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一朝下神壇

01

“通報批評,高二文科十六班尹朝朝同學上課期間寫小說、偷吃零食,違反課堂紀律。鑒於其年級模範生的特殊身份,此番違紀極易帶壞學習風氣,影響惡劣。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尹朝朝同學扣四學分,所在班級扣二分並取消本學期流動紅旗評選資格的處分。望廣大同學引以為戒。莫裏一中,政教處,20××年9月10日。”

新學期開學不久,校園廣播在晨讀課上乍響。

文科教學樓內,琅琅讀書聲驟變成一場熱火朝天的八卦大會。

八卦的對象正是廣播中被處分的那位,文科第一名的學神大佬——尹朝朝同學。

一周前的開學典禮上,她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台致辭,更一舉斬獲學校設立的三項獎學金,風頭無二。

一周後的同一時刻,她竟“跌落神壇”,成了新學期通報批評第一人。

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學神的自甘墮落,還是另有隱情?

對此,高二年級眾說紛紜。

文科十六班內。

巨大而熱烈的聲浪尤為洶湧,六十多名吃瓜群眾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房蓋掀起來。

反觀一牆之隔的走廊,卻是另一番光景。

低氣壓籠罩之地,宛若龍潭虎穴。

此刻,作為“通報批評”當事人的尹朝朝正靠牆罰站,承受著班主任“火山噴發”般的聲波攻擊。

班主任名叫劉仲,三十歲出頭,一膚色偏黑的瘦高男青年,一雙鷹眸矚目且駭人。

“尹朝朝,我可真是小瞧你了。”劉仲拍著胸脯順氣,一臉質疑地問,“那寫小說能當飯吃嗎?能保證你兩年以後順順當當考上全國排名前二十的名校嗎?”

尹朝朝無辜地眨了眨眼,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心底卻叛逆地反駁: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她覥著臉,將聲音放得低低的,醞釀許久的淚珠適時地從眼角緩緩滑下,順著臉頰滑進清晰的鎖骨裏。

她看準時機抬起頭,一雙泛紅的眼楚楚可憐地望著劉仲:“老師,我知道錯了。”

“這會兒工夫知道錯了啊,你早幹什麽去了。”劉仲扶額神傷。

他帶的文科十六班是全校有名的吊車尾,學渣雲集,學風不振。可就是這樣一個雞窩,飛出了尹朝朝這隻金鳳凰,六大科目清一色出類拔萃,次次考試穩坐文科第一寶座。他向來器重她,卻不承想一個暑假過去,竟也沾上浮躁之氣!

劉仲越想越氣,偏偏班上那六十多人又不消停。

他忍無可忍,猛地推開教室門,吼道:“都瞎叫喚什麽!我是發現了,我一會兒不在班裏,你們就不消停,這開學都升高二了,還有沒有點緊迫感……薑周易呢?他這個班長是幹什麽吃的,不會維持班級秩序啊?”

底下有個男生回複:“薑老大他……還沒來……”

尹朝朝眸光凶狠地瞪過去,囁嚅了一聲:“豬隊友。”

見劉仲朝她扔來眼刀,她又瞬間擺正立場:“薑周易實在太過分了,老師,您得好好管管他。”

劉仲冷哼一聲,尹朝朝自討沒趣地別開臉。

這時走廊深處走來的一道瘦高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揉了揉眼,隨著距離拉近,她的表情逐漸扭曲起來:“老……老師,薑周易來了。”

說著,她擠出個笑容來。

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九月酷暑未消,走廊裏熱空氣湧動,灰塵浮動在暖黃色的光影中。

姍姍來遲的少年,身形修長挺拔,純白長T恤配淺藍色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纖塵不染,一身的休閑風。

他的袖口挽起,一隻手裏拎著一個米白色的書包,看上去癟癟的,沒裝什麽東西。

似乎是沒怎麽睡醒,他總是漫不經心地垂下眼尾,走路有些慢,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慵懶隨性的美感。

除了……那一頭亂蓬蓬的色彩絢麗的宛如野雞毛的不羈秀發。

難不成染發噴劑真沒洗掉?

