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淩亂的床褥間紗幔交垂,**的男人穿著雪白的中衣,黑鴉般的長發散在肩上,還未完全合上的衣袍裏**出線條利落的鎖骨,這種浸潤在月光下鬆散而慵懶的美使得他此時看上去和白日裏的端莊溫和截然不同。

隻可惜他眸光銳利而幽沉,唇角掛著一絲危險的冷笑,在有些心虛的人眼裏顯得很有壓迫之感。

“我也是一時糊塗,考慮不周,”她試圖再次恭維他,“主要是陸閣主天人之姿,您這樣挺拔修長的身段實在難找……”

可惜這恭維話看起來對他完全沒用。

“蘇姑娘悔婚,挽月晴嵐另有他用,我都覺得情有可原,也並不生氣,”陸醒慢慢放開了她的手腕,沉聲道:“可李姑娘今晚做的這事,的確不太厚道。”

李陵揉著被他捏痛的手腕,實在無法,隻得破罐子破摔道:“那您想要怎樣?茶您也喝了,我摸也摸過了,也給您道過歉了。”

陸醒再次給她氣得笑了起來,“你想拿我的身體做參考,為什麽不正大光明地詢問我,非要用這種手段?”

李陵眨著眼睛問他:“我若事先問您,您會答應麽?”

陸醒眸光一沉,吐出兩個字:“不會。”

“所以嘛,”李陵拍拍裙擺站起身來,“我這不是不得已嗎——陸閣主,我再次誠心向您道歉,此事是我理虧,我會盡力在偃師大會上取勝,替您拿到幽曇花的。”

陸醒抬眼看她,“這算是交換嗎?”

“不是不是,”李陵忙擺手,“原本我就想好了要去偃師大會,畢竟挽月晴嵐不能歸還,說好要替您辦一件事做交換的。”

她俯身,很好心地牽起被角往他身上蓋來,陸醒往後一縮。

李陵尷尬地縮回了手,“陸閣主大人不記小人過,那……今晚這事就這麽存下,往後若您有其他需要,我再幫您辦可好?”

陸醒不語,靜若深潭的眸子鎖住有點手足無措的姑娘,半晌點頭道:“好,一言為定。”

李陵鬆了一口氣,立刻笑道:“那陸閣主好好休息,打擾了。”

她邁著故作鎮定的步伐走到門口,出去的時候還貼心地輕輕替他關上門。

腳步聲遠去,被她“打擾”的人方才長歎一聲,拉緊被角把自己緊緊裹住。

樓外清風徐徐,銀月生輝,李陵擦了擦額際滲出的細汗,長長舒了口氣。

這下可好,欠的債還沒還清,又背上了另一重,她苦著臉,想去找陶桃算賬,想了想又作罷。

煽風點火,沒有火苗又怎煽得起大火來?也怪她自己鬼迷心竅,做事欠妥。

她甩了甩被捏疼的手腕,垂頭喪氣地回了住所。

次日傍晚,她請陸醒去了宴亭。

這回換了她在亭內等待,好在客人並未讓她等多久,很快就在侍童的引領下進了宴亭。

他神態自若,麵色平靜,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她昨晚闖進他房間對他非禮一事。

李陵這次親自給他沏了茶,她執著茶甕的手亦很穩,茶水劃出清亮的弧線,散著熱氣注入他身前的茶盞中。

“李姑娘可是已經決定好了?”陸醒看著麵前的香茗,端起放在掌中,卻沒喝。

“昨晚不是就已經說定了嗎?”李陵笑眯眯道,“我會去鳳陽——陸閣主放心,這茶沒有問題的。”

陸醒抬眸看她一眼,她的黑發簡單地挽著,仍是一身青衣,一支竹簪,身上散發著一股清冽的帶著酒意的梅花香氣。

他微不可覺地皺了皺眉頭,低頭喝了一口茶。

“我已經跟師妹們商量過了,到時我家四師妹會陪我一同去鳳陽城參加偃師之會,”李陵這才放了茶壺,笑道:“所以不用丹青閣的人陪我。”

她這位四師妹年行舟,是個醉心劍道的劍癡,劍術頂絕,有她在,確實不用別人多事。

“好,如果有需要丹青閣準備的東西,李姑娘盡管讓人帶信給我。”陸醒頷首,公事公辦道:“我會盡一切努力配合李姑娘,在偃師大會期間,你有什麽難辦的事,盡可交給我。”

“行,”她沒推辭,“那麽陸閣主,您想好了嗎?”

