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凱西牧師和小湯姆站在山岡上,望著下麵的喬德小農莊。未經油漆的小屋被撞毀了一角,由於牆腳塌陷,屋身傾斜了,前麵的板窗指向遠在地平線上的一抹天空。籬笆不見了,棉花長在門口的院子裏,緊靠著屋邊,倉棚四周也長著棉花。門外連著正房的小屋也倒了,旁邊也長著棉花。門口的空地上,過去被孩子們的腳、馬蹄和寬大的大車輪子軋硬實了的地方,現在都用作了農田,長著深綠的蒙著塵沙的棉花。小湯姆向幹涸的馬槽旁邊那棵破敗的柳樹,向抽水機原先那塊水泥地基定睛看了好久。“天哪!”他終於說道,“這兒弄得天翻地覆了。根本沒人住了。”最後,他急忙走下山岡,凱西跟在他後麵。他向倉棚裏望了望,倉棚已經被遺棄了,地上還鋪著一些稻草。他又望了望角落裏的一個騾圈。他向裏麵看的時候,地上起了一陣輕微的**,一群耗子躲到了稻草底下。喬德在作農具間的披屋進口處站了一會兒,那裏麵什麽農具也沒有了—角落裏有一個破了的犁頭,一堆捆幹草的鐵絲,一個幹草耙子上的鐵輪子,一具被老鼠啃過的騾子護肩,一個積著油汙的扁油箱,還有一條撕破了的工裝褲掛在釘子上。“什麽東西也沒剩下。”喬德說,“我們從前有些很好的農具,現在一件也沒有了。”

凱西說道:“如果我還是個牧師,我就會說這是主伸手打了一拳。可是現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卻不知道。這陣子我到別處去了。我沒聽到什麽消息。”他們穿過棉花叢,向混凝土做的井蓋走去,棉桃結在莖上,土地已經耕種過了。

“我們從來沒在這兒種過莊稼,”喬德說,“我們一向空著這塊地。嗐,現在要是牽馬進來,就非踩壞棉花不可。”他們在幹涸的水槽旁邊站住,水槽下麵本來該長野草,現在卻不見,水槽的那塊又舊又厚的木板也已經幹裂了。井蓋上原來扣住抽水機的大螺絲釘豎立著,螺絲紋上長了鏽,螺絲帽也不見了。喬德向井裏看了看,吐了一口唾沫,聽了一聽。他又向井裏丟下一塊泥土,聽了一下。“這原是口好井,”他說,“現在聽不出水聲了。”他似乎不想走進屋裏去。他把泥土一塊又一塊地投到井裏。“也許他們都死了,”他說,“可是總該有人告訴我一聲才對。我好歹總該得到一點兒消息呀。”

“也許他們在屋裏留了一封信或是別的東西,會把情況告訴你。他們會不會知道你放出來了?”

“我不知道。”喬德說,“不,我想他們還不知道。我自己也是一個星期之前才知道的。”

“我們且到屋裏去看看吧。這屋子坍塌得不成樣子了。不知是給什麽東西搗毀的。”他們慢慢地走向那所倒塌的房子。門廊的撐柱撞倒了兩根,屋頂向一頭耷拉下來。屋角也撞倒了。從一大堆碎木片看過去,可以看到屋角上的一個房間。前門向裏開著,一扇堅實的矮柵門係著皮鉸鏈向外開著。

喬德在一塊十二英寸見方的木踏板上站住。“門口的台階還在,”他說,“可是人都不見了—隻怕媽是死了。”他指著前門外邊的矮柵門。“如果媽在附近什麽地方,這扇柵門就一定會關好扣好。她有一個老習慣—總要把那扇柵門關好才放心。”他的眼睛發酸了。“從前有隻豬闖進了雅各布的屋裏,吃了他家的小毛娃娃。米莉·雅各布正好到倉棚裏去了。她進來的時候,那隻豬還在吃呢。唉,米莉·雅各布肚裏正懷著孕,她心疼得發瘋了。一直沒好,從那以後老是瘋瘋癲癲的。媽卻從這件事得到了教訓。她自己不在屋裏的時候,從不讓豬圈的柵門開著。從來不忘記這件事。唉!—他們走了—也許都死了。”他爬上破裂了的門廊,向廚房裏望了一望。窗戶都砸掉了,外邊拋來的石頭留在地板上,地板和牆壁都陷下去了,跟屋門成了傾斜的角度,塵沙蒙在木板上。喬德指著破碎的玻璃和石頭。“孩子們,”他說,“往往會跑二十英裏路去砸人家的窗戶。我自己就幹過。每逢誰家屋裏搬空了,他們都知道。人家搬家的時候,孩子們最喜歡幹這一手。”廚房裏家具都沒有了,爐子也不見了,牆上圓圓的煙囪洞裏透著光。汙水槽的架子上放著一隻開啤酒瓶的舊起子和一把掉了木柄的叉子。喬德小心地溜進屋裏,地板在他體重的壓力下嘎嘎直響。一份舊的費城《紀事報》靠牆丟在地板上,每頁都已經發黃,卷起了角。喬德向臥室裏看了看—沒有床,沒有椅子,什麽都沒有了。牆上有一幅彩色的印第安姑娘的畫片,標題是《紅翼》。一塊床板靠在牆邊,一個角落裏有一隻帶紐扣的高筒女鞋,趾尖翹起,鞋背裂開了。喬德拾起來一看—“這我記得,”他說,“這是媽的鞋。現在全穿破了。媽喜歡這種鞋,穿了許多年。不,他們是搬走了—什麽都帶走了。”

太陽現在已經落得很低,射進房屋盡頭那些塌了的窗子,照在碎玻璃的邊上發出閃光。喬德終於轉身走了出來,穿過了門廊。他在門廊邊上坐下,把兩隻光腳踏在那塊十二英寸見方的台階木板上。夕陽的餘光照在田野上,棉花稈在地麵上投下了很長的影子,那棵凋零的柳樹也投下了一道長影。

凱西在喬德身邊坐下。“他們從來沒寫信給你嗎?”他問道。

“沒有。剛才我說過,他們都是不愛寫信的人。爸會寫信,可就是不肯寫,不高興寫。他寫起信來就得捏把汗。他能勉強寫一封訂貨清單的信,不比別人差,可是他卻不肯隨便為了一點兒小事寫信。”他們並排坐在那裏,眼睜睜地望著遠處。喬德把他那卷著的上衣放在身邊的門廊上。他用兩隻空出來的手卷好一支紙煙,摩平了一下,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使煙從鼻孔裏噴出來。“準是出了什麽事了,”他說,“我簡直莫名其妙。我很擔心這裏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亂子。隻要看看這座房子也撞塌了,家裏的人也走掉了。”

