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非草木
寧為他跌進紅塵,做個有痛覺的人。
諶珂的課表排得很滿,上完晚課回到公寓洗了個澡,已經接近晚上十點。
他剛吹幹頭發,換上了深藍色的睡衣,肩膀上還搭著條毛巾,正準備去書房繼續讀書時,門鈴聲卻在耳邊連綿轟炸開來。
他疑惑地打開門,卻見林枕書正倚在門外,她身上仍是那件紅色的衛衣,橙色的外套卻隨意地扔在了地上。
自從上午之後,諶珂再也沒聯係上林枕書,本擔憂著她會繼續闖禍,卻沒想到她跑來了自己家門口。
“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他奇怪地問。
林枕書連踢帶踹把自己的外套給弄進了房裏,踩著極不穩的步伐走了進來,整個人東倒西歪,走到玄關時被拖鞋給絆了一下整個人栽進了諶珂的懷裏。
“你喝酒了?”他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他了解她的酒品,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
“喝了。”她老實地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但是我沒醉,真的。”
林枕書抬起頭,兩頰浮動著若隱若現的紅暈,一雙眼睛卻清明得很。
諶珂將她扶到沙發上,明顯地感受到她渾身發燙,很是不尋常,他坐在一旁,關切地問:“你還在為早上的事情生氣嗎?再怎麽說也不能一個人亂喝酒。”
她卻避而不答,視線盯著他的胸膛,剛洗澡的諶珂穿著閑適,最上頭的扣子沒扣上,露出一片肌膚。
“哇,你這是不是在勾引我?”林枕書伸手就要扒他的衣服,活似一個膽大包天的登徒子。
諶珂慌忙捂緊自己的衣服,慌張害怕卻甚過害羞靦腆,好像衣服下藏著的是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別害羞,讓姐姐看看,就一點點。”她故意語調曖昧,趁醉耍酒瘋。
“別這樣。”對方卻連連後退。
林枕書一把抓住要逃跑的諶珂,緊緊攥住他的手臂,神情卻一下子變了,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其實一直好奇,為什麽再熱的天氣,都沒見過你穿短袖?”她抬眼看他。
諶珂緊抿雙唇,目光閃躲。
“還有,你的藥箱裏,怎麽那麽多祛疤的藥膏?你哪裏受傷了嗎?”她看似不經意地一問,卻字字正中要害。
“我體質偏寒,什麽藥都備著,我也不知道那是祛疤的。”諶珂移開目光,低頭看著瓷磚。
“何必呢?”林枕書戳穿這拙劣的說辭,“你不是擅長說謊的人。為什麽不能跟我說實話呢?”
話畢,她迅速撩起諶珂的衣袖,直捋到肘關節。蒼白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像一條縱橫的河流,而十幾條長短深淺不一的黑色疤痕像醜陋而猙獰的毒蟲一般遍布他的手臂。
哪怕已經做了心理準備,真正看到這一幕時,林枕書的胃部卻一陣**,痛得厲害。
這該多疼啊?她在心裏問。
你以為治療十多年的創傷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沈淼這樣說。
身體的創傷需要割開皮肉、鮮血淋漓,精神的創傷就不用了嗎?那些痛苦不會因為看不到而不存在,隻會因為不被理解而越發潰爛。
林枕書死死咬著嘴唇,幾乎滲出血來,她詰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這麽做了之後,又不告訴我?”
