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將……對我好些吧

1.

郊外比市區要冷,即便是開春了,枝丫上的雪也都還沒化。

當慕鶯時從城郊的醫院出來,她首先做的事便是裹緊了外套。

兩年過去,多嚴重的傷都該好了,阿姐卻還是沒醒過來。慕鶯時嗬出口氣暖了暖手。阿姐身上被火燒出來的痂早掉了,連那些疤痕都淡了些,人卻始終昏迷著,甚至一日比一日的情況更壞。那些人不準醫生和慕鶯時說阿姐的情形,也漸漸不願意讓她多來醫院,試圖瞞住她。可她不是蠢人,真想打聽,背著人去問那些個小護士也還是能問出來的。

慕鶯時深深呼吸,清寒的空氣從鼻腔進到肺裏,她這一口氣吸得又冷又疼,鼻子一下紅了。人間好苦,她明明隻是想和阿姐一起活下去,隻要一起好好活下去就行。這麽簡單的想法,怎麽就這麽難實現呢?

下巴上留著小胡須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等慕鶯時,他們每次放她來醫院都很小心,生怕她會做出什麽事情似的。可她能做什麽?

兩年前她不懂事時確實有過衝動的行為,可她在得到教訓之後,便再沒有過了。那些疼不是傷疤好了就能忘的,它們烙在她的心上,久而久之,聽話辦事幾乎成了她的本能反應。

她如今乖順得很,實在沒什麽可不放心。

男人衝慕鶯時抬了抬下巴,她見狀頷首,朝他走過去。

這邊不比市區,路不好,很窄,也沒什麽房子,來人少得很。就是在這時,男人的下屬拿來一份圖紙給他。他正欲接過來,就被一個拉黃包車的給掛了一下衣角。在黃包車停下的同時,他的圖紙掉在地上。

黃包車車夫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他察覺不對,趕緊停車撿起那些圖紙。

“對不住,對不住,這位爺您沒事兒吧?”車夫低著頭反複拍著圖紙,看起來緊張兮兮的,生怕自己弄髒了它。

因為低著頭,車夫沒看見那個男人放到後腰槍包上的手。

慕鶯時知道那些圖紙不簡單,但絕對沒有機密到不能暴露的地步,否則他們也不會在外邊光明正大地拿出來。可那又如何?他們殺人從來不需要理由,又或者說,隻要有可能存在一些小麻煩,便能夠成為他們殺人的理由。

這樁閑事她本不想多管,可黃包車的車尾上掛了個手工的舊布娃娃。她知道那東西,從前她還住在小巷裏的時候見過,有段時間手工布娃娃在孩子們中間很流行,他們說是學校老師教的,要做來送給父母。

她沒有父母,當時卻也跟風做過一個,送給了阿姐。如今那娃娃日日替她陪在阿姐床榻,雖然不像車後邊那個每天日曬雨淋,但也舊了許多。

男人正欲掏出搶來,慕鶯時來不及多想,連忙加快了腳步。

她一把從車夫手上奪過圖紙,開口便是刻薄的語氣:“沒長眼睛嗎?貴人的東西,你這不幹淨的手也碰得的?”說著,揚起一張盈盈笑臉將圖紙交還給男人。

男人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接過圖紙拍了幾下她的臉:“還挺有眼色?”

慕鶯時見男人沒有再掏槍的打算,終於鬆了口氣,轉身卻是聲音尖銳:“你還在這兒站著做什麽?真是鄉巴佬,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也就是我們爺人好不同你計較,換了旁人,指不定你怎麽死的!”

小路上,被羞辱了一番的黃包車車夫漲紅了臉,拖著黃包車一路小跑著走了。

而慕鶯時跟著男人上車,離開了醫院。

當天晚上,她被鎖在狹窄的地下室裏。

男人舉手落下便是一鞭,他抽得又狠又巧,皮肉上不見血,傷著的全是內裏。背上被鞭子抽過的地方火辣辣的,慕鶯時疼得發蒙。最近李風辭說自己軍務繁忙,找她少了些。男人不是組織裏的人物,隻是被派來看著她的,他沒啥本事,也不通情理,她怎麽和他說都說不清楚。

男人本就暴躁,加之今日郊外她那一攔,這會兒更加不滿了,一下問她是不是暴露了組織,一下說她該不會對李風辭動情了不忍動手。他邊抽鞭子邊罵,講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沒腦子就算了,美人計都不會用。

