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粉墨登場麻煩精

“老師!老師!有人受傷了!”

周末,安靜的S大被突如其來的喧鬧聲打破,幾個掛了彩的男生大呼小叫地衝進校醫院尋找著值班的校醫老師,後麵還跟著個被人強行攙扶導致走路一瘸一拐的高挑女生。遊棠瞥一眼小腿上已經漸漸凝住血的傷口,無奈地重申:“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怎麽會沒事!你瞧瞧,流了這麽多血!”攙著她的女孩子蒼白著臉,纖瘦的身體不住地顫抖著,看起來比遊棠還像個傷員。即便如此,她也還是堅定地“攙”著時刻想掉頭就走的遊棠向校醫院的方向移動。

沒傷筋沒動骨的,不過是被劃了一刀破了點皮流了些血,在遊棠看來還真不是什麽大問題,畢竟曾經在中東時,她愣是拖著自己骨折的傷腿衝出了轟炸區。不過,遊棠瞄著女孩子已然紅了的眼眶,聰明地選擇閉上了嘴。

唉,新同學太熱情了!

看著已近在眼前的校醫院,遊棠無奈歎息。算了,來都來了,順便看看好了,就當是提前踩點。

從小磕磕碰碰長大的遊棠是醫院的常客,以至於凡是見到和醫院沾邊的地方,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她相信,她和醫院多年的謎之緣分不會在大學被打破。

想到這兒,她來了幾分興致,反拉著攙了她一路的女孩連蹦帶跳地上了幾層矮階,站在校醫院的玻璃門口好奇地向裏望去。午時陽光正好,婆娑的樹影裏灑下金黃的光斑,在透明玻璃的折射中交錯溢彩,遊棠眯起眼,被這份絢爛光影晃得什麽都看不清。

同行的女孩就沒有遊棠的這份閑情逸致了,她看著生龍活虎視腿上傷口於無物的遊棠,隻覺得三觀都在刷新。

這這這……這真的是個女生嗎?

女孩抖著手,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好在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她拉出了這個困境:“快進來,有個學長說可以幫你處理傷口!”

玻璃門從裏拉開,一個男生朝站在門口的遊棠招招手,正是方才跑在前麵找醫生的幾人中的一個,也是唯一沒有掛彩的一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搔頭引著遊棠往裏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說著情況:“剛才南門附近發生了一起車禍,值班老師都趕過去了,隻留了一個校醫老師的助手在,是醫學院的學長……”

在男生的絮絮叨叨中,十來步的距離轉瞬即逝,遊棠默默揉著耳朵,進了已經塞了不少人的屋子,眼中映入個穿著白大褂的背影。肩寬腿長,筆直挺拔,光看身材倒是十分有料。悄悄地腹誹完,她摸著下巴準備多看兩眼好飽飽眼福。

聽到門口響起的腳步聲,葉嶼不慌不忙地給“排排坐”的一溜學弟擦完紫藥水,這才放下托盤轉過身,想要看看他們口中的“女英雄”是何方神聖。隻是這一轉身,門裏門外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喲,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遊棠眨眨眼,率先從晃神狀態中脫離出來,伸手撐著門框偏頭懶散一笑:“別來無恙啊,葉嶼。”

“是,好久不見。”葉嶼雙手插進衣兜,輕揚起嘴角展露出一抹意外又欣喜的笑意。隻是目光轉到她腿上的血口子,他按了按眉心,眼中劃過一抹憂色,心中升起一陣無奈,“先過來處理下傷口。”

遊棠腳下不動,從身後撈出個嬌小女孩來:“我覺得現在她更需要醫生。”此刻這個女孩就像一棵隨風飄搖的小草,正顫顫巍巍地打著擺子,看得遊棠好生同情。可憐見的,這就嚇著了?所以說啊,豐富的人生經曆還是很重要的,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葉嶼的動作一頓,從小習慣了大大咧咧的遊棠,乍一看到與之截然不同的畫風,還真不怎麽適應。看著明顯是被驚到的女孩,他斟酌半晌才開口道:“她這種情況……應該去和樓上的心理老師聊聊。”

