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椋子木也

【皇親國戚,自當行事謹慎,不能留絲毫差錯。】

登州雲縣縣誌言:次女沐青岑,性穩重,好隱忍,才情盛名。從同縣富豪李家長子,婚後安寧,生女名霜。後一年李家破敗,逃亡。

青岑攜女回沐家,女改名沐霜,獨母供養,至三年後,與同縣雲府二子定親。又過一年,長姐沐青嘉蒙受盛寵,風光無限,家族受皇恩。時沐霜六歲,隨家遷至京城。

林墨鯢淡淡道:“縣誌中僅有這些,雲縣沐家舉家至京城後,再無記載。”

沐霜歎了口氣,徐徐道:“六歲那年我舉家來到京城,彼時姨母長子雖已溺亡一年有餘,但她又身懷龍種。得姨母憐惜,她時常召我進宮陪伴。因姨母身份之貴,母親時常教我謹慎,不可妄言。就這樣在京都生活了十多年,但當年母親為我定下婚事,又因我年幼常與雲椋玩耍,故即便遷往京城,也不忘每年回去一趟。”

林微陽一時恍然:“難怪姑娘身在京城,卻與極遠的雲縣子弟定了婚事。”

林墨鯢笑了笑,道:“所以我才說以沐霜姑娘的品性,絕不可能做出罔顧婚約、罔顧母親教導的錯事。姑娘既謹言慎行,那與許真定親,又在婚禮前日逃離,應是確有內情了。”

雲椋一噎,佩服道:“林兄高才。”

沒想到僅僅幾句話,他就能猜到沐霜性情。

林墨鯢道:“皇親國戚,自當行事謹慎,不能出絲毫差錯。”

“可是……”林微陽不解道,“沐宅現今為何成了荒涼模樣?果真是半年前內賊作祟?”

林微陽說完後,下意識地去看沐霜,卻見她眉頭緊擰,麵上一僵,林微陽頓覺疑惑。

沐霜閉了閉眼,一股濃濃的悲哀浮上她的心頭。

“我們不過凡塵尋常百姓,但因姨母一念之差,就成了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宮深似海,世事蹉跎。

沐青嘉長子六歲溺亡後,她便日日哀傷。不出幾月,整個人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麵黃肌瘦,終日倦倦。

彼時先皇年邁,膝下無子。憂思成疾,纏綿病榻。

半年後,沐青嘉突然容光煥發,竟懷了身孕。先皇欣然開懷,身子越發健朗,沐青嘉重獲盛寵。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沐青嘉將遠在登州雲縣的親人召來了京城,並在京都西樺門正街安置了一處華美宅院。

沐霜泫然欲泣:“可姨母的孩子終究還是胎死腹中。”

林微陽一驚,忙問道:“發生了什麽?”

沐霜呼吸紊亂,想到那些過往,更覺心痛難當。雲椋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沐霜攬入懷中安慰道:“霜兒,沒事了。”

沐霜吸了吸鼻子,在他懷裏搖了搖頭,才又重新坐直道:“那時我也不過七歲,隻依稀記得自那日後,姨母身子越發差了。她每晚都會失眠,獨自坐在窗前,看著遠方,眉眼很溫柔,是我從不曾見過的那種溫柔。”

“很快,姨母又懷孕了。她每日膽戰心驚,戒備十足,想著一定要將這個孩子留下,不惜一切代價。所以,她找來了雲椋的父親,那時登州雲縣的一位大夫。”

“雲公子的父親?”

“是,也是那時候,我與雲郎才知道,原來……”

原來雲家不是尋常百姓家。

雲椋的祖祖輩輩都是仙山常客,他們中有些人身懷術法,可以去往仙山境界,尋訪世間稀奇藥材,雲椋的父親雲風便是其中之一。

沐青嘉幼時機緣巧合見過一次,此後便一直心中惦念。在長子溺亡後,就開始尋找知曉雲家術法的人,後來尋到雲風,雲風獻藥,使她懷上龍種,可終究還是胎死腹中。沐青嘉開始害怕了,於是她想方設法將雲風帶到身邊,定要保證肚裏正懷的這第二個孩子安好無虞。

林微陽放軟了聲音,問道:“那……後來如何了?”