凱西說:“對麵就是那道水溝,我當初就是在那兒給人家施洗禮的。你並不討厭,隻是脾氣很強。你老像隻鬥狗似的,揪著那個小姑娘的辮子不放手。我本著神的意旨給你們倆施了洗禮,你可還是揪著。老湯姆說:‘把他按到水裏去。’我就把你的頭按下去,直到你在水裏噴出水泡來,才放開那根辮子。你並不討厭,隻是脾氣很強。強脾氣的孩子長大了倒是有一股勁頭呢。”

一隻瘦小的灰貓悄悄地鑽出倉棚來,爬過棉花叢,來到了門廊的盡頭。它默默地跳上門廊,肚子緊挨近著地麵,向這兩個人爬過來。它來到了兩人背後當中的地方坐定了,把尾巴筆直地伸在地板上,末梢微微地擺動著。這隻貓坐在那裏,瞪著眼睛,望著這兩個人瞭望的遠處。

喬德轉過頭來瞥了它一眼。“天哪!你瞧這是誰?有別人在這裏住過。”他伸過手去,但是那隻貓卻跳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又坐下來,舔著它那舉起的腳爪上的肉掌。喬德望著它,臉上顯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猜到這是怎麽回事了,”他喊道,“就是這隻貓使我猜到這裏出了什麽事了。”

“依我看,還出了許多事呢。”凱西說。

“對!絕不光是這個地方遭了殃。這隻貓為什麽沒跟幾個鄰居一同搬進來?—比如蘭斯那一家。怎麽沒人到這屋裏來偷些木板去?這兒已經有三四個月沒住人了,怎麽沒人到這兒來偷木板呢?倉棚上有好板子,房子上也有許多好板子,還有窗戶框子—都沒人來拿過。這可不對頭。這真叫我焦心,我真摸不著頭腦。”

“那麽,你猜是什麽事呢?”凱西伸下手,脫掉膠底帆布鞋,在台階上扭動他那些長腳趾。

“我不知道。好像一個鄰居都沒有了。如果有,難道這些好板子還會留在這兒嗎?唉,天哪!有一年聖誕節那天,艾伯特·蘭斯帶著一家人,連孩子和狗全都帶著,到俄克拉何馬城去了。他們是探望艾伯特的表弟去的。這兒的鄰居們以為艾伯特悄悄地搬走了—也許因為他負了債,也許是哪個女人要找他算賬。過了一個星期,等艾伯特回來的時候,他家裏什麽也沒有了—火爐不見了,床不見了,窗戶框子也不見了,屋子朝南的一邊一塊八英尺的木板也被揭去了,你可以一眼就望穿整個屋子。後來他趕著車回家來,正好碰上了繆利·格雷夫斯搬著門和井邊的抽水機往回走。艾伯特費了兩星期的時間,駕著車到四鄰兜了一轉,才把他的東西要回來。”

凱西舒舒服服地抓著他的腳趾。“誰也沒跟他爭吵嗎?他們都爽快地交還了東西嗎?”

“當然嘍。他們並不是偷東西。他們以為他丟下了這些東西,因此就拿走了。一切東西他都討回來了—隻有一個絲絨的沙發墊子沒收回,那上麵繡著一個印第安人的水瓶。艾伯特說這是我爺爺拿走的。說我爺爺有印第安人的血統,所以他才要那個水瓶。噯,那的確是我爺爺拿的,可是他並不在乎那墊子上繡的水瓶,他不過喜歡那墊子罷了。他老愛帶著它到處走,放在他要坐的地方。他還老不肯還給艾伯特。他說:‘如果艾伯特想要墊子想得厲害,那就請他來拿好了。可是他最好帶著槍來,因為如果他來找我為這墊子搞麻煩,我就要打破他的腦袋。’艾伯特終於讓步了,他把那墊子送給了我爺爺。可是這麽一來,我爺爺又轉起別的念頭來了。他開始搜集雞毛,說他要做一整床雞絨鋪蓋。可是他卻永遠沒做成雞絨鋪蓋。有一次,從屋裏的雞毛底下鑽出一隻黃鼠狼,把爸爸氣得要命,他拿一塊木板子把那隻黃鼠狼揍了一下,媽把雞毛全給燒掉了,我們這才能在屋裏住下去。”他大笑道,“爺爺是個強脾氣的老怪物。他坐在那個印第安墊子上說:‘讓艾伯特來把它拿去吧。’他說:‘哼,我要揪住這個小矮個兒,像擰幹一條褲衩似的把他擰死。’”

貓又爬到挨近兩人中間的地方,平放著尾巴,不時抖動著胡須。太陽落到地平線上去了,塵沙彌漫的空中呈現出紅色和金黃色。貓伸出一隻探索的灰腳爪,觸到了喬德的上衣。喬德轉過頭來一看—“糟糕!我把那烏龜忘了。我並不打算包著它到處跑呀。”他把那烏龜解開,往屋底下一推。但是過了一會兒,它就出來了,照起初那樣,直往西南方向爬。貓向它撲過去,碰著它那伸長的頭,按著它那走動的腳。那個又老又硬的、怪有趣的腦袋縮了進去,粗大的尾巴也縮進了甲殼。貓等得不耐煩,走開了。烏龜便又照直向西南方爬去。

小湯姆·喬德和牧師眼看著烏龜去了—一路上擺動著四條腿,推著它那高聳的沉重的甲殼,向西南方向去了。貓在後麵悄悄地跟了一會兒,走了十幾碼之後,便弓起背來打了個呼嚕,偷偷地回到坐著的兩個人身邊來。

“你猜它要到什麽地方去?”喬德說,“我這輩子看見的烏龜多得很。它們老是往一個什麽地方爬,它們似乎老要到哪裏去。”灰貓又在他們中間的後邊坐下了。它慢慢地眨著眼睛。它肩上的皮給跳蚤一叮,向前**了一下,又慢慢恢複原狀。貓舉起一隻腳爪,察看了一下,又把爪子輕輕地一伸一縮,算是做做試驗,然後又用淡紅色的舌頭舔舔肉掌。紅色的太陽觸到了地平線,像水母一般擴張開來,它上麵的天空似乎比先前明亮、鮮豔得多了。喬德解開卷著的上衣,拿出那雙新黃皮鞋來,先用手把沾著塵沙的腳揩幹淨了,才把鞋穿上。

牧師向田野對麵的遠處凝視著,說道:“有人來了。瞧!在那邊,正在穿過棉花地。”

喬德朝凱西指點的地方看過去。“是走著來的,”他說,“他揚起了灰塵,我看不清楚。到底是誰上這兒來了?”他們在夕陽裏看著那個人影慢慢走近,他揚起的塵沙給落日映得通紅。“是個男人。”喬德說。那人走近了,經過倉棚的時候,喬德又說:“嘿,我認識他。你也認識他—他就是繆利·格雷夫斯。”於是他喊道:“喂!繆利,你好!”