聞言,女孩的臉色更白了。遊棠伸出手拍拍女孩的肩,正要出言安慰,話到嘴邊卻卡了殼,忽然遲疑起來:“那個……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女孩的表情有些破碎,遊棠的臉色有些尷尬:“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隻是嚴重臉盲。”旁邊一道沉靜的聲音插了進來,截斷了遊棠的吞吞吐吐。葉嶼看一眼遊棠,向女孩溫和地笑了笑解釋道,“她從小就這樣,總是分不清新同學的模樣。”

一陣難言的沉默過後,女孩的表情恢複了幾分,帶著善意伸出一隻手道:“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白茵茵。”

“我叫遊棠!”

遊棠一把撈住白茵茵的手上下左右直搖晃,因葉嶼的話淡下去的神色又如先前一樣飛揚:“你放心,這次我記住了,絕對不會忘的!”

“好、好……”白茵茵被遊棠的大力一搖,頓時一個踉蹌,默默抽回手,“我還是去找心理老師聊聊吧……”

表麵上像是一場久別重逢,但諸人卻感受到了其下的波濤洶湧,白茵茵就像個引子,在葉嶼與遊棠的奇怪氛圍中,屋裏其餘人也找著理由接二連三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溜得幹幹淨淨。

“沒義氣!”遊棠看著比兔子跑得還快的一幫男生撇了撇嘴,轉身坐在空出來的排椅上,蹺著腿在銀色的托盤裏找消毒水,一邊找一邊哼著滿大街都在播放的流行音樂的調調。那沒有一個音肯老實待在自己原位上、活像是重新進行了編曲還是最折磨人耳朵的小調就像一把無形的鋸子,爭先恐後地湧入葉嶼的耳郭,試圖蔓延至他的大腦好鋸斷他的神經。

當然,神經磨煉得比鋼鐵還結實的葉嶼是不會被這點小問題打敗的,他隻是翹起嘴角笑了笑,露出了久違的神色。

“那有義氣的女英雄又去哪裏伸張正義了?”他走過來遞出一瓶紫藥水,“我們這麽熟,就不用重新認識了吧?”

遊棠扭過頭給他一個後腦勺,用行動充分傳達著“我們不熟”的信息。葉嶼聳聳肩在遊棠身旁坐下,伸出一隻手,手中的紫藥水已經換成了酒精:“好吧,那重新認識一下,我叫葉嶼。不過你就不必介紹自己了,我和你熟。”

把她受傷的右腿直接搭在自己膝上,葉嶼麻利地卷起她的褲腳,輕柔又快速地給她處理傷口。

就像以前一樣。

“生氣了?”葉嶼手上動作不停,偏頭望了望遊棠。

遊棠正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室內漫無目的地逡巡,聞言抿了抿唇,把目光投遞到葉嶼身上,定定地瞧著他不說話。葉嶼也不追問,一笑換了話題。

“聽說你現在包紮極好,我本來還想見識一下。”

“林阿姨告訴你的?”這次遊棠略略沉默後,倒是回答了,“什麽好不好的,就是速度快了點,外形還是和以前一樣醜。”

“在T國,速度每快一分,就能多救一個人。”

遊棠沒有反駁。T國不是中東地區最混亂的地方,卻是最危險的地方,不時有戰爭和暴動發生,當真一分一秒都是生命。她跟著身為戰地醫生的媽媽,對此的認識更是直觀,她也靠著這手極快的包紮術幫了不少人。

血汙在棉簽的擦拭下一點點變得幹淨,露出柔韌素白的肌膚,也露出一道細細淺淺的疤痕,那疤痕蜿蜒附在小腿正中的位置上,像一條拉鏈連接起了左右兩部分。葉嶼伸出手摸了摸那道凸起,抿了抿唇輕聲問道:“你的腿……”

