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傳•上(西寒記) 第一章 鐵樹開花朽木雕

01

這是冬天。

大片枯萎的藍堇草從眼前一直燒到天邊,以鋪天蓋地之勢席卷了整個虛合山。

我站在這虛合山的邊緣,朝外望了望,順手丟了塊石頭,不出意外地被彈了回來,在地上滾了兩滾。唔,這結界的質量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錯。

我又鍥而不舍地丟了許多石頭,無一例外都被彈了回來。我有些困了,打個嗬欠,將手上的灰抖掉。

今日的訓練算完成了,該回洞睡覺了。

我是喬喬,從小在這虛合山裏長大的沒皮狐狸。我每日最愛做的事便是吃飽喝足後在這山裏閑逛,雖說這虛合山我早已不知道逛了多少遍,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緊,但吃飽喝足後又無事可做,出來消消食也是極好的。本來沒皮的狐狸就是極醜的,若是一個不幸再長得變形了,那可委實愁人。

身為一隻胸無大誌的狐狸,我天生擅長粉飾太平,即使活在這狹隘貧瘠的虛合山裏也依然吃得睡得,以一日三兩膘的速度穩健生長著。

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吃飽喝足後躺在藍堇草上舒舒服服地曬太陽,順道數一數我的狐狸崽子有沒有跑丟。呃,數崽子這事兒還尚早了一些,我現在還是一隻幹幹淨淨的黃花狐狸。對,黃花狐狸。

虛合山與世隔絕,娛樂實在少得可憐。我唯一的樂趣就是閑時吃睡,忙時躲差。若是能捧個話本子在藍堇草上打滾,那便是最大的享受。

思及此,我便在草地裏滾了兩遭,誰知草地裏碎屑甚多,不出意外將我衣裳紮了許多個窟窿。

我將衣裳翻了起來,對著微藍色的日光透去。日光透過結界,又透過衣裳,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有些鬱結,好好的一件衣裳,怕是不能穿了。

若是變回原身,自然是不需要衣裳這些身外之物。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再也不能變回原形。五百年來,我連個變幻之術都沒學到,當妖精也當得不稱職,難怪總讓姑姑頭疼。罷了,不想這些讓人頭疼的事情。我撫平衣裳,躺在一塊石頭上,沉沉睡去。

我做了個美夢。

夢裏的我長了一身皮,也能變回原形,我變成狐狸身在漫山遍野的藍堇草裏打滾。

姑姑站在山頂,遠遠地望著我,她身後是一片軟綿綿的白雲。

姑姑和煦地朝我招招手。我跑過去,一竄躍進她的懷裏撒嬌。姑姑撫摸一陣,忽地拍拍手,身後出現幾個大漢,吭哧吭哧地抬著一柄三丈長、兩尺寬的巨劍朝我們走來。

姑姑慈愛地拍拍我的腦袋:“喬喬,揮動這劍,破開結界,我們狐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巨劍?我?我這一條胸無大誌的狐狸怎能揮動此物?我抖了抖,剛想變身,卻發現自己不能變回人形。

姑姑見我半晌不動,怒了,麵色陰沉道:“喬喬,你怎麽了,快變回人形啊。”

我嗚咽一聲,急得在原地打轉,又抬起蹄子指了指身後的尾巴,希望姑姑能明白我的意思。

顯然,姑姑並未明白,一張臉越發深沉。

不知何時,我周圍圍了許多人,都是虛合山的子民。他們對我指指點點,同時夾雜著幾個支離破碎的詞,“白眼狼”“沒心的狐狸崽子”。

姑姑氣急,咬牙切齒道:“好你個喬喬,我好心收留你,養你成人,教你法術,就是為了讓你有朝一日救我狐族於水火。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你卻這番搗亂。既然這樣,那我幹脆扒了你的皮,鍘了你的腦袋!”

