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流民們一麵東奔西跑地尋找工作,想方設法地謀生,一麵也隨時都在尋求歡樂,發掘歡樂,製造歡樂,他們如饑似渴地盼望著娛樂。有時候娛樂就在談話中間,他們說許多笑話,把日子打發得很好。大路旁邊的那些停宿場裏,小溪旁邊的水溝岸上,楓樹底下,終於有一些說書先生漸漸培養起來了,於是人們就聚集在低微的火光裏,聽那些有口才的人講故事。他們講著故事的時候,大家靜靜地聽著,由於聽的人多,便使那些故事顯得了不起了。
“我當年是攻打傑羅尼莫(?傑羅尼莫(1829—1908),印第安人阿帕切族領袖,曾領導族人保衛家園,抗擊美軍,展開反白人的武裝鬥爭。)的新兵—”
於是人們都靜聽著,他們沉靜的眼睛反射著逐漸熄去的火光。
“那些印第安人很狡猾—像蛇那麽精靈,他們要保持沉靜的時候,就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在幹樹葉上走過,也能不踩出一點兒響聲。有時候我們也可以試一試。”
於是人們靜聽著,他們想起自己腳下的幹葉子沙沙的響聲。
“到了變季節的時候,黑雲上來了。這就叫天時不利。你聽見過軍隊打過好仗嗎?給他們十次機會,他們也難免老是跌跤。總得犧牲三團人,才能殺死一百個勇敢的土人—每回都是這樣。”
大家靜聽著,他們聽得臉上都發呆了。那些說書先生聚精會神地講著故事,他們用有節奏的腔調講著,用不平凡的字句講著,因為那些故事是不平凡的,聽的人受了故事的感染,也變得不平凡了。
“一個山脊上有個勇士,背著太陽站著,明知他是暴露著的。他伸開兩隻胳膊,站在那兒。赤條條地背著太陽。也許他是發了瘋吧。我不知道。他站在那兒,把兩隻胳膊張開,看上去就像一個十字架。隻離四百碼遠,可是弟兄們—,他們把瞄準器扳起來,又用手指探探風向。過了一會兒,他們幹脆趴在地上,不敢開槍。也許那個印第安人心中有數,他知道我們不敢開槍。我們都扳起了槍的擊鐵,趴在那兒,根本就不把槍往肩頭上放,光是看著他。他頭上紮著帶子,有一支羽毛。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不掛。我們趴在那兒看了好久,他始終一動不動。於是隊長大發脾氣了。‘開槍,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雜種,開槍!’他喊道。我們還是趴在那兒。‘我數五下,數到第五,你們不開槍,我就把你們的名字記下。’隊長說。,諸位—我們慢慢地舉起槍來,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先開槍。我一輩子都沒像那麽難受過。我把槍對準了他的肚子,因為你要是打在別的地方,就結果不了印第安人的性命。這一槍—完了。他馬上就倒下來,還打了個滾。我們跑過去。原來他個子並不大—隻是站在高處,顯得很神氣。全身都摔碎了,小小的個子。你們見過野雞嗎?神氣十足,漂漂亮亮的,每根羽毛上都有花樣,像上過彩色似的,連它的眼睛也很漂亮。砰!完了。你把它拾起來—滿身是血,變了樣子,你糟蹋了一樣比你自己還好的東西。把它吃掉,也補不了你的損失,因為你心靈上受了損傷,一輩子也補救不了。”
大家都點點頭,這時候那堆火也許閃出一點兒光來,照出他們正內省著自己的心靈。
背著太陽,伸著胳膊。他顯得很偉大—好像上帝一樣。
也許有人在吃食上省下兩毛錢,到馬裏斯維爾、圖萊裏、錫裏斯或是芒廷維犬去看了一場電影。於是他腦子裏裝滿了東西,回到溝渠旁的停宿場上來。他便把記得的東西說給大家聽:
“有這麽一個闊人,他裝成窮人的樣子;還有這麽一個富家小姐,她也裝成個窮丫頭。他們兩人在賣牛排的小店裏碰見了。”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這麽回事。”
“他們為什麽要裝成窮人呢?”
“噢,他們做闊人做膩了。”
“胡說八道!”
“你到底要不要聽?”
“噢,好吧,你講下去。當然,我要聽,不過我要是闊了,我要是闊了,我就要買很多大塊的肉來—我要把它像柴火似的堆起來,堆得滿處都是,吃個痛快。講下去吧。”
“噢,他們兩個都把對方當成窮人。後來他們被抓起來,關到牢裏去了,他們都不想辦法出來,因為有一個出來,另外那一個就會看破他是闊人了。那個看守呢,他對他們很厲害,因為他以為他們是窮人。等他忽然明白了的時候,他那副嘴臉才真叫人看了好笑呢。幹脆說,他差點兒暈過去了。”
“他們為什麽坐牢?”