來人聽見喊聲,吃了一驚,他先站住了一會兒,隨即急忙走過來。他是個瘦子,個子相當矮。他的動作是搖搖晃晃、急急匆匆的。他手裏提著一個粗麻布口袋。他那藍斜紋布褲子在膝部和屁股上都發白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舊上裝,有好些汙跡和斑點,袖子在肩部的背後扯開了,肘部有些破洞。他那頂黑帽子也像他的上裝一樣,沾有汙跡,帽箍扯脫了一半,他走著的時候,這條帶子老是上下飄動。繆利的臉很光滑,沒有皺紋,卻擺著頑皮孩子的一副凶相,嘴巴閉得小而且緊,兩隻小眼睛有些陰沉,也有些急躁的神情。

“你記得繆利吧?”喬德輕聲對牧師說。

“誰呀?”過來的人喊道。喬德沒有回答。繆利走近了,他走得很近的時候,才認清了那兩張臉。“啊,好家夥,”他說,“原來是湯姆·喬德呀。你什麽時候放出來的,湯姆?”

“才出來兩天,”喬德說,“搭揩油車回家,費了點兒功夫。你瞧我這個家成了什麽樣子。我家裏的人在什麽地方,繆利?為什麽這房子撞倒了,棉花種到家門口來了?”

“謝天謝地,我來得真巧!”繆利說,“因為老湯姆記掛著你呢。他們收拾東西準備搬走的時候,我坐在廚房裏。我告訴湯姆,說我不搬。湯姆說:‘我正惦著湯米。他要是回家來,這兒沒人了,他會怎麽想呢?’我說:‘你不會寫封信給他嗎?’湯姆說:‘我也許要寫。我得先想想。可是我如果沒寫信,你還在這兒,就請你照看一下湯米,好嗎?’‘我不會走,’我說,‘我要留在附近一帶,除非到了天崩地裂的時候。誰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從這地方趕走。’他們畢竟沒把我趕走呢。”

喬德性急地問道:“我家裏的人在什麽地方?你自己怎麽對付那些人的話以後再說,我家裏的人在什麽地方?”

“,銀行派了拖拉機到這地方來的時候,他們賴著不肯走。你爺爺拿著來複槍站在這外頭,他打掉了拖拉機前頭的燈,可是那東西還是開過來了。你爺爺不打算打死駕駛員—那就是威利·菲利。威利也明白,所以他還是把拖拉機開過來,把房子撞毀了,就像狗咬住貓一甩那樣。這嚇破了湯姆的膽,把他氣瘋了。從此以後,他就變了樣了。”

“我家裏的人在哪兒?”喬德氣衝衝地說。

“我正要告訴你這個呀。他們借你約翰伯伯的車搬了三趟。爐子、抽水機和床鋪都搬去了。搬走的時候,孩子們跟你奶奶和爺爺都坐在**,靠著床頭的木板,你哥哥諾亞坐著抽香煙,還衝著車旁邊哼小調。”喬德剛想開口要講話,繆利卻搶著說:“他們都在你約翰伯伯家裏了。”

“啊!都在約翰伯伯那兒。他們在那兒幹什麽?你先講這個吧,不忙講別的。過一會兒隨便你講什麽都行。他們在那兒幹什麽?”

“,他們砍棉花,他們都幹這種活,連孩子們和你爺爺也在幹。要掙些錢,攢起來好搬到西部去。他們打算買一輛汽車,搬到西部去,那兒容易掙錢。這兒沒什麽搞頭。五毛錢得砍足足一英畝的棉花,大家還拚命央求著幹這種苦活呢。”

“他們還沒走嗎?”

“沒有,”繆利說,“據我所知,還沒去。四天以前,我看見你哥哥諾亞在外邊用槍打兔子,他說他們打算過兩星期左右走。約翰也接到通知,叫他遷走。約翰的莊子離這兒隻有八英裏光景。你去就可以看到你家裏的人擠在約翰的房子裏,好像冬天的土撥鼠擠在洞裏一樣。”

“好吧,”喬德說,“你隨便取笑好了。你還是老樣子,一成沒改,繆利。你要講到西北的事兒,你的鼻子總是對直衝著東南。”

繆利粗蠻地說:“你也沒改老樣子。你是個自作聰明的孩子,你現在還是自作聰明。難道你要教我死守規矩嗎?”

喬德咧著嘴笑了笑。“不,我沒這個意思。你要是想把腦袋鑽到一堆碎玻璃碴兒裏去,也沒人會說二話。你認得這位牧師嗎,繆利?凱西牧師。”

“唔,當然認得,當然認得。剛才沒看清楚。熟是很熟的。”凱西站起來,兩人便握握手。“又見到你,真高興,”繆利說,“你很久不到這地方來了。”

“我上別處打聽一些事情去了。”凱西說,“這兒出了什麽事?他們為什麽要把這地方的人趕走?”

繆利閉緊了嘴,像小鸚鵡的尖喙似的,用上唇尖蓋住了下唇。他繃緊了臉。“那些家夥,”他說,“他們那些壞蛋。我告訴你們吧,夥計們,我可不走。他們是趕不掉我的。他們把我趕開了,去一會兒我又回來。他們要是以為我埋在地下就會老老實實,我就要他們的狗命,叫他們的屍首給我做伴。”他拍拍上衣口袋裏一件很重的東西。“我可不走。我爸是五十年前上這兒來的。我可不走。”

喬德說:“為什麽要把人們趕走呢?”