“骨折了,才好沒多久。”遊棠抻了抻傷腿,“去的第一年年底傷的,那天吃壞了東西拉肚子,本來動作就慢,還要逞英雄去救人,結果就被倒塌的房子埋了半截,挖出來的時候腿就已經斷了。”

阿依莎帶著活潑笑容的稚嫩小臉浮現在眼前,想起那個總跟著自己的小尾巴,遊棠彎了彎眼,覺得一條能恢複的腿換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真是太值得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眉眼彎彎都是笑意,但葉嶼卻能想象出當時有多危險,重逢的喜悅已消失無蹤,心中猶如裝進了大石,沉甸甸壓得他飛揚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兩人相顧無言,遊棠也收了笑,注視著葉嶼線條依舊的側臉出神,心中卻翻江倒海,起起伏伏都是這兩年來越發難挨泛濫成災的思念與喜歡。

“葉嶼……這兩年你去了哪裏?”心裏藏了許多的問題,她終於問起了那年夏末的不告而別,猶如卸下了背負已久的重擔,遊棠整個人都透出幾分釋然來。她坐起身,背脊挺得筆直,落在葉嶼身上的目光灼灼。

終於問出來了。

遊棠不是個能藏住話的人,事實上,原以為一見麵就會拋出來的問題被拖到現在才講,已經足以讓葉嶼驚訝了。看來這兩年,成長的並不是他一個。他流暢的動作終於卡住,微蹙起眉,唇翕動著,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最終他歸於沉默,探手取過紗布給遊棠的傷口纏裹。

看出了他的逃避,遊棠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滿眶的失望,隻覺得眼前的人有點陌生,失落和茫然掀起的浪潮似要將她淹沒。明明還是那個人,可她就是能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了。

夏蟬固執地在九月微涼的風中繼續鳴叫,用自己的語言送來不知名的詩篇。白色的窗紗輕搖曼舞,在空中劃出圓潤的曲線,間或灑下的斑駁光影,是過往的十數載的剪影,仿佛一霎回到熟悉到讓人心驚的從前,小小的她揉著惺忪的睡眼,等葉嶼來喊她一起上學……

十一歲的遊棠被忙碌的父母送到了爺爺奶奶家照顧。

大清早,隔壁就傳來一陣喧鬧。林靜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笑眯眯地朝兒子招手:“小嶼啊,隔壁遊爺爺家的小妹妹來了,你要不要去和妹妹玩?”

同樣十一歲的葉嶼擺弄著手中剛拚好的飛機模型,頭也不抬地拒絕:“我不要。”

“為什麽呢?妹妹很可愛啊。”林靜不解,想到遊家小姑娘乖巧的樣子,她在早慧兒子身上快消磨殆盡的母愛又要泛濫了。

好想有個這樣的小女兒啊!林靜不由得發出羨慕的感歎聲。

可愛?

葉嶼想起了大院裏同樣被母親誇過可愛的李家妹妹和王家妹妹。如果他母親對“可愛”的定義一如往常,那這個“遊家妹妹”不是個淚包子,就是個告狀精,總之和“可愛”二字是沾不上什麽邊的。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抱著模型向房間走去,留下了望穿秋水的母親。而林靜看著走得幹脆利落的兒子搖了搖頭,還是忍不住眼饞隔壁香香軟軟的小姑娘,打開門再一次出去了。

和煦的風從打開的窗格子拂過,帶來清新空氣的同時也帶來了熱鬧的氣息。遊家長子的小家庭一直在外為社會奉獻光與熱,大院家中長年隻有一雙父母在,兩個老人家都是喜歡清靜的性子,少有如現在一般熱鬧的時候。葉嶼走過去關窗,發現隔壁與他房間相對的那間屋子已經不知何時換了布置,那鋪天蓋地的粉紅粉藍粉紫粉白看得他眉梢一跳,連忙從窗前走開。當然,現在的葉嶼還不知道,這間讓他有些接受不能的屋子將會住進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雖然關上了窗子,但絲絲縷縷的聲音還是鍥而不舍地鑽了進來,葉嶼索性帶著他的飛機模型下樓,在院子中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試飛。

