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兒個得閑,便來接你

1.

夜空中的熠熠星光,閃爍著流進了水塘。那塘裏開著蓮花,花兒像是被碎星養大的,長得極好,花瓣粉白,蓮葉翠微,在最靠旁的花葉邊的水麵上映著個美人。

美人扮著旦妝,回首時眸如剪水,輕輕開口,幾句詞便唱到了聽者心裏。

“十娘我與李甲心心相印,願隨他離煙花跳出火坑。”

沈輕舟的臉微微側著,側眼一瞥:“盼相公進院來從長計議,這幾日他未來所謂何情?”

小院裏隻有一位聽眾。

不遠處,石椅邊靠著個中年男人,他邊聽邊跟著曲兒哼,聽得十分陶醉。

沈輕舟也唱得入戲,打開的折扇隨著他轉動手腕的動作合上,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兒,最後輕輕地搭在了他腕上。像是傷心極了,他無力地停住動作,扇子輕輕壓上水袖,在那兒落了影子,配著美人眉頭輕蹙的那一低眼,孫二爺順勢向他腕上看去,竟以為那淡影是一點水痕。

“哎喲……”

孫二爺最懂憐香惜玉,見此情景,自然立刻起身:“怎麽,沈老板唱個曲兒還真把自己給唱傷心了?”

被這一打斷,沈輕舟也停了動作。

他收勢行禮,輕輕低著眼睛,立在星月下,身形頎長,一身淺色的衣衫仿佛帶著柔和微光,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

饒是見慣了世麵的孫二爺也不由得被眼前人晃了眼。

“我聽說你們班主以前是春台班的,後來領走了些人,組成新創,才有了如今這宏福戲院。”孫二爺從沈輕舟手裏接過折扇在手掌輕輕打著,“不過,依我看,不論是那盛名在外的春台班,還是如今賓客常滿的宏福戲院,這當下裏最妙的角兒,還真隻有一個沈老板。”

沈輕舟的嘴角彎了彎,像是笑了,卻極為清疏,開口,是和之前嬌媚聲線截然不同的清朗男聲。

“二爺過譽。”

“哪兒就過譽了?這分明就是實話。”孫二爺笑完,話鋒一轉,“沈老板這身段、唱腔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又是一票難求的名角兒……”

他捉起沈輕舟的手,那隻手白皙纖細,指節分明,皮膚細膩而不柔弱,玉雕出來似的,溫潤也有風骨,他沒看多久就歎了一聲。

“沈老板身上沒一個地方不佳,白玉一樣的人兒,怎麽就不知道嬌貴養著,非要來做些不恰當的事情,弄髒了自己呢?”

“孫二爺這是什麽意思?”

沈輕舟剛問完就見對方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折,而他下意識地旋身躲開,腿上一掃想要回擊,孫二爺卻反應極快地退了兩步。與此同時,沈輕舟腕部一空,仿佛被抽去了什麽東西。兩步之外,孫二爺握著手槍比畫,槍上膛之後,又朝他笑了笑。

“沈老板不道義,心裏頭明明白白,還問我什麽意思。”孫二爺雲淡風輕道,“我能有什麽意思?不過就是想請沈老板給我單獨唱個小曲兒,可架不住沈老板一首曲子一條命,酬勞收得貴,孫某付不起。”

沈輕舟不語,隻往前一步,然而,他這麽一走動,就看見孫二爺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眉心。

“若我說這是帶著防身的,二爺可信我?”

“沈老板都這麽說了,我自然是信的,誰能拒絕得了沈老板?但我能信你,卻信不過許少爺,他可是想要我的命很久了。”

沈輕舟的眼睛狹長,眼尾略微有些上揚,不笑時清冷,笑起來卻彎彎的,看上去很動人。他就這麽笑著走過來,把自己的額頭抵在槍口上。

“二爺信不過許少爺,同輕舟又有什麽關係?”