“啊!他們講倒講得很好聽。你知道這幾年是些什麽年頭呀。沙土一來,什麽都糟蹋了,收的莊稼還喂不飽一張嘴。家家都欠店裏的賬。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吧?這些地的主人說:‘我們沒法養活佃戶了。’他們說:‘佃戶所得的一份正是我們損失不起的利潤。’他們說:‘如果我們把地並作一整片,我們也隻能勉強維持。’所以他們就用拖拉機把這地上所有的佃戶都趕走了。大家都走了,隻有我不走—對天發誓,我決不走。湯米,你是知道我的,你從小就知道我這個人。”

“一點兒不錯,”喬德說,“從小就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個傻子。我明知這塊地不大好,除了做牧場,沒多大用處。當初根本就不該把這些地開墾出來。現在卻種滿了棉花。假如他們沒叫我滾蛋,那我現在也許就到加利福尼亞隨便吃葡萄、摘橙子去了。可是那些混蛋卻叫我滾蛋。天哪,那可不行,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隨便叫人擺布!”

“當然,”喬德說,“我不知道爸為什麽那麽輕易離開。爺爺怎麽沒有打死什麽人?從來沒有誰支使過爺爺到什麽地方去。媽也不是好擺布的人。我記得有一次她抓著一隻活雞把一個鐵匠打得暈頭轉向,因為他跟她頂了嘴。她一手抓著雞,一手拿著斧頭,正要宰雞頭。她一時火起,要拿斧頭追過去砍那鐵匠,可是她弄錯了手,卻拿雞去打他。等到她出了氣,卻吃不成雞了,她隻剩了一對雞腿在手裏。爺爺簡直笑破了肚子。我家裏的人怎麽會這麽輕易就離開呢!”

“,到這兒來的那個家夥話可說得真甜,像糖餅似的。‘你們得搬走。這不怪我。’‘那麽怪誰呢?’我說,‘我要去幹掉那個家夥。’‘是肖尼地產畜牧公司。我不過是奉了命令。’‘肖尼地產畜牧公司是誰?’‘這不是什麽人。是個公司。’這可把人氣瘋了。你根本打不著什麽人。人家找不到出氣的對象,沒辦法就算了—可是我偏不甘休。我把這一切都恨透了。我要待在這兒。”

一大團紅色的太陽在地平線上停留了一些時候才落下去,太陽落下的地方,天空燦爛奪目,浮著一片血紅的破絮似的彩雲。暮色從東方地平線爬上了天空,黑暗從東邊籠罩了大地。金星在黃昏中閃爍著。灰貓悄悄地向倉棚溜過去,黑影一般鑽到裏麵去了。

喬德說:“今晚上我們可不要走八英裏路到約翰伯伯的莊子上去,我這兩隻腳丫子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們上你家裏去怎麽樣?隻有一英裏光景。”

“那沒什麽好處。”繆利似乎有些尷尬。“我老婆、孩子和她兄弟都上加利福尼亞去了。什麽吃的東西也沒有。他們不像我這麽脾氣大,所以他們都走了。這兒沒什麽東西可吃。”

牧師心神不安地動了動。“你也應當去。你不該拆散你的家。”

“我不能走,”繆利·格雷夫斯說,“我有股怪脾氣,偏不讓我走。”

“唉,天哪,我餓了,”喬德說,“我有整整四年是準時吃飯的。我的肚子現在餓得要命。你打算吃什麽,繆利?你近來怎麽弄飯吃呢?”

繆利怪難為情地說:“有一段時間,我找些青蛙、鬆鼠和野狗來吃。隻好這樣。現在呢,我在幹涸的河邊矮樹林裏安上鐵絲圈套,可以捉到野物。有時捉到野兔,有時捉到野雞;黃鼠狼和樹狸也捉得到。”他伸手拾起他的口袋,把袋裏的東西倒在門廊上。軟綿綿地滾出兩隻白尾灰兔和一隻長耳兔來。

“謝天謝地,”喬德說,“我四年多沒吃新宰好的肉了。”

凱西拾起一隻白尾兔來,拿在手裏。“你讓我們一塊兒吃,好嗎,繆利·格雷夫斯?”他問道。

繆利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是好。“這事情我隻有一個辦法。”他覺得說話的聲調太不客氣,就停了一下。“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有東西吃,而另一個人卻挨著餓—那第一個人就隻有一個辦法。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拿著這幾隻兔子,到別處去吃,那還行嗎?”

“我明白了,”凱西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繆利明白一種道理,湯姆。繆利想通了一番大道理,這對他太好了,對我也太好了。”

小湯姆搓搓手。“誰有刀?我們來收拾這些可憐的野物吧。我們來收拾它們。”

繆利伸手到褲袋裏掏出一把牛角把兒的大折刀。湯姆·喬德從他手裏接過來,拉開了刀片,聞了一聞。他把刀片向地裏插了幾下,又聞了一聞,在褲腳上揩一下,又用大拇指摸摸刀刃。

繆利又從褲袋裏拿出一瓶水來,放在門廊上。“這點兒水可得省著用才行,”他說,“就隻有這點兒水了。這兒的井讓人填塞了。”

湯姆把一隻兔子拿在手裏。“你們誰到倉棚裏去找些鐵絲來吧。我們用屋裏的板子來生個火。”他向那隻死兔看了一眼。“再沒有比弄兔子吃更容易的事了。”他說。他揪起兔背上的皮,割了一刀,把指頭插在切開的縫裏,開始剝皮。兔皮像襪子一般脫下來,從身上剝到脖子,從腿上剝到腳爪。喬德又拿起刀,把頭和腳爪切掉。他把兔皮放在地上,順著兔子的肋部剖開,挖出內髒,放在兔皮上,隨後又把這堆東西都拋到棉田裏。筋肉幹淨的小兔身子打點好了。喬德割下四條腿,再把正身切成兩塊。他正要拿起第二隻兔子,恰好凱西手裏拿著一卷鐵絲回來了。“現在生起火來,豎幾根樁子吧。”喬德說,“天哪,我看著這些兔肉饞得慌了!”他把其餘兩隻也剖淨割好,便將兔子一一串在鐵絲上。繆利和凱西從破敗的屋角抽出了一些碎木板,生起了火;兩邊地上都豎了一根樁子,可以拴住鐵絲。

