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小姐與少爺實在般配

1.

許知遠沒有再找過沈輕舟。

在距離那日一月之後,許知遠結婚了。

“十”是個圓滿的數字,秋桂泛金,滿街都是香的。算命的說那天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諸事皆宜,他同金夙姍便是在這麽個日子裏互許了承諾。

當天酒席上,許知遠瞥見門口一個熟悉的影子。

那人身子本就單薄,現下更是清瘦了一圈兒,西裝掛在他的身上,空落落的。而那人對他遙遙舉杯,像是在祝賀。

沈輕舟原本不想來的,不料輾轉反側一夜之後,一大早,他自個兒便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跑到了這個地方。他沒有請帖,但開門的人是許家人,他們沒有攔他。沈輕舟不知自己該不該為此慶幸,但很快他就不想這些了。

他看見了許知遠。

和沈輕舟相反,許知遠的狀態很好,精神又貴氣,整個人神采奕奕,沒有半分疲憊。他站在金小姐身邊,兩人當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

金夙姍本就生得明豔,今日一番打扮,又是笑意盈盈,美人如斯,奪目得很,任誰都舍不得移開目光。許知遠就更不用說了,他本就心悅於她,眼下更是大半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

沈輕舟沒有指望過許知遠會瞥見角落裏的自己。

可他偏偏看了過來。

沈輕舟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向他舉杯。

那杯子是空的,裏邊一滴水都沒有,好在他在戲台上假喝慣了,將杯子送到唇邊,仰頭灌下,動作自然得很。隻是他沒想到,自己一段時間不進食,現下咽口空氣都胃痛。像是被刀攪過,他疼出一身冷汗。

他一隻手捂著胃,另一隻手卻還能無事似的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放下手後,他自覺狼狽,起身便想離開,不巧的是這時許知遠竟帶著金夙姍走了過來。

這是最後一桌,他們正好敬酒到這兒,金夙姍的臉上輕泛薄紅,對比來看,便顯得沈輕舟的臉色越加慘白。

沈輕舟是強撐著喝下那杯酒的,喝完之後,他撐著桌子試圖維持住平靜的表象。但這到底是在許知遠麵前,他一眼就能看透沈輕舟。

許知遠敬完一圈兒便離開,臨走前不過隨意瞧了沈輕舟一眼,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忙得理所當然。沈輕舟輕咳幾下,深深呼吸,餘光看見登記台邊上放置的禮品箱。

許知遠是個人物,所收的禮物自然沒一件尋常的,可在那些東西當中,有一個箱子又大又重,叫人猜不著裏麵是些什麽。那是沈輕舟的隨禮。

他把他這些年攢的所有家當都送給了許知遠,包括他攢下的財物和幾張地契。

裏麵值錢的、不值錢的,用心挑選的、隨手買來的,每一樣的來源,都是他念著期許想送給他,這樣收來的。他原先總找不到由頭,輕了怕少爺嫌棄,重了又覺自己身份不適合,今天總算一並送去了,也算是了卻他一樁心願。

沈輕舟彎了嘴角,眼睛卻發澀。

他把臉埋在袖子裏,重而無聲地歎一口氣。

接著,他起身便想回去。

然而沒料到,在走到門口時,他被一個人攔住了。那人是許知遠的手下,在這兒也幹了許多年,是個熟臉,沈輕舟認識,也同他打過不少交道。

這位小兄弟每回尋他都隻有一個目的,是許知遠又有了新的任務給他。

但現在該不會再有了。

那麽這次是因為什麽呢?

沈輕舟在小隔間裏等了會兒,腦子裏不斷地在猜,卻怎麽也猜不著。

窗外秋高氣爽,陽光正暖,把草木都映成金玉,沈輕舟一邊猜,一邊按著胃,一邊望著外邊兒發呆。興許是放空太久,因此,當許知遠踏著暖光走過來,將一包藥片扔在他麵前時,他整個人都是蒙的。他甚至沒問那是什麽,接過之後,就著口水就咽下去了。

咽完之後,他又接過許知遠遞來的水杯,本想說不用了,他都吃完藥了,但在看見少爺模樣的時候,他的眼睛莫名泛酸,低頭便把水喝了。在這之後,他的胃果然舒服了些。

“好些了嗎?”

