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陵緊緊抱著陸醒的腰,頭貼在他胸膛上,身體似是飛了起來,耳畔風聲呼呼,身上衣袍獵獵,眼前掠過一片又一片如雲桃花。
陸醒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胸腔內的心髒劇烈跳動,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強健有力,像是嵌進了她的身體裏,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腕上清晰鼓動的脈搏。
她微微抬起頭,從他肩上扭頭朝後方看去。
當先的一批人偶已經追進了桃林,桃林外還有源源不絕的暗潮黑雲翻墨般從圍牆處蔓延下來,密密麻麻,無窮無盡。
她低聲道:“不對,小小的宅子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人偶?”
陸醒低頭看她,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叫了出來:“幻覺!”
他停下飛奔之勢,在一株桃樹下坐了下來。
“得罪了。”他略微猶豫一瞬,低聲說了一句,隨即把李陵抱進懷裏,閉上眼睛。
他深深呼吸,氣沉丹田,集中精神,於神念中緩緩凝出一層光暈,這層光暈慢慢浮動著,凝結成巨大的氣泡,將兩人籠罩其間。
有人偶撲了過來,被氣泡彈開,瞬間化為灰燼。
一道道青煙升起,又在月色迷霧下散開,消失於茂密花林間。
很快人偶大潮呼嘯而來,如翻滾洶湧的波濤,一浪一浪凶狠地拍打撕咬著氣泡,天昏地暗之下,氣泡被拉扯著,擠壓著,於狂風浪疊中搖搖欲裂。
陸醒額上滴下汗珠,長眉緊緊鎖起,臉上表情甚是痛苦,艱難之中,有一道細弱的,柔和的神念加入,如流雲輕嵐,將氣泡上的絲絲裂縫撫平、黏合如初。
兩人合力之下,柔韌的氣泡被摧折擠壓成各種形狀,但始終不曾破裂。
驚濤駭浪逐漸散去,像是狂暴的大海上風住雲歇,月光破開雲層,輕柔月色撒下,天地之間一片清明。
最後一道黑影消失後,李陵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緩緩睜開眼睛。
桃林中一片靜謐,月光悄無聲息透過花樹,正照在陸醒的臉龐上。
他發絲垂落頰畔,胸膛微微起伏,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額上、頸上還滴著汗珠,黑色的衣衫被打濕,緊緊貼在他身體上,勾勒出結實完美的肌理線條。
李陵強迫自己挪開視線,又想起自己的模樣大概也是一樣狼狽,趕緊理了理衣袍,整了整散亂的鬢發。
“你沒事吧?”陸醒放開她,瞧著月下姑娘明顯失了血色的臉龐,問道,“還能走嗎?”
“能走。”李陵起身,拍拍衣擺上的塵土,四處張望,“行舟就在這附近,先和她匯合再說。”
兩人在桃林裏轉了片刻,找到了在一株桃樹下盤膝靜坐的年行舟,將發生之事大致說了說。
年四靜靜聽完,抬眼看了師姐一眼。
“這麽說,有個神魂力量很強大的人隱藏在這裏?”
“沒錯,”李陵道,“含玨沒有這麽強大的神魂力量,一定另有他人在背後控製他、引導他。”
她看了陸醒一眼,陸醒頷首,語氣不容置疑,“李姑娘說得沒錯——今晚起,你們倆就搬到逐月堂,我們既然已經暴露,萬事小心為妙。”
年行舟沒說什麽,三人出了桃林,往鳳陽城內回轉,兩個姑娘自回客棧收拾行裝,陸醒也回了逐月堂,喚來堂中掌事,派人在含玨府邸外圍監視,又遣幾名弟子過去幫李陵和年行舟搬東西。
兩人被安排在一處叫做歸雲的小樓內,夜半時陸醒見歸雲樓仍然燈火通明,親自過來看了看,那幾名弟子已被李陵和年行舟遣走了,師姐妹還在房間裏收拾著東西。
年行舟將陸醒讓進屋裏,見屋角排著數個密封的酒壇,他暗自搖頭,目光極快掠過內室,內室透風的角落處居然燃著一個小小的炭盆,床榻上鋪著厚厚的長絨毯子,李陵站在內室中的一張桌子前,正在整理各種琳琅滿目的工具。
他不由笑了笑,“都四月了,怎麽這時候還燃炭盆?這屋子很冷嗎?”
李陵忙迎出來,“不是,這裏很好,隻是我天生體質畏寒,習慣了睡覺都要煨著火,要不怎麽剛開始不敢來麻煩你們?”