慕鶯時被打過很多次,起初還會哭鬧求饒,現在也學會了咬牙忍著。左右沒有用,還不如省點兒力氣,對自己也好。

等男人發泄夠了,放她回家,時間已經很晚了。

李風辭今天參加了一個會議討論,說是討論,但也就是需要他坐在那兒接受一下“提點”罷了。他覺得好笑,卻也還是配合了一天。好不容易結束,李風辭坐著黃包車從城東回家,遠遠就看見前邊緩步走著的人影。

他招呼著車夫慢點兒走,一路跟在慕鶯時的身後。

街邊閃著彩光的招牌照亮了路麵,霓虹燈五光十色,挨個兒晃過她身上。她就那麽走著,拖著身後長長的影子,微微駝著背,像個老人,滿身孤寂,和周圍格格不入。

“這位先生。”

車夫在轉彎處停下,車尾的布娃娃晃了一晃。他為難道:“這條街盡頭就要轉彎兒了,您是繼續跟著那位小姐,還是照原路走?”

“先跟著吧。”

“欸。”

車夫慢慢拉著車,又走了一段路。

車夫頻繁回頭,次數多了,李風辭也就注意到了。

“怎麽,是錢不夠?”李風辭從包裏多掏了張紙幣,“辛苦您一趟。”

車夫連忙把錢推回去:“不是這個意思,先生,您先前給的夠了。”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中年男人,看著老實憨厚,此時卻是猶豫半晌才咬牙開口:“先生,您是認識這位小姐?”

李風辭直覺他要講些什麽,一頓:“不認識,隻覺得她長得好看,有些興趣。”

“唉……”車夫搖頭歎氣。

“這小姐怎麽了?”

車夫停了停,猶豫半晌,終於把白日裏遇見的事情講出來。

也不是不平,也沒多少憤恨,他們這種人見這樣的事見得多了。但這位先生真是好,不僅待人客氣,還說看他深夜拉車不容易,多給了他錢。他實在不希望這樣好的先生和那種趾高氣揚的小姐扯上關係。

還有這種事?李風辭聽完之後,譏誚地勾了嘴角:“多謝提醒,麻煩就在這兒停下吧。”

車夫微愣,連忙道歉:“先生,實在對不住,我的話太多了……”

“不,和你無關。隻是我有位故友住在這兒,恰巧我見他屋子裏的燈還亮著,想著幹脆在他這兒借宿一夜,就不回去了。”

“欸,是是是。”車夫連忙把他放下來,“先生小心。”

李風辭應一聲,下車之後,便看見車夫拉著車往來路返回了。

他不是不清楚慕鶯時是什麽樣的人,可當他聽見這個車夫這麽說,還是有些不悅。可這不是那位車夫的問題。

他沉了口氣,幾步走到了慕鶯時身後。

2.

這條街的路燈壞了幾盞,路麵很黑,慕鶯時踩著積水,有泥巴濺在她的身上。可她渾然未覺,隻環緊了手臂繼續走著。

她裝作若無其事,心裏卻很害怕——她聽見有人在跟蹤她。

慕鶯時不敢回頭,隻聽得身後的腳步聲一步響過一步,她走得快些,那人也走得快;她慢一些,他也會放慢。她深吸口氣,腦子飛速運轉,這條路沒什麽人,可下個路口轉個彎就是大馬路,那邊有歌舞廳,即便是深夜也有人在那兒。到了轉彎處,她立馬就跑。

她在心裏規劃了一遍逃跑的路線,眼看著就要走到路口,她的心揪得發緊,連呼吸都要停住,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身後的人忽然搭上她的肩膀——

兩年來的經曆讓她失去了在害怕時尖叫的本能,她隻覺得自己腦子裏有根弦繃斷了。她嚇傻似的猛然回頭,然後,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是李風辭。

原先幾乎提到頭頂的一口氣驟然鬆了下來。

慕鶯時的聲音都在發顫:“是你啊。”

“這麽害怕?”李風辭玩味地笑,他摟過她的腰。

李風辭的力氣很大,她後背上的鞭傷正疼,還沒上藥,此時被他攔腰一攬,她疼得不由得倒吸口氣。

“都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怎麽,你是做過多少虧心事,嚇成這樣?”他的聲音很冷,還帶些不屑,仿佛專門就是過來諷刺她幾句。

慕鶯時一時怔住,但也就是一時,她的反應很快,電光石火間想了許多東西。她想,他這幾日避而不見,如今一見麵便是這樣冷言冷語,怕是她上回在他家裏做的猜測是真的,他當真查清她了。