好巧不巧地,模型卡在了樹上,任小小的葉嶼怎麽蹦跳都夠不到,他隻好耐著性子在原地等待,希望有人經過時好幫他拿下來。隻是他卻忘了,安靜的前提就是人煙稀少。苦等無果的葉嶼對著沒有人影的院子,索性決定爬上樹去取。

剛爬上枝丫將模型取下,院中小徑的那一頭就出現了個小小的身影,葉嶼望著那逐漸接近的陌生小姑娘,不動聲色地將自己藏好在樹上。

受大院的幾個嬌滴滴動輒攪得天翻地覆的小姑娘的影響,以至於現在葉嶼看到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麻煩。沒有人喜歡自找麻煩,葉嶼和所有人一樣,對自己所定義的麻煩都是避之不及的,自然是不希望被這個小姑娘發現。他緊盯著“不速之客”,看著那慢吞吞一團挪了過來又向著來時的反方向而去,他不由得舒了口氣。

不,他放鬆得還是太早了—那小小的一團即將走出葉嶼藏身的樹蔭時,突然“呀”的一聲,回頭瞧著一處地方不動了。軟軟糯糯的聲音帶著一絲訝異,卻讓葉嶼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他眼睜睜地看著小團子重新返回樹下,彎腰從茵茵綠草中撿起個亮晶晶的東西。

他的扣子!

摸著領口的線頭,不知何時掉了扣子的葉嶼懊悔不已。塑料的透明紐扣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絢麗奪目的光芒,小團子湊在眼前看了看,又四下觀望著,似是不知草叢中怎的有個孤零零的扣子。看著她的動作,葉嶼輕輕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抱著樹幹的手緊了緊。

他的反應過度了。須知道過猶不及,人越是緊張,就越容易在關鍵的時候壞事,葉嶼就是如此。以往總對電視劇裏各種意外暴露嗤之以鼻,可當他自己在緊張之下扳下一塊樹皮發出聲音之後,他整個人都僵硬了,隻想變成一片樹葉與周圍融為一體。

“你怎麽在樹上?”

小團子循聲抬起頭,就看到頭頂的樹杈上坐了個小男孩。那仰起的一張臉粉嫩嫩的,兩隻澄澈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滴溜溜地繞著葉嶼直打轉。被這目光一盯,一句話從葉嶼的口中脫口而出:“看風景!”

小團子“哦”一聲,攤開肉嘟嘟的小手,露出剛撿到的扣子:“這是你的嗎?”

葉嶼瞅著那讓他功虧一簣的扣子,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點了點頭。小團子便咧開嘴笑了:“我撿到了你的扣子,你下來呀,我把扣子還給你。”

然而葉嶼坐得穩當,絲毫沒有動彈的意思:“你把扣子放在地上就行了,一會兒我自己取。”

聞言,小團子收回手,卻沒有如葉嶼所說的將扣子放在地上,而是帶著幾分羞怯,用胖乎乎的手指搔了搔臉頰,笑得陽光燦爛:“那個……我叫遊棠,你叫什麽呀?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玩?”

原來這就是遊爺爺家的小孫女,這麽看著,倒真是比之前那些嬌氣包乖巧可愛多了,媽媽的眼光有進步啊。如此想著,葉嶼收回了略帶審視的目光,鬆開了自己緊繃的神經,但還是沒有下來的打算,也不準備說出自己的名字,隻淡淡道:“我現在不想下去,你先去找別人玩吧。”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啊……”遊棠比了比兩根食指,有點小委屈。她在院子裏轉了這麽久,一個小朋友都沒碰到,剛發現的這個又冷冰冰的,一看就不是能一起玩耍的小夥伴,雖然他很好看,讓人忍不住想要爬上樹跟他坐在一起……

爬上樹……遊棠先是一愣,旋即眼睛一亮,雙手擊在一起發出脆響,連語調都揚了起來:“你不想下來,那我上去找你啊!”她一向是“山不來就我,我就來就山”,此時更是行隨心動,腦中才冒出念頭,人就摩拳擦掌著準備將爬樹付諸行動了。