“李姑娘客氣了,”陸醒道,“這哪算麻煩?”
他打量著四周,兩個姑娘帶來的東西真不少,人偶櫻鸞在外室角落幫著年行舟打開一個布囊,從裏麵抱出一隻犬偶放在門口。
李陵笑道:“陸閣主請坐,就快收拾好了。”
陸醒搖搖頭,“不坐了,兩位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樓外弟子,逐月堂內從早到晚都會有人換班巡邏,我就住對麵的步雨樓,若有要事,直接去找我也可以。”
他說完,目光掃過桌上堆的一堆遊記和話本子,莞爾一笑,告辭出門。
次日中午逐月堂弟子來報,說是鳳陽城外的涪清河裏發現了幾具已腐爛的屍體,據弟子在負責城內治安的城守處打探的消息,這幾具屍體的身份都已確認,均是不久前來鳳陽城的偃師,憑借自身做的人偶在某些集會中出過或大或小的風頭,算是小有名氣。
陸醒長眉緊蹙,思索片刻,起身去了歸雲樓外。
李陵和年行舟都不在,弟子稟告說兩位姑娘去了城中茶樓聽書,他確認有弟子跟去保護也就作罷,出了逐月堂找到城守處,請求查看那幾具屍體。
城守將他請進仵作房,陸醒仔細看過,屍體已經被河水泡得不成樣子,但腐肉間仍可見利爪抓過的痕跡,深及胸骨。
城守道:“這幾人死去的時間不一,大概相隔兩三天,此事已報知花城主,城主已下令在城內外加緊巡邏,為著不久後的偃師大會,還請陸閣主暫不要對外聲張,以免引起城內偃師的恐慌。”
陸醒點點頭,見天色已晚,回逐月堂換了夜行衣,仍是悄悄來到含玨住宅外,輕輕攀上一棵大樹,隱在枝丫間往宅內張望。
院子中隻有主樓燃著燭火,看起來和前幾個夜晚並沒有不同,陸醒溜下大樹,往後門摸去。
此時圍牆裏頭傳來一陣喧鬧聲,隱隱約約夾著含玨的痛呼,緊接著院內四處亮起火把,追逐和吆喝聲中一道黑影極快地掠過牆頭,往那邊桃林奔去。
宅院大門洞開,卻並無人追出,許久之後,門咯吱一聲關上了,院中的火光也熄滅,重新安靜下來。
陸醒隱在暗處等待良久,轉身往桃林深處行去。
今晚裏頭出了意外,想必從上到下都是草木皆兵,他隻能打消進一步探查的計劃。
他與埋伏在桃林中的丹青閣弟子碰了頭,問那弟子,“有沒有看到什麽東西從含玨住宅方向躥來?”
“看到了,好像是隻凶犬,”那弟子道,“為防打草驚蛇,我們沒去追。”
陸醒點點頭,“從哪個方向躥出去的?”
那弟子指了個方向,陸醒又叮囑了幾句,一路追著那凶犬的腳印出了桃林,最後回到逐月堂,吩咐弟子去請歸雲樓的客人來。
不一會兒客人來了,打著嗬欠,顯得很沒有精神。
陸醒早就沏了熱茶,倒一杯遞給她。
李陵搖搖頭,摘下腰上酒壺喝了兩口,才抬眼問道:“陸閣主有什麽急事嗎?怎麽大半夜了還讓人叫我來?”
會客堂內燭火明亮,窗戶虛掩著,隻有細細的幾縷風透進來,寬大的木椅上墊了軟墊,李陵幾乎整個人都歪在了椅子扶手上,拿胳膊支著腦袋。
“李姑娘不是沒睡麽?”陸醒氣定神閑,微微笑道,“一直在桃林外等你放出去的犬偶,回到逐月堂也不過兩刻鍾?”
李陵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知道?這麽說今晚你守在那裏?”
她一下來了興致,眼睛裏露出好奇和興奮的神色,“裏頭情況怎麽樣?我的犬偶有沒有——”
“李姑娘,”陸醒打斷她,答非所問道,“今日涪清河中發現了好幾具偃師的屍體,這幾名偃師,都是被尖利的類似獸爪一類的東西抓爛了要害,掏出內髒,死後才被拋入河中……”
李陵“哦”了一聲,身子又慢慢歪向椅子扶手,“陸閣主什麽意思?你懷疑那幾具屍體是我放出的犬偶抓的?”