沐霜喃喃道:“後來那個孩子,倒是安穩生下。可不過三月,便夭折了。”

林微陽呼吸一滯。

庭院中久久無人說話,四下一片靜謐。

林墨鯢打破了這一寂靜,他拿著耳墜摩挲著,試探般問道:“這個,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沐霜沒有說話,倒是雲椋無奈道:“林兄可還記得,當日我曾說起,我的名字正取自於椋子木。”

林墨鯢一怔。

雲椋又道:“椋子木生於山穀林中,有花,梗色鮮紅,黃花小瓣。入藥,養血安胎。”

他將目光投到林墨鯢手中的耳墜,緩緩道:“世間最後一棵椋子木,木心靈氣鬱鬱,為防止被賊人所擄,族長便煉化靈氣,藏於耳墜間。此乃家族至寶,後歸於我父親。父親用它使得沐青嘉兩次身懷龍種,但還是抵不過皇室暗湧。”

皇位之爭,何其慘烈。

先皇年邁無子,諸王橫生亂心。沐青嘉這才知曉,原來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為爭皇位,首先要殺害的,便是她的孩子。孩子一而再地死去,早已讓沐青嘉心思鬱結,渾渾終日。

在這個時候,她才幡然悔悟,或許在多年前,她就不應該來到皇宮,來這個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三個孩子相繼死去,沐青嘉亦心如死灰。她將自己關在房裏,便是先皇駕臨也不願再見。慢慢地,先皇也心死了,他不再來看沐青嘉,於官家和民間廣招秀女,意圖留下一個繼承人。可先皇早已年邁,身體更是虛弱至極,短短數月,就駕崩了。

先皇駕崩後,因無子嗣,便由親王趙金煜登上皇位,沐青嘉身為後妃,本應隨君入陵,奈何先皇留有遺詔,遂封沐青嘉為靜太妃。後沐青嘉長居深宮,再不理內宮諸事。

西樺門沐宅一日間沒了沐青嘉照拂,地位一落千丈。但平日沐家二老與沐青岑行事謹慎,不落人把柄,故在京城尚有一席之地。至此後,沐宅更為低調,漸漸淡出了京中貴族圈子。就這麽平平淡淡過了數年,直到半年前,被內賊所害。

聽到這些宮闈秘事,林微陽一時感慨萬分,不由得問道:“查出來了嗎,真的是府裏內賊謀財害命嗎?”

沐霜諷刺一笑:“那些不過是坊間傳言罷了。”

“事實上。”雲椋氣急敗壞,“當今聖上多疑,自上位開始便心浮氣躁,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線索。”

“什麽線索?”林墨鯢問道。

雲椋歎了口氣:“應是他為禍太多,他常常夢到沐太妃死去的三個孩子。時間一久,他竟開始擔憂當初的三個孩子是否尚在人間,你們說是不是很荒謬?”

聽完雲椋的話後,林微陽直言道:“長子溺亡,後麵兩個孩子也早夭了,確實荒謬。”

林墨鯢嘴角浮現出一絲晦澀的笑,沉聲道:“為惡之人,自有天收。因緣種種,早已定下。”

“是啊。”雲椋冷冷道,“於是他開始尋找,想方設法都要找到那三個孩子,畢竟他們才是真正的帝王血脈。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他心亂如麻的當頭,那個溺亡的孩子讓霜兒碰到了。”

“什麽?”林家兄妹大驚。

林微陽唏噓不已:“原來當日他沒有被溺死?”

雲椋道:“按年歲,當日溺亡的皇子比霜兒還大一些,霜兒遇見他後不敢張揚,想著偷偷進宮去見沐太妃。這些事也是我不久前來到京城與霜兒碰麵後才知道的。”

林墨鯢眼皮子狠狠一跳,不禁問道:“莫非是許真?”