孫二爺盯了他一會兒,緩緩歎道:“角兒不愧是角兒,台上能唱,台下也能唱。若我少活個十幾年,怕是就要信了。”

那槍管子很涼,就這麽抵在他的額間。

“被槍近距離擊中,除了彈子血口,邊上還會有燒焦的痕跡。這東西很難看,留在沈老板臉上未免可惜。”孫二爺將槍往下移,點在沈輕舟的心口處,“沈老板過了橋喝了湯到了來世,可別再幹這些事兒了。”

說完,孫二爺扣下扳機。

暗夜裏,手槍“啪嗒”響了一聲,卻沒打出子彈。

“唔……”

孫二爺的反應很快,可架不住沈輕舟早有準備,他手中銀光一閃,幾乎是轉瞬之間,匕首便沒入了對方腹內。沈輕舟握著刀在那兒轉了一圈迅速抽出,接著抵住孫二爺的喉嚨,找準地方狠手一割——

和唱戲不同,台上的虞姬自刎隻需拿刀架在脖子上輕輕劃過,但真要割斷一個人的血管需要很大的力氣,尤其是脖子上的。或許因為這樣,那兒濺出來的血也多。

沈輕舟抹了把臉,袖子上染上一片汙色。

“二爺深謀遠慮,我若真對您用槍,這聲音傳出去,我哪裏走得掉?再說,用那樣小兒科的手段對您,未免太不尊重。”

孫二爺癱在了水塘邊上,血水淌了一地,蜿蜿蜒蜒順著石頭路流進了塘裏。

濃稠的血在水裏一絲一絲化開,像是有人從岸邊往那兒推,水裏起了輕波。

被攪亂的水麵上模模糊糊映著一個人影,那人四處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留下痕跡才走。他身手矯健,腳尖一點手上一撐就越過牆去,樹影晃動幾下,他便沒了蹤跡。

鬼魄一樣,可怕得很。

2.

沈輕舟的動作很輕,走得卻快,像是飄來的。

他坐上車後座,還沒來得及閉眼休息,就聽見前排傳來一聲輕笑。

“累了?”

沈輕舟微愣,往前探去:“少爺?”

火光一閃,許知遠往前湊去點了一根煙。

“我今兒個得閑,左右無事,便來接你。”他吞吐著煙霧,“受傷了嗎?”

許知遠隻是隨口一問,對於答案並不關心。沈輕舟卻是受寵若驚,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緩和了一些。

“沒有。”他用袖子擦著臉,“我沒受傷,臉上的血都是孫二爺的,回去洗洗就行。”

“那就好。”

許知遠一手拿煙,一手把著方向盤,他將車開到了距離酒館不遠的河堤邊上,隨後打開了車窗。他抬手在鼻間扇了一下:“下去把臉洗一洗吧,血腥味兒太重了。”

沈輕舟先是往後縮了縮腳,很快又反應過來,開了車門便下坡往河邊走。

青梁河道很偏,邊上就是樹林,沒有什麽人家,與青梁河離得最近的一家酒館也有十分鍾腳程。興許是沒人沒生意,那家酒館休得很早,總在晚餐之前關門。

這麽一個地方,又是深更半夜,附近連個鬼影都沒有,更不可能有人。

沈輕舟沒有被發現的顧忌,他洗得仔細,直到確定身上再沒有血跡了才起來。

可他剛剛站起身子,便又想到什麽,重新蹲回去。

他脫下外袍在水中搓了搓,準備把血腥味弄幹淨了再回車上。

正洗著,他身子一僵。

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男女歡好時發出的。一陣陣細碎的呻吟隨著夜風飄來,鑽進了他的耳朵裏,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手指,捏得指節都發白。

說是熟悉,卻也過去十五年了。

記得那時候,他還不叫沈輕舟,也還沒有學唱戲。

那一年,他還叫沈狗兒。

沈狗兒自幼就白嫩好看,生了一張女孩的臉。他沒有爹,隻有一個娘親,可他的娘親不喜歡他,看見他就不耐煩。他年幼無知,隻當是自己哪裏沒有做好,稍稍長大,便明白了,他不是沒做好什麽,而是在娘親的眼裏,他不該存在。

他的娘親是風塵人,常帶些恩客回家,晝夜不分,寒暑不分。

每到這時他就會被趕出來,在門口蹲著。

晚上還好,但若在白天,那巷子裏難免有一些街坊鄰居路過,記憶裏他們總是對他指指點點。他們叫他小娼妓,說他髒,不讓自己的孩子接近他。

他很委屈,但很能忍。

幼年時候,他總是忍。

可即便和其他孩子的成長方式不同,沈狗兒也就這麽個年歲,再怎麽能忍,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有一回,他和一個拿石子扔他罵他的大孩子打了起來,他揍了那人一拳,起先覺得痛快,可沒過多久就被一幫孩子圍起來了。他拚命跑,跑了很遠,最後還是沒躲得過,那一天他傷得比平時都重,臉上掛的彩也多。