“什麽虧心事,我聽不明白。”慕鶯時斂眉低頭,她嚐到心尖湧出的絲絲苦味,卻不得不裝得若無其事。

她鉤上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夜深露重,街麵又黑,鶯兒隻是害怕,幸好遇見了上將。”她窩在他的懷裏,聲音很悶,悶得像是在哭。

她咬著嘴唇,咬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慕鶯時的聲音微啞:“上將……對我好些吧。”

這句話實在逾越了,剛一說完,慕鶯時便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該說。

她的身子在發顫,聲音聽起來也脆弱。李風辭有那麽一瞬間的動搖,他對她總是容易心軟。然而動搖和心軟還沒持續多久,她便從他的懷裏出來。

慕鶯時生了一副好相貌,眉眼楚楚,隻要稍稍蹙眉便讓人忍不住想去憐惜。

“還沒來得及問,上將這麽晚在這兒做什麽?”

這地方既小又偏,和他的住處離得遠,怎麽也不像是順路經過,但李風辭仍然敷衍著找了個理由答她。

慕鶯時也不拆穿,隻是鉤著他的衣領。

“說巧不巧,這條街呀,再走三棟樓就是我住的地方。”她笑著在他耳朵邊吹氣,好像先前那個嚇得要哭出來的女孩子不是她,“上將要不要上去坐坐?”

她說要他對她好些,又不想要他真對她好。都說女人慣來矛盾,慕鶯時這下才真正認可了這句話。她果真是矛盾,矛盾極了。

李風辭順著她的動作湊了過去:“做什麽?”他的語氣仍不溫柔,但比起先前的疏離冷淡還是好了一點兒。

“自然是上將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她貼上他的唇,借著那方寸的溫度在暖自己,其實暖不多少,但對比起來,比先前要好太多。

在被李風辭抱上樓的時候,慕鶯時乖巧地環在他的身上。她從下往上看他,而他在感覺到她目光的時候低了一下眼睛,順勢在她的額上輕吻。他沒有說話,隻是短促地笑了。也許是因為時間太短,看不清,她感覺到了幾許溫情。

她把一顆真心藏進風塵的笑裏,在床榻上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給他。

其實早在最開始,她就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再見他,可惜很多東西都輪不到她來選擇。寒夜涼薄,她貼近他取暖,當他俯身時,她輕喘著落了滴淚。

這天晚上,李風辭折騰了慕鶯時很久,久得連他自己都累了,倒在**睡得昏昏沉沉,連她起身都不知道。

夜裏很涼,慕鶯時從他的口袋裏翻出煙和火柴。她的臉上猶有淚痕,表情卻平靜得很。她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返回來從抽屜裏摸出一個小盒子。

蹲在陽台上,慕鶯時靠著牆剝開煙紙,拿指甲蓋挑了點兒盒子裏的膏體抹上去,又把煙紙卷好。然後,她點燃一根火柴,叼著煙湊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吸煙,她怕嗆著咳嗽會吵醒李風辭,於是抽得很小心、很慢。也許是天賦異稟,她很快就上手了。

煙霧裏,她嚐到了幾分快樂,皺著的眉頭也漸漸放鬆,整個人都飄忽起來。

怪不得說這是好東西,慕鶯時渙散著眼神,癡癡笑了出來,真是個好東西,吸完之後,什麽就都不記得了。真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若能一輩子都這麽暈乎地活著,那該有多好啊。

3.

枝頭的嫩黃色葉片轉眼就成了青翠一片,慕鶯時穿著一件吊帶裙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正巧看見一隻落在樹梢的小鳥兒。

“不加件衣服?”

身後,李風辭喝著水走過來。

慕鶯時也不回頭:“最近天氣悶,這樣穿著涼快。”

他停在她身後,雙手撐在她腰側,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你喜歡那鳥兒?改天我送你一隻來養。”

她把自己窩進他的懷裏:“我不會養這東西,再說,它們長了翅膀,就該在外邊飛著,被困在籠子裏豈不是太委屈了。”

初夏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她的身上。慕鶯時的裙子是桑蟬絲的,很薄,上邊流動著水樣的光澤感。她的背露了一片出來,被淺金色的天光柔化過,越加顯得瓷白細滑。李風辭眼眸一深,低頭吻上她的脖頸。

“那你呢?”他邊問,邊吻著她側臉。

慕鶯時有些癢,縮了縮脖子,李風辭不滿地擰了一下她的腰。

她隻得忍下來:“我什麽?”

“你委屈嗎?”