尹朝朝心虛地抬手擋臉,嫌一隻手捂得不嚴實,兩手拄著腦門,豎起一道圓弧狀門簾。

薑周易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底發笑。

待走近時,他故意咳嗽一聲,而後才聲音爽朗地對劉仲道:“老師早上好。”

“老師不好!”劉仲開門見山地訓斥,“薑周易你自己看看,這都幾點了?開學沒幾天,愛遲到的老毛病又犯了,你也太不把老師放眼裏了吧?”

劉仲頓了一下,視線鎖定在對方發色張揚的頭頂上:“遲到的事先不說,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這一腦袋絢麗的雞窩在哪兒弄的?吃錯藥了嗎?”

“老師,這事說來話長了。”薑周易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說話時瞥了一眼不知何時躲到劉仲身後的尹朝朝。

對方小動作不斷,他麵無表情地觀望。

隻見戲精少女尹朝朝同學先是比了一個自戕的動作,表情痛苦異常。

接著,她又晃了晃食指,做口型說“NO”,神情極度嚴肅。

最後,煞有介事地在口袋裏翻來翻去。

就在薑周易納悶時,對方兩隻手呈比心狀展露出來,衝他莞爾一笑。

微笑時一雙眼呈好看的月牙狀,像隻前來請罪的小狐狸。

見他沒反應,改成雙手合十,朝他拜了又拜。

至於表情嘛,誠懇又歉疚,確實是村口托尼老師理發失敗時的樣子。

薑周易似乎是被取悅到了,一下子分了神,又好像是有意為之道:“老師,是這樣的。昨兒我去給一家發廊修電路,家裏那隻小花貓也去了。都怪她貪玩愛爬高,打翻了人家裝染膏的桶,我沒防備,染膏兜頭潑下來,濺我一身。”

他扯了扯衣服領口,神情真摯得不得了:“不信您瞧,這脖子上還有沒洗掉的印兒呢。”

聞言,劉仲的白眼翻到了天際。

他氣得額頭青筋暴起,嗓子在破音邊緣試探:“薑周易,你是要氣死我還是怎樣啊!編瞎話都沒有你這麽編的,你滿大街給我找找,有會染發的貓嗎?有嗎?”

“別人家的我不知道。”薑周易淡然地說。

他瞥了尹朝朝一眼,波瀾不驚的眼底漾出一絲壞笑來:“我家的貓,還真會。”

一句話,換來劉仲的一道聖旨——滾去室外,做五百個蛙跳。

尹朝朝忍不住投去同情的目光,卻冷不防和對方視線相接。

那是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眸子,內雙,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揚著,三分迷離七分媚,天生盛滿笑意。

尹朝朝卻敏銳地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晨讀課過後有半個小時的早自習要上,劉仲“降下聖旨”後便回了辦公室。

空曠的走廊上隻剩尹朝朝和薑周易兩人。

氣氛尷尬得快要使人窒息。

尹朝朝試圖打破僵局:“那個……”

“蠢貓,你擋路了。”兩人麵對麵站著,薑周易居高臨下地說,神情煩躁。

尹朝朝急忙退到一旁,主動讓路:“您先請。”卻在薑周易抬腿要走時,不怕死地拽住他衣角。

“有事?”薑周易擰眉,不解地問。

下一秒,隻見對方仰起臉,兩隻白白淨淨的小手舉到雙頰兩側,張開又攥拳,粉嫩的唇瓣一張一合。

“喵嗚!”少女笑得溫順。

他一愣,心口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對方一個閃身進了教室,溜得比蝌蚪還快。

“賣萌無效。”

他遲緩地回應了一句。

語氣有點凶,卻又藏了一絲溫柔,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02

蛙跳五百個不是小數目。

薑周易回到班上時,像是淋了一場大雨,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班級常年封閉的後門正對著他的位置——八組九號。

單桌、靠窗、背後擺著空調,盛夏有涼風,冬日有暖流,位置得天獨厚。

離自己的座位僅差一步之遙時,過道裏有人朝他伸手,畢恭畢敬地遞出一瓶礦泉水。

薑周易垂眸看去,前桌尹朝朝仰著臉,一臉諂媚:“薑周易,你渴不渴啊,喝點水。”

他徑直掠過,權當沒看見。

落座以後,劇烈運動後的困意席卷上來,他正想趴桌子上小憩,前桌那位戲精忽然卷土重來。

尹朝朝把礦泉水瓶輕輕地擱在桌上,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薑周易,我替您擰開了喲,運動以後要補充點水分才行呀。”

幾乎同時——

“啪嗒!”