當年他是真恨,恨那些人,恨自己,也恨他娘。被打到無力還手的感覺很不好受,經受著拳打腳踢,沈狗兒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將來的自己會感謝那一天。

還好他還了手,還好他被追趕,還好他耽擱了一些時間,沒有那麽早回去。

那一日,他娘如往常一樣接了個客人回家,可來人身份複雜,沒過多久就引來了一夥拿槍的。小巷裏發生了一場廝殺,死傷數十人,槍戰是在他家發生的,死者裏自然也包括他娘。

沈輕舟還記得那個晚上,他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心裏擔憂著被罵,不想回去,卻又無處可去隻能回家。懷揣著不安,他回到家,剛剛進門便看見他的娘親躺在血泊裏。

當時他愣了很久,心裏沒由來地開始難過。

隻是他這份難過的程度很輕。在看見欺負他的大孩子哭倒在同樣躺在血泊中的家人身邊時,他還生出些疑惑——至於嗎?

沈狗兒抱著膝蓋坐在邊上,眼前的人來來往往,大多數在哭,唯獨他安安靜靜,心裏想著,人都是會死的,不過早晚而已。那些孩子不知道,大人們也不知道嗎?他們至於這副樣子?

他還沒想多久,這邊便來了人。

除了警察之外,還有幾個穿著風衣的。

他們的風衣看上去很厚、很暖和,也沒有破洞。

沈狗兒很羨慕。

正羨慕著,他的眼前就蹲下一個人,他聽見其他人叫那人“許少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許知遠。

沒有光的牆角下,許知遠看了沈狗兒許久,大抵是看不清楚,於是他打著打火機湊近沈狗兒。沈狗兒曾經被他娘用火棍燙過,出於對火的恐懼,他本能地往後縮了縮。

許知遠見狀,收起了火機。

他往邊上指了指:“這人是你娘?”

當時的許知遠逆著光,沈狗兒看不清他的麵容,隻沉默著點點頭。

後來他總夢到這個場景,但夢裏的人很是模糊,他隻能隱約瞧見黑色剪影,辨不清對方的模樣神態。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當時許知遠是用怎樣的表情在看他。

牆角下,沈狗兒等了半晌,才等來對方的下一句話。

許知遠摸摸他的頭,輕聲道:“你不像個孩子。”

沈狗兒不懂許知遠在說什麽,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頭頂的那隻手上。當夜很冷,他衣服薄,背後的牆麵也冰冷,渾身上下,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溫度,就來自於那隻手。

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那隻狗,那是一隻在街上的流浪狗,黃毛雜斑點,又髒又灰,十分怕人,但若有人摸它,它又會用頭頂在人的手心裏蹭。

當許知遠把手放在他頭頂的時候,他也很想蹭蹭。

可他不敢。

就在這時,許知遠問他:“你家裏還有人嗎?”

“沒有。”沈狗兒瞥了一眼血泊中的母親,“我隻有我娘。”

許知遠若有所思般:“那你要跟我走嗎?”

沈狗兒想了想,抓住了他的衣角。

那年,許知遠十九歲,剛剛接手青幫當家一位,也剛剛做起自己的生意。

雖說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直到現在,沈輕舟還清楚地記得許知遠在問完他名字之後露出的那個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諷刺,隻是單純的有些意外,像是不理解怎麽會有人給孩子取這種名字。

然後,許知遠望著他,認真地道:“你要跟著我,‘沈狗兒’這個名字就不能要了。看你小小年紀心性便如此堅定,好似踏過了山水萬重,以後,你就叫沈輕舟。”

……

搓衣服的動作不曉得是什麽時候停下的,沈輕舟的手浸在河水裏,被泡得發白。他在河麵看見自己的倒影,這張臉精致得很,描著旦妝,和當年那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半點兒都不像。

那年他八歲,在遇見許知遠之後,他有了新的名字,也終於穿上了人生中第一件沒補丁的衣服。

如今,十五年一晃眼過去,別人嘴裏的小娼妓變成了宏福戲院的名角兒,許多人遠道而來隻為聽他一曲,他文弱秀氣會說話,很懂得討人歡心,沒幾個人會對他設防。

也沒幾個人知道,他是許知遠的人,還是個殺手。

3.