繆利回到喬德跟前。“小心,不要把長耳兔烤焦了,”他說,“我吃不慣有烏焦疤的長耳兔。”他從衣袋裏掏出了一隻小布袋,放在門廊上。

喬德說:“這長耳兔可真是幹淨極了—天哪,你還有鹽嗎?!說不定你口袋裏還帶著幾個碟子和一個帳篷吧?”他把鹽倒在手裏,撒在用鐵絲串著的兔肉上。

火熊熊地燃燒著,投了好些影子在屋子裏,幹燥的木板畢畢剝剝地響著。天空現在幾乎黑盡了,星星發出閃爍的亮光。灰貓從倉棚裏跑了出來,咪嗚咪嗚地跑向火邊,又從火邊轉開身,一直朝擺在地上的幾小堆內髒走去。它嚼一陣、咽一陣,嘴上還掛著一些腸子。

凱西坐在火旁的地上,用碎木片添著火,把火焰燒掉了末端的長板推進去。晚間的蝙蝠在火光裏飛進飛出。貓兒弓著背坐下,舔著嘴唇,擦洗它的臉和胡須。

喬德雙手提起一串兔肉,向火邊走去。“喂,拉住一頭,繆利。把你那一頭拴在木樁上。好,行了!我們來把它繃緊。我們本該等火小一些再烤,可是我等不及了。”他繃緊了那鐵絲,又找了一根細柴,撥動鐵絲上一塊塊的肉,讓它們全都烤得著火。火焰在兔肉的周圍卷著火舌,使肉的表麵變硬,發出油光。喬德在火旁坐下,不過他還是用細棍不住地轉動兔肉,免得它粘住鐵絲。“這就是聚餐了,”他說,“鹽,繆利弄來了,還有水和兔子。我巴不得他袋子裏能再拿出一缽玉米片粥來。我很想吃這東西。”

繆利隔著火說道:“我過這種日子,你們兩位也許覺得我是發神經病吧?”

“這不算發神經病。”喬德說,“如果你是發神經病,我想大家都該算是發神經病了。”

繆利接著又說:“噯,先生,這事情說起來也怪有趣。他們叫我離開這地方的時候,我心裏轉了個念頭。我起先打算豁出去,去把他們那批人殺光。後來我家裏的人都到西部去了。我呢,隻好四處流浪。隻不過在近處轉來轉去,並沒走多遠。我走到哪兒就在哪兒睡覺。今天我要在這兒睡一夜,所以我就來了。我本來心裏想:‘我這是在照料著一切,使大家回來的時候,還可以住。’可是我後來知道這不對。這兒沒有什麽東西可照料的了,大家也絕不會回來。我不過是四處流浪,好像墳地上的鬼一樣。”

“人們住慣了一個地方,要離開是很難的;”凱西說,“人們習慣了某種想法,要丟開也是很難的。我現在已經不當牧師了,可是我卻時刻覺得自己不知怎麽的,還是在做禱告。”

喬德把鐵絲上一塊塊的肉翻轉過來。現在肉汁一點點地滴下來了,每一滴落在火裏都濺起一團火焰。肉的滑溜溜的表麵皺縮起來,變成了淡褐色。“聞聞看,”喬德說,“哎呀哈,低下頭來聞聞看。”

繆利繼續說:“好像墳地上的鬼一樣。我老是到從前出過事情的那些地方去。比如那邊有個地方,峽穀裏有個矮樹林。我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子野合就是在那地方。那時我才十四歲,像雄鹿似的跺著腳,擺動著身子,噴著鼻子,像公山羊似的撒野。我就到那兒去,躺倒在地上,又覺得當初的事情就在眼前。還有一個地方在倉棚旁邊,爸就是在那兒給一頭牛用角撞死的。他的血現在還在那塊地裏—一定還在,誰也沒把它洗掉。我把手放在那塊地上,那塊地的泥土裏摻和著我親爸的血。”他不自在地頓了一頓。“你們倆覺得我是發神經病嗎?”

喬德又把肉翻了一轉,他的兩眼是向著內心的。凱西把兩隻腳收縮起來,凝神望著火。他們背後十五英尺的地方,坐著那隻吃飽了的貓,灰色的長尾巴乖巧地繞著兩隻前腳,頭上掠過一隻大貓頭鷹,尖聲地叫了一陣,火光映出了它那白色的肚皮和展開的翅膀。

“不,”凱西說,“你隻是孤獨—並不是發神經病。”

繆利那張繃得很緊的小臉嚴肅起來了。“我把手正放在留著血跡的那塊地上。我仿佛看見我爸胸口上有個窟窿,仿佛感覺到他當初挨著我的身子發抖的樣子,仿佛看見他往後一躺,手腳直伸的樣子;我又仿佛看見他因為傷痛,兩眼發白,接著就一動不動,眼珠亮晶晶的—望著天。我還隻是個小娃娃,坐在那兒,既沒哭,也沒怎麽樣,隻不過是坐在那兒發愣。”他使勁搖了搖頭。喬德把肉轉了又轉。“我還走進喬出生的屋裏去。床不在了,可是屋子還是原樣。過去的事情全是真的,仿佛又在那兒出現了。喬就是在那兒出世的。他先喘了口氣,然後哇地大叫了一聲,你在一英裏路以外都聽得見,他奶奶站在那兒,便連聲說:‘是個乖娃娃,是個乖娃娃。’她那天晚上因為太得意了,一連失手,打碎了三個杯子。”

喬德輕輕咳了一聲。“我想最好現在就吃吧。”

“讓它烤透一些,烤得又黃又透,差不多烤黑了再吃。”繆利煩躁地說,“我還要談談呢。我沒跟別人談過話。說我發神經病就發神經病吧,反正就是這樣完事。像墳地上的鬼一樣,晚上摸進鄰居們的房子裏去。彼得家、雅各布家、蘭斯家、喬德家都去過,家家都是漆黑的,好像一些破舊的板箱似的豎著,可是那裏麵卻有過熱鬧的集會和跳舞。還開過祈禱會和教友聯歡會。喜事也家家都辦過。我鑽進這些人家的屋裏去過之後,就要到城裏去殺人。因為他們用拖拉機趕跑了這地方的人之後,他們奪去了什麽?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利潤,搶走了什麽?他們把爸死去的地方、喬哇哇地叫那第一聲和我像公山羊似的在矮樹林裏撒野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天知道這兒的地並不好,誰都有好幾年沒得過好收成。可是坐在寫字台後麵的那些王八蛋就隻為了自己的利潤,把這地方的人都劈成了兩半。他們把這些人劈成了兩半,就不管了。大夥兒住家的地方就是他們的**。他們被人攆出來,緊緊地擠在卡車上,流落在路上,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他們再也不能算是活著了。是那批王八蛋要了他們的命。”於是他沉默了,他那薄薄的嘴唇還在動,他的胸口還在喘氣。他坐在那裏,在火光裏望著他那兩隻手。“我—我好久沒對什麽人說過話了,”他細聲細氣地道歉說,“我一直像墳場上的鬼一樣,悄悄地在四處遊**。”