“想好什麽?”陸醒疑惑。

“就是……哎,”姑娘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神色,“昨晚的事,說好再幫陸閣主一個忙作為賠罪,您想好要我做什麽,我也好早做準備。”

“這個啊,”陸醒放下茶盞,淡淡道,“我還沒想好……先欠著吧。”

李陵無奈,隻得一笑,“行吧,那您慢慢想,這個承諾一直都有效。”

“好。”陸醒頷首,“那麽李姑娘,咱們鳳陽城見。”

他起身行禮,出了宴亭。

夕陽投在亭內的倩影上,李陵托著腮幫,目光從那道徐徐下山的身影上移開,看向山下茫茫綠野,眸中現出幾絲期待的神色。

“偃師大會……還真有點期待呢……”

四月伊始,幾場春雨過後,天氣漸漸溫暖起來,普照神州萬物的金陽一日比一日熾烈。

碧雲洲西部的鳳陽城依山傍水,城外方圓幾十裏都是桃林,城中人口眾多,熱鬧非凡,是這片土地上久負盛名的一座城池。

八十年前,鳳陽城就開始於桃花燦爛的季節舉辦偃師之會,到今年已經是第八屆了。這輩的鳳陽城城主花漁本身是個技藝高超的偃師,因此這一次的偃師之會盛況空前,早在三月初,碧雲洲各地乃至外洲的偃師們就絡繹不絕奔赴而來,如今距開會之期還有五六日,城中已是人滿為患,走在主街上,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日午後,熙攘的主街背後一條巷道裏人跡罕至,街上的人都擠到了巷子中段的一間茶樓內,這茶樓廳堂寬敞,此時茶客濟濟一堂,擠了不下兩三百人,據說小二在裏頭轉一圈,踩到的腳十隻裏頭倒有八隻都長在偃師腿上。

廳堂中間搭了一個簡易的木台子,城主花漁的弟弟花澤正坐在台上眉飛色舞地說著書。

這是他的愛好,捧場的人越多,他說的就越來勁。

“眾所周知,這屆偃師之會的獎勵乃是城主珍藏多年的幽曇花,幽曇花的珍稀貴重不必多說,隻是這株幽曇花的來曆諸位可知?”

他環視廳內,如願看到一張張洗耳恭聽、心癢難耐的臉,這才滿意地接下去說道:“這株幽曇乃是二十年前上任城主從魔界星君的魔宮花園裏采來的——”

眾人齊聲驚呼,有人讚道:“老城主果然藝高膽大,不但能輕鬆到魔界,連魔界星君的花園都來去自如……”

魔界民眾世代生活在中州邊境的黑虛之海外,與中州大地上的人們互不幹擾,各自為界,數百年來,隻有極個別的人才能越過廣袤無垠、險象迭生的黑虛之海,在兩個大陸之間穿梭來回,因此來自魔界的物種幽曇花和幽冥斑竹才萬分珍貴。

李陵坐在靠窗的一張板凳上,饒有興味地聽花澤把老城主的魔界之行吹得天花亂墜。

她膝上坐著一個女童,旁邊還擠著兩個姑娘,不過大家都沒在意,紛紛豎著耳朵聽得如癡如醉。

李陵很喜歡這種氛圍,感覺有種紅塵中最真實、最樸實的氣息,每當這種時刻,她就會真實地覺得,自己是這芸芸眾生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人。

她膝上的女童問她,“姐姐,你能把你壺裏的水給我喝一口嗎?”

李陵笑得眉眼彎彎,“這可不是水,我要是給你喝了,你娘準要湊我。”

“我不和我娘說,姐姐給我喝一口吧。”

李陵扮個鬼臉嚇她,小姑娘嘟著嘴從她膝上跳下,一溜煙鑽進了人堆裏。

她哈哈大笑。

台上的故事講完了,有來自南鶴洲的偃師發問:“花二公子覺得這次偃師之會,最有希望奪魁的是哪位大師?”