說罷,姑姑“啊呀呀”一唱,一把揪住我的尾巴,將我倒吊起來。“咻”的一聲,即刻間皮肉分離,姑姑揪著皮麻利地扒下去,邊扒還邊打我的屁股:“ 《達摩二十四式》學會了嗎?《嵐摩十八手》學會了嗎?《阿紮爾浮屠》學會了嗎?”

咦,這是考功課的時候嗎?

正當我疑惑時,頭頂傳來涼涼的聲音,與姑姑的聲音合為一體:“看你如此悠閑,想必《達摩二十四式》應當是學會了。起來,與我耍上幾招。”

一驚,一抖,一踉蹌,我從夢中醒來。

睜眼,麵前那猙獰恐怖的臉,不是夢中扒我皮的姑姑是誰?

隨後,姑姑問的同夢中分毫不差。

“《達摩二十四式》學會了嗎?《嵐摩十八手》學會了嗎?《阿紮爾浮屠》學會了嗎?”

姑姑每問一個,我腦袋便垂得越低。問完後,我恨不得挖個洞藏起來。想來不現實,就算我將這虛合山刨通了也躲不開姑姑,還是早些認錯聰明些。

於是,我便垂手蓄淚,開始絞盡腦汁地自我檢討。

“姑姑,是喬喬不好,是喬喬貪玩,是喬喬腦袋不好使,如今學了幾百年還是什麽都沒學會,讓姑姑操心了。”

姑姑涼涼地看了我一眼,不曾感受到我的真心。

我頓了頓,抖了抖又道:“姑姑本就貴人事忙,每日處理山中大小事務便已十分繁忙,如今還要抽出時間精力來操心我這隻不成器的狐狸。喬喬不爭氣,事事惹姑姑傷心,簡直罪該萬死。請姑姑莫要生氣,隻要姑姑能開心,就是拍死喬喬,喬喬也心甘情願!”

最後一句我吼得十分用力,若現在有個什麽刀劍匕首之類,我恐怕就要當場以死明誌了。但直到垂頭垂得脖子都僵了,也沒能得到姑姑一句回應,我疑心姑姑是不是早就離開了,不過施法變了個傀儡來嚇唬我,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腦袋。

“嗯?”

一個涼涼的“嗯”字傳來,我險些跪倒在地,心肝脾肺皆顫上一顫。

姑姑不“嗯”則已,一“嗯”便會有人死無全屍。

我出生的時候,姑姑已經是狐族首領。

聽說,自打三千年前天帝將我們封印在虛合山時,狐族的各大家族打成一團。姑姑雖是女流之輩,但拳頭是實打實的硬朗,愣是靠一雙拳腳將狐族收納在了一起,變成了如今的“鐵板”。

但“鐵板”中也有冒起的刺頭,其中有一支族人以涅荌為首,想向天帝服軟,要求姑姑交出狐族聖寶。

姑姑自然是不屑搭理這種敗類的。

涅荌將姑姑的不屑當作軟弱,口出狂言。其間,不知如何惹怒了姑姑。隻見姑姑一派端莊地站了起來,將涅荌拎到後山去,收拾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來了。

涅荌的親媽真的就找上了門來,叫嚷著要姑姑給個說法。

姑姑冷冷一瞟:“嗯?”

涅荌當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所以,姑姑這個“嗯”字著實讓我膽戰心驚。

姑姑不是我的親姑姑,隻是因為當年她心善,在一片冰天雪地裏撿到了我,順便撫養了我。一向鐵血手段的姑姑在我身上犯了難。

按理說,我們狐狸雖說被打到了六道牲畜的最底層,但好歹也算個妖。但我這個妖也當得不大負責,苦苦修煉了五百年,愣是一個法術都沒學會。

姑姑一腔複族熱血沸騰,到我這裏來又被澆了個透心涼。

她常常推出一個板車,裏麵摞著一人高的書籍,語重心長道:“喬喬,我們狐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隻要學會了這些,你才能劈開結界,把我們族人都放出來。”接著,姑姑眼中寒光一閃,“若是學會了我們狐族聖寶,要殺掉那九天之上的天帝也不是不可能。”