幾個小時前,她大言不慚,隻當他治病是為了他自己。現在才明白自己何其殘忍,竟把那段煉獄般的日子當作他的福氣。
諶珂雙拳攥緊,極力地隱忍著什麽,頸部青筋凸出,僵硬的身軀幾乎無法動彈。他渾身的傷疤似乎同時鈍鈍地發起痛來。
他的麵前恍惚間閃現幾幅過去的畫麵,他幾乎以為又回到了那無數個瞬間—藥癮發作時如同無數蛆蟲爬上身軀的瞬間,被催眠到分不清現實和幻覺而懷疑一切的瞬間,用一切尖銳物品拚命刺向自己的瞬間……
那無數個瞬間裏,他幾乎以為自己再也熬不到第二天。隻有赤紅的鮮血和深度的痛楚能激活他麻木的神經,好叫他意識到,原來疼痛也是活著的一種證明。
而此刻,諶珂卻隻輕描淡寫地說一句:“生病了,總是要治的。”
他才不害怕這些傷口,可他不忍看見她為自己落淚的樣子,他現在才真正懂得,眼淚是多麽尖銳的利器。
林枕書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胃部的疼痛越發地厲害,她翻來覆去地問著同一句話:“為什麽啊……你為什麽非要這麽對自己……”
她不是傻子,諶珂有更好的選擇。他如果真的隻是想治病,大不了出國療養個幾年,何必殊死一搏,非要選擇時間最短卻最痛苦的療法。
諶珂蹲下身子,倚靠在她的身邊,他歎息一聲:“因為我不想再毫無情感地活下去。我想要去體會喜怒哀樂,想要去懂得你的快樂和悲傷,都是為了什麽。”
兩年前,他最後一次見到林枕書,是在林丹青的葬禮上。
那一天的襄津下著滂沱大雨,烏雲覆蓋了整片城市,隻留下黑色的喪服和白色的祭禮花。林枕書抱著姐姐的黑白相片哭得撕心裂肺,這漫天的雨水都如眼淚般鹹澀。
什麽都不懂得的諶珂茫然地被帶來參加這場痛苦的儀式,生與死對他而言太朦朧了,隻不過是電視屏幕裏的一場悲喜劇罷了。
他前不久剛剛獲得物理競賽的二等獎,欣喜的父母給了他很多的獎賞。他忘記了前不久拒絕對方告白時給予她的難堪,也忽略了周遭所有人肅穆而悲傷的神情—他才不在乎。
諶珂愉悅地奔向林枕書,他想討好她,想同她和好,因而他說:“枕書,儀式結束後我們去吃西餐好不好?你不是特別想吃市中心的那家店嗎,我請你。”
可林枕書甚至不願看他一眼,一言不發。
他隻當這些還不夠,又接著說:“之前的事情對不起,我跟你道歉。你別生氣了,我帶你去遊樂園玩吧。”
一旁的喬鬆見情況不對,匆忙地拉開諶珂:“今天是葬禮,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而諶珂卻回複了最致命的一句—
“葬禮隻是儀式而已,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半數神經都被悲痛摧毀掉的林枕書,在聽到這句話後漸漸抬起了頭,冰冷的雨水打著她蒼白的臉龐,什麽理智和冷靜都被這雨滴衝刷殆盡了,她幾乎是暴怒地對諶珂厲聲嘶吼著。
“隻是儀式?我姐姐死了,你卻跟我說這隻是儀式?那你告訴我,在你心裏有什麽事情是更重要的呢?你從頭至尾隻在乎你一個人罷了!你就是什麽感情都沒有的冷血動物!”
陶薇驚慌地抱住失控的她,卻完全攔不住她的歇斯底裏。
“你懂什麽是情感嗎?你傷心過嗎?你除了會把別人的真心踩在腳下你還會什麽!我、我們,對你而言都隻是一個玩偶而已,你高興了就陪我們玩玩,不高興了就拋到一邊。今天是我姐姐的葬禮,就算在這個時候,你還是隻想著怎麽去玩嗎!大、少、爺!”
