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醒被她看得如坐針氈。
“李姑娘?”
神遊天外的李陵回過神來,趕緊壓下腦子裏的各種胡思亂想,“啊,抱歉,我沒聽清,陸閣主剛剛問我什麽?”
陸醒目光轉向亭外站立的小童,“這個侍童,是李姑娘做的人偶?”
李陵點頭,打了個響指,亭外的小童立刻走入亭內,行動之間腳步流暢,毫無滯怠之感。
李陵握住那小童的手腕,咬牙下定了決心。
“她叫櫻鸞,是我上月剛做出來的,能做很多事,遇到危險的時候還能助人一臂之力,陸閣主如果喜歡,可以……帶走她,”她很是不舍地說,“不過您得保證,一定要善待她,尊重她,人偶雖無呼吸,也無意識,不會說話,可絕不是死物,一旦造出來了,就有它自己的生命,青宴山的每一個人偶,都被我們看作真正的人。”
陸醒點點頭,仔細地看了看那小童,真心真意地讚歎:“早知李姑娘一手偃術登峰造極,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是令師現今也有所不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這般足能以假亂真的精致人偶,恐怕在整個碧雲洲都是數一數二的。”
他這話一說,李陵更是猶豫,握住那人偶的手,遲疑道:“要不,我另外給陸閣主做一個?櫻鸞在青宴山待慣了,我也舍不得她。”
她臉上為難的神情令陸醒笑了起來,“李姑娘放心,我不想帶走櫻鸞,不過我想問問李姑娘,是否可以按照一定的要求去定製一個人偶?”
李陵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陸醒繼續問道:“頭發、皮膚、長相、包括身體的構造、擅長做的事,都可以按照要求來做嗎?”
李陵沒回答,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了,臉色也冷下來,冷冰冰地說:“可是可以,但我絕不會答應,真想不到陸閣主也是這種人。”
陸醒臉上完美無缺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什麽意思?”
“大家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李陵眼裏的鄙夷之色更濃,“我懂的。”
“……”
陸醒驟然明白過來,眸光沉了沉,皺眉道:“我沒有那種癖好。”
李陵也板著臉,“陸閣主有沒有我管不著,不過你要拿我造的人偶去討好別人,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時下碧雲洲大地上人偶之風盛行,有些不講原則的偃師為獲取利益,專門為個別喜好劍走偏鋒的人製造具有妖嬈風情的男女人偶,為大部分偃師所不齒。
“我沒有要討好的人。”陸醒頗為無奈地解釋道,“李姑娘可聽過偃師之會?”
“偃師之會?”她眼中現出一絲光芒,隨即又隱去,“你是說鳳陽城的偃師之會?”
“對,”他頷首,“每隔十年,碧雲洲西部的鳳陽城會舉辦一次偃師之會,這一屆的偃師之會,鳳陽城主會以一株幽曇花作為優勝者的獎勵。幽曇花與幽冥竹同出自魔界,有了這株幽曇花,我便可以用它的根莖,造一支可以替代挽月晴嵐的畫筆。”
李陵這時有點不好意思了,“原來陸閣主是這個意思,之前是我誤會您了——那您是想要我去參加這次偃師之會,取勝後拿到這株幽曇?可我若不能取勝,又怎麽辦?”
陸醒笑道:“李姑娘隻管放心,能取勝自然是好,如若不能,隻要你盡了力,挽月晴嵐一事,我也再不提起。”
“這……”李陵很是猶豫,“我得好好想一想。”
陸醒氣定神閑地埋頭喝了口茶,道:“我知李姑娘從未下過山,我會派遣丹青閣女弟子一路保護並照顧你,偃師之會前兩日,我也會親自趕往鳳陽城,保證你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心無旁騖地參與比賽。”
李陵歎了口氣,“好吧,看來也沒其他法子了,不過我得跟師妹們商量一下,陸閣主若是不急,可否容我明日答複您?”
