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

很多年以後,當我習慣了一個人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習慣了在下班後一個人坐在酒館靠窗子的那個熟悉的位置,喝下一杯酒後,我會不經意間想起過去,想起那個地方,還有相識於那個地方的他們。

我沒想到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那個地方,那個我曾經認為是宮崎駿筆下的世界,是我自願被囚困一輩子的城池。或許是因為有太多美好的記憶無法延續,又或許是因為那些我不敢再觸碰的傷痛,總之那些年、那些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天氣很冷,我裹得很嚴實,照常出現在每日必去的酒館,酒館的服務生對我熟悉得像是相識甚早的老朋友,她可以大呼我的名字:“盛柏孝,你今天要不要換個花樣吃呢?”

我吐出兩個字:“照舊。”

於是,她百般不理解地問我:“你天天這麽吃不膩啊?”

我搖搖頭,微笑下,什麽都不說。

當我仰頭喝下一口酒,咧嘴嗬出一口氣後,我注意到視線裏走進一個人來,然後她在不遠處坐下。

我幾乎不敢確定是不是這個女人和我想到的那個人長得太像,還是這一杯酒讓我產生了視覺上的偏差,但我還是仔細辨認了一番。然後我放下酒杯,迅速整理了下衣服和脖頸上扯開的領帶,再然後鼓足勇氣朝那個女人走了過去,就像當年走向某個陌生女同學那樣,開口或許會是一句庸俗的“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接著表現出一臉思考狀。

我想走過去後或許是認錯了人,那女人會認為我是故意搭訕,而坐在周圍的顧客們也會張著嘴巴看笑話,又或者那女人的男友會忽然從某個地方跳出來,凶巴巴地瞪著眼睛問我想做什麽。而我還來不及解釋,他就順勢給我臉上來了一拳。

但事實上當我慢慢靠近時,那女人似乎有所意識,於是仰起頭來看我,和我四目相對,半刻後她伸出一隻手指著我,努力回想後叫道:“盛……盛柏孝?”

我立即點了下頭,臉上露出笑來,很確定且熟悉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何夏秋。”

“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們幾乎同時問了這個問題。

接下來果然走過來了一個男人,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們兩個。

何夏秋立刻站了起來,挽著那男人的胳膊,微笑著給我介紹:“這是我男朋友,張堯。”

然後她也把我介紹給那個男人:“他是我的高中同學,盛柏孝。”

張堯立刻誠懇地伸出右手來和我握手。

何夏秋拉我和他們坐在一起吃晚餐,張堯也熱情地邀我坐下,我點了點頭,也實在沒能拒絕。

那服務生送菜過來時,開口無意地調侃了句:“呀,盛柏孝,沒想到你還有朋友啊?”

這句話讓我略微有些難堪,我隻能傻笑。

張堯是個斯文的男人,戴著副眼鏡,看上去溫和穩重,話也不多,偶爾說一兩句,更多時候都是在給何夏秋夾菜倒水,把她寵得像個公主。

我們東拉西扯,但誰都沒提到高中時候,隻是她不經意間問我:“許念呢?”

我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心理準備,自然地搖了搖頭,說:“很久都沒有聯係了。”

她“嗯”了一聲,並沒有繼續多問。

我有一瞬間很想問她,那次從學校離開後,她去了哪兒,又都發生了什麽。但她身旁的男人令我隻能把這些問題咽進肚子裏,替她隱藏起來,我想或許她也不想回答這幾個問題吧。

酒足飯飽,在張堯積極買單的時候,何夏秋又問我:“沈士生呢,你和他應該還一直保持著聯係吧?”

我愣住了,僵持幾秒後,才緩緩點了點頭,然後注意到何夏秋臉上露出笑容,她也沒有繼續再問什麽。

何夏秋給我留下她的聯係方式,說很快她就要結婚了,希望我能去參加她的婚禮,我答應了。

走出酒館,冷風吹得我瑟瑟發抖,我不得不把自己裹得更緊,本該如往常那樣立刻打車回家,但我卻忽然想去馬路對麵的江邊走走,吹吹刺骨的冷風。

沈士生呢?他在哪兒?

我的心頭不自覺地漫上這兩個問題來,此刻這兩個大大的問號,讓我忽然格外想念他——

沈士生。

2)

初三畢業那年暑假的某個傍晚,天氣熱得出奇,在家裏匆匆扒拉了幾口飯,我便約著沈士生出來壓馬路。我們腳踩著小鎮的青石路,嘴上正對一部去年上映的電影《2012》展開激烈的討論。

我說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我們為什麽不在最後的兩年時間裏好好玩耍,樂觀地迎接世界末日的到來。但沈士生給我列舉了一堆科學道理,給我講兩年後世界末日一說根本不可信。

我聽不懂他那些所謂的科學依據,於是我打斷他,繼續費盡心思地給他講述瑪雅文明的預言,就在這時,一個力道十足的巴掌蓋在了我的肩膀上,壓得我身子不由得偏了偏。

這誰啊這是?

我惱怒地準備吼過去,一回頭,一張帶著討好笑意滿是褶子的老臉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嚇得我往後退了一大步。

下一秒,我下意識地捂住自己僅裝了幾塊錢的口袋,然後顫抖著聲音親切地對那糟老頭子說:“老爺爺,你要幹嗎?”