她肝腸寸斷,赤紅了雙眼、握緊了雙拳,頸部的青筋都乍現。陶薇和喬鬆合力才拉住她沒有衝上前動手,可她的每一個字都是最殘忍的淩遲。
那時的諶珂啞口無言,他不知道林枕書為什麽驟然憤怒如斯,為什麽周遭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憐憫而又鄙夷。他隻能感受到寒意從腳尖彌漫到心髒,凍結住他所有的神經元,像是沒有生命的幹枯草木。
他連傘都握不住,隻知道倉皇逃跑,不敢回頭再看向那人一眼。
葬禮之後,林枕書毅然跟隨母親離開了襄津、來到了渝城,沒有人敢告訴她任何關於諶珂的消息。
一別就是兩年。
這段回憶像一場久久無法掙脫的噩夢日夜纏繞著諶珂,在美國治療時,每一次的催眠,他無論做得再怎麽好,也永遠會敗在這個時刻。
他從前以為隻有自己的世界才是正常的,他如正常人一樣吃喝和上學,他富裕的家庭對他沒有一分一毫的虧待,他甚至比很多的孩子還要幸運。
直到林枕書橫衝直撞闖進了他的世界裏,她的關懷、她的引導讓他動搖,她的那句“我喜歡你”甚至叫他害怕—從來沒有人涉足過他偏安一隅的領土。
直到最後,她又親手擊碎他的保護屏障,將他**裸地扔在充斥著危險與傷痛的現實世界,叫他即使遍體鱗傷,也不得不去找回另一半失落的自己。
諶珂說:“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下一次再看見你哭的時候,我能明白你是為什麽傷心,然後擁抱住你。”
人非草木。
那場大雨中,他被澆滅被摧毀的一顆心,在很久之後才後知後覺,原來那種滋味,不是不舍也不是想念,是求而不得。
“我想要見到你,但更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麵前,告訴你,我全都明白了—你的心意,和我的真心。”
諶珂擁抱住淚流滿麵的林枕書,用自己的懷抱去撫摸她顫抖的身軀。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後退了。
哭過鬧過之後,兩個都精疲力竭地坐在沙發上。
林枕書往諶珂的懷裏蹭了蹭,說:“沈淼回國了,我就是從她那裏聽說你的事情的。你竟然……瞞了我這麽久。”
“對不起,我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你這些的。”諶珂握住她的手,真誠地抱歉,“我從美國回來後,就立馬回到了學校,因為我想考上和你一樣的大學,名正言順地來見你。”
她翻了個身,正對著身邊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問:“你的胸口……也有傷口嗎?我能不能看一看?”
諶珂有些抗拒:“都是些很可怕的印記,沒什麽好看的。”
林枕書卻堅持:“我不害怕,真的,我隻是想知道你都經曆了些什麽。”
他這才妥協,放開了捂著衣領的手。
她伸出手,微微撩開衣領的一角,在鎖骨的下方,一道長而細的刀痕已結了厚厚的疤,疤痕周邊的皮膚透著隱隱的紅色。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深深淺淺的、在不同時期造就的舊傷。
她緩慢地撫摸著這些傷疤,用指尖感受著堅硬而粗糙不平的質地,似乎能通過這些勳章,體會到諶珂曾經如何掙紮著想要戰勝那個深陷病痛的自己。
諶珂第一次前往美國接受沈淼的導師—金斯伯格博士的精神檢查時就已經確診為艾斯伯格症候群,博士曾多番提議讓諶珂留在美國接受長期治療,但是諶家並不想讓兒子放棄好不容易獲得的正常生活,仍是選擇保守治療。
然而不到一年之後,諶珂卻主動請求再度前往美國。
“治療”兩個字聽起來平淡又溫和,但是對於患者而言,真正的操作過程卻往往痛苦難當,有時甚至比身體上的病痛更加殘酷。
精神疾病的治療本是一個循序漸進的緩慢過程,而諶珂卻執意要求金斯伯格博士在短時間內達成療效,為此他願意承受一切風險。博士疑惑卻又興奮,如果真的在短期內治好一名艾斯伯格症候群的患者,對他的研究一定具有重大價值。
而這為期一年的治療過程,卻令諶珂飽受折磨。
根據金斯伯格博士的計劃,治療的第一階段是加大藥量,通過藥物控製患者的身體和精神。這期間,患者因為各種激素的刺激會產生身體浮腫、大量脫發、反應滯緩等副作用。
而一旦患者的精神恢複到正常水平後,則開始逐步減少藥量或使用替代藥品。這一過程是最難熬的,適應期被極度壓縮,減藥的速度超出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具有上癮和依賴性的藥物哪怕隻停掉一天,對患者而言也是非人的折磨,幾乎如癮君子毒品發作般痛苦。但凡患者的意誌不夠堅定,治療就可能功虧一簣。
而熬過第二階段後,藥物的治療進入瓶頸期,病症的表層雖治好,但是病根卻沒有除盡。金斯伯格博士選擇采取催眠和物理療法。
至今在很多不正規的私人機構,很多人采取這一療法進行強製性的精神壓迫。患者在強大而反複的物理攻擊之下,被迫回憶起他們所害怕和逃避的事物,每回憶一次就受一次攻擊,直到最後麻痹了神經,失去了對恐懼的感知。
整整一年的時間,三個治療階段,三百六十五天。
林枕書心疼地問:“這些傷口是怎麽來的?”