許知遠胸口別著的花兒都還沒摘,身上也沾著酒氣,就這麽站在他的身前,鮮活又真實。

沈輕舟仰頭看著許知遠,他原先以為夢裏的夠真了,但現下看著,同現實相比,夢境還是太單薄,單薄得像個影子,光稍暗一些,那影子就糊了。

沈輕舟將杯子放在一邊。

“謝謝少爺,我不疼了。”

許知遠盯了他一會兒,隨後在一旁坐下。

“這是不生氣了?”他吐字很輕,聲音又低,話裏帶著笑意,怎麽聽怎麽像是在哄孩子。

沈輕舟抿了抿嘴唇,驟然便覺得委屈,但他很快將那上湧的感情按下去,擠出個笑來。他在袖中握緊拳頭,與許知遠對視一眼,再開口,聲音平靜清和,聽著安穩得很。

“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少爺寬宏大量,不要同我計較。”

許知遠挑眉不語。

大概是起了個頭兒,再說祝福也就容易了些。

“金小姐溫婉大方,與少爺實在般配。”沈輕舟微頓,“還沒來得及說,少爺新婚快樂。”

“謝謝。”

許知遠點點頭,正要再說些什麽,沈輕舟卻一下子站了起來。

“少爺,我今日還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打斷許知遠,但他確實有些待不住了。今天是許知遠的大日子,但他一臉苦相,實在不適合待在這兒。在這地方,他覺得自己很狼狽,多留一秒鍾都覺得不安。

“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等下回有機會,我再找你把今兒個的酒補上。”

沈輕舟頷首,起先還能穩住腳步,然而,出了許家大門,他便逃似的小跑起來,腳步踉踉蹌蹌。路上的行人見著,都忍不住回頭多瞧幾眼,可是幾眼之後也就過了。

街上總是不缺熱鬧的。

2.

月光昏暗,沈輕舟坐在書桌邊看著一個小玩意兒。

那是個手掌大的陶瓷擺件,孩子玩的東西,街上到處都是,沒什麽好說的。

貨是便宜貨,來處卻稀罕,是許知遠給他的。

它在這兒很多年了,也不曉得當初許知遠是從哪兒撿來的,把玩了一陣,隨手就擱在了他麵前。

當時,許知遠叫他幫忙扔了。他倒好,拿著人家不要的東西當寶貝。他把這小東西放在了書桌上,每日給它擦灰,不明白的,還以為這是什麽珍稀物什,需要這麽對待。

瓷白的小玩意兒在夜裏亮得晃眼,沈輕舟魔怔了似的,伸出手來,將它一寸一寸地往桌邊推。他的書桌沒多大,不多久,東西就被推下去了。

“啪——”

望著一地碎瓷片,沈輕舟呆呆愣愣,半晌不曉得反應。

窗外的月輪移了位置,照進來一束光,那白光正好打在碎瓷上,沈輕舟眨眨眼,起身去拿了掃帚和撮箕。

以為多結實呢,原來隻是沒碰它罷了。

沈輕舟將碎瓷片和地上的積灰一起掃走,倒在了垃圾桶裏。瓷片碰撞的聲音在夜裏顯得很響,他卻仿佛沒聽見,把東西一放,轉身回了臥室。

瓷的就是瓷的,若是早些磕著,怕是早就碎了。

第二天,沈輕舟去了戲院。

李風辭早早等在那兒,他身上的襯衣西褲穿得妥帖,手裏搖著一把折扇,較之大家心目中殺伐果決的大軍閥,看起來倒更像個矜驕清貴的少公子。

“今兒個唱什麽?”