我頗有些頭疼地看著這些書,莫說學會它們,如今看著我就有些頭疼。這些書的厚度,若是往天帝老兒的腦門上一拍,登時給他開瓢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若是讓我正兒八經地把法術都學會,然後劈開結界帶一眾狐狸殺出去,恐怕也是萬萬年之後的事情了。

如今,我跟在姑姑身後,一路往回走一路磕磕巴巴地背著律條。二十條律條,我堪堪隻記得七八條。姑姑越聽臉色越難看,最後直接轉過了頭,死死地盯著我:“這就是你學了一天的成果?”

我輕輕地“唔”了一聲。

姑姑十分震驚地望著我:“你可曾用心學過?”

我低頭不語,有些心虛地絞手。

姑姑這個話問得有些自欺欺人了。俗話說鐵樹不能開花,朽木不能結果。

我大約就是鐵樹中的鐵樹,朽木中的翹楚。多少人都對我失望透頂,但姑姑依舊希冀著,還不能接受現實。事實證明,無論我如何用功,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連個變幻騰雲術都沒能學會。所以我也是破罐子破摔,現在是能怎麽偷懶就怎麽偷懶。

姑姑的臉色有些難看,幾欲發作。半晌,姑姑重重地一頓,咧出一個無比淒慘的笑。她似乎在問我,又似乎在問自己:“嗬,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她?”

姑姑搖搖晃晃地走了。

為什麽是我?這個問題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這虛合山裏的狐狸千千萬萬,有能力有天賦的翹楚也多不勝數。但姑姑就一心放在我的身上,期待我這棵朽木開花,哪日一劍劈開結界,將族人都解救出去。

可惜,朽木就是朽木,最多隻能當柴燒。

我也曾暗示姑姑,自個兒就是塊朽木,姑姑莫要費心了。但姑姑眼神灼灼,十分篤定地告訴我:“喬喬,你就是我們狐族的希望,有些事隻有你才能做到。”

如今看來,姑姑錯得有些離譜。

姑姑走後,我又回到自己的狐狸洞,從角落刨出兩顆果子,一口口地往嘴裏送。不消片刻,酸澀味直衝腦門,涕泗橫流。我在洞口上躥下跳了一陣,最後對著橙色的月亮吐涎水。

02

夜半星空,我沉沉睡去,有人在我腦中搭了個戲台子。

混沌中,似有人敲響一室喪樂。有人嗒嗒嗒地跨步而來,身上仿佛套著厚厚的行頭,將一支長纓槍耍得圓滑。

忽而,有冰冷的聲音傳來:“大膽白夕,竟敢冒犯我天族威嚴!”

接著,唱戲人又敲響銅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此起彼伏,似有人被帶了上來。

“來人啊,扒了她的皮!”

混沌中,幽暗的長明燈戳出一兩個光點。隻見地上忽然出現一白衣女子,正軟軟伏在地上。

片刻後她直起了身子,我這才看見她身上赫然綁著兩條刀繩。拇指粗的繩子上纏著三角形的刀刃,頗有章法地將那女子捆著。女子一動,繩子便自然收緊,刀刃劃破衣裳紮進皮膚,瞬間鮮血淋漓。

她一直很安靜,安靜到與周圍格格不入。即使是聽到如此殘酷的刑罰,她也沒有絲毫反應,似乎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片刻後,上刑了。

兩個光膀子大漢合力抬了一把巨刀上來。刀刃淩寒,映出四周。光膀大漢朝前麵鞠了一躬,隨後一手拎起女子,如拎小雞一般將她放在刀架上。

隨後,好戲上演。

女子先是被一個咒法打回原形,變成了一隻九尾狐。大漢擺弄著九尾狐,一把長刀寒光凜凜,終於在脖頸處尋到一落刀處。長刀插入,開了一個口子。大漢將手伸了進去,慢條斯理地撕扯著。很快,皮肉分離,一張帶滿血的皮被隨意丟在腳邊,九尾狐癱在地上,奄奄一息。

