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因為你,我找到了方向
1
李昀離開的時候已是晚上了。
他抬眼看了一下還亮著的屋子,然後踱步離開。
他今天沒著急回家,難得慢悠悠地在馬路上溜達,路燈昏暗的光被踩在腳下。他的手碰到衣兜裏的手機,突然想到剛剛被李章問到女朋友的事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張有青春朝氣的臉。
他心裏就像被無形種了一株迎著朝露的小草,被春風和細雨澆灌後,開始冒芽。
他也是第一次正經考慮自己的感情問題。小時候特別皮,對感情啟蒙也比較晚;後來上了大學,好不容易對女生上了心,沒想到對方竟是朋友的青梅竹馬;工作後他也沒往這方麵想,於是感情這一回事就變成了他生活裏可有可無的事情。
但是,最近的確不一樣了。
因為林佳一的突然闖入。機場的相遇其實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姑娘,他以前無意中翻看過林森的錢包,這個“妹控”把林佳一的照片放在了錢包裏,他當時看的時候第一印象就是這個女生很清純,眼神裏還帶著點兒倔強。
回憶戛然而止,風鑽進脖領子裏,李昀打了個寒噤,然後伸手攔了輛車。
林佳一最近開始在找工作了,她思前想後,還是不想去考研。她雖然承受壓力的能力不大,可是心思還算成熟,考研是更深層次的一種學習,如今也成了很多年輕人逃避現實工作的一種渠道。
她在網上搜索著信息。
三百六十行,總有一個行業是適合自己的。她抱著這種心態給自己打氣,卻在刷微博看見一個網絡詞語時,積極性一下子全沒了。
“職場喪屍”的含義是:對職場生活從來沒有過熱愛,工作僅僅是為了生存而已,沒有喜歡過某一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待不下去。
這到底是什麽?林佳一既是憤怒又是氣餒,憤怒的是她的確就是這樣,氣餒的是她到底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她真的要啃老嗎,還是說要聽父親的話去考研?但是,工作一事早晚是要麵對的。
手機響起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是李昀發來的微信。
“在幹嗎?”他問。
林佳一手指在軟鍵盤上反反複複地打字,然後再刪掉,自上次略帶尷尬的早飯後,兩人一直沒有聯係。
她好不容易編輯好幾個字準備發過去,李昀又來了條消息:“今天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林佳一咬著唇,心中像是有一萬隻小鹿在奔騰。
時間過去了幾分鍾,林佳一還在猶豫怎麽回。
手機屏幕暗了,等它再次亮起的時候,林佳一心髒都突突了,是一條語音。
李昀笑說:“美女,賞個臉唄。”
兩人約在了商業中心的美食街,那裏有很多私房菜館,榕城地處北方,飯店都是以家常小炒為主,熱鬧十足。
林佳一跟在李昀的後麵,像個小媳婦。
“怎麽突然想起來請我吃飯了?”林佳一坐在位置上,故意把目光錯開,不去看李昀。
“最近老是麻煩你,幫我找房子,還有上次酒吧的事。”李昀漫不經心地說,把已經上桌的菜往她那邊推了推。
林佳一緊張地咬了下唇,她張張嘴,欲言又止。她其實想說,酒吧的事根本不用感謝我,畢竟我還是要接林森回家的。
“最近在做什麽?”李昀問。
“沒什麽。”林佳一拿起筷子,“在找工作。”
“找到了嗎?”