“當然,”陸醒微微一笑,將盞中茶水喝盡,站起身來,“那李姑娘好好考慮考慮,我等你消息。”
李陵忙起身,喚來櫻鸞帶路,“陸閣主先回橫雲館好生休息,有何需要,盡管吩咐。”
他略躬身,行了一個簡禮,跟著櫻鸞出了宴亭,走到山道邊時,回頭一看。
宴亭內的姑娘整個身子都趴到了支在桌上的那條手臂上,另一手輕輕翻著桌上的書冊,但目光卻落在遠處,臉上流露出幾分迷茫的神情。
李陵坐在亭內,托腮思忖一陣,收了遊記去找三師妹陶桃。
陶桃的住處在宴山頂處的飛星樓,離宴亭很近。她早就在飛星樓外等消息,一見到李陵身影,立刻迎上前來。
“怎麽說?”她挽住李陵的手臂問道。
師姐妹並肩往樓前走去。
“算是解決了吧,”李陵有點不確定地說,“我答應陸醒去鳳陽城參加偃師大會,如果能取勝替他拿到幽曇花,他就不追究挽月晴嵐之事。”
不想陶桃聽完,很幹脆地反對說:“不行,你可不能隨便答應陸醒下山,去參加那個什麽偃師之會——又不能保證一定取勝,何苦這麽折騰!再說師父也準不同意。”
“師父又不在,我會很快回來的,”李陵略略躊躇一下,“這也不算折騰,陸醒說,隻要我盡力了,沒取勝也沒關係——正好我也可以去檢驗一下我的偃術到底是個什麽水準。”
“可是——”陶桃小嘴一扁,“你的身體能行嗎?”
“我撐得住。”李陵說完,略帶嫌棄地打量了一下陶桃。
明明是個修魅術的天才,偏偏極為好吃,師父走了沒多久,她就把自己吃得珠圓玉潤的,半分弱柳扶風的樣子都沒了,這樣下去這魅術還怎麽修?這次回山沒兩天,看著又豐潤了一些,總算腰肢還算合度。
她拿過陶桃手中的桃花餅,“吃吃吃,就知道吃!”
陶桃瞪她一眼,這一眼若是從前消瘦的陶桃使出來,襯著白皙的小臉和尖尖的下巴,殺傷力絕對很強,隻可惜她現在雙頰圓乎乎的,一雙桃花眼也就看起來圓乎乎的,小鼻頭上還沾著一點桃花餅的碎屑,忽閃忽閃的眼睛瞪過來,隻讓人覺得可愛,一點風情萬種的意思都不見了。
李陵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臉頰上輕輕捏了捏。
“我不下山,拿什麽去換挽月晴嵐?”她歎了聲,“我當時答應過蘇二,說這事我一定給她解決,陸醒既然不願意要其他寶物,那就隻能如此了。”
“不就一枝破筆嘛,隻有丹青閣的人才拿它當寶貝。”陶桃仔細地看了看大師姐,有點了然地說:“我知道了,你自己也想下山!”
李陵沒否認,“是,我在山上都快十八年了,桃子,每回看著你們意氣風發地下山,我都很羨慕。”
陶桃不作聲了。
“外麵是什麽樣子的,我真的想去看一看,”李陵的聲音有點飄忽,“我隻剩下兩年時間了,如果能親眼瞧瞧這些遊記裏記敘的滄浪之海,雲浮之峰,體會一下大千紅塵,那我死的時候,就更沒有遺憾了。”
陶桃的眼裏流露出憐惜難過的神色,但她很快掩飾下去了,大師姐最不喜歡她們這樣,她們快快樂樂的,大師姐才能快快樂樂。
她故作輕鬆地換了個話題。
“對了師姐,師父要你做的人偶呢?”
李陵愣了一愣,麵露苦色,“我沒見過男子身體,做出來的身胚根本不行,你給我的那些畫完全沒幫助。”
陶桃眼珠轉了轉,“要不我今晚下山給你請個男人回來做模板?你既要下山,那肯定得在下山之前把這人偶做好,誰說得準師父什麽時候回來!”
兩人邊走邊說,進了屋子,李陵將手中的桃花餅往幾上的盤子裏一扔,隨意在陶桃安置在窗前的塌上一歪,半閉著眼睛哀歎一聲,“師父幹嘛要給我出這樣的難題!”
盡管已接近午時,早春的風仍然很輕很涼,從窗口吹來草木和花香的味道,陶桃的軟塌上鋪著細細編製的竹篾墊,李陵覺得有點涼,忙拿過一個蠶絲軟墊墊在腰下。
陶桃趁師姐不注意,撿了盤子裏小半塊桃花餅放進嘴裏,笑道,“其實你做啥像啥,也不缺男偶這一種,師父的用意你真不明白?”