唔,有些血腥。

我看得有些無趣。果真是一隻烈性但無趣的狐狸,虧得我一腔熱血了。開始我還以為自己能看見這狐狸奮起反抗,然後被壞人壓住;接著再奮起反抗,然後再次鎮壓。如此反複個三五次後,男主角就該手持長劍然後“哇呀”一聲上場了。

英雄救美,深得我心。

隻可惜,自始至終我也沒能見著這英雄。人間的話本子上都是這樣描述的,但凡是漂亮的姑娘,一般都會出現身穿白衣的瀟灑公子騎著一匹拉風的白馬帶著一把同樣拉風的寶劍在一眾少女閃閃發光的注視下再以一個更加拉風的方式出場,救女主角於水火危難以及色狼的魔掌之中。

我尋思著這英雄一直沒出現,大約是這姑娘長得不盡如人意。我沒了繼續看的興趣,便躲在一旁打嗬欠,瞅著這大戲該怎樣唱。

那姑娘被扒了皮後又變回了人形,還得接受別的刑罰,似乎要丟到哪個地方去鎮魂。倆光膀子大漢便一人拽住姑娘一腳,往門外拖去。直到南天門邊,降池前,一直沒反應的姑娘終於說話了,呢喃了兩個破碎的字眼。

大約是她情郎的名字吧。

隨後,大漢拎著姑娘的頭發往池裏一甩,一張始終垂著的臉終於露了出來。蒙蒙霧氣下,似乎傷心欲絕。

然後,我就驚醒了。

夢醒了,我便再也睡不著了。在洞裏窩了許久,橫豎睡不著,我終於決定出去溜達一番。

夜晚的風拔涼拔涼的,吹得我腦門一陣發疼,僅有的睡意也沒了。月亮倒好,把整片虛合山都照得透亮,還能識字看書。我順手從拖板車上抽出一本書,邊溜達邊看。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北門時剛剛將《三界史》看完。

咂吧著嘴品味一番,覺得故事果然脫胎於現實,但現實卻又比故事荒誕幾分。

話說,七萬年前,老一代的天帝歿了,由於歿得太過突然,沒能立下儲君。他所掌管的三界六道打成一團。這一打就是五千年,史稱“神戰”。新任的天帝便是在這場大戰裏打出來的。

五千年間,天地之間都被天火燒成焦土。以新天帝為首的龍族雖然勝了,但也是個慘勝,龍子龍孫死的死跑的跑,所剩無幾。

新天帝紅著眼收拾了神戰時最大的對手鳳族,將其首領顏雍剁成十八塊,又分別葬在三界六道,防其重生。又順道將鮫人族打了個半死,隻因神戰時鮫人族站在鳳族那邊,讓天帝吃了些苦頭。而我們以九尾狐為首的狐族是鳳族的左膀右臂,更是被天帝趕盡殺絕。

這場神戰耗盡了三界元氣,足足花了兩百年才堪堪緩過氣來。

新任天帝不比先前宅心仁厚的老天帝,奉行的就是個鐵血政策——有異議者,殺;不服者,殺;眼服心不服者,殺。

一路殺來,三界六道七十二眾生終於服了,皆向天帝遞了折子,請求成為附庸。

當天帝在白玉座上坐踏實了以後,才發現境芫山那頭還有一支鬼族。

原來,天帝收拾殘局的時候,將鬼族這旮旯給忘了。

能被忘掉,自然是太過弱小。這些年來滅在天帝手裏的種族沒有十支也有七八,單拎出來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大族。而這鬼族,先前在神戰時就險些被滅掉,現在遺留下來的也都是老弱婦孺,著實不值一提。