“當然不,”陸醒哭笑不得地瞧著她,“我的意思,一則是李姑娘最好避避嫌,二則有人專盯著偃師下手,凶手是何人,有何圖謀目前還不清楚,這個風口上,你最好還是小心些,不要單獨出逐月堂。”
李陵眼睛眨了眨,“知道了,多謝陸閣主提醒。”
“那麽,你放隻犬偶到含玨的住宅裏做什麽?”陸醒盯著她,臉色顯得有些嚴肅,“昨晚那些人偶大軍如果不是幻覺,你我不及防備之下,很可能就交代在那兒了,我知道你對含玨大師不滿,但你想做什麽,完全可以交給我們來做,令師也是我的長輩,我本就不會坐視不管。”
李陵輕輕搖頭,“這是我的事,我不能由得他這樣糟踐師父。”
她目中現出笑意,麵上看去頗有幾分得意之色,“他不放我進門,那我便放隻犬偶進去,犬偶沒有呼吸,他們事先很難覺察。”
“是,”陸醒眉頭微皺,“可就算他們事先沒有覺察,犬偶抓傷人總會驚動他們,含玨大師既然與令師和你都熟識,隻要一看那隻犬偶,應該就能分辨出是你做的,而他宅子裏隱藏著那樣厲害的一個人物,你……就不能謹慎些麽?”
“我又沒傷害含玨,”李陵理直氣壯地說,“我隻是讓犬偶抓傷他心愛的那幾個人偶的臉和皮膚罷了,想必這比直接抓傷他還令他痛不欲生。”
“抓傷那幾個人偶?”
“是,”李陵麵色一沉,“原本他愛怎麽著我也管不著,但他就不能用師父的臉,師父的身體,我就是要讓他知道,這件事就是我做的,我得給他一個警告,警告他今後不許再肖想師父,更不許用這種下作的手段。”
她仍然歪在椅子扶手上,姿態看起來很放鬆,但眉心緊扣,眸中有明顯的憤怒。
陸醒啞然,起身將她麵前已經涼了的茶倒掉,重新斟上熱茶。
“多謝,”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她笑了笑,坐直身體,雙手捧住冒著熱氣的茶杯,“做賊心虛,我就不相信含玨敢找上門來——再說說他宅子裏那神魂力量很強大的人吧,他昨晚就覺察了我們的動靜,可並沒有追出來,隻是催動幻境來攻擊我們,說明他根本不想暴露自己,或者覺得我們壓根兒威脅不了他,所以他不至於為了一隻犬偶而現身,而他如果隻是催動幻覺,那就更沒有什麽威脅了……”
她頓了頓,眸心一湛,“幻覺對一隻犬偶是不起作用的。”
陸醒竟然無言以對。
兩人沉默下來,壁上的燭火跳了跳,她略有點散亂的發絲邊緣鍍一層柔和的暖光,葳蕤光暈襯得她的臉容這會兒看起來也不似剛進來那時的疲倦憔悴,唇色也染上些許紅潤。
陸醒埋頭喝茶,放下茶杯的時候,他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萬事還是再謹慎些為好,你是丹青閣的客人,也是我邀請來參加偃師大會的,若是有什麽閃失,我如何向令師交代?”
李陵輕輕一笑,她微微偏著頭,一隻手掌托著臉頰,散亂發絲垂落頸畔,嗓音低幽而懶散,“知道了,那往後我不擅作主張便是,一定不給你這個主人添麻煩。”
燭火似跳入了她雙眸中,陸醒倏覺她眼裏的光芒燒得自己臉頰有點發熱,他急忙挪開視線,掩飾地垂下眼簾,卻看到她纖長的手指正一下下撫著杯緣。
杯裏的熱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她那隻手一直捂在杯上,已經被捂成了泛著粉的紅潤之色,指尖白裏透著紅,想來應該已經沒有了那種寒意。
他忽然想起初見的那個夜晚,自己還沒完全清醒時,她冰涼的指端撫在身上的感覺。
“……那最好,”陸醒急忙收住思緒,輕咳一聲,“多謝配合。”
李陵將手中的茶杯端起來一口喝盡,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我回歸雲樓了,陸閣主也早點歇息。”
陸醒忙起身相送,待她出門後,他亦滅去會客堂內燭火,關上門慢慢往自己的住處步雨樓走。
步雨樓與歸雲樓之間有大叢的花樹,此時月色正盈,花影之間的姑娘慢悠悠走著,並沒有急著回小樓,而是怡然自得地伸手攬過一枝粉色的杏花。
陸醒以為她會掐斷那根花枝,然而她隻是放在鼻端嗅了嗅便鬆了手,花枝搖曳,晚風亦**得她的青色衣裙漣漪徐徐,她踮起腳尖,又伸手去夠高處的一叢梨花。