花澤麵色一正,清清嗓子,“這個很難說,不過依我看來,大概會在方慧大師、紫峰大師、含玨大師、沉香大師之間產生,另外還有青宴山的秦惜晚,可惜她已經把衣缽傳給了她的大弟子李陵,據說這次這位李陵也來了,就不知她的技藝比她師父如何。”

人堆裏的李陵本在認真地聽著,忽然間聽到自己的名字,不覺微微一笑,撥開酒壺的塞子,低頭喝了口酒。

隻聽那南鶴洲的偃師不滿道:“除了紫峰大師,其他的幾個都是你們碧雲洲的,難道你們碧雲洲的偃師就這麽厲害?別是井底之蛙,眼界過於狹窄了吧。”

花澤冷笑一聲,“你既是偃師,就該知道偃師雖多,但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等的偃師隻能做一些簡單的械物,三等的偃師可做人偶,但粗糙不堪,隻具人形而無人之內構,二等偃師所製之人偶構造精巧,幾可亂真,但仍能看出與常人不同,隻有能造出栩栩如生,不辨真假的偃師,才是一等偃師。”

他停了停,繼續道:“一等偃師也分高下,光人偶做得惟妙惟肖不行,還得看做出來的人偶有何長處,是否有活氣、以何手段驅動——這其中,尤以驅動人偶的方式最為關鍵。”

“多數偃師,會在人偶身上的隱蔽之處設置按鈕,按下某個開關,人偶才會做出某類重複動作,隻有頂尖的偃師,方能以聲、以意喚動人偶,這幾名為數不多的偃師,才能稱為大師,敢問除了我剛剛說的這幾位,中州大地上還有誰有這本事?”

眾人漸漸聽得入了神,花澤咕嘟嘟灌了碗茶,正欲細說,一名隨從撥開人群,上前對他附耳道:“二公子,城主說,您再不回去,就把您房中的破書全都拿去燒了。”

“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花澤大驚失色,趕緊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對眾人拱手行禮,“對不住了各位,在下先行一步,明日轉戰紫薇巷茶樓,暗號龍鱗,諸位請早。”

眾人意猶未盡,無奈之下一哄而散。

李陵待人走光後,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樓。

她出了大門沒幾步,一名抱劍少女默默上前,一聲不吭與她並肩而行。

李陵歎了一聲:“行舟,你不必每日在這裏等我,我聽完了,會直接回驛館的。”

年行舟隻道:“我不放心。”

李陵無奈,隻得目不斜視、老老實實地跟年四回了驛館。

兩人所住的驛館在鳳陽城中心,年行舟一月之前知道師姐要來此處,便先行前來包下了驛館中一處幽靜的小院,此時小院內一株桃花灼灼如雲,花樹下置著一張竹榻,陽光透過花枝,在碧綠的長榻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陵躺到竹榻上,眯起了眼睛。

她一天之中總會躺上四五個時辰,比其他人睡眠的時間更長。半月前她與年行舟一同自青宴山出發,一路遊山玩水,到達鳳陽城時已深感疲憊,加之今晨為趕花澤的茶會,起得早了些,這時太陽照在身上,曬得她暖洋洋的,倦得連午飯都不想吃,歪了一會兒,便直接睡了過去。

年行舟看了師姐一眼,上前將一條薄毯輕輕搭在她身上。

李陵是秦惜晚早年之時從一座陵墓裏撿來的。

她從出生起就和母親生活在黑暗冰冷的陵墓中,秦惜晚撿到她之時,她母親已過世,她獨自遊**在潮濕幽暗的墓穴內,累了就睡在空的棺材裏,餓了就和老鼠搶東西吃。

地底陰冷的寒氣早就侵蝕了她小小的身體,秦惜晚遇到她時,還以為她是那裏殘留的某種幽魂。

她把這個五歲的孩子帶回青宴山,想盡各種辦法為她祛除寒氣,這才保住了性命。

十五歲之前的李陵是個藥罐子,天天拿藥當飯吃,當湯喝,她苦不堪言,師父和師妹們看著也覺得心裏很堵。她很小就於偃術一道上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但她長期喝的藥中,有幾味極為刺激神經,喝了之後手腳發抖,連小刀都拿不穩。

她苦苦哀求師父,這才停了藥,每隔半年由錦烜大師施一次金針,由此換來十年正常的日子。

但她極易疲倦,平常也很畏寒,她的住所飛陽館在青宴山向陽一麵的溫泉之畔,一年之中陽光最充足,花樹最燦爛,且每年到了冬季梅花盛開的時節,她師父就會帶著她收集落梅,和著梅樹的根莖一起,釀成梅花酒,以供她平常暖身之用。

李陵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了,盡管活不長,但她遇到了很好的師父,有比親姐妹還親的師妹,還可以潛心鑽研她的偃術,唯一遺憾的,大概就是因為身體和時間的關係,不能在製偃的技藝上更上層樓。