“還沒。”她不太想談這個話題,每次都會覺得自己無能,每次帶著這種心情的自己在麵對李昀的時候就會更加自卑。
“如果你實在沒有什麽目標的話,可以從愛好下手。”李昀認真建議道。
林佳一咬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現在是為了興趣嗎?所以才放棄學醫的。”
“不是興趣,是妄想。”李昀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這是一個少年的妄想,希望他設計的房子住的都是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如他一般,孤身一人。
雖然,現在依然是妄想,隻是變成了習慣。
“人總是要在現實裏多打幾個滾,疼完了之後才知道自己該走哪條路。”李昀垂下眼眸,眼底盡是滄桑,“你其實不用想太多。”
“嗯。”林佳一笑。
被他這麽安慰著,她本來陰鬱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來,甚至感覺自己嘴裏正嚼著的炸裏脊也比往常吃到的更加香脆。
“我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李昀主動說道。
“去哪兒啊?”林佳一睜大眼睛,心裏特別好奇。
“秘密。”李昀勾著嘴角說。
林佳一塞了一口飯,腮幫子瞬間鼓起來了,心想,李昀原來還是這麽有套路的人。
看著她的樣子,李昀笑得更開了,有一瞬間想伸手去摸摸她。
2
趙糖不停地看手表,她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麽慢,每一秒都特別難熬。
她瞄了一下自己桌子上的紙袋子,裏麵裝的是陳禾的外套,她今天和陳禾約好了要去店裏送衣服。
下班的鈴聲響了,趙糖拎著袋子就準備去打卡,卻被曹珂攔在了門口。
“下班要不要一起去做個采訪?”自上次之後,兩個人的關係變得近了些,趙糖被暫時限製了出外勤的機會,曹珂會陪她在下班之後一起去調查走訪。不過這一次,曹珂跟她幾乎是形影不離,生怕她會再出事。
“不了。”趙糖準備錯身離開。
“哎,你這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兒啊?”曹珂拽住她的手腕。
“我今天真有事,改天吧。”趙糖扒開他的手,急忙走進了電梯。
曹珂站在原地,看著趙糖離開的背影,眼裏劃過一絲落寞。
他應該沒看錯吧,趙糖拎的袋子裏,裝的是一件男款外套。
她有男朋友了?
北方的天越來越冷,風也越來越大,路邊光禿禿的樹枝撞擊出清脆的聲音。
天色開始暗了,路燈逐漸亮了。
趙糖去有家西點的路上,腳步很急,心跳就像應景一樣,她清楚地感受到胸膛裏顫動的感覺,很強烈。
“你來啦。”店員見她來了很熟悉地打招呼。
“他在嗎?”趙糖喘著氣問。
店員心領神會地指了指後廚的方向。
趙糖笑著點了點頭:“你幫我打包一份,老樣子,我走的時候帶走。”
“今天沒有草莓蛋糕了。”店員說。
“啊?”趙糖探頭看了看展示櫃,平常放草莓蛋糕的區域放上了其他款式的蛋糕。
“今天陳禾哥沒做。”店員小聲說。
“哦。”趙糖突然有點失望,看了一眼後廚的方向,然後說,“我進去了。”
店員點點頭。
後廚的設置很簡單,趙糖一直以為做西點的廚房會比普通的廚房要複雜些,除了烤箱,隻有一張很大的桌子,陳禾背對著她正在揉麵。他係著圍裙,黑色的褲腳沾染了白色的麵粉。
趙糖被淡淡的音樂吸引了耳目,她循聲找去,看見靠牆有一張小桌子上麵放著一台錄音機。趙糖很是詫異,這個年代還會用錄音機的人幾乎沒有了。
音樂的聲音極小,即使身在廚房也聽不清歌詞。男人用力揉麵的動作很認真,她看得發愣,竟然不願出聲破壞這景象。
“陳禾。”她叫他。
男人停下手裏的動作,回神看她。
趙糖對上他的眼睛,說話有點不利索:“我……”她抬起手裏的袋子,“我……是給你送衣服的,就是……昨天和你約好的。”
“我知道。”陳禾聲音淡淡的。
氣氛有點尷尬,趙糖也不知道再說點兒什麽話題,她站在門口,進退不得。
“坐吧。”陳禾客氣地說,指了指小桌子旁的塑料凳子。
趙糖把衣服放在錄音機的旁邊,這時磁帶已經跳了。
“需要幫你重新弄一下嗎?”趙糖試探著問。
“謝謝。”陳禾說。
趙糖把彈出來的磁帶調轉方向重新放在讀帶的位置上,重新按進去,淡淡的音樂從音響裏麵流淌出來,這次她離得近,隱約聽清了歌詞。
“你平常工作的時候喜歡聽歌嗎?”趙糖看著男人的背影問,“你平常都喜歡聽什麽歌?”
