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整個場子上冒起了早晨的炊煙,四麵八方傳來了嘰嘰咕咕的談話聲。
睡眼惺忪、蓬頭散發的羅莎夏慢吞吞地鑽出帳篷。媽在一把一把地用手量著玉米麵,正好轉過頭來。她望著女兒又皺又髒的衣服和不曾梳過的蓬鬆頭發。“你快去打扮打扮吧,”她興致勃勃地說,“到那邊去打扮。你有一套幹淨的衣服,我給你洗好了。把頭發梳一梳。眼眵也得弄掉才行。”媽很興奮。
羅莎夏很不高興地說:“我不舒服。我盼著康尼。康尼不在,我簡直什麽也不想幹了。”
媽把整個身子轉過來,麵向著她。她的雙手和手腕上都沾著黃色的玉米麵。“羅莎夏,”她嚴厲地說,“你得振作精神。你老是這樣垂頭喪氣,太不像話了。有個婦女委員會就要上這兒來。她們到這兒的時候,我們這一家人可不能愁眉苦臉的。”
“可是我實在不好過。”
媽伸著兩隻沾著麵粉的手,向她走過去。“快去,”媽說,“有時候,你隻好把心事放在肚裏。”
“我要吐了。”羅莎夏哼哼唧唧地說。
“那麽,你去吐好了。你當然要吐,誰都得吐。吐過了,你就去打扮打扮,還得把你的腳洗一洗,穿上你那雙鞋。”她又回轉身來幹她的工作。“再把你的頭發梳成辮子。”她說。
平底煎鍋裏的油在火上畢畢剝剝地爆了一陣,等媽用勺子舀了玉米麵放下去的時候,油就濺起來,發出噝噝的響聲。她在深底鍋裏用油摻和了麵粉,加了水和鹽,又把肉汁攪勻了。咖啡在一加侖的鐵罐裏沸騰起來,從那兒噴出了咖啡的氣味。
爸從清潔所溜達回來,媽把他端詳了一番。爸說:“你說湯姆找到了工作?”
“是的。我們還沒醒,他就出去了。你快到那隻木箱裏去找一找,拿一條幹淨的工裝褲和襯衫來換上。爸,我忙得要命。你去把露西和溫菲爾德的耳朵洗洗吧。那邊有熱水呢。你去給他們洗一下好嗎?把他們的耳朵仔細擦幹淨,要擦得又紅又亮才行。”
“從來沒見過你有這麽大的興頭。”爸說。
媽嚷道:“現在我們這家人可得弄整齊些才行。一路上都沒機會打扮打扮。可是現在我們辦得到了。把你那髒工裝褲丟在帳篷裏,我來給你洗一洗。”
爸走進帳篷去,不一會兒就穿著洗過的淡藍色工裝褲和襯衫出來了。隨後他就領著那兩個驚慌而又不高興的孩子向清潔所走去。
媽在他們後麵喊道:“把他們的耳朵裏裏外外都使勁擦擦,好好洗幹淨。”
約翰伯伯從男廁所裏走到門口,向外望了一望,又走回去,在馬桶上坐了好久,兩手捧著疼痛的頭。
媽煎好了一鍋焦黃的玉米餅,又一勺一勺地把麵漿舀到油裏去,想要煎第二鍋。這時候一個人影落到她身邊的地麵上。她轉過頭來一看。一個瘦小的男人全身穿著白衣服,站在她後麵—這個人長著一張醬黃色的、打皺的清瘦麵孔和一雙快活的眼睛。他瘦得像一根木棒一樣。他那幹淨的白衣服的線縫磨破了。他向媽微笑著。“你早。”他說。
媽看看他那身白衣服,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繃了起來。
“你早。”她說。
“你是喬德太太嗎?”
“是的。”
“噢,我叫吉姆·羅利。我是收容所主任。順便來看看你們這裏是不是一切都滿意。要用的東西都有了嗎?”