一張卷子拍到她臉上。

尹朝朝屏住呼吸,不安分地支起耳朵,聽薑周易壓著嗓子說:“滾!”

小心翼翼地把卷子從臉上移開,尹朝朝不情不願地轉回身,憂傷的小眼神裏寫滿困惑。

薑家大佬生氣了,哄不好的那種怎麽辦?

討好薑周易的契機來得很快。

是第一節語文課上,劉仲踩著上課鈴進教室,像往常一樣抽查學生課文背誦情況。

背誦的課文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並序》。

上周五剛係統地講完,篇幅不多,背誦起來朗朗上口,沒什麽難度。

劉仲順手叫起第一排的一個女生:“從你開始,間隔一個人往後順延,每人站起來背誦一段。”

女生點頭,背誦得十分順溜。後麵陸續站起來的幾個人,也都沒卡殼。

劉仲心滿意足地點頭:“背得都不錯,還差最後一段輪到誰………”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視線落到半掩在尹朝朝身後那道明目張膽地睡著大覺的身影上。

他的臉色驟然嚴峻,聲音近乎咆哮:“薑周易!睡上癮了是不是,你給我站起來!”

正襟危坐的尹朝朝脊背一下子垮了,心一抽,完了,沒給薑家大佬掩住。

身後傳來一陣悠長的桌椅摩擦地麵的聲音。

薑周易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少年幹淨的麵龐上沒有一絲被擾醒的不悅與戾氣,眼神茫然卻毫不吝嗇笑意:“到。”

“《歸去來兮辭•並序》最後一段,背誦!”劉仲拿戒尺敲了敲講台,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

劉仲話音未落,尹朝朝早已將身子向後傾靠到椅背上。

她將手裏的語文書豎起來,盡可能地往身後大佬那邊推,以便他能看清。

薑周易撓了撓後腦勺,低頭瞥見一句,“背”道:“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再換個站姿,又瞥見一行,“背”道,“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停!”劉仲打斷他,尖銳的話鋒直指尹朝朝,“前桌那個別擋了,提醒得這麽明顯,當誰傻呢?你再幫他,信不信我罰你背一百遍!”

“信,我信。”尹朝朝悻悻地笑,回頭深深地看了薑周易一眼,愧疚地囁嚅,“薑周易,我隻能幫到這兒了。”

薑周易輕輕地“哦”了一聲。

轉回身去的尹朝朝不曾注意到身後少年眼底笑意漸濃。

劉仲說:“背一遍第一段給我聽聽。”

沒了幫手掩護,底子完全暴露,薑周易誠實地搖頭:“老師,我不會背。”

劉仲險些心梗,指著薑周易的手不停地顫抖:“你給我出去,到門口站著,課文罰抄五十遍,明早交給我!”

就在此時,劉仲頭頂的一根燈管突然“嘭”的一聲熄滅了。

所有人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尖叫起來。

劉仲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了一下,但他迅速鎮定下來:“吵什麽吵,沒見過世麵。”他試圖通過室內對講機聯係設備維修室,但那頭久久沒人應答。

這時,有人嘟囔一句:“這得上哪兒找人修呀。”

底下同學先是麵麵相覷,接著不約而同地看向薑周易。

薑家大佬那雙手可謂神奇,能令一切家用電器起死回生,修燈管的話,想必也是輕而易舉吧。

察覺到眾人投來的求助目光,薑周易大方自薦:“老師,讓我試試吧。”

劉仲擔憂道:“你?”

