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想什麽?”一直瞧著她的陸醒冷不防出聲問道。

她臉頰上本來浮起了兩團可疑的紅暈,不多會兒又消去,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這幾番變化的表情令他覺得有趣又好奇。

塘中清波粼粼,碧綠荷葉展開優美身姿,托著顆顆珍珠似的晶瑩水珠,水珠兒盈盈爍爍,在陽光下滾來滾去。

她眼睛裏閃動著流光,似比荷葉上的水珠還要晶亮。

“李姑娘?”

李陵眼睛輕輕眨了眨,收回思緒。

“含玨那裏隱藏的那個人……”她迎著陽光眯起了眼,“他抓住含玨的欲望和弱點,引誘他服食幽煌果,控製他掌握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陸醒眉峰微擰,許久說道:“我也不清楚,那些遇害的偃師,也有可能是這人下的手,我在想,會不會是這些偃師做出的人偶達不到他的要求,他又怕他們暴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殺了後棄屍河中……含玨大師應該已經是他的傀儡了。”

李陵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他想要控製掌握這些偃師,為他製作大量可供驅使的人偶?前夜那些人偶若是真的,倒真是一支很強大的力量,剛剛我看的那枚心髒,做得就很精妙,說明他的確網羅了不少技藝高深的偃師。”

她停了停,又歎道:“人偶做得精巧堅固,那便如銅牆鐵壁一般,可以說是無堅不摧。”

“所以這事真是越來越嚴重了,”陸醒眉頭越擰越深:“恐怕這次偃師之會會出大亂子,而且越是頂尖的偃師,可能越有危險。”

李陵眉眼一彎,笑道:“我也勉強算頂尖偃師吧,不如我也亮亮手藝,若是那人來虜了我去,也引誘我吃幽煌果,我就可以將計就計,去探探虛實。”

陸醒神色一僵,脫口道:“不行!”

李陵哈哈一笑,“開個玩笑。”

她覷了覷男人的臉色,他臉色不善,顯然對她方才的話還有些耿耿於懷。

“我已給二師妹帶了信,請她有空的時候過來一下。”她沒頭沒腦地轉了話題。

“什麽?”

李陵瞅著他,“我家二妹她……她現在和淩隨波在一起。”

陸醒思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訝然道:“淩隨波?魔界的少君淩隨波?”

李陵點頭,“是。前晚我就在想,也許淩隨波能提供一些關於幽煌果的消息。”

陸醒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淩隨波來了中州?還和蘇姑娘在一起?那他們……”

李陵趕緊道:“她和淩隨波是在風神穀認識的,但我家二師妹在婚約沒解除之前,可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再說你們婚約作罷也已經半年多了,就算他們現在在一起,那也無可厚非。”

陸醒被她的態度逗得笑了起來,“她能找到自己真正心儀的人,我很為她高興。”

李陵見他並無芥蒂,微鬆了口氣,試著安慰他,“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的姻緣不在二師妹那裏,你也別氣餒,也許下一個更適合你呢?”

陸醒唇邊笑意更深,“說得有理。”

李陵拿起腰上的酒壺,撥開蓋子喝了口酒,笑眯眯道:“其實二師妹心裏對你一直有歉意,她要是知道你這麽想,一定很高興——哎呀!”

她突然叫了一聲,陸醒馬上關切問道:“怎麽了?”

李陵很懊惱地說:“今天我睡過頭了,沒去聽花澤的茶會,真可惜。”

“花澤?”陸醒挑眉,“鳳陽城主花漁的弟弟?”

“是啊,他說書說得很有意思。”她歎了一聲,“今日沒去,就不知道明日茶會的暗號,唉,明日也聽不了了!”

陸醒笑道,“這有什麽難的?我正好要去拜訪花城主,給他說一下與含玨大師相關的這些事,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完了之後我帶你去見花澤,你自己問他。”

他忽又想起一事,“對了,聽你們說過,你來鳳陽城不久就在偃師之會報了名,不如去跟花城主說說,請他免了你資格選拔和頭兩回合的比賽,直接參加最後的決賽就行。”

李陵笑著搖頭,“不用不用,從頭賽起,這可是種樂趣——那現在就走嗎?”