媽疑心地把他端詳了一番。“都有。”她說。
羅利說:“昨天夜裏你們到的時候,我已經睡了。幸虧有塊空地給你們用。”他的聲音是溫和的。
媽很爽快地說:“這地方很好。特別是那些洗衣盆。”
“你等著看看婦女們洗衣裳吧。快開始了。那種熱鬧你一輩子也沒見過,好像做禮拜似的。你知道昨天她們幹什麽來著,喬德太太?她們搞了個合唱隊。一麵唱讚美歌的調兒,一麵搓衣服。那可好聽呢,真是。”
媽臉上的懷疑神色漸漸消失了。“那一定很好聽。你是老板嗎?”
“不,”他說,“這地方的人都幹得挺起勁,讓我沒事兒做了。他們把這個收容所弄得幹幹淨淨、有條有理,他們什麽都幹。這樣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在大會堂裏做衣服,他們還做玩具。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媽埋頭看看自己身上齷齪的衣服。“我們還沒收拾幹淨,”她說,“出門在外的人是沒法弄幹淨的。”
“這我知道。”他說。他聞一聞空氣。“嘿—是你們的咖啡這麽香嗎?”
媽微笑了。“香得很,是不是?咖啡的氣味噴出來總是很香的。”她得意地說,“希望你賞光,跟我們一道吃早飯吧。”
他來到火邊蹲下去,媽對他的反感終於完全消除了。“你不嫌棄,我們很高興。”她說,“我們沒多少好吃的東西,可是很歡迎你。”
那小個子男人對她咧著嘴笑了一下。“我吃過早飯了。不過你那咖啡我倒是想喝一杯。好香呀!”
“—,當然可以。”
“不用太忙。”
媽從鐵罐裏倒出一杯咖啡。她說:“我們還沒有糖。也許今天可以買到。你要是愛吃糖的話,那就不會好喝了。”
“我一向不用糖,”他說,“好咖啡加糖倒把味道弄壞了。”
“,我倒是喜歡放點兒糖的。”媽說。她忽然仔細看著他,想弄明白他究竟為什麽這麽快就和她這麽親近。她從他的臉上探尋他的動機,隻感到親切的意味。隨後她看了看他那白色上衣上磨破了的衣縫,便覺得放心了。
他呷著咖啡:“我想今早上婦女委員們會上這兒來看你們。”
“我們還沒收拾幹淨呢,”媽說,“她們最好是等我們稍微收拾幹淨一點兒再來吧。”
“這種情形她們是明白的。”這位主任說,“他們初到的時候,也是一樣。不要緊。這裏的兩個委員會都了解情況,所以才把事情辦得很好。”他喝光了咖啡,就站起身來。“,我得上別處去。你們要什麽,請到管理處來。我經常都在那兒。這咖啡真是呱呱叫。謝謝你。”他把杯子放在木箱上,跟別人的放在一起,然後揮揮手,就順著那一排帳篷走掉了。媽聽見他一路跟別人說話。
媽低下頭去,竭力抑製住要哭的心情。
爸領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他們因為耳朵被擦痛了,眼睛裏的淚水還沒有幹。他們服服帖帖,滿臉發亮。溫菲爾德脖子上有一層曬黃的皮膚已經擦掉了。“嗬,”爸說,“髒得要命,有兩層皮呢。要叫他們乖乖地站著,差點兒得揍他們才行。”
媽把他們誇獎了一番。“他們現在挺漂亮了。”她說,“你們自己去拿煎餅和肉汁吃吧。我們得收拾收拾東西,把帳篷裏弄整齊一些才行。”
爸為兩個孩子和他自己在盤子裏盛好食物。“不知湯姆在哪兒找到工作了?”