觀望著她的動作,葉嶼連忙出聲阻攔:“等等……你、你別上來……”

“你是怕我摔著嗎?”遊棠偏頭看了看他,笑出一口大白牙,“你看起來冷冰冰的,人倒是蠻好的。你放心,我爬樹爬得可好了,不會摔到自己的。”

誰怕你摔到,我隻是不想讓你上來。葉嶼在心中吐槽連連。他的心理活動遊棠當然不會知道,此刻小姑娘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個助跑就攀住了樹枝,以和圓嘟嘟的身體極不相符的敏捷翻了上去,等葉嶼反應過來,身邊已是多了個人。

還真是爬得蠻好的,最起碼比他利索多了……

葉嶼難得無言。得,人都上來了,他還能怎麽辦?餘光瞥一眼身旁坐得端端正正的人,他往一邊挪了挪,當真看起了風景。

過了片刻—

“你看什麽看!”葉嶼低吼道,耳根子有些泛熱,整個人都不自在了。原因無他,旁邊有個人一直盯著自己看,任誰都會覺得不自然。

“看你呀。”顯然,看人的人並沒有這個自覺,遊棠捧著臉,歪頭看著葉嶼,回答得一本正經,“你這麽好看,不多看看多浪費啊!”她倒是想一起看風景,可她實在不知道,一片樹林子有什麽好看的?

“不準看!”葉嶼把頭扭到一邊。想到遊棠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就一陣氣結。

“為什麽?”遊棠很納悶,“你看你的風景,我不會打擾到你的。”

她腦中靈光一閃,回憶起了爸爸曾經念給媽媽的一首詩,覺得很應眼前的景,便活學活用地搬了出來,還即興進行了改編,奶聲奶氣道:“你坐在樹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坐在旁邊看你……”

她卡了殼,苦惱地抓抓腦袋苦思冥想,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後麵的兩句。雖然被改得不倫不類,但拜頂好的理解能力所賜,葉嶼還是與看過的原詩對上了號。熱度從耳朵擴散,他的臉“噌”地就燒紅了。

所以,他是被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姑娘給……調戲了?

這一刹的感覺不亞於天崩地裂,葉嶼一時間僵住,隻覺得全身血液源源不斷地往臉上衝。而遊棠注意到他的異樣後,立刻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饒有興致地伸出一隻小胖手戳了戳他的臉頰:“哎呀!你的臉好紅啊!”

“你!”葉嶼抖著手指著遊棠,口中再蹦不出第二個字。他悲哀地發現,如此關鍵的時候他詞窮了。

“我?”遊棠反手也指了指自己,疑惑又無辜地問,“我怎麽啦?”

麵對翻臉變呆萌的小丫頭,葉嶼隻覺得心好累,他把模型在懷中抱好,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你要幹什麽?”他剛攀著樹站起來,一道陰魂不散的聲音就追了上來,“你這樣站著很危險的,快坐下來。”

“我要回家,你一個人慢慢玩兒吧。”葉嶼硬邦邦道。

“別呀!”聽他這麽說,遊棠急了,“我一個人好沒意思的!你再待一會兒嘛。”剛找到的小夥伴要走,急得她的兩彎小眉毛都耷拉了下來,“你是不是生氣了?那我……那我不看你了。”

葉嶼不為所動,依舊要走。遊棠無法,伸手就緊緊抱住了葉嶼的腿。

“鬆手!”葉嶼使勁往外抽自己的腿。

“不鬆!”遊棠使出了吃奶的勁。

“快鬆手!”

“不!”