“便唱一曲《杜十娘》吧。”

沈輕舟既不化妝,也不換衣裳,他把外套掛在一邊,隨口就來:“多年的心願未白想,我定與李郎配成雙。”

“嘖!”李風辭將折扇一收,“我瞧你這句不入活兒,唱著也沒有以往的水準,仿佛境遇與詞兒是反著來的,還是換一首吧。”

沈輕舟的動作一停。

這幾天戲院沒人,倒是成了李風辭的專場。

沈輕舟在這兒唱了很久,他入戲總是很快,唱得也好,以往許知遠空了也會來聽,就坐在樓上包廂。可如今戲院裏空空****,沒有光亮,連台上都隻站著他們兩個。

“這不是表演的時候,難免入活兒慢些。”

“是嗎,我怎麽瞧著你說的不像真話?”李風辭拿著折扇比了比,狀似無意道,“反而我講的那句更貼近。”

沈輕舟但笑不語。

這裏實在太黑了,不遠處的小窗戶即便打開了也亮堂不了多少。李風辭收起折扇,掏出打火機,他拇指一擦,火機便冒出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吸引了沈輕舟的注意。

他轉身,蒙矓間看錯了人,誤以為那火苗是十五年前躥過來的,而他也就透過這微弱火光望到了過去。

“聽說許家少爺結婚了?”火光映在李風辭的臉上,“也不是聽說,那天我在街上瞧見你跑過去,再往前走,就聽見人說他們的婚禮辦得熱鬧。你是去送祝福的?”

“對。”

“看你這不情不願的模樣,不想去為什麽要去?”

“我清楚自己,不去會後悔。”沈輕舟笑著反問,“再講,人活著哪那麽自由?不想做的事就能不做嗎?”

這句話聽得耳熟,以前也有人這麽同他說過,李風辭頓了頓:“說的也是。”

李風辭大概隻是隨口附和,沈輕舟心口卻有什麽東西被這一句拽著湧出來。

沈輕舟活了二十多年,沒過過一天舒緩的日子。他壓抑慣了,偶爾想說些心裏話也無從開口,卻是這一秒,他站在台上,不想再演別人的故事。他想講講自己。

“你看,我以前也不喜歡唱戲,我也不喜歡做一些老鼠一樣的事情,我見血還犯惡心……”

沈輕舟想說的很多,可他不過剛說了這一句,李風辭便把火吹滅了。

在火光消失的一瞬間,沈輕舟的喉頭一幹,忽然沒了聲音。像是放到一半的電影,隨著白光消失,幕布上的畫麵戛然而止。

李風辭毫無察覺:“這樣?那你為什麽不離開?還是其實你一直想離開,可惜卻走不了?”

戲院空**潮濕,又不通風,給人一種悶熱壓抑的感覺。李風辭覺得不舒服,將袖子往上挽,給自己擦了擦汗:“欸,你不熱嗎?”

沈輕舟搖搖頭。

“你還真是玉琢的。”李風辭玩笑般地捏了他的臉一下,“不出汗就算了,身上還這麽冰。”

沈輕舟皺眉:“別動手動腳的。”

李風辭驚道:“至於嗎?”

說完又想到沈輕舟的身份處境,李風辭尷尬了一瞬。這世道遠沒有人想的那麽幹淨,尤其是下九流的地方,最容易藏汙納垢,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沈輕舟對一些東西敏感也正常。

李風辭腦子轉得快,道歉也快:“方才不好意思,若有冒犯,沈老板給我個麵子,不要和我計較。”

沈輕舟清楚他的性格,也沒多想,隻是搖頭:“不至於。”

“那咱們說回之前的。”李風辭翻篇快,“你真是想走走不了?要不要兄弟幫你一把?”

沈輕舟一停:“我能走了。”

他說完又重複一遍:“我現在可以走了。”

李風辭抱著手臂,略顯沉默。

“怎麽樣,你要不要恭喜我?”

“若你想走,如今又能走,我是該恭喜你。但我瞧你這模樣都快哭了,分明是不願走。就這樣,你還想騙我一句恭喜?”李風辭背過手,眺向角落裏那扇半開的窗,“想唬我,門兒都沒有。”

沈輕舟與李風辭熟絡起來是樁意外,在最初的時候,他也沒想過自己能和李風辭成為朋友。雖然看著頗有差異,但或許在本質上他們是同一種人,相似的人總能交好。

風雨夾著幾片樹葉吹進來,沈輕舟跳下台子去關了窗,自己卻被雨弄濕了袖口和頭發。

他隨便拍了幾下。

“我原本也沒想到你真能恭喜我一句。”

李風辭勾唇:“你既這麽說了,那我偏要與你道這一句。”他跟著跳下台子,卻沒過去,隻在最前排挑了個靠左的位置坐下。

李風辭朗聲道:“沈輕舟,恭喜你,你自由了。”說完轉頭背對著他,“人會變,心也會變。或許這不是你如今所想要的,但若改不了爭不著,能得到最初想要的,那也是個安慰不是?”