“我也不知道。”
“,他找得到工作,我們也就找得到。”
奧爾興奮地走到帳篷這邊來。“真是個好地方!”他說。他自己動手拿吃的東西,還倒了咖啡。“你知道一個家夥在幹什麽?他在改裝一輛住人的拖車。就在那邊,那些帳篷背後。有床鋪和爐子—什麽都有。人就住在車上。好家夥,這麽過日子才對勁呢!你在哪兒停車—就住在哪兒。”
媽說:“我倒是想有一所小房子。隻等有了辦法,我就要弄一所小房子。”
爸說:“奧爾—吃過以後,你跟我和約翰伯伯就把卡車開出去找工作。”
“對,”奧爾說,“我想找個汽車行裏的工作—如果有。這才是我真正喜歡的事情。弄一輛小小的舊福特車給我開。把它漆成黃的,到處兜圈子。剛才在路上碰到個漂亮姑娘,我就給她丟了個眼色。真是個呱呱叫的漂亮姑娘呢。”
爸嚴厲地說:“你還是先找到工作,再去吊膀子吧。”
約翰伯伯出了廁所,慢慢地走過來。媽對他皺著眉頭。
“你還沒洗過臉呀—”她開口說,接著才看出他病得厲害,顯出衰弱和難受的樣子。“你到帳篷裏去躺著吧,”她說,“你看上去不舒服。”
他搖搖頭。“不,”他說,“我有罪過,應該受到懲罰。”他無精打采地蹲在地上,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媽把鍋裏最後剩的幾塊煎餅拿出來。她漫不經心地說:“收容所的主任來過了。他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咖啡。”
爸慢慢地朝遠處望了一望。“真的嗎?他來幹什麽?”
“隻不過是來閑聊閑聊,”媽斯斯文文地說,“隻不過是坐一坐,喝杯咖啡。他說平時難得喝到好咖啡,他聞到我們的咖啡很香。”
“他要幹什麽?”爸又追問道。
“沒什麽。隻不過是來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
“我不相信,”爸說,“隻怕他是到處探聽人家的秘密。”
“他不是那種人!”媽憤憤地嚷道,“不懷好意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
爸把杯子裏的咖啡渣潑掉了。
“你別這麽亂潑吧,”媽說,“這是個幹淨地方。”
“你可別叫它太幹淨了,免得髒慣了的人住不下呀。”爸妒忌地說,“快點兒,奧爾,我們出去找工作吧。”
奧爾用手擦擦嘴。“我準備好了。”他說。
爸向約翰伯伯轉過臉去。“你也去嗎?”
“去,我也去。”
“你的氣色不大好。”
“我是不大舒服,可我還是要去。”
奧爾上了卡車。“該買汽油了。”他說。他開動了發動機。爸和約翰伯伯爬到他身邊,卡車便順著那條路開走了。
媽眼看著他們離開。隨後她就拎著一隻水桶走到清潔所外麵的洗衣盆那裏去。她把水桶盛滿了熱水,提回自己的帳篷。她正在桶裏洗著盤子的時候,羅莎夏回來了。
“我把你吃的東西放在一個盤子裏了。”媽說。接著她便仔細看了看她的女兒。她的頭發已經梳洗過了,還在滴水,皮膚是鮮嫩和微紅的。她穿了一身印著小白花的藍衣服。她腳上穿的是結婚時那雙有後跟的拖鞋。在媽的注視之下,羅莎夏臉紅了。“你洗過澡了吧?”媽說。
羅莎夏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在那裏麵的時候,有一個女的進來洗了澡。你知道怎麽辦嗎?你走進小間裏,把開關一轉,水就往你身上衝下來了—熱水和冷水都有,隨你的便—我也洗了個澡!”