李陵不吭聲,取出袖中那冊《雲山六記》翻開。
陶桃忽然湊到她身前,將她手中遊記抽去,“大師姐,你真的不想挑個男人陪陪你?你整日裏除了鑽研偃術,就是看這些遊記,我們都不在山上的時候,也沒有人和你說笑,你難道不覺得枯燥寂寞嗎?”
“我不覺得。”李陵白她一眼,拿回遊記翻開,“偃術之道廣闊無涯,我現今所得不過滄海一粟,隻嫌時間不夠用,怎會覺得枯燥寂寞?”
她將手中的遊記一揚,嘻嘻笑道,“你們不在,我閑時看看這些遊記就好,萬千山水,百態俗世盡在眼中,盡夠有趣,又何須找人陪?”
陶桃歪著頭,亮亮的桃花眼盯住她,“那師父要你做的男偶怎麽辦?”
李陵笑容一收,目光轉到書頁上,心不在焉地隨意翻著,“要不你下山幫我找個男人吧,咱們事先給他講好,請他把身體借我觀察觀察,報酬隻要不過分都可以——不過要找身體輪廓漂亮的,皮肉鬆,長得醜的我可不要。”
陶桃笑道,“這還不容易——咦,對了,咱們山上不正有一個男人嗎?”
“你是說陸醒?”李陵合上書,想了想搖頭道,“不行,他準不會答應。”
陶桃道:“可是陸醒人長得好,身體也絕對符合要求,說起來,他的身段真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看的,人往那兒一站,身姿體態看著就和其他男人不一樣。”
她這麽一說,李陵也猶豫起來,捏著書冊道:“這倒是……不過在挽月晴嵐一事上咱們就理虧了,這個節骨眼上我哪裏還敢跟他提這個?”
“也對……”陶桃點著頭。
“好可惜。”李陵輕歎一聲,歎音裏充滿了真心實意的遺憾和惋惜。
“那這樣吧,”陶桃在身上左摸右摸,最後摸出一個小瓷瓶出來,又啃了口桃花餅,含糊不清地說:“師姐,你在他的茶水裏放點蒙汗藥,他喝了以後,兩個時辰之內不會醒過來,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觀察他的身體。”
李陵第一反應便是要拒絕,但想到早間見到男人起坐時完美的身姿,又有點心動。
陶桃將藥瓶遞給她,“拿去呀!”
李陵遲遲不去接那小瓷瓶,“還是算了吧,這樣對陸醒,太無禮了。”
“怎麽會呢?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陶桃極力慫恿她,“何況你不說我不說,哪裏還有第三個人知道?再說他是男人,給你看一下又不吃虧,你可想好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李陵心怦怦跳著,掂量再三,一把拿過那個小瓷瓶,“藥效夠兩個時辰吧?不會損傷他的身體吧?”
“自然不會,蒙汗藥能損傷什麽?”陶桃橫她一眼,拿起托盤內的一塊桃花餅,“至於藥效嘛,不夠兩個時辰,一個半時辰怎麽也會有的。”
李陵將藥瓶收入袖中,起身道:“好吧,那我先走了,晚上把這藥粉放在他茶裏——這事你可不要說出去,蘇二和年四也不許說,萬一傳出去可就尷尬了。”
陶桃笑著點頭,“當然。”
李陵回到住所,猶豫了半日,終還是在夜幕降臨之後,將準備好的茶交給人偶帶去橫雲館,自己在附近心神不寧地徘徊著,一咬牙進了客人住所。
青宴山地廣人稀,專用來待客的橫雲館內便有好幾座小樓,高高低低地坐落在山腰,依著山勢而建,或隱於竹林中,或倚在山泉池畔,一樓一景,一窗一畫, 十分舒適而雅致。
陸醒被安置在春望樓,他帶來的徒弟則被安置在了秋霽樓,晚間檢查完竹墨的功課,他便回了自己的下榻之處。
人偶侍童端來的香茗和早上不一樣,但同樣甘香醇冽,他喝完兩盞,打坐凝氣之後,上了床榻。
這座客樓名為春望,果然內中陳設、書畫器物,都有一股明媚溫暖之感,被衾之間還有淡淡的花香氣息。
陸醒略有些不喜,但他向來隨遇而安,初時的別扭之後,他漸漸適應了,於若有似無的芬芳之中酣然入睡。
隻是他向來睡眠都很淺,這次卻不一樣,感覺有些奇特,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怎麽也醒不過來。
夢境中有一雙纖長的手,挑開了他的中衣,冰涼的手指在他身上細細撫摸著,不時捏弄一下,不放過他每一寸肌膚。