這句話比起說給沈輕舟,他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別想什麽時過境遷,你就當中間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就當你一直是最初的那個自己,就當自己一直想走。這樣算來,你得到的,便是個圓滿結局。”

沈輕舟被這些話弄得一愣,失笑道:“盡是歪理,這如何能當。”

“能的。”

李風辭坐在那兒,背對著他。

“等你的意願再強烈些,你也可以做到自欺欺人,糊弄著自己把日子過下去。你現在覺得不能當,不過是你還醒著,可咱們這樣的人,醒著是活不好的。”

醒著,便看什麽都清楚,也看什麽都難過。

李風辭坐在黑暗裏,他閉著眼睛,背靠著椅背,並指給自己打著節奏:“今夕何夕溪水流,夜風急隻有我和你,我和你患難難相依……”

沈輕舟聽時興的歌聽得不多,但這首他也在收音機裏聽過,隱約記得最後的詞兒是“患難相依”,唱出來也不是這麽個調子。可李風辭唱得認真沉醉,嗓子都啞了,他也不好攪了李風辭的興致,便聽著了。

李風辭一遍遍地唱,聲音一遍比一遍低。

末了,他站起來,整個人低落不已。

“你說,找個患難相依的人怎麽就那麽難?”

他似乎隻是想問,卻並不想找答案,問完就自己接上了:“不過本來也是這樣,在哪兒都是。非親非故的,你憑什麽要求人家和你患難相依?”

說罷,李風辭拍了拍沈輕舟的肩膀。

“每回見你都要醒一醒,我真是不該來。”

沈輕舟低眼:“小孩兒在牙疼的時候,也會想起不該貪嘴。”

李風辭大笑,笑聲在廳裏回**了幾圈。

笑完他長歎一聲,搖著折扇,闊步離開。

他說自己不喜歡道別,沈輕舟也沒問過緣由,隻記下他那一句,之後沒再和他說過再見。

有些事情不需要問清楚。

這個世上,誰沒有故事呢?

3.

北平的秋天過得很快,天氣一日比一日涼,轉眼街上就沒有穿單衣的了。冬雨帶寒了城市,冷風獵獵,沈輕舟捂了大氅,手卻總是冰的,怎麽都暖不起來。

這是沈輕舟過得最平靜的三個月,最忙也不過就是去唱唱戲,下戲便是回家,什麽都不必再做。不用調查許知遠的哪個仇家又做了什麽手腳,不需再擔心自己做事時會不會動作不仔細暴露了什麽,不必去做什麽危險的事兒,隻要好好休息,準備好第二天的戲便可。

他住的地方不大隔音,晚飯過後,能聽見隔壁老頭跟著收音機唱曲兒,能聽見樓上的夫妻吵架,能聽見街上車來車往人聲喧嘩。他在這兒住了十年上下,今天才發現,原來這棟房子,除了他家,都有人味。

沈輕舟喜歡這些聲音,這些聲音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

其實,沈輕舟也不是完全不出門的,昨日晚間聞見飯菜香味,是燒魚的味道,他記得翠媽燒魚燒得最好,香嫩爽口,連裏邊切成絲的辣椒都好吃。

想到這裏,他忽然餓了。那餓意從懷念裏生出來,攪得他坐立不安,末了決定出去找家菜館吃個魚。

巧也不巧,剛走到菜館門口,沈輕舟便碰見了金夙姍。金小姐沒瞧見他,她隻是一個人低頭在吃飯,不曉得怎麽,看著略有不快。

沈輕舟微頓,走進去,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不一會兒,許知遠從門口走進來,手上提著一些小玩意兒。

許知遠說狠話擅長,哄人卻沒什麽經驗。但麵對金夙姍,他總能發揮得好,興許是拿心意換來的。感情這種東西即便藏著也能被感覺到,更何況他們是夫妻,他對她不用藏。

姑娘應當很喜歡這樣被寵著的感覺吧?