“我也要去洗個澡。”媽大聲說,“等我把這兒收拾完了就去。你教給我怎麽洗吧。”
“我打算每天洗個澡,”女兒說,“那位太太—她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的肚子—你猜她怎麽說?她說每星期都有個護士來。我可以去找那個護士,她會告訴我,應該怎麽辦才能使孩子強壯。她說這兒的太太們都是這麽辦。我也打算這麽辦呢。”這些話說得滔滔不絕。“還有—你猜怎麽樣?—上星期有人生了個孩子,全收容所的人開了個慶祝會,大家送衣服和小孩用的東西給那嬰兒—甚至有人送了娃娃的搖車—柳條做的。車子雖然不新,可是他們給它上了一層淡紅色的漆,就像新的一樣。他們還給那孩子取了個名字,做了個慶祝的大蛋糕。啊,天哪!”她喘著氣,不往下說了。
媽說:“感謝上帝,我們跟自己人在一起了。我要去洗個澡。”
“,真舒服。”女兒說。
媽擦幹了那些鐵盤子,把它們摞起來。她說:“我們是喬德家的人。我們是從來不向人家低頭的。爺爺的爺爺,他在獨立戰爭的時候打過仗。我們沒有負債以前,本來是有田有地的人家。後來—那些人來了。他們叫我們遭了殃。他們每來一次,就像是拿鞭子抽了我一頓—我們全家人都挨打。還有尼德爾斯的那個警察。他對我的舉動也很可惡,使我感到委屈,使我覺得丟臉。現在我不害羞了。這裏的人都是自家人—跟親人一樣。那位主任,他上這兒坐過,還喝了咖啡,他左一聲‘喬德太太’,右一聲‘喬德太太’—還說:‘你們過得怎樣,喬德太太?’”她停住嘴,歎了一口氣。“唉,我又覺得是在過人的日子了。”她摞好了最後的一個盤子。她走進帳篷去,在衣箱裏掏出她的鞋子和一身幹淨衣服來。她還找到一個小紙包,裏麵包著她的耳環。她走過羅莎夏跟前的時候說道:“要是那些婦女委員來了,你就告訴她們,說我馬上就回來。”她繞過那清潔所旁邊,便不見了。
羅莎夏猛地一下坐到一隻木箱上,端詳著她那雙結婚時穿的黑漆皮鞋和那個樸素的黑色蝴蝶花結。她用手指頭擦擦腳趾,又用裙子的裏子擦擦手指。她俯下身去的時候,她那日益脹大的肚子便受到了一種壓力。她直挺挺地坐起來,用手指在身上摸了一摸,摸的時候,微笑了一下。
那條路上,有個矮胖的女人拿著一蘋果箱的髒衣服,朝洗衣盆那邊走去。她的臉給太陽曬黃了,眼睛黑而有神。她係著一條布袋做的大圍裙,罩在柳條紋的衣服上,腳下穿的是男式的褐色皮鞋。她看見羅莎夏在撫摸自己的身子,又看見那女孩的臉上浮現著笑容。
“嘿!”她叫了一聲,愉快地笑起來。“你想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羅莎夏漲紅了臉,低頭望著地下,然後又抬起頭來,偷看了一眼,那女人亮閃閃的小黑眼睛又把她盯住了。“我不知道。”她咕噥地說。
那女人撲通一聲把蘋果箱放在地上。“肚裏有個肉疙瘩吧?”她說,又像一隻快活的母雞似的咯咯地笑起來。“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她追問道。
“我不知道—男的吧,我想。當然—還是男的好。”
“你們才到這兒,是不是?”
“昨晚上到的—深夜了。”
“打算住下來嗎?”
“我不知道。我們隻要找得到工作,也許要住下來。”
那女人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她那雙小黑眼睛透出陰沉可怕的神情來。“隻要找得到工作。我們大家都是這麽說呢。”
“我哥哥今天早上已經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真的嗎?也許你們運氣好。等著運氣吧。可是運氣是靠不住的。”她走近了一些,“你隻能碰上一次運氣,不會再碰到第二次。你真是個好姑娘,”她粗聲地說,“你真好。你心裏要是動了邪惡的念頭—你可要當心那個娃娃。”她蹲在羅莎夏麵前。“這個收容所裏常出些荒唐事情,”她陰沉地說,“每星期六晚上,這兒都有舞會,還不光隻雙人舞呢。有人還愛摟著抱著跳舞!我見過。”