“我不喜歡。”陳禾說。
“那你這個是……”她指著錄音機問。
“隻有這一首。”陳禾說得很簡單,顯然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陳禾拉開食品儲存櫃,裏麵有兩塊蛋糕,是保存在裏麵的草莓蛋糕,顯然是剛做出來的。
趙糖納悶,不是說不做了嗎,那這是什麽?
還是說他特意做給自己吃的?
“我還要送貨。”陳禾見趙糖並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於是下了逐客令。
趙糖看著蛋糕問:“下次能不能多做幾塊,我很喜歡吃你做的草莓蛋糕,剛才店員說你今天沒做的。”
陳禾沒回答,默默地看著她。
趙糖對著他笑了笑。
陳禾隻是輕輕地發出一個“好”字的氣音便不再說話。
音樂依然流淌,陽光中的灰塵在獨舞。趙糖看著男人默默打包的側影,淡淡笑開了。
李昀帶林佳一來到一個荒廢的建築工地,地麵不平,打了很深的地基,現在還沒有開工,周圍很是荒涼,街道的另一邊是一大片人工池塘,不過沒有水。
四周沒有建築遮擋,風肆無忌憚地吹在身上,力量很大,林佳一總覺得自己快被風拍在地上了。
“怎麽想到帶我來這兒了?”林佳一用力號叫,聲音被風聲掩蓋住了一半。
“帶你了解一下我的過去。”李昀湊在她耳邊說,姿勢有點曖昧,但在狂風裏,也許隻有這麽說話才能夠不費力氣。
林佳一懷著忐忑又激動的心情繼續聽李昀說,這是她最好奇的部分,從前接二連三地從林森那兒知道李昀之後,她就對他的全部都很好奇。
人對感情的觸覺是很奇怪又敏感的。
“我當初放棄學醫,去當兵,其實也是為了逃避一些事情。”李昀淡淡地開口,“後來我發現,有些東西根本是逃不掉的。”
他遠走他鄉,花了四年的時間,有些東西釋然了,有些東西卻無法拋棄。
“你看到這片地方了嗎?”李昀目光悠長,繼續說,“雖然它現在一片荒蕪,在一年後,也可能半年後,這地方會有高樓大廈,會有萬家燈火,但是……”
“但是什麽?”她眼睛緊鎖著李昀,生怕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變化。
“但是住在裏麵的家庭不一定是圓滿的,可我還是要去做,不是嗎?”
是啊,世界是改變不了的,可是我們要確定好目標,然後去改變自己。
3
黑色的夜幕籠罩著整個大地,林佳一沒有吃晚飯,一個人獨坐在**,使勁聚焦去看窗外的星星。
林森來敲她的房門。
“有心事?”林森拉過椅子坐在她對麵。
“哥,你心情好點兒了嗎?”她反問。她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心裏一直惦記著,她和林森小吵小鬧了這麽多年,可是真有事了,陪在身邊的一定是對方。
“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林森垂頭去看她耷拉的腦袋,哄勸,“工作不好找就不找了,大不了哥養你。”
“那你未來老婆會吃醋的。”林佳一小聲說。
“現在是妹妹最大。”他大言不慚地給承諾。
“到時候你可別打臉。”林佳一抬眼瞅他。
林森被噎得說不出話。
“哥,我要是隻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會支持我嗎?”林佳一眨巴著眼睛。
“會呀,隻要是你自己想做的。”林森說。
“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她抬頭看著外麵,眼神裏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林森摸摸她的頭:“想通就好。”
林佳一找出自己壓箱底的東西,這些都是她當年在課堂上寫的故事。初中時她喜歡看課外讀物,於是有了寫故事的想法,最開始隻是練手,後來就在各個平台上投稿。就這樣堅持了兩年一直沒有收獲,最後放棄了,然後隨波逐流。
很多時候,即使是個人興趣人們也很難在長此以往的歲月河流中堅持自己。
她曾經以為自己徹底放棄了,直到今天李昀和她說了這番話,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明燈,混沌的腦子一下子明朗許多。
她打開塵封多年的箱子,就如打開自己蒙塵的夢想。
4
接下來一連幾天林佳一都處於閉關狀態,林森看她很辛苦,於是打算帶她出去輕鬆一下。
這個時候林森接到了李昀的電話,於是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
“最近忙啥呢?”林森剝開花生,往嘴裏扔了一個。
“跟項目。”李昀回答,眼睛看了一下坐在身邊的林佳一,後者不自然地動了動。
“你那項目不是明年春天動工嗎?”林森吹了吹自己手指上沾著的花生皮。
李昀瞟了林森一眼,不客氣地揶揄他:“你上手術台之前,難道不需要研究一下病人的病曆嗎?”