“有時候太痛苦了,就會……控製不住自己。不過也還好,傷口一點都不深。”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她光是聽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下來了。
諶珂握住林枕書的手,掌心貼著她的手背。他風輕雲淡,微笑著說:“都過去了,我現在真的很好。”
他沒什麽可埋怨的,這世界上多的是付出一切而沒有回報,他求仁得仁,隻覺得心滿意足。
林枕書擦了擦眼淚,突然噘著嘴說:“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我留下來陪你。”
“為什麽?我可以送你回去。”他奇怪。
“我眼睛都腫成這個樣子了,別人看到了肯定以為我跟你鬧分手呢。我不回去。”她揉了揉哭成桃子的眼睛,“而且我留下來,能幫你好好上藥。我明天就去給你買最好的祛疤膏!”
諶珂輕笑了一聲,曾經最痛苦的時候,他正是靠著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林枕書,才努力撐到了最後。
“你可不能跟我鬧分手,我現在知道傷心是什麽了—我會很傷心的。”他將腦袋埋進她的頸窩裏,說得溫柔又委屈。
林枕書摸了摸他的腦袋,傲嬌地說:“看姐姐我的心情吧。”
“那你一定要天天開心。”諶珂將她攬入懷中,“這樣我也會很開心的。”
這世間的喜怒哀樂,對他而言,都抵不過這一人的一顰一笑。
“不過,我還是很抱歉。”晚安之前,諶珂說,“有機會,我一定要向你姐姐,說聲抱歉。”
林枕書聽見他深深地歎息。
諶珂的這套公寓有兩層,頂層是一個小閣樓,有一間臥室被用作客房。不管林枕書怎麽勸說,諶珂仍然堅持把主臥室讓給她,自己到樓上睡客房。
他將主臥室簡單收拾了一下,抱著一床被子去了樓上。
整理房間時,林枕書就趴在客房門口,她左一個問題右一個想法,說個不停。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睡主臥嗎?你別害怕啊,我不會對你動手動腳的。
“樓上好陰冷啊,要不要我來溫暖你?
“萬一半夜下雨怎麽辦?你一個人都不害怕嗎?人家好怕怕!”
諶珂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他推著她的後背就往外走:“我一個人睡客房真的沒問題,你就不要再擔心了。去睡覺吧,很晚了。”
林枕書仍舊不死心,可憐巴巴地抱著他的胳膊,像是被主人拋下的小狐狸:“那你要是想我了就來找我喲,千萬別害羞。”
她越是這麽說越逗得對方羞赧尷尬,諶珂不自在地咳嗽了兩聲,說了最後一句“晚安,早點睡”,然後猛地關上房門。
林枕書在門外跺了跺腳,抱緊自己的枕頭,無奈地下了樓。
第二天沒有早課,林枕書一覺睡得極安穩,一點都不認床。
醒來時陽光大好,透過落地窗照得滿屋子暖洋洋,諶珂特意從小區樓下買了林枕書愛吃的豆奶和米餅,還捎了些新鮮的蘋果,在廚房裏笨手笨腳地削果皮。
伸著懶腰走出房門的林枕書,在這一個瞬間被無形而又磅礴的舒適與安逸填滿胸腔,她愣了好久才意識到這樣自然的生活場景不是一場空夢,而是她許久未曾重逢的歸屬感。
諶珂將一盤形狀怪異的蘋果塊擺到了餐桌上,他懊惱地撓了撓頭,不解地問:“削蘋果皮怎麽比解剖小白鼠還難啊?”