天帝懶得收拾,便派人撰寫了一份勸降書。

鬼族歡天喜地地接受了。

若僅僅是此,那便罷了,不過是個虎頭蛇尾的故事。偏偏這故事後麵還跟著峰回路轉,九曲十八彎。

鬼族成了天族的附庸,前些年過得很老實。

天帝忘了,鬼族雖然隻剩老弱婦孺,但婦孺還有一個不得了的本事:生娃。尤其是鬼族的婦孺,皆是實打實地能生。短短數萬年,鬼族已經由百十人的種族發展為萬人大族。

尤其是鬼族新任族長炎苛,更是鬼族第一高手。

天元134523年,鬼族叛亂。此時,距神戰結束已經過了七萬年。

天族這才如夢初醒。

炎苛帶著鬼族人一路殺到南天門,一把大火燒焦了天族的心。

已經壽與天齊的天帝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天族節節敗退,鬼族步步緊逼。

迫在眉睫之際,天族中年輕一輩的翹楚秦岸撕破炎苛設下的罡天罩,手持玄鐵劍衝了出來。

好生生的天族鬼族大戰就被扭轉成了秦岸與炎苛的大戰。

局勢逆轉。

先前是鬼族追著天族跑,後麵則變成了天族追著鬼族跑。

身為天族翹楚的秦岸追著炎苛到了人界,在炎苛毀滅人界之前剁下了他的腦袋。

鬼族潰不成軍,趕緊投降。

秦岸撕毀了鬼族的降書,屠了鬼族十萬人。

關於如何屠城,怎樣屠城,《三界史》上並無詳細介紹,不過倒是有一篇秦岸的詳細介紹。說他是新任戰神,天帝的親侄子,一頭少有的赤焰黑龍。一柄削鐵如泥的玄鐵劍,一套繡金紋蟒的黑袍乃是他的標準打扮。

姑姑曾三番五次地叮囑,這個叫秦岸的人是我們狐族天大的仇人,總有一天必取他的性命。

03

這一晚的月亮甚好。

我溜達到了結界大門。這結界說是當年天帝親手設下的,乃是銅牆鐵壁。前些年姑姑尋了一把寶劍妄圖撕開結界,誰知寶劍磕在上麵碎成齏粉,結界依然紋絲不動。

我閑來無趣,便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口中喃喃有詞,將戲台子上的姿勢耍了幾招,“哇呀”一聲刺了過去。

咦,戳……戳穿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根長得甚是低調的樹枝,此時它的二分之一在結界外,剩下的二分之一在我手裏晃悠。

難道,這是一支長得甚低調的絕世寶劍?

我喜滋滋地想著。很快,這根絕世寶劍因我太過激動而用力一攥,碎成渣。我站在結界麵前,大眼瞪小眼許久,最後鼓起勇氣,伸出手朝結界摸去。

然後,我穿了過去。

此時的我已然半截身子在結界外,半截身子在結界裏。這不裏不外地卡著,我甚難受。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一跺腳,躍了出去。

我這狐狸雖然沒能學會個上天遁地,但運動神經乃是實打實地發達。我早已計算好,這一躍必定會使我脫雲見日。

但是,這世間還有但是一說——

腳下一塊石頭堪堪不長眼,恰好長在我即將落腳的地方。慣性橫衝,我被這石子一絆,直直地飛了出去,正中前麵一小憩的男子。

這一砸,可不得了。

那男子本是躺在一青石板上小憩,睡得正好卻不巧遭此橫禍。一陣悶哼,他腦袋一歪,身下的石板碎成齏粉。

一注鮮血從嘴角落下,滴在了玄色的衣裳上。

我落腳之地正是他的胸腹處,已經凹陷下去。

此人,怕是活不了了。

我伸手過去,探到他的確沒了呼吸,默默地哀歎一聲。這人也忒不會睡覺了,怎麽就堪堪睡在我即將落腳的地方?