沈輕舟看了好一會兒,看得眼前的魚都冷了,外邊也開始下起了雨。

半晌,他挑了一筷子魚肉。

這家菜館挺有名,做的東西也好吃,即便冷了也好吃。可沈輕舟有些吃不下了。

他想起李風辭的話,覺得李風辭說得挺對。

像他們這樣的人,醒著是活不好的。

尾章

命中無你,便不等了

新婚期總是甜蜜異常,許知遠在蘸糖的日子裏過了幾個月,再想起沈輕舟,還是因為談生意。對方老板是個爽快人,吃完飯說時間還早,定的消遣地方是宏福戲院。

這年頭都時興看電影,聽戲的人比以前少了很多,但今晚是沈輕舟的場,戲院裏座無虛席。台下叫好聲接連不斷,聽著那柔美婉轉的唱腔,再去看那台上扮相精致的人,許知遠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在座那麽多人為沈輕舟而來。

這小家夥什麽時候長這麽大了?

許知遠第一次認真看他,心裏冒出的居然是這麽個想法。

他笑了笑,那老板推他的肩膀:“你曉得最近的傳言嗎?”

“什麽傳言?”

老板衝著台上努努嘴,壓低了聲音:“就是沈老板和那個李風辭,你知道吧?嘖嘖,外邊傳得很凶啊……”

隨著老板的講述,許知遠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下來。

周圍的看客熱情激動,台上的人唱得依然動聽,他卻發起了呆,出神想到中秋時雅北樓裏,沈輕舟問他覺得戲子和娼妓有什麽差別?問他,難不成他真以為戲院會為了護著他們而開罪達官顯赫。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辛酸處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享定,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綺裝衣錦,到今朝隻落得破衣舊裙。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戲台上,沈輕舟唱著新出的《鎖麟囊》。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上麵打著光很亮,角兒是望不清看客的,但就在這一片光色裏,沈輕舟瞧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前沒有光,他看不清許知遠;如今光太亮,他還是看不清許知遠。

沈輕舟緩步輕移,小心將人瞧著,那詞兒不自覺帶了幾分顫意。

“……到如今見此囊莫非夢境,我怎敢把此事細追尋從頭至尾仔細地說明。”

唱罷這句,他與許知遠對視一眼。

那一眼裏,許知遠倏然就回到了雅北樓,眼前人切切地問他:“便不是戲院,便是您。我跟著少爺十五年,可將我和李風辭一比,您還是知道該舍哪個,誰都知道該舍哪個。但被舍的那個,後果如何全憑運氣,是死是活,誰在乎呢?”

許知遠不常聽戲,但也知道這一折裏薛湘靈的故事,那是一個富貴時也保持著清醒的女人。她算得多,有回憶,有反省,也有能耐麵對和接受變故。

那位老板在聽至一半時便走了,說是還有事情,許知遠卻留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聽沈輕舟唱一折戲。

在戲散之後,許知遠坐了會兒,去了後台。他不曉得自己是要去做什麽,不過好在以他同沈輕舟的關係,他即便不做什麽,也是能去找沈輕舟的。

隻是不巧,許知遠剛到後台門口就看見了不小心磕著小腿的沈輕舟和扶著他的李風辭。他隻看了這一眼,不曉得前因後果,而這一幕太曖昧,他明顯誤會了。

李風辭是權勢滔天的大軍閥,而他現在隻是個商人,還是個沾著黑的商人。他在洗白自己,可許多從前的事情都還差著一點兒,沒處理完。這種關鍵時候,他不該開罪這種大人物。

許知遠是個聰明人,慣來都會選。可在對上沈輕舟的眼神時,他不自覺想起了雅北樓,不自覺就想起了那句質問。

於是,在周圍人異樣的目光裏,許知遠拽著沈輕舟跑出了戲院。

在被拉著跑出戲院時,沈輕舟整個人都是呆愣的。

他隻顧著眼前的人,隻顧著跟上許知遠的腳步,其餘什麽都不知道了。

其間,他嗆了風,還被沙子迷了眼睛,他們跑了很久才停下。

街道邊,許知遠大口喘著氣笑,他在沈輕舟開口之前輕輕說了一句:“戲院不會,但我會,你別擔心。”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可沈輕舟聽懂了。