那鳥兒有翅膀,無牽掛,本該生活在風裏,她哪能比得上。

“我有什麽可委屈的?”慕鶯時轉過身來,摟上他的腰,“能被上將養著,別說是籠子,就算是牢獄我也願意。我能在裏頭生活一輩子。”

李風辭笑著銜住她的唇。

“我真是分不清楚,你什麽時候和我說的是真的,什麽時候是假的?”

他貼著她的唇,話音模模糊糊,她聽得不分明,索性便不回應。不曉得是不是她這裝沒聽見的樣子惹到了他,原先還算溫柔的吻忽然粗暴起來,他叼著她的嘴唇細細地咬,不一會兒唇齒間就有了血腥味道。

你分不清楚,怎麽我就能嗎?其實我也不能。

慕鶯時被動地承受著那個吻,不舒服也不掙紮,反而還越發抱緊了他。

大多數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和他說的是真是假,是為了討他喜歡,還是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想表白自己的心意,和他好好講講話?

可那些重要嗎?不重要的。

正如他的那一句問話不能代表什麽,就如今他們的關係而言,她的心意也不能隨便與他剖白。

她是他的情人,不是他的愛人,隻不過,比起他從前的那些情人,她稍微受寵一些。這個不好論輕重,也無必要輪輕重。慕鶯時知道自己是目前唯一在他住處留下的女人,可萬事一旦開了先例就不再珍貴了,她想她不會是最後一個。

是啊,也不記得是哪次,李風辭在深夜將她留了下來。

當時慕鶯時穿戴完畢正想離開,可他看見窗外電閃雷鳴,猶豫片刻便跟著她下了床。之後,他靠在門邊,鬼使神差地問她一句:“外邊風大雨大,你回去還方便嗎?”

慕鶯時起先沒留意,隻繼續穿鞋:“方便。”

沒料到她這樣回答,李風辭有些尷尬,咳了一聲:“這樣晚了,街上怕是也沒有黃包車了。”

難得他會關心她一次,慕鶯時亮著眼睛對他笑:“我帶了傘。”

他自認已經說得足夠明白,她沒道理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但興許是那一笑戳中了他心裏哪個地方,他忽然就不想計較了。

他直接道:“不若你多留一夜吧。”

慕鶯時原以為那不過是他一次惻隱的破例,不料,那夜之後,她竟就在這兒住了下來。從棉被絨裘到寒意消減,再到如今,算一算她住在這兒也有三四個月了。說來也許沒人信,這個新年,她是和李風辭一起過的。

他們一同走在喧鬧的街市上,一同挽手看煙火。他們在海邊接吻,他在街邊買花送她,遞給她之前,在花瓣上輕吻一下。然後他湊近她,小聲道了句“新年快樂”。

這是慕鶯時離開阿姐之後過過的最好的一個年。

她在這兒住了很久,李風辭也待她好了許多,他們就像是同居的戀人,她也慢慢熟悉了這房子裏的每一處角落。隻可惜,這房子她再覺得熟悉,可他不想讓她看見的她還是找不到。他們住在一起,卻是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他從不會對她暴露自己的行蹤。

這麽說來,他們靠得雖近,也未必是真親近,她至多不過是他閑暇之餘的調劑。

慕鶯時倚在牆上,低頭就看見身上的痕跡。

“不是說好的不留印子嗎?”

“沒注意。”李風辭披上外套,“正巧最近溫度不高,你要出門,穿那件三扣的旗袍便好。”他扣上袖口的扣子,“再說,你也不能看我好說話就特別對待不是?”

李風辭偶爾會翻舊賬,比起不經意,更像是終於找著了能說這話的時機。

慕鶯時知道他在說什麽,那一次她被男人用鞭子抽了許久,身上的鞭痕還紅腫著就帶他回了家。他在脫下她衣服、看見那些痕跡的當下,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當時情急,問她怎麽回事,她本是有機會同他訴委屈的。

但她怎麽能呢?她於是抱緊他,抱怨似的說不是每位客人都和上將一般溫柔,那種有奇怪癖好的人,多的是。

她永遠記得李風辭當時的表情,有震驚,有怒意,他那樣緊緊將她盯著,好像她是他的什麽人,好像他是真的在乎她。所以,即便後來他把她弄得那麽疼,她也覺得值得。

隻是男人或許多多少少都有些領地意識,在那之後,李風辭就開始在她身上留記號了,怎麽說都不聽。

“上將說的也是。”慕鶯時在鏡子前邊,拿粉撲在紅痕上,試圖遮上一些。

李風辭原本已經穿好鞋了,可看見她在脖子上塗粉,又走了回來:“既然都說我說的是了,還在遮什麽?”