我又不會歧黃之術,自然是救不了他的。我寬慰他,也寬慰自己:生死有命,取他命的乃是老天,我最多算個引子。阿彌陀佛,莫要找我報仇。

思索片刻,我決定做個好人,尋個地方把他埋了。

站起身來我才發現,此人眉深目遂,應當是個好看的男人,隻可惜紅顏薄命,紅顏薄命啊。

左右環顧,發現旁邊的土質鬆軟,挖坑正好,我便開始刨洞。

好在我們狐狸都是挖洞的好手,沒過多久就挖了一個大坑。費力將這男子挪進洞裏,我已是累得氣喘籲籲。沒想到看起來瘦瘦的他居然如此沉,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實在懶得再把土蓋上。我左顧右盼間看見旁邊有一塊一人高的青石板,用來蓋住他正好。於是,我便抱起這巨石,一步步地朝這裏走來。

剛走兩步,卻見坑裏閃起一雙冷光凜凜的眼,原本該一命嗚呼的男子此時正坐在坑中,幽幽地看著我,手中長劍遙遙指來:“大膽,竟敢謀殺——”

“砰!”

一陣悶響,巨石落下,恰好將最後二字蓋住。

甚好,甚好。

其實,我應當想到的,若是我飛身一擊沒砸死,舉起巨石又沒砸死,那麽這人必定非仙必妖。我應當想到的,我隻是五百年來連一星半點法術都沒學會的狐狸,怎能同這些上天遁地的神仙相比?若我還有半分理智,就該趕緊拔腿就跑。

應當,應當啊!

可惜我的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麽站在洞邊,眼睜睜地看著巨石變成碎塊,又變成了齏粉,而躺在巨石下的男子已然完好無缺地走了出來。

他凹下去的腹腔已經恢複原狀,不過走路還不大穩當,須得用身旁的長劍撐身。

他堪堪咳了兩聲,噴出了兩口老血,不甚在意地擦了一袖子,舉起劍對著我重複剛剛沒說完的話:“大膽小妖,居然敢謀殺天神!”

說完後,他又十分應景地噴了噴血,同時不動聲色地揉著被我砸碎的肋骨。

我條件反射地就往山裏跑。但那男子比我高大許多,力氣也大了許多,僅僅一伸手就擒住了我的脖子,將我拎了起來。對於我們走獸一類的動物來說,後頸乃是至關重要的地方。若是被擒住了,那就再無反抗之力。

我當即反撲,一把將他壓在地上。好在他受傷頗重,跌下去的時候又壓在一片尖銳的石頭上,一聲悶哼,擒住我脖頸的手鬆了鬆。

我趁機扼住他的喉嚨。他的臉越漲越紅,恍然間進氣多出氣少。我努把力,正欲使勁掐斷之際,突然頭部一陣劇痛,我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就在頭朝地往下摔的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了一個流水濺玉的聲音:“喲,秦岸,你何時變得這麽弱了?”

秦岸花了好大工夫才從地上坐起來,輕輕咳了兩聲,不動聲色地擦了擦嘴角的血,卻因為斷掉的肋骨而倒吸一口涼氣:“剛剛的好戲可看夠了?”

“嘿嘿,還不錯。”濯華笑了笑,“啪”的一聲攤開扇子,搖頭晃腦道,“沒想到堂堂戰神居然會被一隻沒皮的小妖逼到如此地步。若不是在下及時出手相助,你恐怕要去地府走一遭了。”

秦岸撐著劍靠在樹旁,按住肋骨,哢哢哢地複位,一邊疼得冷汗直流,一邊說著讓人流冷汗的話:“那倒未必。若是我去了,最多隻是虛晃一圈。若是你去了,我恐怕要把你揉成團丟進畜生道裏,讓你好生玩耍。”