“對啊,你和他們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沈輕舟跟著他笑。

這事兒是個烏龍,許知遠帶他跑這麽一截也是誤會,但許知遠的心意和選擇不假,他是真想護著沈輕舟的。

“其實方才不是您想的那樣,那是個誤會。”沈輕舟的心頭湧上許多感慨,他因為自己的認知而眼酸,可感情濃烈到一定程度會耽誤言辭,便如現在,他說出來的話幹巴巴的,詞不達意。

但努力半天,他好歹說清楚了。

“是這麽回事?”許知遠之前雖說衝動,但跑出來也確實後怕。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李風辭啊。

“你與李……”許知遠想起那些傳聞,“你與李上將交情不錯?”

“李上將和傳言有些出入,他是個可堪為友的人。”

聞言,許知遠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比起傳言,他還是更信沈輕舟一些。他從前說是隻把沈輕舟當一把刀,但人畢竟是人,再怎麽冷硬,也不是全然冷血的動物。

“如此便好。”

他看著小孩兒長大,看他變成現在模樣,還是希望他能好的。

沈輕舟捕到許知遠的表情,心頭一喜,解釋的話多出許多,他恨不得將自己和李風辭的交情全講出來。隻是話到口邊又遲疑,他想見了另一樁。

“是啊,還好如此。”他說罷,猶豫了一會兒,“可是,可若事情真如您所想,那少爺為了個戲子鬧這麽一出……”

他想說少爺考慮過會如何嗎,也想說這麽做或許不值得,可話到嘴邊滾幾滾,他歎了口氣,道的是聲謝謝。

這聲謝是從心底發出來的,不止為這一次,更是為這麽多年。

“謝謝。”

“謝我什麽?”

沈輕舟深深望著許知遠,幾句明白話幾乎要說出來,可在他身後的街角來了一輛車。

現在是深夜,周圍沒什麽光,唯獨那車燈很亮,許知遠被晃得抬手擋了擋,無名指上的戒指在這一瞬反了光。那光銀白銀白的,來得強烈又突然,它刺進了沈輕舟的眼睛。

他輕嗬了口氣,白霧被風一吹就散了。

就在白氣散去的同時,沈輕舟恢複了一貫的淡然樣子。

“就謝許少爺義氣吧。”

有些話,這輩子不過完不能說,還有些話,這輩子過完了都不能說。

“天也不早了,少爺該回去了吧?”沈輕舟微微笑著,“金小姐還在家等著少爺。”

許知遠抬腕看一眼時間:“是,夙姍總要等我回到家才睡,現在是該回了。”

沈輕舟頷首:“少爺再會。”

許知遠舔舔嘴唇,一下子也沒了想說的話。

他轉身便要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果不其然,沈輕舟還在原地。

隻不過這次沈輕舟低著頭,沒有目送他。

停在沈輕舟身前不遠處,許知遠想到什麽,叫了他一聲。

沈輕舟恍然抬眼,有些意外似的:“少爺?”

“你上回給我講的故事還欠著一個結局呢。”

“結局?”

“嗯,故事裏的那個姑娘後來怎麽樣了?”

那是許知遠陪著沈輕舟養傷時,沈輕舟胡亂編的,個中意思也隻有他自己明白。

故事是俗套的故事,講一個窮苦人家的姑娘,她出門時遇到了一個貴家公子。姑娘遇了麻煩,公子幫了她一把,那原是無心的,姑娘卻由此芳心暗許,生生等了十幾年。

他原先沒想好結局,所以一直拖著不想說,現在卻不一樣了。

他說:“公子成親了,姑娘曉得,去偷見了一麵。那一麵之後,姑娘就此放下。她回到家中,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少了執念苦想,日子過著倒也有滋有味。鄰裏知她心事的人裏也有好奇的,想追問她和那公子一個結局。姑娘每次都是回同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的天地,不在同一處,強求也不來。”

夜風薄涼,少有星光,他們站在街角,牆麵擋住了路燈。即便他們站得這麽近,沈輕舟也仍是什麽都看不清。說起來,他第一次見許知遠就是在這樣的夜裏。

他笑了笑,在笑自己。

末了,沈輕舟開口,隻說了一句話:

“她說,我命中無他,便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