陸醒頷首,兩人一同出了逐月堂,往城東北麵的城主府邸走。

鳳陽城花家原本便是城內的望族,人丁很是興旺,整個花氏莊園占據了城東北的一大片區域,莊園內高高低低的屋簷鱗次櫛比,一眼望去深不見尾,城主府邸就在莊園的中心位置,府中亭台榭閣,碧瓦朱簷,極為富麗氣派。

但府邸的主人花漁最近卻很是頭疼。

偃師之會開會在即,他的弟弟花澤不僅幫不了忙,還成天往外頭跑,翻動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什麽事都往外頭講,唯恐天下不亂。

原本各種雜事就多,還得分神看好他,花漁隻恨不得自己生有三頭六臂。

他和弟弟這一支,本是花家的旁係,花家是偃師世家,極早的時候就在鳳陽城紮根下來,五十年前被推上了鳳陽城的城主之位,從此,花家內部各係的鬥爭就更加激烈。

花漁這一支,原本是沒有機會和資格參與競爭的,一切的轉機,來自二十年前花漁父親的一趟魔界之行。

那次魔界之行,花漁的父親花恒九死一生,帶回了十株魔界聖物幽曇花,他用了一株幽曇把花漁兩兄弟送去了花家嫡係子弟才能就讀的書院,又用了兩株,暗中收買了當時花家的主要掌權者,他們這一支才漸漸在花家浮出水麵。

漫長的鬥爭歲月中,花恒一路當上家主,又坐上鳳陽城城主之位,他五年前隱退,把家主和城主之位讓給了大兒子,幽曇花到如今也隻剩下了三株。

各種暗潮湧動之下,花漁的這個位置其實坐得並不輕鬆安穩。

這次的偃師之會,是他上任以來首次主辦的盛會,很多雙眼睛都在他身後虎視眈眈地盯著,伺機尋找著機會給他找麻煩,拖他下水。

涪清河中的偃師屍體,想來也是自己的那些對頭幹的,目的就是要給這次偃師大會添亂,城守到現在還查不出來龍去脈,也算是意料中事。

他歎了一聲,將之拋諸腦後,召來管事,事無巨細地詢問了大會準備的各種情況,略微鬆了口氣,去了存放幽曇的密室。

黑如暗夜的密室中,三株幽曇浮在水中,枝葉細長,頂端的花苞緊緊閉合,安靜地垂墜著。

幽曇要等花開過後,花蕊中的精華才會散入枝葉和根莖,為人所用,所以這三株幽曇,都被根部的藥水滋養著、也製約著,一直不能盛開。

花漁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三株幽曇的情況,確定沒有異常後,將其中一株移到一個盛放著同樣藥水的寬口水甕裏,以備偃師之會結束後,作為獎勵交予優勝者。

他從密室裏出來時,家仆來報,說是丹青閣掌閣陸醒來訪。

花漁不覺笑了起來,心情很好。他很喜歡丹青閣這個門派。閣中弟子身上,都帶有一種他所喜歡和向往的塵世之外的灑脫和詩意,是身陷責任道義和家族鬥爭而不得解脫的他所真心羨慕的。

陸醒這個年輕人,他也很器重,年紀輕輕能力出眾,清雋端方,謙遜有禮,是年輕一輩中的頂尖人物,知道他不久前接掌了丹青閣,花漁很高興,覺得他做事沉穩,比他師父拂雲叟要靠譜得多。

他大步走進會客廳,朗聲大笑,“陸醒,聽說你前幾日就來了鳳陽,怎麽,今日才想起來看我?”

陸醒忙站起身來,行禮笑道:“確是有事,一時脫不開身,還請城主見諒——這位是青宴山李陵。”

花漁這才看見他身邊站著一位身形纖細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子,忙道:“這位便是李偃師?聞名不如一見,快請坐。”

李陵抿嘴一笑落座,花漁吩咐家仆重新上了熱茶過來。

寒暄幾句後,花漁皺眉道:“含玨大師今早遞了帖子過來,說是染了風寒身體不適,決定退出這次大會,哎,好好的,怎會染上風寒呢?真是可惜了……”

陸醒和李陵不覺對視一眼,花漁見兩人表情古怪,忙問,“怎麽?你們知道這事?”

李陵輕笑出聲,“怕不是風寒,而是心病吧——他最心愛的東西被毀壞了,自然痛不欲生,了無鬥誌,沒有心情參加偃師之會。”

花漁摸不著頭腦,“什麽心愛之物?”