後麵“能行嗎”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底下六十多個人齊刷刷地點頭:“行。”

學渣少年薑周易自此進入到自己的主場。

班級後排的角落豎著一架木梯,當初開學大掃除時向器材室借來擦高處的窗戶,還沒歸還,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薑周易沒有多言,徑直回到座位,將立在桌腳的工具箱取來。

前桌尹朝朝仰著臉,雀躍地問他:“薑周易,我能幫什麽忙?”

“用不著”三個字已經到了嘴邊,但看見尹朝朝興奮的小模樣,他卻有點不忍心拒絕,於是安排個差事:“待會兒扶梯子,給我遞工具。萬用表和數字電筆能找到吧?”

尹朝朝迅速將對應工具指出來:“在您身邊耳濡目染,工具什麽的我都記得清楚。”

薑周易欣慰地點頭:“還算有點用處。”

兩人各就各位。

班級掌控開關的那個同學早早地將電源切斷,這是維修時的常識,薑周易一個眼神,對方就知道配合,想來十六班雖然成績不盡如人意,但勝在團結默契。

尹朝朝扶著梯子,仰著腦袋張望梯子上的人。

少年俊俏的臉上絲毫不見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懶散,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又專注的神情。

隻見他利落地挽起袖口,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老練地操控著手裏的螺絲刀,將有故障的燈管拆下來,接著將相鄰的一根正常工作的燈管安上去,喊底下的同學:“開一下燈。”

開關打開的一瞬間,頭頂的燈管重新投下光亮。

薑周易由此觀之,線路不存在故障,隻是燈管的問題。

他心中有數地從梯子上下來,見底下一眾人紛紛露出黑人問號臉,解釋道:“這種情況下,是燈管自身的問題。剛剛燈管兩端閃爍紅光,說明啟輝器短路,燈管無法正常啟動,隻需重新更換一根就行。”

他轉頭對劉仲說:“老師,要不我現在回店裏一趟取根燈管?”他繼而保證,“十分鍾以內,我一定回來。”

這話換作別的男生說,劉仲肯定會質疑一句“誰知道你會不會借機翹課”,但在過去一年的相處過程中,他漸漸地發現,薑周易這孩子不一樣,雖然平日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在辦正事上從來不含糊,有一說一,倒是信得過。

劉仲象征性地看了一眼腕表:“行,速去速回。”

薑周易笑得明朗:“遵命。”走廊過堂風洶湧,他走出班級時像往常一樣細心,輕手輕腳地帶上門。

身後的劉仲注意到這一細節,內心有所觸動,恨鐵不成鋼地嘀咕了一句:“挺好的一個男孩,怎麽就不知道學習呢?”

03

新的燈管換上以後,燈果然重新亮了起來。

底下掌聲雷動,大家紛紛叫好。

劉仲雖然有所欽佩,但礙於臉麵別扭道:“薑周易,你的心思要是有一半用到學習上,成績早都提上去了。”

“我知道您這是變著法子誇我。”薑周易笑了笑,“不過,一心不可二用。”

劉仲懶得跟他調侃,言歸正傳道:“燈管什麽的,不能讓你白從自家店裏拿,該多少錢多少錢,班費給你報銷。”

“報銷就算啦。”薑周易話鋒一轉,湊近劉仲,“老師,您大恩大德,把那五十遍課文罰抄取消了吧。”

“這個不行。”劉仲拒絕得幹脆。

薑周易倒也不失落,馬上提另一個請求:“老師,您看這樣行不行,我看了天氣預報未來三天都是高溫炙烤,咱班人多風扇少,一到下午都熱得昏昏欲睡,班費就給大家買雪糕吧。”說到這兒,薑周易停頓一下,起高調地問了一嗓子,“是不是啊,孩兒們?”

“是啊,是啊!”底下六十多個小腦瓜齊刷刷地點頭,高呼,“班長大人萬歲。”

其中,數尹朝朝點頭點得最厲害,晃**到最後有點暈乎乎的。

等她定了定神,發現同桌男生傻笑著奮筆疾書,她戳了戳對方肩膀:“曲乾,你幹嗎呢?”