林森不幹了:“我說你這人……”他揮揮手,“我不和你爭,我去廁所。”
李昀笑了,眼神又再次瞟到林佳一的身上。
林佳一對上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有點緊張。上次和李昀見過麵後,她每次寫稿子填簡曆的時候都能想到他,就跟紮根了一樣。
手機在褲兜裏振動,林佳一長籲一口氣,總算找到了理由。
她向李昀晃晃手機示意一下,看到李昀點頭後,她接了電話:“糖糖。”
趙糖在電話那邊十分激動,最近她的追愛記有了新的進展,隔三岔五就會去有家西點。陳禾在工作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陪著,每次走的時候都會帶走一塊草莓蛋糕。
“開心了吧?”林佳一問,“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和陳禾確定關係啊?”
李昀拿杯子的手頓了一下。
林佳一絮絮叨叨地和電話那邊的人鬥了幾句嘴,然後掛了電話。
李昀放下水杯,緊緊抿了一下唇,他多怕自己隻是聽錯了,而不是真的。他離開學校去部隊之後,就和那個人再也沒見過麵。
他抬眼,淡淡地問:“你剛才說陳禾?”
林佳一眨眨眼:“你不知道嗎?就是你和哥的朋友啊,當初一起在榕大的朋友,你回來這麽久還沒和他見過麵嗎?”
李昀目光垂下,果然是他。
“我當然知道。”李昀恢複神色,笑說,“已經見過了。”
“哥說他現在幫父母在經營店鋪,就是西街的那家西點店。”林佳一自顧自地叨咕,“明明是高才生,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李昀神色黯然了幾分。
李昀坐在落地窗前的辦公桌邊,咖啡已經是第三杯了。深夜的榕城很寂靜,雖有川流不息的車流,也有燈紅酒綠的喧囂,但是依然會帶給人平和。
他和陳禾多久沒見了?
有四年了吧,他還記得當初他當兵的名額下來的那天,陳禾找自己談話。
“你沒有必要這麽做。”陳禾說。
“你真的覺得沒有必要嗎?”李昀淡淡地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要和你搶呢?”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而且趙婷和我的感情也不會受到影響。”陳禾看著他。
“是嗎?”李昀玩味地笑,“你怎麽確定她心裏沒有一點喜歡我呢,她心裏在想什麽,你全都知道嗎?”