鼻端縈繞有清淡的梅花酒香味,胸膛上還能感覺到有輕微的吐息,涼悠悠的,像是若有似無的清風拂過身體。
陸醒心頭震怒,氣沉丹田緩緩吐納,一股真氣自氣海穴和神闕穴升起,沿著膻中穴極快地衝入百會穴,神台頓時一陣清明。
於是正放心大膽丈量他身體的人一抬頭,就看見身體的主人正睜著一雙不掩怒火的眼睛盯著她。
壞了……
一定是陶桃的藥出了錯。
李陵腦子裏極快地轉過這個念頭,接著無辜地衝他眨眨眼睛。
“陸閣主,您現在在做夢,”她收回手之前,還不舍地在他強韌而充滿力量的肌膚上掐了一把,方才頗為遺憾地替他掩好衣襟,嚴肅地說:“記住,夢裏的一切都做不得數。”
話音方落,那隻皓白的手腕被一把鉗住,牢牢扣在床沿,她“呀”了一聲,掙了兩下,沒掙脫。
陸醒盯著她,氣得差點笑出來。
真當他是傻的?青宴山的這些弟子還真是一言難盡,尤其是這位大弟子,虧他今晨在宴亭裏與她一番交談,對她印象還算不錯。
他知道秦惜晚的情人有很多,李陵是跟隨她最久的大弟子,也許對這回事的態度也和她師父一樣,她在見麵的當天晚上就在他的茶水裏下了某種藥,讓他不設防地喝下,如果他沒有及時醒來,她會對他做出些什麽事來?
他羞於往下想,憤怒的同時還覺出幾許屈辱之感。
他陸醒可不是隨便的人,要隨便的話,心儀傾慕他的人很多,他不喜歡露水姻緣,也很看重自己的承諾,所以他從不理會那些女子對他的示好,皆因他認為,不管他將來要娶的女子是何人,她都有權利得到完整的他。
這個叫李陵的女子到底是為了什麽?拿他來排遣寂寞?看他長得還算入眼,又覺得明說會被他拒絕,所以用了這樣的手段?
難怪早上坐在宴亭之內,她看他的目光那樣曖昧難明。
……幸好沒有讓她得逞。
李陵一顆心怦怦亂跳,心裏早把陶桃這個不靠譜的惹禍精罵了不下十幾遍,早知她的蒙汗藥這麽不抵事,她說什麽也不會來冒這個風險。
如今可好,被人逮個正著,臉都丟光了。
她想跑,但一隻手腕被他死死地扣著,怎麽也掙不開,扣住她手腕的男人已經坐了起來,眸光沉沉,神情羞怒,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而她方才趴在床沿,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此刻還保持著這個姿勢,實在是既尷尬又別扭。
她隻得強作鎮定,不清不楚地笑了一聲:“您醒了?”
陸醒皺了皺眉。
“青宴山就是這麽待客的嗎?”他開口了,嗓音緊繃,捏著她手腕的五指一緊,“李姑娘這是什麽意思?”
李陵痛呼一聲,趕緊用另一隻手去掰他的手指,“陸閣主息怒,哎呀,您力氣可真大——先放開我再說話好麽?我真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陸醒冷笑一聲,“這還不叫故意?為何要在我的茶裏下藥?你想做什麽?”
“抱歉,我——就是想摸摸陸閣主,”她訕訕道,臉上浮著兩團羞赧的紅暈,“因為想做個男偶,但我又從沒見過男人身體,所以就想用您的身體做個參考……”
陸醒沒說話,隻緊緊盯著她,聽她繼續閃爍其詞。
“……怕您不同意,這才在茶裏給您下了那麽一丁點兒藥,”李陵費力地解釋著,盡量真誠地迎著他的目光,“我這也是怕您尷尬,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我沒想做其他事的,就隻摸摸您,真的。”
“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陸醒反問,“你脫了我的衣物,沒經過我允許就這樣做,李姑娘覺得,這也叫“授受不親”?”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嘛,”她囁嚅道,“你是男人,給我摸兩下又不吃虧。”
“這你就錯了,”他寒聲道,“我雖是男人,卻也不是隨意可以給人摸的。”
她很認真且誠懇地點點頭,“我現在知道了,您可以原諒我了麽?”
陸醒隻盯著她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