怎麽不走?”李風辭與她對視,“上一次你說離得近,不需要我送;這回這麽遠,總該需要了。”

上一次?

“對了,你叫我上將?你知道我是誰?”

慕鶯時的眼尾帶了一抹被酒意染上的旖旎紅色,她先是一頓,很快又笑開了。

“我認字是跟著報紙認的。”

“你在上邊看見我了?”李風辭皺了皺眉,“報紙上都寫了我些什麽?”

他竟沒有看過?慕鶯時覺得稀奇,眉眼彎彎道:“都是好話,是上將立過的戰功。”

他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赫,是靠能力拿到的上將軍銜。鶯兒原先道李風辭這個名字耳熟不是假的,現下世道裏,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他。隻是那時她沒想過自己能和這麽個大人物打上交道才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風辭扯了扯嘴角:“也是難為他們了,想寫的不敢寫,想發的不敢發,還要說我的好話。”說完,他才發覺她還停在原地,他挑眉,“怎麽還不走?”

“走不動了。”

這話聽著敷衍,卻不是句假話。

慕鶯時的酒量一般,雖然平時推不過也會喝一些,但也沒像今天這樣喝過,幾種酒混著猛灌下去,從舞廳到這兒她都是強撐著的。先前在車裏還好,她還帶著些意念,想著不能吐出來。可現在下車不過剛放鬆些,酒意便湧上頭來,有霧氣遮住她的眼睛,攪得她連眼前這麽近的人都看不清。

慕鶯時甩甩頭,又走近他幾步。

她的眼裏有迷茫,有無奈,末了歎一口氣,白霧撲在了他胸前的衣服上。

“在歎什麽?”他問。

“歎一些事。”

李風辭為她撣了撣肩上的灰:“不能說?”

她定定看他一眼:“不能說。”

“那就算了。”

慕鶯時笑著低眼,把自己所有的心緒都藏在黑暗裏。

不一會兒,她整理好自己。在抬頭的時候,她拉住他的衣服踮腳湊上去,水潤的唇貼在他的下巴上:“上將,您住哪兒?”

李風辭麵色淡然,手卻扶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拉得貼在自己身上。隨後,他低頭,碰上她的嘴唇。

“就在附近。”

他與她做著接吻的動作,卻隻聊天似的同她說話,唇齒之間沒有半分糾纏的意思。

慕鶯時有些拿不準他。

她又湊上去一些,想了想,又在他的唇上舔了一下,這回她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滯。

慕鶯時笑得惑人:“現在夜黑風高的,我住的地方路遠地偏,再過去也不方便。上將不妨帶我回去,也省得多走這麽多路不是?”

“你都是這麽勾引男人的?”

他的聲音有點兒冷,呼吸間全是她的味道。

慕鶯時對情緒敏感,聞聲錯開臉來,舉重若輕:“上將誤會我了。”

“誤會?”

李風辭似是對她的離開不滿,他攬住她腰的那隻手更用力了些,幾乎是將人箍緊在了自己的懷裏。慕鶯時明顯不適,剛想說什麽,就被另一隻手按住了後腦,緊接著承受了一個迫人又可怕的吻。

像是被惹怒了,沒有一絲溫情,他給她的吻裏含有帶著硝煙的怒意。她不知道他的怒氣是哪兒來的,她抽空轉了轉腦子,覺得總不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改變,畢竟誰不會變呢?

“唔……”

李風辭咬住她的下唇,兩人同時嚐到了血的味道。慕鶯時皺緊眉頭,覺得又痛又麻還喘不過氣。她想推開他,但身前的人在察覺到這個想法之後把人抱得更緊了。他的手臂和鐵鏈一樣,繞著她不停收緊。她的胃裏一陣翻攪,她睜眼,隻覺得天旋地轉,危急關頭也不知哪兒來的野力氣,竟真把他推開了。

推開之後,顧不得李風辭的反應,她蹲到路邊就開始吐。

先前一直忍著,不希望在他麵前這麽失態,可慕鶯時沒想過會有這麽個意外。吐完之後,她舒服了許多,隻是與此同時,她想象了一下李風辭的反應。

剛剛接完吻就看見接吻對象吐得這麽幹脆,不論是誰,心情都不會好。

夜風涼涼地鑽進她的後頸裏,慕鶯時打了個寒戰,突然有點兒害怕回頭。

“好些了嗎?”

不料,身邊伸來一隻手。

“抱歉,剛才不該這麽對你。”

李風辭遞給她一塊手帕,聲音溫柔得讓她當場愣住。她以為他會發火,以為他的脾氣會比之前更大一些,卻沒想過李風辭竟會和她道歉。

慕鶯時不由自主地接過了手帕。

這帕子有些擦毛,邊也微微卷了,看著顯舊。

她認識這帕子。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蹲在她的身邊,他笑了笑:“是你洗過的那塊。”

說完之後,她的表情比先前更呆了點兒,李風辭看得不自覺地彎了嘴角。她的妝掉了一些,口紅也花了,頭發被風吹得淩亂,整個人都稚氣了幾分,不再是舞廳裏整潔精致的美人。

可他喜歡看這樣的她,仿佛和三年前的小姑娘重合起來。慕鶯時抬起眼睛,水靈靈的,幹淨又明豔,帶著些懵懂,和什麽媚俗嬌豔完全沾不上邊。

慕鶯時接過帕子,卻沒用它,倒是從包裏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嘴。擦完之後,她跟著他一同起身,將手帕又遞回去。

“上將怎麽沒換一塊?”

“我有幾塊輪著用,這次也是巧,帶來的正好是它。”李風辭說,“或許是緣分吧,你當時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會再見。”

慕鶯時淺淺一笑:“是嗎?”

他這句話沒勾起她的懷念,倒像是按了個開關,先前還脆弱無辜的小姑娘抬眸間又換了魅人的笑意。

“既是緣分,上將不打算收留我一夜嗎?”她的手指輕輕撩過他的衣領,眼角眉梢帶著的都是風情,“您瞧,我們是熟人,這一夜我可以給您算便宜點兒。”

他們湊得很近,吐息間纏繞著從舞廳帶出來的酒氣和她身上殘留的香水味。

現在時間不早了,也不曉得是哪家還在聽收音機。那聲音開得不大,但夜裏太靜,模模糊糊還是能聽見個調子。

那家放的歌是《今夕何夕》。

李風辭聽得清楚,慕鶯時卻沒聽見似的,隻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晚燈風影裏,李風辭與她對視許久,末了終於放棄了些什麽,他握住她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