曲乾黝黑的小方臉上寫滿真摯:“記錄薑老大的英雄事跡。”

忘了介紹,這位曲乾同誌是繼尹朝朝之後,薑周易座下的第二大狗腿子。

與此同時,他還是莫裏一中富二代學生群體中的一股清流。

為什麽說是清流呢?在一眾家中經營房地產生意、百貨商場、美容院的富二代裏麵,這一位家裏是開辣條加工廠的,卻總因為黑如炭的膚色被人誤以為家裏加工的是醬油。

一番記錄完畢,曲乾眉飛色舞地抬頭,兩眼散發著一種名叫崇拜的光:“朝朝,你覺不覺得,薑老大剛才那句孩兒們特別酷,就像……”

“像揭竿而起的孫悟空!”尹朝朝跟著崇拜。薑周易這個人,除了那張好看的臉外,其實有很多閃光點:尊敬師長,愛護同學,時刻保持班長大人風範,還有一技之長,除了學習不好……

嗯,隻有學習不好,別的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但是很快,尹朝朝就想收回這些讚美的話。

由於翌日學校要舉行學科競賽,要提前布置場地,所以這天隻上半天課。

午休鈴響,薑周易一聲令下:“放學。”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往走廊衝,人聲鼎沸。

尹朝朝也想走,但還沒等她走到門口,便有人搶先一步將她攔下。

瘦高的少年冷著一張臉,一側胳膊拄著門框,不說話,也不挪地方。

她訕訕地笑:“薑周易,放學了,您老不走啊。”

“嗯,不走。”薑周易開門見山,“找你算賬。”

尹朝朝腦袋轟隆一下,知道對方記起頭發的事情來,急中生智地喊了一聲:“劉仲來了!”

班級後門鎖著,尹朝朝吼完一句,扭頭就往窗戶邊跑。

身後,少年的聲音悠悠響起:“你跳吧,這是二樓,運氣好的話,不會骨折。”

“不了,我還是不跳了。”尹朝朝一個猛子躥到窗台上,又蔫巴巴地跳了下來。

高一升高二,他們班從一樓搬到了二樓。

她一時慌不擇路,竟然忘了。

尹朝朝在心底默念了三遍“阿彌陀佛”,硬著頭皮又轉悠到薑周易身邊去。

她可憐兮兮地仰起臉:“周周,我錯了。”

“你叫我什麽?”薑周易忽然笑了,笑得耐人尋味。

他們相識十幾年,尹朝朝喊他周周的次數少之又少,平日裏大多直呼其名,偶爾有狗腿子的時候,跟著曲乾喊薑老大、大佬。隻有犯錯心虛的時候,才一口一個周周,叫得比蜜甜。

“周周,好周周,帥周周,宇宙無敵美周周。”尹朝朝拽起他的衣角搖啊搖,極力討好,“我也不知道那噴劑有可能洗不掉啊,如果我早知道,打死我都不敢用到你頭上。”

不敢?這天底下還有你尹朝朝不敢的事?

薑周易毫不心軟:“說別的沒用,劉仲讓我明天上課前染回黑色。”

“染,染不回來了,”尹朝朝越往後說聲音越小,“您這頭發顏色沒掉,直接上黑色染膏或許會花掉。必須要褪色,可您發絲太軟,褪完再染,很傷發質的。”

“所以呢?”兩葉劍眉微微挑起,薑周易氣定神閑地問,“該怎麽辦?”

空****的走廊裏響著回音,驚飛窗玻璃上趴著的幾隻瓢蟲。

半晌,他麵前那張困惑得快要皺成一團的臉忽然明媚起來,烏黑的瞳仁裏光芒輝映。

“要不然推了吧?

“就像小時候一樣,剪個寸頭好嗎?

“畢竟啊,你剪寸頭最好看了。”

04

“所以,薑老大真的去剪寸頭了?”

“好像是。”

“完了,完了,他老人家會不會把我家小發廊給炸了!”