“噢,他們在急進派開會的地方被捕了,可是他們並不是急進派。他們隻不過湊巧在那兒。他們倆找結婚的對象,都不希圖人家的錢財,你懂吧。”
“所以這兩個混蛋馬上就撒起謊來,彼此隱瞞著。”
“在影片上,他們的行為倒像是很好。他們對人很客氣,你懂吧。”
“我從前看過一個電影,那仿佛是演我的事情,可是影片裏的事情比我自己的事情更有趣;那很像我的生活,可是比我的生活更有趣。所以一切情節就更有意思了。”
“唉,我看了真是傷心。我差點兒看不下去了。”
“當然嘍—如果你當真信那一套。”
“後來他們結了婚,才把事情弄清楚了,還有那些對他們很凶的人也都明白了。有個家夥本來是神氣活現的,後來那個男的戴著大禮帽進來的時候,他差點兒暈過去了。真是差點兒暈過去了。還放了一張新聞片,許多德國兵在練操—好玩極了。”
“一個人如果有一點兒錢,他總是要喝醉的。一喝酒,就會忘掉心裏的苦悶,勁頭也就上來了。這下他就不寂寞了,因為他腦子裏會想起許多朋友來,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仇人,把他們消滅了。他坐在幹水溝裏,底下的泥土都變軟了。倒黴的事情模糊起來,未來的事情也不使他害怕。饑餓並不老在他身邊糾纏,世界又溫和又舒適,你盡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天上的星星低得出奇,好像就在頭頂上似的,天空也特別柔和。死亡成了朋友,睡眠就是死亡的兄弟。往事回到心上來了—從前在家鄉跟他跳過舞的一個姑娘,她那兩隻腳長得很漂亮—還有一匹馬—那都是很遠以前的事了。一匹馬和一副鞍子。鞍子上還有雕花。那是什麽時候呀?應該找個姑娘來談談。那可真是好玩。還可以跟她搞一下。可是這裏太熱。星星這麽低,傷心和快樂的事湊在一起,簡直分不清。隻想一輩子醉下去。誰說這不好?誰敢說這不好?牧師們吧—可是他們自己也有喝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些幹瘦的女人,可是她們太苦惱了,根本就不知道這些。要感化別人的人—他們自己卻對生活體會得不深,也不懂得什麽。誰說不好—星星這麽低,真親熱啊,我已經跟宇宙融為一體了。一切都是聖潔的—一切,連我在內。”
“口琴是便於攜帶的。從你褲子後麵的口袋裏拿出來,在手掌上敲一敲,把灰塵和口袋裏的髒東西和煙草末都抖掉。這就算預備好了。你可以用口琴吹奏各種樂曲:可以吹出輕快的蘆笛似的單聲調子,也可以吹出和聲,或是帶和聲的旋律。你隻要把兩隻手一彎,就可以奏出音樂,使它像手風琴一般發出哀訴的調子,或是像風琴一般圓潤悠揚,也可以使它像山中的蘆笛一般尖厲和淒涼。你盡可以把它吹一吹,又放回口袋。它老是在你身邊,在你的口袋裏。你一麵吹奏,一麵又可以學到一些新花樣,學會用兩手調度高低抑揚,用嘴唇調節音調,這都不用別人教你。你到處都可以吹奏—有時一個人在中午的樹蔭下麵,有時在晚飯後女人們洗餐具的時候,在帳篷門口吹奏。你把腳在地上輕輕地踏著拍子。你的眉毛跟著節奏起落。如果你把口琴丟了或是弄壞了,那也損失不大。你可以花兩毛五再買一隻新的。”
“六弦琴比較珍貴。這東西需要學習才行。左手的手指必定會磨出老繭,右手的大拇指尖上也得有了繭才行。彈的時候要把左手的手指像蜘蛛腳似的伸出去,把磨硬了的指端按到琴弦上。”
“這是我父親的琴。他第一次教我C調的時候,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等我學到像他那麽好的時候,他就差不多再也不彈奏了。他時常坐在門口聽,用腳踏踏拍子。我想試試變調,他就把眉頭皺得緊緊的,直到我彈對了,他才高興起來,舒舒服服地把身子往後一靠,還點點頭。‘你彈吧,’他常常這麽說,‘彈得不錯。’這是把好琴。你看這琴頸磨壞了。這把琴彈過百把萬首歌曲,所以把它磨壞了。總有一天,它會像一隻蛋似的碎掉。可是你卻不能修補,也不能為它瞎操心,否則音調就會走樣。在晚上彈奏,隔壁帳篷裏還有個吹口琴的。合奏起來聲音相當好聽。”