“對。原來當日皇子被人所救,帶回了揚州。揚州許家無子,以為他不過是棄嬰,便將他當作親兒。許真苦讀數年,於半年前赴京趕考。”

沐霜不假思索道:“我發現許真身份後,心知此事重大,恐累及家中婦孺。便將沐宅一幹人等在幾日內全部遷回了登州老家,又怕官家心疑,故才編造是被內賊謀財害命。”

林墨鯢一切都明白了。

原來初到京城在百瑛亭遇見雲椋的時候,聽他說沐宅遭難,是因為當時他尚未遇見沐霜。後來再見雲椋時,他並無傷懷之色,應是曉得了沐霜所做之事。

林微陽不禁問道:“姑娘接近許大人,是為了保護他?”

“非也。”沐霜搖搖頭。

林微陽頓時怔住。

倒是林墨鯢沉思了片刻,低低道:“恐怕是為了隱瞞身份。”

沐霜沒料到麵前的公子如此聰慧,點了點頭:“嗯,我正是奉姨母之命,將許真的皇子身份瞞天過海。”

林微陽微微皺眉:“瞞天過海?”

沐宅外,許真按了按太陽穴,顯得很無奈,身邊有小廝道:“大人,天色不早了,不如您先回府休息。”

許真擺了擺手,繼續等在門外。

夜色已深,周遭越發安靜。許真坐在小廝搬來的椅子上,頭往後仰著,看著無垠天空。他想起初見慕子霜的時候,那時他是真正地相信,他們兩人是有緣的。一樣的愛好,一樣的品性,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慕子霜對他的關懷。那種不加半分藏掩和修飾的愛護,寸寸俘虜了許真的心。

所以他不顧慕子霜的孤女身份,不顧門楣,隻願娶她為妻,一生相伴。

明明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明明今日就該是他們成婚之日。但一切都被打亂了,他心愛的姑娘看起來對他全無感情,他不知發生了什麽,現在滿心都是無奈。

許真眯了眯眼睛,似是想起了往日裏相處的時光,嘴角不自覺便滑出一絲淺笑:“子霜……”

突然身邊的小廝喊出了聲:“大人,那邊有人!”

許真略有些詫異,偏頭就看見一個白淨小子鬼鬼祟祟地站在沐宅旁巷口的角落裏。

“將他帶來。”

小廝領命,氣勢洶洶地過去,倒把屠萌嚇了一跳。

“喂!你們幹嗎啊!”

“我們大人喚你過去!”

“什麽大人啊……”屠萌被拖著過來,在看見許真時驚訝不已,頓時扒拉開身邊的小廝,對著許真笑道:“原來是許大人,幸會幸會。”

許真微微一笑。

“您怎麽會在這裏?”屠萌望了望周圍,訕訕道,“還有這麽多小廝,這是在做什麽呢?”

許真並不回答,而是反問道:“月黑風高,屠小哥怎麽過來了?”

屠萌根本就不知道現在的情況,他辦了林微陽交代的事情之後就回客棧了,可久久不見林微陽回來,他就去找林墨鯢,結果也不見人。無奈隻好來沐宅看看,卻沒想到原來許真也來了。

屠萌自然而然地以為許真得到了林微陽的消息,過來抓人的,便直言道:“微陽使計說要引慕小姐現身,但到現在她還沒回去,我擔憂微陽,所以來看看。”

聽屠萌一言,許真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道:“屠小哥和林微陽相識?”

“當然!”屠萌點點頭,“還是我之前在街市招搖,引得慕小姐來這邊的。許大人,您是不是已經找到慕小姐了?”

許真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屠萌看著他,目光忽然變得輕鬆,歡喜道:“真是太好了!”

“很好,很好。”許真扯開嘴角,從椅子上起來,走近屠萌,緩緩道,“好計策……來人,給我把他抓住!”