凱西把幾塊長板子推進火裏去,火焰在木板周圍升騰起來,又往那些肉上麵跳。晚上的涼爽空氣使木質緊縮了,房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凱西輕聲說道:“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覺得非去看看他們不可。他們需要人家幫忙,可是布道不中用了。他們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還會希望升天嗎?他們的心靈到了悲慘的地步,還會指望你給他們講什麽聖靈嗎?他們需要有人幫忙。他們總得先活下去,才能死得起。”

喬德興奮地喊道:“哎呀,這肉再不吃,就要縮得比烤的老鼠還小了!看一看,聞聞吧!”他跳起來,在鐵絲上把一塊塊的肉移開,使火頭烤不到。他拿起繆利的刀,把一塊肉從鐵絲上鋸下來。“這塊請牧師吃。”他說。

“我對你說過我不是牧師了。”

“,那麽,就請這位先生吃吧。”他又割下了一塊。“這塊你吃,繆利,隻要你心裏不太難受,吃得下就好。這是長耳兔,比牛肉還難嚼呢。”他又坐下去,用長牙齒扯下一大塊肉來嚼著。“哎呀哈!聽這嚼肉的響聲!”於是他又貪婪地咬下了一塊。

繆利還是坐在那裏看著他的肉。“也許我不該談這些話,”他說,“這種話也許是該放在心裏,不說才對。”

凱西向他那邊望過去,滿嘴都是兔肉。他嚼著,肌肉發達的喉部咽食物的時候很吃力。“不,你倒是應該說,”他說道,“有時候,傷心人可以把傷心的事從嘴裏吐出來。有時候,想殺人的人會把殺人的事從嘴裏說出來,可是並不真正去殺人。你說得對,可是你能不殺人就別殺人吧。”於是他把兔肉又咬了一口。喬德把骨頭扔到火裏,跳起來又把鐵絲上的肉割了一塊。繆利現在也在慢慢地吃,他那雙小眼睛骨碌碌地對著兩個夥伴,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喬德像一隻畜生似的瞪著眼睛大吃大嚼,嘴邊帶上了一圈油漬。

繆利有些怯生生地向他看了好久。他放下了那隻拿肉的手,說道:“湯米。”

喬德抬起頭來看了看,還是不停地嚼著肉。“嗯?”他含著滿嘴的肉說。

“湯米,我談殺人的話,你不生氣嗎?你是不是不高興,湯姆?”

“不,”湯姆說,“我哪會不高興。反正我是幹過這種事。”

“誰都知道不是你的錯,”繆利說,“老特恩布爾說,隻等你出來,他還要找你算賬。他說誰也不能打死他的兒子。可是這裏的人都勸他,總算沒事了。”

“我們喝醉了,”喬德細聲細氣地說,“在舞會上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怎麽鬧起來的。後來我挨了一刀,酒才醒了。我首先看見赫布又拿著刀子向我衝過來。恰巧有一把鐵鍬在身邊,我就拿起來,衝他頭上打去。我跟赫布從來沒什麽仇。他是個挺好的小夥子。他小的時候,還糾纏過我妹妹羅莎夏呢。我是喜歡赫布的。”

“是呀,大家對他爸說明了實情,終於使他平下氣來了。有人說老特恩布爾的母親家裏有赫特菲爾德的血統,所以他也得保持那種人家的作風。這個我倒不清楚。他和他一家人六個月以前到加利福尼亞去了。”

喬德從鐵絲上把剩下的兔肉拿下來,分給大家。他又坐下去,現在他吃得慢了,細細地嚼著,用袖子揩掉嘴上的油。他那雙陰沉的、半閉的眼睛望著熄下去的火出神。“大家都到西部去。”他說,“我假釋出來,可得遵守保證,不能離開這一州。”

“保證?”繆利問道,“這我聽人說過。保證有什麽作用?”

“,我提前出獄了,提前了三年。我得照保證行事,要不他們會把我再關進監牢去。我得經常向他們報告才行。”

“你在麥卡萊斯特,他們待你怎麽樣?我老婆的堂兄弟也在麥卡萊斯特坐過牢,他們可把他折磨慘了!”

“並不那麽壞,”喬德說,“像別處一樣。你要是吵吵鬧鬧,他們就給你苦頭吃。你得老老實實地待著,謹防看守討厭你。否則你就要倒黴了。我是老老實實的,隻管我自己的事。誰都得這樣才行。我拚命練習寫字。不單是寫字,還畫些鳥兒、花兒這些東西。爸要是看見我這麽一筆就畫成一隻鳥兒,他一定會生氣。爸看見我幹這種事,準會氣得要命。他可不喜歡這套把戲。他連寫字都不喜歡—大概有些害怕吧,我想。爸每回看見人家寫字,他總是有些不對勁兒似的。”

“不,我隻管自己的事。當然,四年中間,天天叫你幹一樣的事,你總免不了要厭煩。如果你做過於心有愧的事,你也許會想起來。可是,假如現在赫布·特恩布爾拿著刀來戳我,我還是要用鐵鍬打破他的頭。”

“誰都會這麽做的。”繆利說。牧師呆呆地望著火,他那高高的前額在夜色中顯得發白。小小的火焰的閃光照出他頸上的筋來。他那雙抱住了膝蓋的手不停地拉響指頭上的關節。

喬德把吃剩的骨頭拋到火裏,舔舔指頭,舔過了又把指頭在褲子上揩一揩。他站起來,從門廊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把水瓶遞給別人,才又坐下去。他繼續說道:“最使我苦惱的就是這麽治我實在毫無意義。要是雷打死一頭牛,或是河裏漲大水,你並不會問那有理沒理。這隻不過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可是一幫人把你捉去,關上四年,這總應該有點兒意義才對吧?大家都認為人是會把道理想清楚的。他們把我捉進牢去,關了我四年,養活了我四年。這要麽就該使我悔悟,不再幹這種事,要麽就該罰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幹這種事才對……”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別的什麽人來向我挑釁,我還是要那麽幹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會幹起來,特別是喝醉了的時候。這種毫無意義的處罰真是叫人氣悶。”