“我相信她,也相信你。”陳禾發現自己說話的尾音在顫抖。
也許事情的發展的確有些狗血,他的朋友喜歡上了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是即使他努力地去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努力地勸說自己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可是未來的事總是那麽難以揣測,他相信自己和趙婷的感情,就怕命不信。
兩人很久都沒有說話,榕大校園池塘的荷花已經開了,晨露停在碩大的綠葉上,良久過後,李昀抽完了一根煙。
他聲音很淡,如一縷緩緩升起的嫋嫋炊煙:“我不相信我自己。”
李昀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機,然後披上外套,離開了家。
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報了地址,路過一家便利店的時候還讓師傅臨時停一下,去超市買了很多啤酒。
有家西點隻會營業到晚上七點,但是此時店鋪的門是開著的,屋子裏麵有淺淡的燈光,李昀站在馬路的對麵,一直望著。
幾分鍾後,李昀看見店鋪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解下圍裙,然後換上外套,在整理一下瑣碎的事情之後,走出門店,伸長手臂去拉上麵的鐵門把手,用力落下,嘩啦啦的聲音刺激著耳膜。
李昀就在這陣刺耳的聲音中,跨過馬路,走向對麵。
陳禾彎下身子鎖好了門,一邊把鑰匙揣在兜裏,一邊轉身。他目光停留在李昀的身上,像被人點了穴道一樣,一動不動。
時光流逝,他們都變得不一樣。
李昀笑說:“好久不見了。”
陳禾掩著激動的心情,愣怔了好久,眼睛裏才慢慢流出久違的笑意,他張開嘴:“別來無恙。”然後艱難地喊出許久沒叫的名字,“李昀。”
李昀抬起手裏的啤酒,笑著問:“有沒有時間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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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躲在有家西點的廚房裏,開著微弱的燈,坐在地上,靠著牆,撞杯對飲,易拉罐碰撞出清脆的聲音。
回憶往昔,他們曾經一次又一次,躲避宿管的檢查,把啤酒藏在床下,然後大半夜偷偷喝酒。林森酒量差,酒品也不好,常常都是兩個人聯手把他先灌趴下,最好是不省人事。
“上一次這麽一起喝酒是什麽時候了?”李昀靠著牆,側臉看著陳禾,“我都記不清了。”
酒精開始影響大腦,他說完竟然嗬嗬笑了起來。
“是你離開學校的前一天。”陳禾食指摳著易拉罐上麵的拉環,神態黯然,“是我把你逼走的。”
當年陳禾發現李昀喜歡趙婷的事情後,最開始的確接受不了。後來他雖然克製,但始終過不了心裏那一關,導致兩人的關係有些僵硬。趙婷是一個傻姑娘,根本不知道這兩個男人之間暗中在較勁。
“她……”陳禾說不出口。
“我知道。”李昀打斷他。
李昀離開學校的第二年,陳禾成功考上研究生。就在他還要繼續深造的時候,趙婷被診斷出白血病,這病來得突然,幾乎是讓人措手不及,趙婷重病期間,陳禾荒廢了學業。堅持了半年後,最後她還是沒有等到可以重生的骨髓。
趙婷去世的消息,還是林森告訴李昀的,當時他處在部隊考核的重要關頭,那天的訓練,他一反常態,休息的時候躲在換衣室裏,哭了。
那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安靜乖巧,大家聚會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默默地幫陳禾剝橘子,會貼心地把橘子分好瓣,然後把上麵的白絲都處理得幹幹淨淨,體貼又溫柔。
李昀常常會想,其實他喜歡上的也許不是趙婷,而是趙婷待人的那份溫暖。
那正是他最渴望的東西。
“當時沒有找她的家人嗎?”李昀皺著眉頭問。
“找了。”陳禾目光如死灰,兩個字說得沉重又心痛,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怎麽可能不找?
骨髓配型成功最大的可能就是有親緣關係的家屬,不然大海撈針,就算真的有誌願者出現,可是等待被救治的人也熬不過這漫長的時間。
何況趙婷身體一直不好,根本經不起病魔的摧殘。
陳禾長久地默不作聲,幾乎讓李昀猜到了答案,他冷笑一聲,說出了殘忍的事實:“沒人管對吧?”