“輕舟?”

許知遠不知是什麽時候走到沈輕舟身後的,他先是回頭,隨後下意識地往小樹林那邊看,但那塊地方早就沒有聲音了。

“不過洗個臉,怎麽這麽久?”

“衣服沾了血,我怕也有味道,順便洗一洗。”沈輕舟擰了衣服,任它半幹不幹地搭在手上。

“或許你沒發現,我其實在那兒站了很久。”許知遠往後邊一指,指尖上帶著煙草的味道,“你不是那麽不警惕的人,你在想什麽?”

沈輕舟垂下眼睛,玩笑似的開口:“在想少爺。”

許知遠的眉間一動。

月色下河水粼粼閃動,沈輕舟笑著,大概是向回憶借了膽,此刻的他沒了平日麵對許知遠時的謹小慎微,一雙眼直直地望向許知遠。

他說:“在想,少爺對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再造之恩。恩重如山,這輩子我怕是報不完了。”

許知遠聽見這話,先是一愣,很快又拍著他的肩膀笑出聲來。

“恩重如山?在你的眼裏,我居然是個善人?”許知遠的語氣裏幾分自嘲,“這世上還有人當我是善人,真是難得。”

沈輕舟見他這樣,也不多話,隻在邊上站著。

沒一會兒,許知遠便停下了。

河麵的波光漾在沈輕舟的身上,也晃在他的眼底,讓他看上去純粹又幹淨。許知遠打量著沈輕舟,他的發絲細軟,鼻尖泛著點紅,感覺脆弱得很。

這樣美好、這樣文弱的沈輕舟看上去實在不像一把刀。

是啊,當年許知遠會帶沈輕舟回家並不是出於惻隱之心,他隻是需要一把能讓他放心的刀。

大戶人家裏都有“刀子”,那些“刀子”都是從小培養起來的,要養出這麽一把並不容易,在沈輕舟之前,他失敗了四次。養壞的“刀子”當然留不得,他將他們都殺了,幾乎是剛一擦完血,便又尋幾個新的來養。

也是湊巧,沈輕舟就是這時出現的。

在瞧見沈輕舟時,許知遠便想,若這孩子能成事最好,如若不成,他也就是多花一些時間,左右他有耐心,多養一個人,也不虧什麽。

況且他有預感,這個孩子不會讓他失望。

從回憶裏走出來,許知遠拍上沈輕舟的肩膀:“若你真這麽認為,以後便留心著替我做事,別給人抓住什麽把柄。你能把事做幹淨,於我便是最好的報答。”

沈輕舟經曆過險惡也經曆過生死,他從卑賤的地方而來,摸爬滾打,即便現在大家都叫他一聲沈老板,可他幹的終歸也還是下九流的事情。他生活在黑暗之中,眼睛裏卻還養著一片星,幹幹淨淨,連回答都認真得像是在許諾。

“好。”

許知遠的眉眼深邃,又做慣了狠厲表情,平素即便是笑著也帶些冷意,唯獨此刻,想是染了月光的緣故,竟然柔和起來。

“不用想太多,你做事情向來利落,我對你一直都放心。”許知遠背過身去,“說起來,我的手下有那麽多人,可真正能讓我放心的……”

沈輕舟的心跳隨著他的停頓慢了幾拍。

“唯你而已。”

說完,許知遠抬頭,看起了月亮。

他在望月,沈輕舟卻在望他。

要沈輕舟來說,明月也分兩輪,一輪高懸,一輪在人間。

在沈輕舟眼裏,許知遠總是發著光的,沒有他不會的東西,沒有他做不好的事情,更不該有這種類似於無奈的情緒。大抵是初次見麵時,許知遠彎著腰對他伸手的那一幕在他腦海裏被刻得太深,沈輕舟對許知遠習慣了仰望,也總覺得他無所不能。

今夜見他這樣,沈輕舟有些不適應。

可沒等沈輕舟猶疑太久,許知遠便丟下一句“回去吧”,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而沈輕舟也立刻拋開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低著頭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位置。

不敢近一步也不願遠一步,他把自己收得規矩又克製,好像之前的平等交流隻是他夢裏發生的。夢醒之後的沈輕舟,在許知遠的麵前依然不堪,依然卑微,依然是那個上不得台麵的孩子。

要沈輕舟來說,他們之間就是四個字,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