老頭子笑得和藹可親:“別怕,別怕。”

我這才認了出來,這老頭子就是那個旁人口中的算命先生,據說他擺攤好幾年了,就靠這個吃飯,看來實在是沒什麽生意,才主動上街拉客。

這老頭子非要纏著我給我算一卦。我從沒算過,也心生好奇,還真想見識見識老頭子有何本領,敢在身旁插一旗子,上麵寫著某半仙。之所以說某,主要是那時候我實在是認不出那個字念什麽。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老頭子來到他的攤位上。

我蹲在老頭子麵前,真可氣,顧客都沒一張椅子可以坐,沈士生叉著腰站在我身後。

我先問老頭子道:“2012年是世界末日嗎?”

他輕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知道,還是不是。

那老頭子先是盯著我的臉一頓亂看,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都開始發熱,又叫我伸左手,扳著我的手看了半天,還在我掌紋上劃來劃去,劃得我手心一陣瘙癢,然後又叫我伸右手,我真懷疑他把我當成了一隻正在馴化的小狗。

最後他看著我的眼睛,若有所思。我看著他的眼睛,虔誠地等著聆聽他的說法。

然後他思來想去半天說道:“小夥子命硬,活得久。”

我一陣竊喜。

他又補充道:“但心也硬,一條路走到黑……”

他的話戛然而止,沒有說完,這讓我很不爽,實在搞不懂一條路走到黑是什麽意思,黑的盡頭是什麽,我茫然地思考著他的話。我知道他在偷偷地觀察我,如果我繼續追問他,他肯定說天機不可泄露;如果我非要問個清楚,他就會搓著手指問我收點兒天機泄露費,我悻悻撇了下嘴,站了起來。

然後他緊盯著我,好像我欠了他錢似的,我不再看著他,問沈士生要不要也看看,沈士生搖了搖頭,說自己可不信這種歪門邪道的東西。

就在我準備轉身走的時候,沈士生居然還是像我剛才那樣蹲在了老頭子麵前,被看麵相,伸左右手,就差再吐個舌頭,整個過程傻得要死,我在後麵看得想笑,要知道剛才這麽蠢,打死我都不蹲下去。

看了半晌後,老頭子卻麵露難色,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嘴巴一張一合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我猜想他這樣做是為了勾起我們強烈的好奇心,然後我們才會樂意花錢聽他那些破言論。我慶幸我聰明地識破了他的小兒科詭計,於是我有些不耐煩,也不想繼續看老頭子裝神弄鬼搞什麽花樣。我在後麵輕拍了下沈士生的肩膀,他回頭看我,我使了個眼色,當即轉身就跑,沈士生跳起來,緊跟在後。

我和沈士生各自叼著個冰激淩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奶油融化得太快,順著我的嘴角流了一脖子,我抹了抹脖子翻身坐起來,沈士生還繼續躺著,吃得矜持優雅。

我問沈士生:“你說,一條路走到黑是啥意思?”我仰著頭,尋找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星。

沈士生也在看夜空,大概是在尋找最不亮的那顆,許久沒有回答我。

我又問了一遍:“一條路走到黑是啥意思?”聲音抬高了好幾個分貝。

沈士生這才回答道:“注孤生。”

“嗯?”我疑惑。

“注定孤獨一生。”

沈士生說話總是讓人費解,我可是有過初戀的人,怎麽可能孤獨一生?我把吃完剩下的木棍舔得幹幹淨淨,扔到了他身上,他沒有發現,我又躺到了草坪上,繼續尋找最亮的那一顆星星。

“你剛才為什麽要跑?”沈士生問我。

“再不跑那老頭子就要賴著我們收費了,我可沒錢。”

“嗯。”

“你想聽那糟老頭子胡說八道?”我問。

“無所謂。”沈士生平靜地說道。

“不聽才好,害得我現在還想不通黑的盡頭是什麽。”我邊說著邊找到了最亮的那顆星星,在夜空中熠熠生輝。

沈士生沒有說話。

“幼兒園、小學、初中,我們都在一個學校一個班,沒想到高中我們還是一個學校,你怎麽像我的影子一樣,甩都甩不掉?”我感慨著。

沈士生笑了笑。

“你說大學我們不會還在一個學校吧?”我問道。

“不知道。”

“可千萬別在一個學校了,不然我就去死。”說完,我嘻嘻地笑了下。我怎麽可能會去死,我還要結婚生子抱孫子呢。

“如果以後還能在一個學校,我倒是不介意,不過你得努力學習了。”沈士生閉上了眼睛,享受夏季夜晚愜意的微風。

我鄙棄沈士生說的努力學習,我可是聰明得可怕,在初三最後幾個月裏,隻稍稍努力就考到了我們這個地方最好的高中——和光高中,要知道沈士生可是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和我考進了同一所高中,他有什麽可驕傲的,可笑。

不過沈士生似乎很早就想好了他將來要考取哪個大學和學哪個專業,我呢,壓根兒沒想過,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到時候在一個大學,那麽我就要給沈士生介紹個女朋友,不然他隻會學習,談戀愛的基本技能都不會。我還真是善良,為了別人忘了自己。

嗯……等不到大學了,高中我就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也要給自己找個“小媳婦兒”。

2010年的時候,你們在哪兒,都在幹什麽?

那一年好像發生了很多事。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曆,當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突然覺得這個情景好熟悉,像在不久前夢到過一樣。

這些年,仿佛也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