“你……你!你無賴!”既要抱著模型,又要保持平衡,還要拚了命掙脫自己的腿,不知不覺中,葉嶼就被一條樹枝鉤住了褲子。他心中攏上了一層不祥的預感,卻暫時無暇他顧。

終於,在新一輪的“拉扯”過後,他的預感成功地照進現實。“哧”的一聲輕響,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先四目相對,然後一起掉轉視線望向了聲音的來源。

“啊—”短暫的寂靜過後,一聲尖叫劃破了這一方的安寧。遊棠總算如葉嶼所願鬆開了手,將一雙胖乎乎的手蓋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連帶著遮住了大半張臉。

“你喊什麽喊!”葉嶼黑著張臉,從樹枝上用力拽下自己褲子被鉤破的一部分。

“你流氓!媽媽說不能讓男孩子看自己的屁屁,也不能看男孩子的屁屁!”

“……”

看著義正詞嚴卻從指縫中露出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的遊棠,葉嶼終於忍不住咆哮出聲:“你才流氓!”

今天的老皇曆上一定寫著不宜外出。

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踩在堅實地麵上的葉嶼如此想著,臉沉得簡直能擰下一攤水來。瞥一眼跟著蹦下樹的遊棠,他從口中擠出幾個字來:“麻煩精!”

虧他先前還覺得媽媽的眼光有進步,沒承想這臭丫頭不哭不鬧的,折騰人的本事倒更勝一籌。他捂緊了自己褲子被剮開的地方,板著臉就要大踏步離開這裏。

同一件事,葉嶼的心情糟糕透了,遊棠卻未必。她顛顛地跑上前,朝著葉嶼扮出個鬼臉,笑嘻嘻說出一句“海綿寶寶”,在葉嶼的怒火還未噴湧而出的時候撒腿便跑,甩起小短腿風一般穿過小徑,從葉嶼的視野中消失不見。

那速度與長度嚴重不成正比的小短腿讓葉嶼愣了愣,隨後才反應過來遊棠說了什麽,頓時臉又成了一塊大紅布,也不知是窘得還是氣得—他今天穿的小**上印的,就是一整個海綿寶寶。

遊棠一口氣跑回家,正好在樓底下碰到隔壁的林阿姨。

“阿姨好!”

因著才見過,且很喜歡這位和氣的阿姨,是以遊棠對林靜還有印象,當即停下腳步問好。

“棠棠找到小夥伴啦?”林靜笑得溫柔,彎下腰摸了摸遊棠的頭,滿腔愛的泡泡又開始泛濫。哎呀,瞧瞧這乖巧的小模樣,真是惹人愛啊!真想自己也有一件“小棉襖”啊!

“找到啦!”遊棠點點頭,臉上紅撲撲的,眼睛笑成了一道弧,“雖然他不太愛說話,人也冷冰冰的,脾氣還有點怪,但我們還是玩兒得很開心!”

“棠棠真厲害!”林靜一邊誇著遊棠,一邊在心裏嘀咕,聽著怎麽像她家那個一身毛病的臭小子呢?

“那棠棠的小夥伴叫什麽名字啊?”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林靜問道。

“我不知道。”遊棠搖搖頭。

“不知道?”林靜訝異地重複了一遍。

“對呀,他沒有告訴我。”遊棠癟了癟嘴,但很快又高興起來,“我叫他‘海綿寶寶’!因為他的‘小內內’上有一個海綿寶寶!”

小內內?

林靜覺得自己跟不上遊棠跳躍的思維了,同時又覺得哪裏不對。她記得今天葉嶼這個臭小子穿的就是海綿寶寶……

不會這麽巧吧……

這樣想著,視線裏就多了一手抱著模型一手背在身後的自家兒子,正垂著頭慢慢走近。走近了,她才發現葉嶼哪裏是背著手,分明是捂著豁了口的褲子。林靜一下子就串起了整件事,連忙抿嘴強忍住笑,直到滿身低氣壓的葉嶼毫無察覺地即將從眼前走過,她才樂嗬嗬地喚道:“小嶼!”

葉嶼聞聲抬頭,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張笑臉,其中小的那個還揮了揮手,衝他又喊了聲“海綿寶寶”。

“媽……”他選擇性忽視掉遊棠,一絲一毫餘光都不想分給她,目光都落在了林靜身上。

“哎呀,臉色這麽臭,我的小嶼要不帥了!”