春川報刊亭內,尹朝朝嗍完半截棒冰,抬手摁住好閨蜜卷毛的蓬蓬發頂:“你冷靜一點。”

卷毛大名林雲卷,一頭自然卷的追星少女,家裏經營一間小發廊,在赫爾蘇街這一帶有口皆碑,自封為莫裏一中時尚教主,卻一直走在翻車的路上。

給薑周易染發這件事,主意是尹朝朝定的,理發布和一次性染發噴劑是林雲卷從小發廊拿來的。

論罪過,兩人不相上下。

林雲卷心虛地抓後腦勺:“朝朝你要保護我,好歹你有青梅身份加持,薑老大不會真生氣的。”

正晌午,報刊亭零星地有學生光顧。

尹朝朝和林雲卷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期間還賣了幾本言情小刊。

尹朝朝自打初中開始就在這兒兼職,店主春川爺爺是赫爾蘇街這一帶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個慈眉善目、留著白胡子的小老頭,她賺零花錢的同時還能有雜誌看,兩全其美的好差事。

她把錢疊得四四方方塞進抽屜裏,大義凜然地對林雲卷說:“放心,他要是來尋仇,我舍命保你。”

“嘎吱”一聲,報刊亭逼仄的側門忽然被人推開。

尹朝朝心頭一緊,她幾乎是本能反應,一下子鑽進書攤橫板下方的空隙中。

林雲卷:“……”說好的舍命保我呢?

尹朝朝捂著腦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直到聽見一道溫柔熟悉的男聲——“姐,是我。”

她又灰頭土臉地爬出來。

推門進來的人校服整潔,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金眼鏡,長身鶴立,手裏端著碗香氣騰騰的餛飩。

“姐,你午飯還沒吃吧,我剛剛煮了碗餛飩。”

看清來人後,尹朝朝叉著腰,擺出長姐姿態:“何文昱小朋友,你下次進門之前,能不能出點聲啊,嚇死我了。”她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嘟囔了一句,“嚇得我以為薑周易來了。”

“我知道了。”何文昱無措地眨眼,笑容含蓄。

“朝朝,你別對他這麽凶。”林雲卷朝何文昱伸手,一副“我給你做主”的模樣,“文子,到姐姐這兒來。”

尹朝朝拍開她的手:“別逗我弟,待會兒他臉又該紅了。”

何文昱是尹朝朝小姨的兒子,隻比尹朝朝小一個月,一個溫潤如玉的雙魚男。兩人同屆都學文科,一個在十六班,一個在十七班。和尹朝朝一樣,他也遺傳了何氏家族的高智商。

隻是人無完人,就像尹朝朝是個體育廢材,何文昱是重度易害羞體質,金口難開。

然而,再難開的金口,也有例外的時候。

報刊亭正對一中門口,目睹劉仲的車子駛出校門,何文昱忽然開口:“姐,我剛剛放學值日的時候,看見你們班主任正和尹老師談話呢。”

尹朝朝餛飩吃得正香,說話不過腦子:“談話就談話唄,關我什麽事。尹老師,哪個尹老師啊?”

結果話一出口,腦海裏煙花炸開,她一蹦三尺高,手裏的勺子都驚掉了。

“尹老師?尹瀚生?我爸?”

“沒錯。”

“啊!”尹朝朝抱頭哭號。

父親尹瀚生是莫裏一中的體育老師,是個不苟言笑的老頑固,平日裏對學生出了名的嚴苛。

到了她這兒,更是鐵麵無情。

尹朝朝一閉眼就能腦補出自家父親大人震怒的模樣,整個人像是上了發條似的來回踱步:“完了完了,你們說劉仲會不會告訴老尹同誌,我上課寫小說的事兒啊?那我豈不是廢了?眼下肯定不能回家,要不然我在這兒待到天黑吧!等老尹同誌睡著我再回去,你們覺得呢?”

林雲卷和何文昱一對視,兩人異口同聲道:“行是行,那薑老大一會兒找來怎麽辦?”