繆利說:“法官說他把你的罪判得比較輕,因為這並不完全是你的錯。”

喬德說:“麥卡萊斯特監獄裏有個家夥—是個無期徒刑犯。他一天到晚都在看書。他是牢房裏的秘書—給同牢房的犯人寫寫信件之類。嗐,他是個聰明得呱呱叫的人,讀了許多法律之類的東西。有一次我跟他談到法律的問題,因為這種東西他讀得很多。他說讀書沒什麽益處。他說,他讀過關於古今監獄的一切書,他說現在比起讀書之前,他覺得法律更沒有意義了。他說法律這玩意兒到地獄裏去過,又回來了,似乎是誰也不能阻止它,誰也沒有充分的見識能夠改善它。他說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讀法律書吧,因為它一則隻會使你更加莫名其妙,二則會使你瞧不起那些給政府辦事的人。”

“我現在也瞧不起他們了。”繆利說,“我們老百姓隻有一種政府,那就是靠在我們身上賺‘可靠的利潤’。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就是威利·菲利—他駕著拖拉機來,給大老板當幫凶,霸占他本鄉人一向耕種的土地。這真使我難受。要是別的地方來的人對這地方的情形不大熟悉,那我倒能明白,可是威利是本地人。我心裏太著急,就到他跟前去問他。他卻板起臉孔來了。‘我有兩個孩子,’他說,‘我有老婆,還有丈母娘。他們這些人都得吃飯。’他簡直氣得什麽似的。他說:‘我首先隻能顧到我自己一家人,至於別人怎麽樣,那是別人的事,跟我不相幹。’他似乎是惱羞成怒了。”

“老天在上,你確實從來沒收過錢。”繆利說,“這一帶的老鄉們不給你錢,已經習慣了。後來有別的牧師來講道,伸出帽子向人收錢,他們就有些生氣了。真的,先生!”

“我隻拿些東西吃吃;”凱西說,“褲子穿破了,就收下人家一條褲子穿穿;鞋破了,就收下人家一雙舊鞋穿穿。可是原先我有帳篷的時候,卻不是這樣。有時候我在那兒能收進十塊二十塊錢。不過那樣做,我感覺不痛快,所以我改變了作風,有一個時期覺得很高興。現在我想我有主意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說出來。我想還是不說的好—可是牧師也許有地方用得著。也許我可以再去布道吧。許多老鄉流浪在路上,沒有土地,無家可歸。他們好歹應當有一種歸宿。也許……”他在火邊站著。他頸上無數的筋絡清楚地顯露出來,火光射進他的兩眼,照出兩團紅光。他站在那裏望著火,麵孔繃得很緊,仿佛他在靜聽似的,兩隻手本來像要抓住一些念頭,搬弄一番,再拋出去,後來終於不再動彈,片刻之間就溜進口袋去了。暗淡的火光裏有幾隻蝙蝠在飛進飛出,夜鷹顫悠悠的叫聲從田野對麵傳過來。

湯姆悄悄地把手伸到衣袋裏,掏出他的煙草。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煙,一麵卷,一麵望著火炭。他完全沒有留心聽牧師講的那番話,仿佛那是不應過問的別人的私事似的。他說道:“我在牢裏,天天夜裏琢磨著回家的時候家裏會怎麽樣。我想也許爺爺或是奶奶已經死了,也許家裏添了幾個新生的孩子,也許爸的脾氣不那麽執拗了,也許媽會輕鬆一些,讓羅莎夏去幹活。我知道家裏是不會跟先前不一樣了。我想我們得在這兒睡覺,等天亮就動身到約翰伯伯家去。至少我要去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起去,凱西?”

牧師還是站在那裏望著燒剩的火炭。他慢慢地說道:“唔,我跟你一起去。等你們一家人動身上路的時候,我也要跟他們一道走。大家在路上流浪,我總要跟大家在一起。”

“歡迎你去。”喬德說,“媽一向喜歡你,她說你是靠得住的牧師。那時候,羅莎夏還沒長大。”他轉過頭去—“繆利,你跟不跟我們一同到那邊去?”繆利正在望著他們來的時候所走的那條路。“你是不是打算同去,繆利?”喬德重複說了一聲。

湯姆往那邊望一望。那道亮光過了山頭,漸漸地近了。“我們並沒幹壞事。”他說,“我們幹脆還是坐在這兒吧。我們並沒幹什麽事。”

繆利咯咯地笑。“哈!我們隻要在這兒就不對。我們闖進人家的地界了。我們不能待在這兒。他們打算捉我已經有兩個月了。你們再瞧瞧,如果那是一輛汽車來了,我們就得藏到棉花地裏去,躺在地上。用不著走多遠。他媽的,讓他們來找我們吧!他們得在棉花地裏一行一行地找。隻要不抬起頭來就沒事。”

喬德追問道:“你犯了什麽毛病,繆利?你一向不是躲躲藏藏的人呀。你本來是很凶的嘛。”

繆利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燈光。“唉!”他說,“我本來像一隻狼那麽凶,現在卻像一隻黃鼠狼那麽狡猾了。你追獵物的時候,你就是獵人,是強有力的。誰也趕不上獵人那麽神氣。可是等你自己給別人當獵物來追捕的時候—那就不同了。你就變了樣。你強硬不起來了。你也許還是很凶,可是你終究不能強硬了。現在他們追捕我很久了。我再也不是獵人了。我也許會暗地裏開槍打死人,可是我再也不會拿起籬笆上的木樁公然打人了。不管是哄你們或是哄我自己,都不中用。就是這麽回事。”

“那麽,你快走開,去躲一躲吧,”喬德說,“讓我和凱西待在這兒,教訓教訓那些王八蛋。”那道亮光現在更逼近了。它一會兒跳上天空看不見了,隨後又跳動起來。三個人都看著。

繆利說:“被人追捕,還有一點叫人難受:你不由得想起各種危險的事情。你自己打獵的時候,就不會想到各種的危險,也用不著害怕。剛才你對我說過,如果你闖什麽禍,他們就會把你送回麥卡萊斯特去,讓你服滿刑期。”

“不錯,”喬德說,“他們是對我這麽說的,可是坐在這兒休息休息,或者在地上睡睡覺—這卻算不得闖什麽禍,算不得幹什麽壞事。這比不得喝醉了酒鬧事。”