屠萌聽了這話,猛然一愣。下一刻就見身邊的小廝熟練地壓著他跪在地上。

驚慌之下屠萌低吼道:“許大人,你什麽意思?”

隻見許真麵色深沉,冷哼一聲,才道:“有你在這裏,不怕他們不出來了!”

“啊……”屠萌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張了張嘴,泄出一聲低歎。

利箭在空中劃過,狠狠射向了桂樹的枝幹。

坐在桂樹邊的林微陽嚇了一跳,林墨鯢見箭上有封信,便連忙從樹上將箭拔出,展信看去,越看臉色越黑,林微陽忙問道:“發生了何事?”

林墨鯢將信丟在幾人中間的石桌上,沉聲道:“屠萌被抓了。”

林微陽噌地站起來,麵上焦急。

對麵的兩人疑問道:“屠萌是?”

林微陽莫名地看了沐霜一眼,訕訕道:“便是之前在街市引姑娘過來的那人。”

“是他?”沐霜臉色變了,意味深長地看向林微陽,似笑非笑道,“林姑娘果然心思細膩。”

“沐姑娘客氣了。”林微陽支支吾吾地說道。

林墨鯢也看向林微陽,頓時恍然道:“原來屠萌早知你來京城了,也一直與你有聯係。”

林微陽吐了吐舌頭,尷尬道:“是。”

林墨鯢忽然間有股被身邊人拋棄的感覺,很是不舒服。

看見林墨鯢憋屈的臉色,微陽連忙湊近了些,溫聲細語道:“哥哥,以後我再不瞞你了。”

“罷了。”林墨鯢搖搖頭,低聲道,“許真讓我們交出沐霜姑娘,否則便將屠萌以幹擾公務之罪下獄。”

林微陽有些焦急:“這該如何是好?”

林墨鯢看了麵前兩人一眼,良久之後,咬咬牙道:“我出去救他。”

“哥哥!”林微陽趕緊將他拉住,“先別急,咱們再想想。”

倒是沐霜笑了笑,走上前來對林墨鯢道:“外麵諸多小廝,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抵?”

她身邊的雲椋訝然問道:“霜兒,你是打算?”

沐霜失笑:“對,許真既要的是我,我出去便是。”

話音落後,她唇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有些事情,當斷則斷。”說罷,沐霜就往門口走去。雲椋見狀咬了咬牙,亦跟了上去。

沐宅外,屠萌被兩個小廝抓著跪在地上,苦兮兮地望著許真。

“這到底怎麽回事啊,不是要尋慕小姐嗎?”

許真嘴角一揚,許是人坐在黑夜裏,泛著光的眸子加上若有若無的輕笑,平白給他添了股懾人的氣勢。

屠萌看過去,剛巧就見到這般場景,愣了一下,才又繼續道:“尋慕小姐,我也算是幫了忙,如何要這樣對待我?”

許真哼了哼,不再看他。

就在屠萌鬼哭狼嚎,許真一派優哉遊哉的時候,沐宅的紅漆大門緩緩從內打開了。

許真終究還是帶走了沐霜,雲椋欲與她同去,卻被沐霜攔住了。

沐霜笑了笑:“雲郎別擔心,不日我便回來。”

許真看著兩人一派情真的模樣,心裏更加憋屈,冷冷地甩袖離去了。身後小廝見此,挾著沐霜趕緊跟上。眼見著一行人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了雲椋的視線裏,雲椋歎了口氣,轉身欲走。

“雲先生。”林墨鯢喚道。

雲椋腳下一頓,也不轉身,就這樣背對著他問道:“林兄還有何事?”