這話葉嶼不知該如何接,索性選擇沉默以對。倒是遊棠仰頭看看林靜又看看葉嶼,疑惑地問:“海綿寶寶就是林阿姨家的小哥哥嗎?”剛見麵的時候,林阿姨告訴過她,她家裏有個小哥哥。

“對啊。”捏捏遊棠軟乎乎的小臉,林靜含笑道,“他和你同歲,隻比你大了兩個月,以後你們可以常在一起玩。”

“好啊好啊!”遊棠拍著手笑了。

葉嶼卻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三兩步進了樓洞。

“沒禮貌的臭小子!”自家兒子不捧場,氣得林靜直跺腳,轉而安慰遊棠,“棠棠,他就是這個臭脾氣,你可別生氣。”

遊棠搖了搖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嘻嘻道:“海綿寶寶不找我玩,我可以找海綿寶寶玩啊!他可好玩了,我喜歡和他玩!”

說著說著,她就跟著鑽進樓洞,在葉嶼家門外追上了葉嶼:“海綿寶寶,明天我再來找你玩!”

葉嶼麵無表情地睨她一眼,扭開門把手進門,“啪”的一聲幹脆利落地摔門落鎖,留下遊棠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笑眯眯地轉身進了自己家。

第二天,在相對的小陽台上,兩個人又見麵了。

大清早的,葉嶼就聽到動靜,過來看的時候發現自己陽台上多了張皺巴巴的紙,對麵陽台上伸出截在空中揮舞的手臂。

經過一夜的緩衝,葉嶼已經恢複了素日的平淡。他拉開門抱著手臂走到陽台上,對著那一蹦一跳露出的發頂涼涼道:“你在幹什麽?”

“是你嗎,海綿寶寶?”遊棠蹦得更加起勁了,“我來還你扣子呀,昨天忘記了!你看看有沒有一張紙?我包在紙裏扔過去了。”

“扔?”葉嶼反問。

“我夠不到嘛。”遊棠答得坦率。

葉嶼瞅著半天連眼睛都露不出來的小矮子,覺得要求她用別的方法確實是為難她了。他環顧一圈,瞧見扣子早已從紙團中落下,一路骨碌碌滾到了陽台邊緣的縫隙裏,他走過去撿起,又順手撈起那紙團,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隻見巴掌大的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還給海綿寶寶的扣子”。

真是什麽時候都忘不了“海綿寶寶”這四個字。

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葉嶼決定要和這個“麻煩精”談談。他有一種預感,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的話,這四個字一定會被遊棠宣揚得盡人皆知。

“遊棠。”他走近牆邊嚴肅道。

“怎麽了?”遊棠總算想起了可以從屋中搬一把椅子墊在腳底下,此時她踩著椅子扒著牆,搖搖晃晃地探出大半個腦袋,和葉嶼保持在同一個高度。

“不要再喊我海綿寶寶了!”

“那我應該喊你什麽?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葉嶼一愣,心裏立即盤算起來。兩害相權取其輕,轉瞬他便有了決定:“我叫葉嶼。”

“葉……嶼?”遊棠跟著重複了一遍。

“對,以後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不許提海綿寶寶!”

“我記住啦!”遊棠高興地點點頭,轉而期盼地看著葉嶼,“我們都知道了對方的名字,那我們是不是就成為好朋友了?”

我為什麽要和麻煩當朋友?

葉嶼在心裏吐槽連連,麵上卻不露端倪,隻拿眼睛定定地看著遊棠。遊棠把腦袋枕在臂彎裏,側頭看著上方陌生的天空,喪氣而又悶悶不樂道:“我沒有好朋友……”

葉嶼一愣,半天才想起媽媽之前告訴他的事情:遊家父母因為工作的原因經常要天南地北地跑,直到今年遊爸爸光榮晉升維和戰士要去駐留中東,而遊媽媽作為戰地醫生也要跟去,這才不得不把遊棠送回大院跟爺爺奶奶同住。

想來也是,整日東奔西跑的,哪裏交得上好朋友?