骨髓雖是可以再生長,可是做手術就會對身體造成影響,他們上學的時候曾經接觸過幾個案例,誌願者出現了,臨上陣前卻退縮反悔。原因兩種,一是自己主動退縮了,二是受到了家人的反對。
趙婷從小親緣淡薄,家裏人口多,努力考上大學,離開村子後就幾乎脫離了家庭,就連上大學的錢也是靠貸款、打工、獎學金湊齊的,如今患上一種猶如無底洞的病,那個家不會為不太重要的孩子付出什麽。
都說人情淡薄,其實也是世事造就了這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境地。
“我認識她的那天,我就知道她和別人不一樣。”陳禾悠悠說道,“她永遠都是微笑著對著別人,總是能做到別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陳禾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父母爭氣,在外麵的天地打拚出一寸之地,可以離開沒落的村莊。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初中,當時我家還沒有從村子裏搬出來,我忘記帶橡皮,她把自己的橡皮掰成兩半,分了一半給我用。”回憶就像止不住流淌的河,穿越塵埃萬裏,再次被提起,“後來我父母把我接走,我和她約定好要考同一所大學,我以為她當時根本沒放在心上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考上了。你知道在那種地方上學,升學率有多低嗎?可是她做到了。”
當年趙婷不顧家人的反對,參加高考,外出勤工儉學,就是為了兌現和陳禾的約定,有朝一日能夠再相見。
有時候,人的堅強,不需要太多的東西支撐,隻需要一個重要的人給予的一句承諾,便可以赴湯蹈火,即使最後的代價是粉身碎骨,也無所畏懼。
陳禾酒勁上來了,整個人昏昏沉沉:“她就是這種溫柔安靜的女生,卻可以一聲不響做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李昀安靜地做一個傾聽者,他知道陳禾忍耐太久了,那張假麵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眼淚的重量,卸了下來。
李昀聽著陳禾隱忍的哭泣聲,極力忍住自己眼睛裏的酸澀。
午夜已過。
周圍安靜得不像話,淡薄的月光透過排氣的小窗鑽進來,落在他們的肩膀上。
陳禾把頭靠在李昀的肩上,終於爆發了隱忍多年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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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酸澀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屋內光線很暗,隻有一個透風的小窗戶,有細小的光線透進來。
他感覺到肩膀沉重又酸痛,屋子裏有淡淡的酒味,他側過頭看過去,陳禾倒在他肩上睡著了。
他坐在那兒沒動,醒醒神。突然間他笑了,真是沒出息啊,兩個大老爺們兒竟然躲在這麽小的地方買醉,而且還哭得這麽狼狽。
陳禾也醒了,慢慢地動了動自己的脖子。
“醒了?”李昀的聲音很啞。
“我們昨天……”陳禾看著滿地的綠色易拉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昨晚真是這幾年最崩潰的一次了,比當年親自送走趙婷的時候還要失態。
李昀瞅著他笑了笑,這問題問得有歧義啊。
“睡了。”李昀笑道。
陳禾回過味兒來,瞥了李昀一眼。
“你別這麽瞅我啊,我沒說錯啊,昨晚本來就是咱倆靠著睡了一覺啊。”他從兜裏摸了根煙,自顧自抽起來。
“打掃一下吧,一會兒不是還要開工。”李昀夾著煙的手晃晃悠悠地指了指地上。
“沒事。”陳禾扶額揉了揉,“一會兒有打掃的阿姨過來的。”
李昀瞄到桌子上的錄音機,隨口說道:“這個還留著呢?”
陳禾抬眼看去,回道:“舍不得。”
舍不得忘記關於她的過去,舍不得她。
錄音機還是當年趙婷送的,磁帶也是她挑的,這麽多年了,她什麽也沒留下,隻剩這一個念想了。
李昀不想再提起這個沉重的話題,四處打量一下,轉了話鋒:“你怎麽跑到這兒來開店了?”
“這店其實是我父母的,我小時候就有了,隻不過我不喜甜點麵食,一直也沒上心照看過,現在也是無事可做,還不如給父母幫幫忙。”陳禾依舊坐在牆角,聲音又重又沉。
“行了,差不多了,我走了。”李昀整理一下自己淩亂的衣服。
“我送你。”陳禾起身。
“不用了。”李昀嗤笑,“我又不是傻子,還能找到道。”
兩人在廚房的水龍頭下簡單洗了臉,簡單收拾一下,李昀準備離開有家西點。
陳禾送他到街口。
等車的時候,陳禾主動問起:“你現在在做什麽?”