胸口仿佛中了一箭,尹朝朝頹然地跌坐到了地上,梳得高高的馬尾辮心有靈犀地耷拉下來。

最終還是何文昱提議:“要不然去我家餛飩鋪子坐會兒吧。”

他家餛飩鋪子就在報刊亭對麵,間隔不到五米,母親何應蘭約了幾個小姐妹去美容院,店門雖開著,但明天才恢複營業。

尹朝朝眼前一亮,腳底抹油似的一個閃身衝了過去。

這一躲,就是一下午。

直到暮色四合,赫爾蘇街上的商鋪相繼關門,她拍桌而起:“不躲了,回家。”

已經睡醒一覺的林雲卷欣慰地拍手:“在漫長的心理建設後,你終於決定坦然麵對了。”

“那是自然。”尹朝朝揚了揚下巴,扭頭看向鄰桌睡眼惺忪的何文昱,諂媚一笑,“好文子,你再去給姐姐煮碗餛飩,要三鮮餡的,我打包給老尹同誌。”

05

尹朝朝拎著餛飩以每分鍾五十米的速度狂奔回家。

進門前,她還特意對著樓道裏的消防栓上的鏡子,練了練困懨懨的表情。

父親尹瀚生還沒睡下,坐在沙發上翻報紙。

尹朝朝垂下眼皮,從客廳到廚房幾步路的距離,打了兩個哈欠。

打完第一個哈欠後,她說:“爸,我讓文子打包了一碗餛飩,三鮮餡,您的最愛,趁熱吃啊。”

打完第二個哈欠後,她又道:“中午放學後,我就去報刊亭幫忙了,一直打包雜誌到現在,手都酸得一抽一抽的,我先睡了啊。”

完事,她回過頭,見尹瀚生沒有半點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加快腳步朝自個兒房間走。

“站住!”

身後尹瀚生一聲厲喝。

尹朝朝僵硬地轉過頭,臉上噙著笑:“沒,沒走遠。”

尹瀚生板著一張臉:“中午你們班劉仲老師找我談話了,說你上課寫小說。尹朝朝,我問問你,你是怎麽想的?”

“誤會,都是誤會,爸您息怒。”尹朝朝挪著小碎步湊過去,見尹瀚生眼一橫,立即站得筆直,一臉真誠地說,“爸,我就寫了六行字,開頭都沒寫完呢,都算不上小說。”

“六行?一行也不行!學校是寫小說的地方嗎?”

眼見尹瀚生要開啟訓話模式,尹朝朝機靈地問道:“爸,我陳姨呢?”

“早睡下了。”提到陳秋燕,尹瀚生的語氣緩了緩。

尹朝朝撇了撇嘴。

在她十三歲那年,母親何朝蘭同尹瀚生辦理了離婚手續。

何朝蘭不是那種追求安定的女子,她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一年之中有大半時間出差應酬。她把照料尹家父女生活起居的時間用在外麵奔波賺錢上,這是她認為表達愛的方式。

而尹瀚生恰好相反,他十年如一日地追求安定,即便在莫裏一中當體育老師領的工資不高,他也樂在其中。

兩個因為相愛走到一起的人在共同生活十幾年後,漸漸發覺他們對於婚姻和家庭的認知差異越來越大,大到令雙方都感到疲憊的時候,他們靜下心來聊了一個晚上,最終決定結束這段關係。

半年後,繼母陳秋燕進了尹家。

尹朝朝自此有了一個泡在藥罐子裏的嬌滴滴的小後媽。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溫聲溫語的,看尹瀚生的眼神帶著愛意像是小迷妹。

大灰狼和小白兔的組合,像極了霸道總裁文裏的男女主官方標配。

而事實上,這兩人的相處日常就跟偶像劇一樣。

一個愛黏人,另一個就寵著。

想到這兒,尹朝朝眼珠子一轉,貼心道:“爸,您看這時候也不早了,咱這訓話的流程要不然就搬到明天早上吧,別把陳姨擾醒了,她睡眠不好,到時候您老再心疼……”

尹瀚生嘴角抽了抽,端起作為體育老師的架勢:“行,那訓話就省了,跑圈去吧。”

跑圈。多麽熟悉的詞語啊。

體育老師懲罰學生慣用的招數,言簡意賅卻無比殘酷。

尹朝朝急忙搖頭,一秒轉換立場:“爸,我覺得還是語言教育比較好。”

尹瀚生不為所動:“運動場八百米。”

“爸,我生理期快到了,您少點成嗎?”