“我現在同上將住在一起,若這樣出去被人看見,豈不有損上將的英名?”

“那還真是多謝你為我著想。”李風辭輕嗤,手指拂過她脖子上的痕跡。

她皮膚本來就白,那印子他烙得深,紅紅的幾個小點兒在上邊醒目得很。雖然她塗了粉,那也不過就淡了些許,並沒有被完全蓋去,反而頗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留印子了。

“你今天要出去見誰?”他輕咳一聲,“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遮掩。”

眼看粉蓋不住,慕鶯時在那邊比著絲巾,想戴一條來擋住脖子。

“去見一個重要的人。”她笑著回頭,“上將還不走嗎?我瞧您十分鍾前就在換鞋,再不出去,時間怕要來不及了。”

她這句話若放在平常也就是一句提醒,可放在這會兒,李風辭怎麽聽怎麽不順耳,好像她是在催他、疏遠他,好像有什麽他不願承認的東西被她挑破了。

他覺得不快極了,偏生不好駁她,似乎反駁了就輸了,就承認了那些被挑破的東西。

李風辭嗤一聲,轉身就走。那門幾乎是摔上的,關門聲響得連慕鶯時都嚇一跳。

他哪兒來這麽大的火氣?

挑好一條絲巾圍在脖子上,慕鶯時笑著搖頭,心想李風辭真不愧是將軍,征戰沙場久了,連路過的都當是自己的,哪怕是對不喜歡的人,占有欲也這麽強。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慕鶯時搭了車去到醫院。

那家醫院很偏,在最開始,他們帶她過去總是繞路,導致她完全摸不著醫院的具體位置。那會兒,除非是那些男人帶她,否則她根本過不去。

後來她大概曉得了地方,可他們防她防得很嚴,也不知是因為什麽,總不許她自己過去。直到現在,第三年了,她才能在沒有看守的情況下好好去見一回阿姐。

這個機會是她用李風辭換來的。

她知道李風辭在利用她,他讓她看到的東西要麽半真半假,要麽無關緊要,都是他故意放出來的。不過他很聰明,即便是假的也做得很有迷惑性。她裝作不知道,用這種方式拿到了許多消息。組織那邊即便接到了虛報也隻當是李風辭狡猾,倒沒多懷疑她,還以為她真是入了李風辭的眼,說什麽英雄難過美人關,讓她繼續潛伏下去。

慕鶯時也曉得,等將來哪天,她對那邊失去了利用價值,自己這條命怕是便保不住了。可那又如何呢?她現在很好,不用挨打,不用再做別的,隻要安安心心待在李風辭身邊,閑著沒事還能去看阿姐。未來太遠,她夠不著,有這麽個當下就夠了。

站在醫院門口,慕鶯時整理了一下儀容。

雖然阿姐睡了兩三年,但她每次過來,都還是相信這次阿姐就會醒。若阿姐真醒過來,她希望阿姐看見自己是風光的。

慕鶯時彎了眉眼,帶著真心的笑容站在了她熟悉的那間病房的門口。

隻可惜她剛要推門就看見裏麵看護的護士慌張地跑出來。

“怎麽回事?”她抓住護士問。

那護士著急:“你是病人家屬?”

慕鶯時連忙點頭。

“這個病房的病人呼吸驟停,失去生命跡象了!”護士眉頭緊皺,“你還拉著我做什麽?鬆開鬆開!”說完,她甩開慕鶯時的手就往醫生辦公室跑。

慕鶯時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往裏望,好半天才想起來衝進去。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她看見阿姐就那麽好端端地躺在那兒,睡著了似的,怎麽會有意外呢?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是幕布上放映的啞聲電影,慕鶯時眼看著他們進行搶救,聽見的卻是嗡嗡的耳鳴聲。她不顧一切地撲在阿姐身上,拉著那些醫生的手不讓他們離開,她不信阿姐真的沒救了。阿姐的體溫本來就偏低,她告訴每一個人,說阿姐現在這個溫度是正常的,這不是死人的涼。

她哭得聲嘶力竭,在醫院鬧了很久。她總覺得阿姐應該還有救,她總覺得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可周圍的人隻讓她節哀,她說了那麽多話,醫生護士卻都不相信她。

慕鶯時抱著那張白床單,手裏緊緊抓著的是床頭的一個小舊娃娃。她頭發淩亂,衣裳也都皺了,整張臉連帶著脖子都哭得通紅,看起來淒慘狼狽。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除了自己,她什麽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