眼看著一直神氣活現的遊棠突然低迷,原本想幹脆利落拒絕的葉嶼不知怎的就微微點了點頭。遊棠立即雀躍起來,眼角眉梢都填滿了在葉嶼看來“傻乎乎”的笑意。

他也勾起唇笑了。

就讓你先開心開心吧……反正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你是見不到我了。

遊棠再一次撲了空。

“阿姨,葉嶼什麽時候回來啊?”剛交到的好朋友轉眼就不見了,小小的遊棠很失落。她站在隔壁門前,仰著臉向溫柔可親的林阿姨詢問葉嶼的歸期。

“棠棠乖,小嶼去看爺爺奶奶了,很快就回來了。”

“他都走了快一個月了。”遊棠扳著手指頭,越數越委屈。說好的好朋友一起玩呢?

“這……”林靜笑得有些尷尬。葉嶼一向有主見,是以她還真的不知這小子什麽時候回來。“應該就是這兩天了。”看著遊棠皺巴巴的小臉,她決定再打個電話催催葉嶼。

“我知道了阿姨。”遊棠禮貌地道謝後,垂著頭下了樓梯。送她過來沒兩天,爸媽就去工作了,又不能鬧身體不好喜歡清靜的爺爺奶奶,唯一的好朋友又消失不見……遊棠覺得天地有多大,她的孤獨就有多大。

這種感覺在看到滿院子一起玩遊戲的小朋友時達到了頂峰。來了幾天她才知道,大院裏還有很多跟她年齡相仿的小朋友。最開始的時候,她也曾興高采烈地想要加入,可是不知為什麽,大家好像怕她似的。這種集體性的無聲排斥很傷小遊棠的心,漸漸地,她就不再嚐試融入,隻在一旁默默圍觀。

站在溫暖的陽光下,遊棠對著一片歡聲笑語出神。許是孤獨感爆棚的緣故,她再一次鼓起勇氣走上前,想要加入歡樂的隊伍。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她得到了不同的回應。

被朋友們戲稱為“小李子”的李嘯是大院的孩子王,今年十二歲,整日裏掐東惹西,真正是貓狗都嫌。他看著天天來旁觀今天再一次想要加入的遊棠,露出了一個隱秘的壞笑。

“你想和我們一起玩?”

遊棠猛點頭。

“我們可以讓你加入,不過我們現在在玩‘摸瞎子’,你得當摸的那一個!”

已經被喜悅衝暈頭腦的遊棠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很快,就有人將蒙眼的布條係在她的眼睛上。

視野一片漆黑,遊棠伸出手摸索著,憑著先前的記憶開始挪動。隻是她不知道,在她眼睛被蒙上的一瞬間,周圍的孩子們已經在小李子的一個眼神之下四散而走,偌大的遊戲場地裏,轉眼隻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甫一踏進大院的門,葉嶼就看到幾個打過照麵的同齡人鬼鬼祟祟地蹲在樹後,正指著一個方向捂嘴笑個不停。風從沙沙作響的樹葉間穿過,順路捎來了他們的隻言片語:

“你們看她在那裏繞圈子的樣子!是不是笨手笨腳的?”

“不光是笨手笨腳的,人也笨!這麽久了都沒發現人都跑了!”

“這樣才好玩嘛!發現得太早有什麽意思。”

“快看快看!她撞到牆了!”

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又有倒黴蛋栽在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惹禍精手裏了。葉嶼習以為常地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從一旁走過,滿腦子惦記的都是組裝新模型的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以至於在穿過園子時完全沒有發現,一個蒙著眼的人正循著他的腳步聲跌跌撞撞地靠近。

直到他被撞上,還被以一種“生怕他跑了”的架勢緊緊抱住,葉嶼這才從自己的小世界裏脫離出來。

垂眼看著這個灰頭土臉卻似曾相識的身影,葉嶼一挑眉頭,覺得自己知道這個倒黴蛋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