濯華的臉霎時就變了,指著秦岸“你你”了半天,最後攢出一個討好的笑來:“別別別,不過是玩笑而已,你可別當真。”隨後,他又上上下下地把秦岸打量了一遭,“話說,你這一覺睡得可有些久,居然連一身的法力也睡沒了。”

秦岸不與濯華爭辯,坐在地上喘息了幾聲,又抬眼望了一眼虛合山。這虛合山外套了個結界,將裏外隔絕開來。

“無妨,師父封的。”秦岸淺淺一笑,“屠了十萬人,才落個封仙術的下場,值。”

濯華看了秦岸一眼,欲言又止。

秦岸靠在老槐樹下,緩緩地撫摸長劍。落英繽紛,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玄色的長袍上。

濯華探頭過來,嘖嘖稱奇道:“鑄暨神君的手藝果然不錯。你這玄鐵劍在與炎苛大戰時折了劍尖,如今補好了,倒比先前還要淩厲幾分。”

秦岸不語,濯華又道:“褪去一身神力,僅憑一把玄鐵劍就可劈開天帝設下的結界,這天上地下也隻有你秦岸能做出來了。”

秦岸淡淡地看了一眼濯華:“你平日有什麽說什麽,大多不過腦子的,今天怎麽變得如此拖遝了。我不過是在燭天石下待了幾日,你卻變成這副德行了。”

濯華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可曾記得,自己幹了什麽?”

秦岸道:“不過是凶邪入體,殺了一萬人而已,我出來的時候全都知道了。若不是這樣,師父也不會祭出燭天石。”

濯華捶胸頓足道:“你啊你,凶邪入體喪失理智就罷了,屠城怎麽還挑著人屠啊?不該殺的殺光了,該殺的卻放過了。你可知道,這炎苛有一個女兒名叫藍裳。你屠城時單單漏了她,讓她撿了一條命。好在元始天尊發現你的不對勁,及時封了你的神力,又將你困在燭天石裏,這一困就是五百年。你不知道,這五百年間,藍裳一層層地告到了西天佛祖那裏,將你所做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現在佛主問下來,你恐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秦岸靜靜地聽著,不語。

濯華又道:“但天帝和元始天尊幫你把罪扛下來了。按照原本的規矩,你恐怕要被剝奪仙籍,抽去仙骨,打入畜生道。但天帝念在你有功,便討了個折中的法子,讓你下凡曆劫。曆過百世苦劫,悟出好生之德才能回來。”

秦岸緩緩一笑:“剝仙籍,抽仙骨,甚好。不知與剝皮之刑比起來,哪個更痛。”

濯華無言以對。一晃眼,卻見秦岸走到先前被打暈的小妖麵前,用玄鐵劍挑開她的上衣。

濯華忍不住道:“這小妖不是她。”

“我知。”

“你知什麽?自打她被鎮魂後你一心求死,卻沒哪一次能真正死掉。我瞧著這懲罰挺好,百世苦劫,你好生生地去體味一番。眾生皆苦,你這著實算不上什麽。”

秦岸攢出一個淡淡的笑。

“你現在莫笑。錦繡仙子聽聞你的刑罰,當即請願。說自己最近修行苦鬱,參悟不透世間真理。想來神仙當得無欲無求,不懂得生老病死、求之不得的痛楚。願到人間曆劫一番,與你共度這百世苦楚。”

秦岸攥著玄鐵劍的手緊了幾分。

“錦繡仙子對你的心日月可鑒,現在怕是要尋個機會同你共結連理,天後已經恩準了。”

過了許久,秦岸問:“多久下凡?”

濯華掰了掰手指:“天帝說越快越好。”

說罷,濯華便招來一朵祥雲,此時秦岸沒了仙力,自然是不會這騰雲駕霧的本事。將秦岸送上祥雲騰到半空中才想起,這秦岸打破了結界,若是被天帝發現可出大事了。待濯華急急趕回去時卻發現結界已經被補好,而那隻被砸暈的小妖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