林墨鯢語氣中含著些愧疚,緩緩道:“此次是我們攪了局,實在抱歉。”

雲椋輕笑了聲,轉身搖頭道:“這與你們有何幹係,便是你們不來,我與霜兒也終究會鬧這麽一遭。不過是天意了,天意難違,有些事情越是想要瞞著便越是瞞不住的。”

“雲先生……”

雲椋再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留下三人站在沐宅外,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林墨鯢冷冷哼了一聲,帶頭回客棧,後麵兩個小跟班亦步亦趨地跟上,一路無言。

臨近客棧,屠萌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下前方挺直的背,戳了戳身旁林微陽的胳膊。

“幹嗎?”林微陽壓低了聲音問。

屠萌撇了撇嘴:“微陽妹子,他這是怎麽了?生誰的氣呢?”

林微陽抿了抿唇,看著前方走起來氣勢洶洶的林墨鯢,突然間有一股無力感。

“不知道。”她搖搖頭,悶頭跟了上去。

屠萌咦了一聲,嘟囔道:“奇怪。”

一直到進入客棧內堂,林墨鯢都一言不發,徑直往二樓走去。林微陽與屠萌跟著上了二樓,眼見著林墨鯢進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兩人無奈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無措。

屠萌咂咂嘴:“怎麽回事啊?”

看到林墨鯢的行為,林微陽心裏悶悶的,也懶得和屠萌搭話,就要往自己房裏去。哪知她才走一兩步,就聽見東廂青竹閣裏傳來一道低沉的喊聲。

“微陽,你進來。”

林微陽腳下一頓,生生僵在原地。

屠萌趕緊過來,再次戳了戳林微陽的胳膊,輕輕說道:“喏,快去吧。”

林微陽對著他勉強地笑了笑:“那我去了,晚安小屠。”

屠萌其實心裏還惦念著今日發生的事情,原本是打算問問的,可現在看林墨鯢的樣子,恐怕是生了誰的氣。他自然明白不是自己惹了他,現在看來,就是林微陽擅自來京城一事吧。於是他便搖頭道:“請吧請吧。”

然後就趕緊回到了自個兒的房間。

林微陽點了點頭,待屠萌走後,她推開了青竹閣的雕花房門。

林微陽進去的時候,林墨鯢正坐在靠門的桌邊,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而後抬起眸子示意她過來。

他眉眼間的模樣明明那般熟悉,此時看來卻又有些不大一樣。林微陽一直記得往日裏的哥哥性子雖然冷峻,但四年來卻一直將她捧在手心嗬護,對她是極溫柔的,溫柔到有些事情她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卻還是想要個萬一。

萬一他對自己不僅僅是親情呢?

想到這裏,林微陽不由得耳根發紅。恰在此時,窗外傳來幾聲悶悶的雷聲,林微陽吃了一驚,惶惶然撫著胸口處,念及剛才所想,臉頰亦紅了幾分。

聽到雷聲,林墨鯢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後將窗戶關上,回頭對林微陽道:“八月旱雷,雨應是下不來。”

林微陽支支吾吾地應了一聲,快步走到林墨鯢對麵坐下。

林墨鯢拿著茶杯遞過去:“暖暖身子。”

“謝謝哥哥。”林微陽雙手捧著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

不過她雖是在喝茶,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左轉轉右轉轉打量著林墨鯢的神色。

林墨鯢拍了下桌子,沉聲道:“別鬧,好好喝。”

“唔。”林微陽猛然間回過神來,倉皇失措道,“嗯,好,好的。”

遂大口大口往嘴裏灌。

林墨鯢見她這樣,倒是越發無奈,又揉了揉額角處,終是開口道:“微陽。”

“嗯……哥哥?”林微陽放下茶杯,望著他。

林墨鯢猶豫了一會兒,緩緩道:“你回去吧,明日就走,我會找人送你。”

林微陽聽得一愣,不由得皺起眉,當即就站起身來,急促地說道:“我不要回去。”

“回去!”林墨鯢按了按太陽穴,語氣重了些。

林微陽的心裏驀地一空,一股不知是失落還是悲憤的情緒湧上心頭,讓她瞬息之間眼眶泛紅,酸酸漲漲難受得很。

林墨鯢生怕自己為她的情緒所累,便偏開臉不去看她:“你怎麽就跑到京城來了?”