繆利笑了。“你等著瞧吧。你坐在這兒,汽車就要來了。說不定車上就是威利·菲利,現在他當了警長代理了。‘你闖到這個地界裏來幹什麽?’威利會這麽說。你一向知道威利是愛開玩笑的。你就說:‘這跟你有什麽相幹?’威利就大發脾氣,他說:‘你滾蛋,要不我要把你抓去關起來。’你當然不會因為菲利發了脾氣,吃了一驚,就情願由他擺布。他對你進行威脅,就得一直幹到底,你要是耍牛脾氣,也要硬著頭皮強到底—啊,倒不如躺在棉花地裏,讓他們去找,那可省事多了。並且那也更有趣,因為他們手忙腳亂地瞎找一陣,毫無辦法,你卻在外頭拿他們開玩笑。如果你對威利或是什麽人去說理,把他們臭罵一頓,他們一定會把你抓去,送回麥卡萊斯特再關三年。”

“他帶著槍呢。”繆利說,“他是警長代理,可以開槍。到那時候,不是他開槍打死你,就是你奪了他的槍來打死他。走吧,湯米,你還是那樣躺在外頭,捉弄捉弄他們,很容易心滿意足。那才真解恨呢。”強烈的亮光現在又向上照射著天空,汽車發動機轟隆轟隆的響聲也聽得到了。“走吧,湯米。用不著走遠,隻要走過十四五行就行了,我們可以看看他們怎麽辦。”

湯姆站起來。“啊,你說得對!”他說,“不管結果怎樣,我反正撈不到什麽好處。”

“來,走這邊。”繆利繞過房子,在棉花地裏走了五十碼左右。“這地方很好。”他說,“快躺下吧。等他們開始拿電筒照過來的時候,你隻要把頭縮下去就行了。這挺有趣的。”三個人伸直身子躺下來,用胳膊肘支著上身。繆利跳起來,向房子那邊跑去,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把抱來的一堆衣服和鞋子扔在地上。“他們會把這些東西拿去,報複我們。”他說。亮光從山岡上照下來,照到那所房子上了。

喬德問道:“他們會不會帶著電筒上這兒來搜我們呢?我真巴不得有一根木棒。”

繆利哧哧地笑了。“不,他們不會來。我對你說過,我現在像黃鼠狼那麽狡猾。有天夜裏威利來搜尋,我拿一根籬笆上的木樁從後麵敲了他一頓,打得他夠嗆。他後來告訴人家,說有五個人揍了他一頓。”

汽車向房子這邊開過來,車燈突然開亮了。“把頭鑽下去。”繆利說。一道冷森森的白光從他們頭上掠過,掃射著田野。躲著的三個人看不見有什麽動靜,但是他們聽見車門砰地響了一聲,還有人說話。“當心避開這道光。”繆利輕輕地說,“我扔石頭打過一兩次車燈,威利這才提防了。今天晚上他還帶了一個伴來呢。”他們聽到木板上的腳步聲,後來就看見房子裏照著一道電筒光。“我扔塊石頭到房子裏去好不好?”繆利輕輕地說,“他們不會知道那是從什麽地方丟來的。也好給他們一些教訓。”

“好,快幹吧。”喬德說。

“別這麽幹,”凱西輕輕地說,“這沒什麽好處。白費勁。我們應當想些有用的辦法才對。”

房子近處傳來一陣撥動的聲音。“他們把火弄滅了,踢了一些沙土在火上。”繆利輕輕地說。車門砰地響了一聲,車燈的光轉了方向,又照著那條路了。“快把頭埋下去!”繆利說。他們都低下了頭,電筒的光掃過他們身上,向棉花地裏四處探照了一番,接著汽車就開動起來,上了山岡的頂,消失了。

繆利坐起來。“威利老在臨去的時候照一照電筒。他老要來這一手,所以他什麽時候要照,我算得出來。他還自以為聰明得很呢。”

“這也難說。你們兩人在這兒等著吧。我知道這套把戲。”他悄悄地走去,經過的地方隻有泥土被踏碎的微微的響聲傳來。等著的兩個人尖著耳朵聽他的動靜,可是他已經走遠了。不一會兒,他從房子裏喊道:“沒有人。回來吧。”凱西和喬德吃力地爬起來,向那黑黝黝的房子走回去。繆利在那堆還在冒煙的灰燼附近迎接他們。“我沒想到他們沒留下什麽人。”他得意地說,“我揍過威利一頓,還對車燈扔過一兩次石頭,這就使他們小心了。他們弄不清是誰幹的,我可不讓他們抓住我。我並不睡在房子附近。如果你們兩人願意跟我去,我可以把睡的地方指給你們看,到了那兒,保證誰也不會在你身上絆倒。”

“你領路,”喬德說,“我們跟你走。我從來沒想到我居然要在我老爹的莊子上躲躲藏藏。”

繆利開始穿過田野走去,喬德和凱西跟著他。他們一邊走,一邊把棉花稈踢開。“你要躲的東西多著呢。”繆利說。他們排成單行穿過棉田,來到一條幹涸的河溝,很輕易地便溜下溝底去了。

“哎呀,我知道這地方,”喬德喊道,“是不是岸邊上有個洞?”

“對了。你怎麽知道?”

“是我挖的,”喬德說,“我和我哥哥諾亞挖的。我們說要挖金子,其實我們隻不過像一般孩子似的,挖著玩罷了。”現在河溝的兩岸在他們頭上了。“應該很近了,”喬德說,“我記得仿佛離這兒不遠。”

繆利說:“我已經用柴草把洞口蓋住了,誰也找不到這個洞。”河床越往上越平坦了,浮麵是沙地。

喬德坐在幹淨的沙地上。“我不要睡在洞裏,”他說,“我就睡在這兒好了。”他卷起上裝,把它枕在頭底下。

繆利挪開蓋住洞口的柴草,爬進洞裏。“我喜歡在這裏麵,”他喊道,“我想讓誰也找不到我。”

吉姆·凱西挨著喬德坐在沙地上。

“且睡一覺吧,”喬德說,“天一亮我們就要動身到約翰伯伯家去了。”

“我不想睡,”凱西說,“我心裏轉的念頭太多了。”他縮攏兩隻腳,把雙腿交叉。他仰起頭來,看看晃亮的星星。喬德打了個嗬欠,把一隻手伸到後麵枕著頭。他們都默不作聲,於是地麵、洞穴、草叢裏的生物又漸漸活躍了:土撥鼠爬動著,兔子向有綠葉的東西當中鑽過去,耗子在泥土上來回地躥著,獵食的飛蟲在頭上無聲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