“一千二百米。”

“真的,這回是真的,我沒騙你啊!”

“一千六百米。”

“行行行,八百米,我跑,我馬上跑。”

“快去!”

尹朝朝:“……”她真的好想唱一首《小白菜》哦。

這年的氣溫總體偏高,都已經快金秋十月了,炎熱還沒有完全消退。

跑完步回來,尹朝朝癱在**,恨不得與床合二為一,就此長眠。

手機鈴聲大作,是薑周易發來的視頻電話。

尹朝朝側身,慵懶地伸出一根手指,滑動屏幕,接聽。

視頻接通的一刹那,手機另一端傳來少年的笑聲。

正伏案醞釀檢討的薑周易一抬頭,就看見尹朝朝引以為傲的小V臉呈現出一種圓潤感,在房間暖光的照耀下像是一顆閃閃發光的剝了殼的……水煮蛋。

“薑周易,你真的去剪板寸了!”“水煮蛋”驚訝地睜大眼睛。

“嗯。”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習慣性地抓後腦勺,陡然發現,手感還不錯。

那頭的“水煮蛋”笑得諂媚:“幸好當初噴染發劑的時候沒噴到發根,寸頭顯得您整個人倍兒精神!”

“哦?”薑周易頓了頓,“難道我以前不精神嗎?”

“當然不是,”“水煮蛋”堅定地搖頭,“您一直都是朝氣蓬勃、英姿颯爽,誰要說您不精神,我跟他急。”

“行了,別貧了。”薑周易言歸正傳,“今天的這筆賬,你打算怎麽算?換句話說,你要怎麽補償我?”

“水煮蛋”努嘴,若有所思道:“要不,給您跑腿一周?”

“跑腿一個月,加各項檢討。”薑周易不假思索道。

長長地哀歎後,“水煮蛋”咬緊牙關,決絕道:“行吧。”

薑周易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劉仲今天罰我寫五千字檢討,我不會。”

“那我替你寫呀。”

“不行。”薑周易搖頭,毫不掩飾地嫌棄,“你的字太醜了,劉仲一看就知道並非出自我手。”

“那你把視頻關了,我寫好發給你,你照著抄好不好。”苦苦商量的語氣,卑微到塵埃裏。

“不行,”薑周易再次毫不猶豫地拒絕,清冷的聲音中帶著威脅的意味,“尹朝朝,你別忘了,我這又是頭發,又是體罰的,到底是拜誰所賜啊?”

“我,我有錯,我是罪人。”尹朝朝眨了眨眼,嘴裏本能地蹦詞。

“所以,罪人尹朝朝同學,你說一句,我寫一句,什麽時候我寫完了,你才能睡。知道嗎?”

薑周易冷著一張臉,悠閑地轉悠著筆杆。

結果,寫了不到三行,屏幕那頭負責陳述的人便明目張膽地見周公去了。

薑海來送牛奶時,就看見自家兒子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掛著一絲笑。

他一時好奇,問道:“小薑同誌,什麽事樂成這樣啊?”

“沒,沒什麽,”薑周易抬頭,眼神清澈,“爸,牛奶放桌上就行,您快休息去。”

薑海點了點頭,從房間裏出去時嘀咕一句:“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寫檢討樂成這樣?”

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房間內的薑周易將手機從口袋裏抽出來。

他輕輕觸了一下,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仍停留在視頻通話界麵。

屏幕裏的那顆“水煮蛋”已經進入了夢鄉,眉目舒展著,還打起了小呼嚕。

小城的夜晚靜了下來。

他喝了一口牛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掛斷這通視頻電話。

而在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摁了截屏鍵,將“水煮蛋”永久地保存在手機相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