不過世間之事就是如此,她覺得自己已經比絕大多數人幸運太多。

她美美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太陽仍然很暖。

年行舟坐在院子一邊,緩緩擦她的長劍。

“剛丹青閣的人來過,說是陸閣主已到鳳陽城。”她沒抬眼,但知道師姐已經醒了。

李陵“哦”了一聲,不滿道:“總算是來了。”

丹青閣在鳳陽城有一個分堂,她好幾日前就請人帶信給陸醒,說有事要請他幫忙,問他能不能提早兩日過來。

她原本想著,兩人既在青宴山說好他會盡力相幫,就算對她再不滿意,收到信後也會盡快趕來,沒想到此人還是一拖再拖,直到今天才趕到。

“要去丹青閣分堂麽?”年行舟問。

李陵點點頭,“去吧,這事宜早不宜遲。”

丹青閣的鳳陽分堂逐月堂在城北,附近一帶都是各大門派在城中的會館分堂,逐月堂雖不大,卻是其中最別致、最精美的一處所在。

丹青閣和青宴山盡管是小門派,但各有生財之道,不像個別大的門派,派中弟子雖多,但個個囊中羞澀,不似丹青閣和青宴山的弟子們這般財大氣粗。

李陵和年行舟進了逐月堂大門,穿過一條幽靜的長廊,前方柳暗花明,現出寬敞的花園和幾座閣樓,園中水清花明,鬆閣竹軒,是丹青閣一貫的清雅隱逸風格。

丹青閣弟子直接把兩人帶去了會客堂,又去請掌閣。

片刻之後陸醒來了。

落日沉金,暮雲四合,略顯灰暗的室內,陸醒替兩位姑娘斟茶。

他仍是身著天水色的丹青閣製服,儀容優雅,風采出眾。

“驛館人雜,兩位為何不住到逐月館?”

李陵笑道:“我家四妹不喜熱鬧,再說我這個人對住所的要求有點高,現在住的地方是按我要求布置過的,也很清靜,就不來麻煩你們了。”

陸醒點點頭,把斟滿的茶盞推到李陵麵前,抬頭看她。

他眼眸明亮而深邃,神態平靜,行為舉止無懈可擊,但帶有明顯的疏離之感。

“李姑娘帶信給我,說是有事相告,願聞其詳。”

李陵捧住冒著熱氣的茶盞,問道:“陸閣主可聽說過含玨大師?”

他頷首,“當然,方慧大師、紫峰大師、含玨大師、沉香大師這四位,都是你這次的對手。”

李陵撫額,“我會盡力的,陸閣主不用提醒我。”

她埋頭將茶盞中的茶一口氣喝幹,陸醒立刻替她把空了的茶盞滿上茶水。

“含玨大師與家師是至交,他每年都會到青宴山做客,我也曾數次向他討教製偃之術,”李陵沉吟道,“因此我來了鳳陽城,聽說含玨大師已到,便去拜訪了他,回來之後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何處不對勁?”

李陵慢慢思索著,反問他,“陸閣主覺得一個人,又沒經過什麽大的變故,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性情大變嗎?”

他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既是沒有什麽大的變故,應該不至如此。”

“對啊,”李陵道,“我總覺得含玨大師像是換了一個人,音容笑貌都如常,但言談之間,總覺心胸境界差了一截,且煩躁不安,多問幾次,就很不耐煩,急著趕客,真的很像……被人換了芯子。”

陸醒沉默片刻,問道:“李姑娘是想讓我去調查一下此事?”

“我知道偃師之會前我不該多事,”李陵瞧著他說,“但含玨大師於家師,於我都有恩有義,我實在放心不下,隻是偃師之會前我需養精蓄銳,行舟又要伴我左右,實在抽不開身,而且陸閣主曾說過,會盡力協助我,這期間我有難事都可交給您去辦……”

“此事我來處理,”陸醒幹脆道:“兩位盡管放心。”

李陵趕緊道謝,“多謝陸閣主,家師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不過不用勉強,畢竟此事隻是我的猜想……”

說到“信任”二字時,陸醒有點疑惑和懷疑的眼光立即投過來,兩人眼神碰到一處,對視片刻,李陵衝他一笑,陸醒臉色僵了僵,有點不自在地把目光挪開。

他目光落在她端著茶盞的手上,“若有什麽消息,我去找李姑娘。”

李陵趕緊點頭應道:“好,多謝陸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