盡管果皮肉眼可見地沒削幹淨,但是林枕書也不嫌棄,一塊接一塊吃得很開心,邊吃還邊誇甜。
渝城的本地人不大吃米餅,諶珂跑了好多地方才買到,帶回來時還是熱騰騰的。他自己叼了一塊在嘴上,又遞給林枕書一塊。
偏偏林枕書總是劍走偏鋒,送到麵前的不要,湊到諶珂跟前咬了一口他嘴邊的。
純情小白兔被她逗得滿臉通紅,連退兩步,話都說不全:“你……你幹嗎?”
“搶過來的才好吃。”林枕書挑眉一笑。
小白兔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盯上了,緊張地抱住了自己。
優哉遊哉地吃完早飯後,他們仍有課要上。
兩人並肩步行,越往教學樓走,來往的學生們越多。諶珂望著逐漸洶湧的人潮,想起了昨天早上的事情。
他停下了腳步,握住林枕書的手腕,憂心地問:“就這麽去上課沒關係嗎?那些人對你很不友好。”
林枕書差點忘了昨天同別人吵架的事情,提起這事兒,似乎確實有些遲疑。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上課吧,有什麽意見都衝我來。”諶珂說得很果決,挺直了脊背,隨時能抵擋在她的前方。
“不用啦,我都能應對的。”她被他可愛的模樣逗樂了,反而毫不擔心。
上節課的老師還在拖堂,教室一時半會兒進不去,諶珂陪著林枕書站在外頭等待。此時正值課間休息的人流高峰期,教學樓內外進進出出的學生很多,路過這兩個話題人物的身旁,都不免多瞧上幾眼。
這棟教學樓的設計極其注重采光,頭頂和身後都是大塊的透明玻璃,日積月累,漸漸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正對著南麵的陽光,映照出斑駁的光影。諶珂就站在這麵巨大的玻璃牆下,逆著光,勾勒出曲折的剪影。
林枕書不知怎麽就想出了一個鬼點子,她湊到諶珂的耳邊,悄聲說:“如果你真的想幫我的話,有一件事你倒是能做到。”
“什麽事?”他疑惑。
“親我。”
“什麽?”
“我說親我!”
她主動把臉貼了過去,近得鼻尖貼著鼻尖。
諶珂下意識地身體後仰,親密的距離實在教他無所適從,脈搏紊亂,體內激素的分泌都要失調。
“你這什麽意思?”林枕書噘嘴瞪眼,“你是不是嫌棄我啊?”