她的身子微微斜著,花樹間透進的一線月光正好映出她微坳著的腰肢,在那柔美的腰窩處打下清亮的光弧。
他心弦悄繃,心音略促,一時竟忘了挪動腳步。
她不經意的視線落到身後遠遠站著的人影上時,陸醒沒能及時地調開目光,她略微僵了僵,隨即放開手中的梨花枝,朝他點了點頭,快步進了歸雲樓。
次日李陵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梳洗好,出了房門。
歸雲樓前有一渠池塘,正午驕陽正熾,她選了池邊一處石桌石凳,將一塊東西放在桌上,坐在陽光下托腮瞧著它出神。
池邊一排楊柳隨風輕拂,枝條垂在欄杆外,不時有丹青閣弟子分花拂柳而來,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離開。
“在做什麽?”耳邊一道聲音響起,李陵應聲抬起頭來。
陸醒撩起衣袍下擺,在她對麵坐下。
柳梢空隙間投下的一線陽光正好照在桌上那塊石頭上,大小形狀像是人的心髒。
“你說奇不奇怪?”李陵道,“前晚攻擊我們的人偶雖然是幻覺,但我從其中一個人偶胸膛裏挖出的這枚心髒,居然是真實的,並沒有隨幻覺消失而消失。”
陸醒拿起那東西,在手中掂了掂。
“沒什麽奇怪的,”他回答她,把東西放回她麵前,“有的人凝造出幻境,需要用真實的東西引動,你運氣很好,捉到一個真實的人偶。”
李陵笑了笑,拿起那東西,摸出袖中一枚小銼刀,審視片刻,小心地從邊緣挫開。
陸醒瞧著她的動作。
“這東西,就是人偶的樞紐?”他問道。
“對,”她沒抬頭,“大多數人偶是以磁石作為心髒的主材,可以牽動肢體做出各種動作,這塊東西倒有點特別。”
“特別在何處?”
她瞥他一眼,“不知道,我還在研究。”
陸醒朗聲笑了起來,“怎樣,這兩晚睡得可好?”
“很好,多謝陸閣主。”
他笑意略斂,沉默片刻說:“不必見外。”
李陵割開了那塊石頭,裏麵有多種金屬片精密地嵌合在一起,構造極為複雜。
她眼睛亮了起來,驚歎一聲,搓搓手,摸出袖中另一根長約五六寸的長針,輕輕撥動石頭內的彈片。
“你袖子裏究竟還有多少工具?”陸醒忍不住問道。
“永遠不要問偃師這種問題。”她頭也沒抬,隻微微笑著回答。
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池上清風徐來,她專心致誌地撥弄著手中東西,好半天才停下動作,甚為滿意地把長針收好,將石頭放進一個錦囊裏。
她抬頭一看,陸醒還坐在她對麵,身姿挺拔,天水色衣袍淡如天邊浮雲,風盈滿袖,飄然清舉。
她想起前夜他黑色衣衫下倴張的身體。
那晚在青宴山,她隻看到、摸到一半他就醒了,沒能繼續下去,說實話她心裏是很遺憾的。
要是能多看一些多摸一些就好了,他的身體可比陶桃給她的那些圖冊上的好看多了,她甚至無法抑製地為蘇二感到遺憾,這麽漂亮的一具身體,二師妹放棄了多可惜……
那晚之後她也沒心思再讓陶桃去找其他男人來給她當範模,幸好師父帶了信回來,說近期不會回青宴山,她這才把做男偶的事放在一邊,打算等參加完偃師之會後再想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要不,跟這位陸閣主混熟了之後試著再跟他商量商量?能以他的身體做參考,做出來的男偶一定能令師父滿意。
她不能自已地浮想聯翩,最後又由師父想到了含玨身上。
師父曾說,人都有欲望,沒什麽值得羞恥的,雖然要學會克製,但也要懂得合理紓解,否則壓抑過餘,便會扭曲、生變,成為人心中隱藏的毒蛇,在不經意的時候噴出可怖的毒液,化為陰暗而強大的力量,若是意誌不堅,很容易被摧毀,被控製。
就如含玨那樣,他心中對師父隱秘而不能出口的占有欲,終將他扭曲成魔,在魔物煞氣的侵蝕下喪失了理智,丟掉了身為偃師的操守,做出和師父一模一樣的人偶供自己糟踐,這樣下去,情況隻怕會越演越烈,完全被心中的陰暗魔性所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