李昀看了一眼手表,沒正形地說:“在工地搬磚呢,喏,今天是來不及了,曠一天工。”
“你上班怎麽還跑來找我喝酒?”陳禾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性。”
“陳大少爺,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嚴於律己。”李昀笑道,“少上一天班怎麽了,老子又不是不幹活。”
陳禾懶得廢話了。
李昀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上車前,他頓了一下,收起那副玩笑的嘴臉,認真地看著陳禾。
“你還會回去嗎?”
陳禾愣了一下,知道這個“回去”是什麽意思。
他離開醫大,不是一時衝動,他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叫囂他其實並不適合這份職業,趙婷的死讓他不能釋懷,他也沒有勇氣去麵對其他人的生死。
“不會了。”他說。
李昀微微點點頭,轉身上了車。
出租車遠去。
陳禾抬頭看天,他很久沒有這樣直視過明亮的天空了,他的世界隻有那個灰暗的小廚房,抬頭不見天日。
光線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再次思索剛剛李昀說的話。
你還會回去嗎?
回到起點,回到自以為的完美希冀。
答案是否定。
他再也沒有勇氣,拿起手術刀了。
“你說陳禾今天為什麽不在店裏呢?”趙糖嘰嘰歪歪,“是生病了嗎,還是我去的時候他出去送貨了?不應該啊,我每次去的時候他都在的,為啥隻有今天不在呢?店員小姐姐說他平常除了廚房,哪兒也不去的。”
趙糖扳著林佳一的肩膀,對上她的眼睛:“你說到底為什麽啊?”
林佳一堵著耳朵:“我說,你能消停點兒嗎?”
趙糖充耳不聞:“我今天去的時候……”
“行了,行了。”林佳一徹底受不了了,這貨回來就開始碎碎念沒看見陳禾的事情,不就是少見他一天嗎,至於嗎?
她都好幾天沒看見李昀了。
“你怎麽了?”趙糖看見她奓毛的樣子,驚訝道。
“我怎麽了?”林佳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是你怎麽了才對吧,你就不能讓人家有點私事嗎,也許他今天拉肚子,或者可能去和朋友吃個飯。你這麽大驚小怪的幹嗎啊,再說,你現在還不是他女朋友。”
趙糖自知理虧,撇撇嘴:“早晚會是的。”
林佳一不想理她。
兩人湊在一起同吃一袋妙脆角,林佳一手在鼠標和鍵盤上忙著,趙糖很是配合把插在自己手指上的妙脆角往林佳一嘴邊送,後者也是很配合地張開嘴。
“你幹啥呢?”趙糖低下頭。
“在做筆試題。”林佳一眼睛也不抬地說。
“什麽題?”趙糖湊得更近,“我看看。”
她認真看了一會兒,驚訝道:“你這是準備去文化公司就職啊,還是做小說的。”她用那隻剛摸完零食油膩膩的手去拍林佳一的衣服,激動地說,“哎,我記得你以前就喜歡寫這樣的青春校園小說,這是打算重操舊業了?”
“嗯。”林佳一輕聲應答,李昀的臉突然鑽進了腦子裏。
她有點想他了。
手機亮了,林佳一以為是垃圾短信,她專心做題,也沒去看。趙糖好奇地瞅了瞅,然後慢悠悠地說了兩個字:
“李昀。”
林佳一快速拿起手機,是李昀發的一條微信,他問她有沒有時間。
她扭捏著打了個“有”字發了過去。
等待總是讓人忐忑和焦急,林佳一盯著手機屏幕,等待對話框彈出消息。
可是過去了好幾分鍾,手機也沒有動靜,她本來燃燒灼熱的心瞬間冷下去一半。她把心思重新放在試題上。
“哎呀。”趙糖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捂著嘴笑,然後安慰性地拍拍她肩膀。
林佳一聳肩:“把你的髒手拿開。”
趙糖挑眉:“行,我不碰你,我去看看林阿姨的菜做得怎麽樣了。”她說著,走出了臥室。
林佳一情不自禁又瞥了一下自己的手機,依然是毫無動靜,她的心徹底涼了。
也許,他隻是發錯了吧。
她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