“提琴很稀罕,學起來也很難。它不像六弦琴那樣在指板上有定音的品,也沒有琴師教。”
“你去聽一個老頭子奏琴,也想試著學學看。可他不肯告訴你怎麽奏出重音,說這是秘密。可是我卻仔細看著。他就是這樣拉的。”
“那把提琴像刮風那麽尖厲,聲音急促、緊張、尖厲。”
“那把提琴很舊,已經不大像把提琴了。隻花兩塊錢買來的。有人說,有些提琴有四百年了,音調特別柔和,像陳年的威士忌酒那麽有滋味。他說那種古琴值五六萬塊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瞎扯。那可是個厲害的老雜種,對不對?要跳舞嗎?我可以在弓弦上塗許多鬆香。哈!那就響亮了。離著一英裏都聽得見。”
晚上有這三樣東西,口琴、六弦琴和提琴。先來一支蘇格蘭的舞曲,彈出調子,六弦琴上音調深沉的粗弦像心髒一般跳動,合奏的是口琴流利的調子和提琴尖厲的聲音。大家隻好圍攏來。他們不得不這樣。現在奏的是《小雞舞》的調子,大家的腳踏著拍子,一個瘦瘦的小夥子飛快地跨了三步,兩手懶洋洋地垂著。場上的人擠攏來,於是跳舞就開始了。腳踏在光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還跺著後跟。揮動著雙手旋舞起來。頭發向下披著,聽得見喘氣的聲息。跳著跳著,身子就往一邊倒了。
“你瞧那個得克薩斯的小夥子,晃悠著兩條長腿,跨一步總要跺四下。從來沒見過這樣跳得歡的小夥子。你瞧他纏著那個徹羅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族。)姑娘,老是團團轉,她的臉蛋兒紅紅的,腳尖向上蹺起。你看,她在喘氣呢。你以為她累了嗎?你以為她轉暈了嗎?,她才不在乎呢。那個得克薩斯的小夥子把頭發弄到眼睛裏去了,嘴張得很大,喘不過氣來,可他還是跨一步跺四下,他要跟那個徹羅基姑娘跳個夠。”
提琴發出尖厲的聲音,六弦琴砰砰地響,吹口琴的人漲紅了臉。那個得克薩斯小夥子和徹羅基姑娘跺著地,像狗一般喘著氣。老年人站在旁邊拍著手。他們微笑著,輕輕地跺著腳。
“想起在家鄉的事情—那是在學校裏。大大的月亮向西移動。我們一同走著—他和我—走了一段路。路上都沒有說話,因為我們的喉嚨哽住了。一句話也沒談。一會兒就看見了一個幹草堆。我們就對直走過去,在那裏躺下了。那個得克薩斯的小夥子和那個姑娘鑽到黑暗中去—他們以為誰也沒看見。啊,天哪!我巴不得跟著那個得克薩斯小夥子去。月亮快要上升了。我看見那個姑娘的老爹出來阻止他們,後來他又不管了。他心裏明白了。這等於你要阻止秋天來到,等於阻止樹漿往外流,何苦枉費心機。月亮快要升上來了。”
“再演奏一會兒吧—演奏故事曲—《當我走過拉萊多街道的時候》。”
火熄了。不好意思再燃起來。乖乖的小月亮快要上升了。
一個牧師在灌溉用的溝渠邊講道,聽的人痛哭流涕。那個牧師像老虎一般踱著步,大聲教訓著眾人,他們趴在地上哇哇地哭。他揣測著他們的心理,估量他們的情緒,作弄著他們,等他們全都倒在地上打滾的時候,他就俯下身去,使了老大的力氣,用兩臂把他們一個個抱起來,大聲喊道:“基督呀,收下他們吧!”於是便把每個人都投到水裏。等他們全都齊腰浸在水溝裏,用驚恐的眼光看著的時候,他便跪在岸上,為他們禱告。他禱告著,讓那些男男女女可以趴在地上號哭。那些男女身上滴著水,濕淋淋的衣服緊貼著身子,大家都望著牧師,然後他們的鞋子拖泥帶水地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大家一齊走回停宿場,回到各自的帳篷裏,他們驚奇地小聲談起話來。
他們說:“我們得救了。我們洗得雪白了。我們再也不會犯罪了。”
受驚的濕淋淋的孩子們也在一起低聲談著:
“我們得救了。我們再也不會犯罪了。”
但願我知道那許多罪惡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偏要犯一犯。
流民們在各處的路上想著一些窮主意尋歡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