林微陽依舊十分執拗道:“我要跟著你。”

“父親母親可知道?”

林微陽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心虛道:“我留了書信。”

“你!”林墨鯢盯著她,咬牙道,“和誰學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父母尚在家中,你竟離家出走,是我許久沒管過你了嗎?”

林微陽沉沉地盯著林墨鯢,嘴角帶笑:“和哥哥學的。”

林墨鯢的臉一黑,再次偏開頭,隻盯著桌麵,但耳邊卻有人聒噪得很,嗡嗡道:“哥哥自己都不告而別,如何能叫當妹妹的學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語氣中卻是憤憤極了:“哥哥以前那麽疼惜我,而現在竟也開始罵我了,果然是男人心海底針,不僅不靠譜更是撈不著!”

“你……你和誰學的這些胡言!”林墨鯢瞪大了眼睛。

林微陽撇著嘴巴,就是不回答。

林墨鯢噌地站起來,垂目看著她,目光中帶著擔憂:“我此行是為尋求仙物,尚不知有何危難,且路途極遠,你身子薄弱,還是回去的好。”

林微陽聽他這樣說,皺著眉頭說道:“能有多遠?便是真真到了荒蕪之地,亦有哥哥相護,我定然不會傷了身體。反正我已經離開綠羅村了,現在不管如何,都不會回去。”

“林微陽!”林墨鯢有些生氣了。

隨著這聲嗬斥,林微陽心頭一顫,她抿了抿唇,悶悶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便是哥哥不要我相隨,我也會偷偷跟上,你攆不走我的。”

林墨鯢臉上僵了一下,他哪裏知道女子執拗起來竟然如此難纏,想起從前林微陽體貼溫柔的模樣,不禁嘴角一抽。

“你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對。”林微陽重重地點頭,忽地想起什麽,又問,“哥哥還記得你不告而別時留下的書信嗎?”

林墨鯢一怔。

林微陽緩緩道:“你說過‘得卿相助,銘感無己’。”

“是,那時多虧了你。”

“但哥哥可知,當日我所思所想?”

見林墨鯢搖了搖頭,林微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苦澀一笑:“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害怕哥哥覺得我心思不純。但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我心本不純,能隱瞞到幾時呢?當日我沒有告訴哥哥,嫁給你並不單純。”

林微陽對著他露出輕輕一笑,繼續道:“我原想著先占住妻子的名分,日後不管發生什麽,哥哥於我來說都是相伴一生的人。”

林墨鯢忍不住打斷她,冷然笑道:“我意在成仙,相伴一生絕無可能。”

“是啊,但我還抱著幻想,在你成仙之前的日子裏,一定會有我相伴。”林微陽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林墨鯢麵色大變,於是莞爾笑道,“當日我決心嫁給哥哥,便是如此想的,所以不管怎樣,我都不可能離開。”

她心意已決,似乎不管別人再說什麽都不會放棄,林墨鯢隻覺渾身上下被下了一種叫作無可奈何的蠱,不然為何一見到林微陽的時候,心裏就無奈得很。打不得罵不得,疼不起愛不起。究竟如何是好?他沉沉地歎了口氣。

林微陽見麵前人許久都不說話,她也不好逼得太緊,於是輕聲道:“眼下天色已晚,我就先回房了,哥哥早些睡。”

然後便要退下,林墨鯢忽而將她喚住,問道:“你住在何處?”

“西廂芙蓉閣。”

林墨鯢點點頭,又道:“你就在這裏吧,我去芙蓉閣住。”

林微陽怔了怔:“哥哥……”

她還記得,初來客棧投宿時,掌櫃說東廂的房間皆是上房,早已住滿,姑娘若不嫌棄就住西廂,那裏雖然簡陋,但好在便宜,總吃不了虧的。

想到這裏,林微陽心裏暖了暖。

她下意識抬眸去看林墨鯢,卻見他已打開房門往外走,入眼隻見他寬闊挺拔的背影,帶著深夜裏的點點寒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