他矢口否認:“我不是!隻是周圍這麽多人……”
她故意刺激他:“你就是嫌棄我!是不是覺得被人看到很丟人?”說著說著,她又嗚咽了起來,“嗚嗚嗚,昨天你在**可不是這麽說的。”
諶珂目瞪口呆。
奈何小白兔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圈套,卻完全沒有招架的能力,隻能眼睜睜地往坑裏跳去。
他隻好妥協:“親……那就,親一下……”
諶珂緩慢地湊近林枕書,柔軟的雙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蜻蜓點水一般吻了一下,然後立馬抽身。
這個親吻實在又稚嫩又純情,林枕書眨巴眨巴眼睛,意猶未盡。
體諒到對方是個除了數理化什麽也不懂的清純少年,閱曆更為豐富的林枕書隻好主動擔起重任。
她勾著嘴角,嬌俏一笑:“笨蛋,接吻還要我教你。”
話音剛落,她踮起腳,左手迅速地揪住了諶珂的衣領,右手鉤住了他的脖子。眼前的大高個被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量拉了下去,身體不自覺地前傾。回過神來時,他已覆上了那人粉嫩的雙唇。
不同於先前的淺嚐輒止,林枕書來勢洶洶。她靈巧的舌頭一下就撬開他毫無防備的牙關,與他唇齒廝磨。從容不迫地,誘他漫遊仙境。
諶珂實在毫無經驗,還沒準備好便被一隻樹袋熊給纏住。他心跳急速加快,連呼吸也忘記了,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卻隻看見林枕書閉上雙眼,睫毛微顫,癡醉入迷好似夢入太虛。
他們先前的動作還沒引得人注意,而現在這熱烈又莽撞的吻卻一下子引來了所有路人的視線,猶如置身於聚光燈下。
諶珂並非是一塊愚木,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她的親吻如射入心髒的利箭,衝破層層荊棘,喚醒沉睡的靈魂。
他懂得強烈荷爾蒙催生一見鍾情,懂得多巴胺的分泌會使人意亂情迷。但他不知道的是,當她的五指緊貼滾燙的脖頸兒,灼熱的氣息在鼻尖交纏,那抵著他的骨血急欲噴薄而出的不是腎上腺素,是植根於血脈的濃稠愛意。
諶珂仿佛在這一瞬間被點醒,四肢百骸被悉數打通。他將林枕書擁入懷中,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從肩胛骨到手肘,從前臂到指尖,與她相觸的每一寸的肌膚都在懸崖上燃燒。他笨拙地回應她,撞上她的鼻梁又磕到她的虎牙,綿長而動情地親吻。
他學會了閉上眼,風和花瓣似鋪天蓋地地從天而來。
被困在教室許久的學生們終於下了課,拎著包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而那往日從未留意的玻璃牆下,那片灑滿金光如朦朧詩篇的景色裏,一對戀人正相擁而吻。
喧鬧的課間莫名安靜了幾分,人們頭一次在圍觀時不再肆意發聲、指指點點,連討論和感歎都那樣輕輕悄悄,好似在影院觀看一場愛情電影,生怕大聲喧嘩會吵醒了一旁入戲極深的影迷。
“是諶珂和……林枕書?他們感情好好啊!”
“該死的秀恩愛……我也好想談戀愛啊!”
“不知道為什麽,‘檸檬’它圍繞著我。”
“這才是青春啊!不說了,我回去寫高數了。”
……
這一次,就算再多的人拍照上傳網絡,也沒什麽可讓人害怕的了。
直到快喘不上氣了,諶珂才緩緩放開了林枕書。
她早已滿臉通紅,嘴唇更是如熟透的櫻桃,鮮紅欲滴。原本是她想逗一逗諶珂,沒承想到最後,反而是她被對方給戲弄了。她又羞又惱,完全丟掉了從前張牙舞爪的架勢。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林枕書選擇逃走為上,丟下一句“我去上課了”就嗒嗒嗒地往教室跑。
“等一下!”諶珂下意識地喊住她。
林枕書羞澀地側過身子,問:“幹……幹嗎?”
諶珂摸了摸脖子,傻乎乎地說:“我……我下課來接你。”
“知道啦!煩人!”她一溜煙地躲進了教室。
雖然嘴上說著嫌棄他,但是背過身時,嘴角卻不可抑製地上揚,仿佛在這一天,全天下的好事都落在了她的頭上。
林枕書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後,久久都不能平靜下來。
這是……初吻啊。
從前總是吐槽自己是單身狗,在無數次想要草草交出自己的時候又猶豫了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和不那麽喜歡的人在一起。
盡管等待的時候酸澀,但越是晚熟的果實,越是甜美可口。
林枕書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害羞得不得了,卻又不可抑製地偷偷開心。
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的藍天,在心中默默地說—
姐姐,如果你能看到這一天的話,你會替我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