“不過幾個人偶。”陸醒輕咳一聲,將近日含玨和他住宅中發生的事情都詳詳細細說了,末了又請花漁做好準備,以防止偃師之會可能出現的亂子。

花漁聽得暗暗心驚,長時間沉眉不語。

“陸閣主以為,河中沉屍,也是那人所為?”看來事情與他預料的有所出入,花漁沉默半晌,出聲問道。

“我也隻是猜測,”陸醒答道,“不管何人所為,目前最要緊的,便是要派人保護偃師的安全,尤其是方慧、紫峰、沉香幾位頂尖大師。此外,明日便是偃師之會的資格選拔,日程已定,既不可能更改,那麽選拔後獲得資格的偃師們,城主最好也能多多留意他們的安全。”

“這是自然,”花漁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快,不過神色絲毫不顯,“我會多派人手的。”

“那再好不過,”陸醒笑道,“幽煌果一事,我們會繼續查,這點城主倒不必太過擔心。”

花漁點著頭,不覺朝他身邊的李陵看了一眼。

陸醒立刻道:“丹青閣和青宴山向來交好,李偃師由我們保護。”

花漁嗬嗬笑了兩聲,自認為心領神會地朝他看了一眼,“我明白了。”

陸醒略微有點不自在,“城主做事穩妥細心,若有什麽發現,還請及時告知丹青閣。”

“當然,”花漁頷首道:“你們說的這個人,發生的這些事,本就是鳳陽城的威脅,於情於理,都該我們花家出麵去查探和解決,隻是偃師大會在即,我暫時還脫不開身,一切就先煩勞你們了。”

“城主客氣了,”陸醒道:“隻要一切平安便好。”

說完事後,花漁盛情邀請兩人在府中用飯,晚間散了席,陸醒便帶著李陵去了花澤的院子。

他與花澤是老熟人,院裏的仆人直接把兩人讓了進去。

陸醒聽仆人說夫妻倆都在女兒房中,便對李陵道:“先在這裏等一等吧。”

兩人坐在園中的石凳上,少頃仆人過來上了茶,又在桌上添了燈燭。

閑著無事,李陵從袖中摸出一本遊記,就著燈盞看了起來。

陸醒打量了她手中的書冊一眼,那本《雲山八記》已經換成了一本《滄瀾妖域紀》。

她看得很專注,不時發出幾聲驚歎。

中州大地上的人和妖是維持在一定的平衡狀況中的,少數開了靈智,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妖的種族,如狐族、鳳族等,在各大洲的靈山寶地中聚族而居,世世代代與人類通婚,早已基本與人類無異。

而那些沒有開靈智,嗜血嗜殺的凶戾妖物經過一次次的肅清,盤踞的範圍越來越小,已基本被趕出了人類長居的地界,被結界隔絕在中州大陸北部的滄瀾妖域中,據說那片區域內後來亦有生出靈智的妖物,各自占山為王,整片遼闊的妖域內神秘莫測,陰森詭譎,不慎闖入者俱是有去無回。

她一麵看,一麵摸索到腰間酒壺,取下來往唇邊遞,怡然自得的模樣令陸醒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本《滄瀾妖域紀》多是嘩眾取寵之言,內容不可盡信,著書人都說滄瀾妖域有去無回,既然如此,那妖域裏的情形又是如何流傳出來的呢?”他笑道。

李陵抬頭看他一眼,“我也知道,不過看個熱鬧罷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你既喜歡看這些遊記,又喜歡聽說書,為何不自己多去走走看看?”陸醒注視著她道,“親眼見到的和聽別人講的、書裏記敘的,都有很大分別。”

李陵眸光黯了一黯,合上書卷,繼而哈哈一笑,“我膽子小,不敢出遠門。”

“你膽子小?”陸醒莞爾,揶揄道,“李姑娘若說膽子小,那我看天底下,大概沒哪個姑娘敢稱自己膽子大了。”

晚風清徐,燈影晃在她輕揚的眉尾上,“我就當你是在稱讚我了。”

陸醒笑意溫溫,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盞。

她盯著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看。

“陸閣主……”

陸醒放下茶盞,“什麽?”

李陵托著腮瞅著他,眼睛裏漾著明晃晃的笑意,“今天中午的時候你說,讓我不要和你見外……”

他點頭,笑道:“是啊,你也不必總稱呼我陸閣主。”

“直接叫你名字嗎?”她嗓音低柔,略有點啞,仿佛一把鉤子深深淺淺地勾在人心上,“這麽說,我們現在算是很熟了?”

陸醒微怔,繼而嗅出她話音裏一絲不懷好意的味道,警覺道:“你想說什麽?”

李陵拿起托盤內的茶壺給他斟茶,“說了你不要生氣啊!”

他不答,隻埋頭喝茶,直覺她不會說出什麽好話。

果然,她極其認真地問他:“你的身體,能再給我看一看,摸一摸嗎?”

陸醒一口茶險些沒咽下去,嗆得咳了好幾聲,平緩一陣方才冷了臉道:“不行。”

李陵笑道,“別這麽古板嘛,你就當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大夫給你治外傷的時候,難道你還扭扭捏捏?”

陸醒哭笑不得,“這怎麽能一樣呢?”

“有什麽不一樣?”她想了想,有點困惑地說,“你沒瞧過女大夫?這個簡單,你把我看成男大夫不就行了?”

“越說越離譜了,李陵,”他提醒她,“上次的事,你還欠我一個承諾。”

李陵歎一口氣,“好吧,那你們丹青閣有沒有其他身段好,又不像你這麽古板的男弟子?”

陸醒微頓,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斟酌了半晌,方問:“一定要親眼看,親手……摸麽?”

她很認真地點點頭,“是啊,要把人偶做得栩栩如生,沒有範本怎麽行?要不是有我家三個師妹給我做範本,我做出的女偶不會這麽漂亮逼真。”

“……既如此,”陸醒輕咳一聲,遲疑著說:“那我……”

話未說完,西廂一間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花澤踮著腳尖出門來,看見石凳上坐著的兩人,愣了一愣,忙又將腦袋往門後一探,輕聲叫道:“瑾娘,陸醒來了,快出來見客。”

房中有女子應了一聲,接著輕手輕腳地出來,帶上房門後,這才邊走邊笑道:“陸醒來了,怎麽不早說……哎呀,還有客人,真是不好意思,蓁兒這幾日鬧肚子,總睡不好,我們哄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哄睡。”

兩位客人都站起身,連連說沒關係,瑾娘吩咐家仆重新上了茶,這才落座。

她拉住李陵的手問長問短,又誇她長得美,聽說她是偃師,又請她給她做個小人偶,給她的女兒花蓁作伴。

她對花澤啐了一口,埋怨他,“生在偃師世家,給咱們女兒做個小人偶都做不好,成天就知道說書,耍嘴皮。”

花澤嗬嗬笑著,摸了摸鼻子。

李陵笑著應下了瑾娘,覺得這對夫妻很有意思。

次日天高雲遠,不多會兒紅日初升,燦爛麗陽下整個鳳陽城錦繡疊展,人流如織,萬眾矚目的偃師之會今日便在城東的鳳陽會館揭開帷幕。

鳳陽會館是花家專為偃師之會而出資修建的場所,經過幾十年的修整擴建,如今規模雄偉,氣魄宏大,進入會館朝南的大門,便是縱橫約莫一裏的寬闊廣場,以青磚鋪就,開朗平整。廣場北麵盡頭是會館的主館青陽館,東西兩麵是分館,三館均是樓宇高華,飛簷重頂,琅欄玉柱,氣派非凡。

廣場周圍錦旗飄揚,人頭攢動,北麵盡頭青陽館主殿延伸出的漢白玉雲台之上,置有數頂五彩華蓋,華蓋下精雕座椅和小幾一字排開。

巳時正,廣場上鼓樂齊鳴,鳳陽城主花漁一身錦袍,滿麵春風地率領眾位嘉賓入席坐定。主席位的東席,坐著此次參與盛會的幾位頂尖偃師方慧大師、紫峰大師和沉香大師,西席則是特邀作為評判的碧雲洲幾大門派掌門,丹青閣掌閣陸醒坐了最末一個座位。

一聲炮響後,花漁起身向廣場群眾致意,他語聲洪亮,中氣十足,隻略微說了幾句場麵話,便著重把此次偃師之會的規則和日程做了個說明。

因這次參與盛會的偃師眾多,與前幾次不同,這次的偃師之會特意增加了一次資格選拔比賽,所有報名的偃師均可參加,獲得資格的偃師可進入到正式的比賽中。

正式比賽分為三輪,參與過前幾次偃師之會並取得過名次的偃師,可跳過資格選拔,直接進入第一輪的比試中。

第一輪比試取優勝者三十名,共同進入第二輪的比試,第二輪比試則取優勝者五名,前三名參與第三輪的決賽,後兩名雖不能參與決賽,但有資格進入鳳陽會館,作為駐館偃師,享受鳳陽城民眾和花家的終身供養。

第二輪選拔出的頭三名勝者,將有機會與上幾屆的優勝者方慧大師、紫峰大師和沉香大師共同角逐這次偃師大會的魁首,奪魁者的獎勵便是一株價值連城的幽曇花。

今日是大會頭日,資格選拔便在這一天進行。廣場西麵的東西分館裏此時濟濟一堂,已經匯集了所有參與選拔的偃師,偃師們個個摩拳擦掌,隻等題目下來後各展神通,大顯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