羅莎夏謹慎地說:“我喜歡跳舞,喜歡雙人舞。”接著,她又很正派地說:“另外那種舞我從來沒跳過。”
那個黃臉女人陰沉沉地點了點頭。“,有人卻喜歡那麽跳。上帝也不容許這種事情,你看吧,別以為他會容許這麽胡鬧。”
“你說得對,大嬸。”少女溫柔地說。
那個女人把一隻焦黃的打皺的手放在羅莎夏膝上,羅莎夏讓她一摸,不由得畏縮了一下。“現在我要警告你。真正信耶穌的人剩下沒幾個了。每逢星期六晚上,樂隊開了場,奏起樂來的時候,他們就亂蹦亂跳—是呀,亂蹦亂跳。我見過。我自己根本不走近那兒,也不讓家裏人去。人家就摟著抱著跳,我告訴你。”她為了加重語氣,停了一下,然後用輕微的嘶啞聲音說道:“他們還不止幹這個呢。他們還演戲。”她把身子倒退了幾步,側著頭看看羅莎夏對她這番話的反應如何。
“有演員嗎?”姑娘驚奇地說。
“沒有,”那女人大聲說道,“不是演員,不是那些不要臉的演員。是我們這兒的人,是我們自己的人。有些糊裏糊塗的孩子也參加,他們扮出跟自己不相幹的角色。我可沒走近過。可是我卻聽到過他們演戲的時候說的那些話。簡直是有魔鬼闖進這個收容所來了。”
羅莎夏張著嘴、睜大眼睛聽著。“從前在學校裏,我們演過一次聖誕兒童劇—在聖誕節那一天。”
“,我不敢說這到底是好是壞。有些好人認為聖誕兒童劇總是好的。可是我卻不肯幹脆這麽說。這裏演的還不是什麽聖誕兒童劇。隻是些邪惡的、勾引人的、魔鬼的把戲。台上的人大搖大擺地走著,胡說八道,扮些莫名其妙的角色。還有人跳舞,摟著、抱著跳。”
羅莎夏歎了一口氣。
“這種人還不少呢,”那個黃臉女人接著往下說,“簡直是烏煙瘴氣,這些胡鬧的家夥足足有十個。你可別以為他們那些罪人瞞得過上帝。不,上帝把他們的罪過一項一項地上了賬,還把所有的罪過加起來。上帝是留心看著的,我也留心看著。那些人當中,已經有兩個讓上帝趕走了。”
羅莎夏喘著氣說:“真的嗎?”
那個黃臉女人的聲音深沉起來。“我親眼看見的。有個懷著娃娃的姑娘,正和你一樣。她演過戲,跟人家摟著跳過舞。後來—”她的聲音變得淒涼可怕。“她一天天瘦下去,隻剩下皮包骨,後來就—流產了,生了個死娃娃。”
“唉,真慘!”羅莎夏的臉色慘白了。
“死娃娃渾身是血。當然,從那以後,再也沒人理她了。她跟人私奔了。罪惡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惹上身。還有一個,也幹了這種醜事。她也一天天瘦下去—你猜怎麽著?有一天夜裏,她上別處去了。過了兩天又回來了。她說是上別人家去過。可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卻沒有了。你猜我心裏怎麽想?我想是那位主任,他把她帶出去打了胎。他不信什麽罪惡。他親自告訴我的。他說罪惡就是饑餓,就是挨凍。他說—我告訴你,這是他親自對我說的—他說有許多事情都能叫人看出沒什麽上帝。他說那些姑娘瘦下來,是因為她們吃不飽。哼,我可把他收拾了一頓。”她站起來,倒退了一步。她的眼光是銳利的。她用一隻僵直的食指指著羅莎夏的臉。“我說:‘滾回去!’我說:‘我知道魔鬼闖進這個收容所來了。現在我知道魔鬼是誰了。滾回去,撒旦。’我說。天哪,這下子他果然老實了!他直打哆嗦,鬼鬼祟祟地說:‘請你別吵得大家不好受吧。’我說:‘不好受?他們的靈魂怎麽辦?那些死掉的胎兒和可憐的女人因為演戲都給毀了,那怎麽辦?’他隻翻著白眼看了看,苦笑了一陣就走開了。他心裏明白他是遇到真正給上帝作證的人了。我說:‘我要幫助耶穌監視人間的事情。你和別的那些邪惡的家夥都逃不掉。’”她端起她那隻盛髒衣服的箱子。“你要當心。我警告你。你要當心肚子裏的小娃娃,避開罪惡才行。”說完,她就神氣十足地大踏步走掉了,眼睛裏閃著貞潔的光彩。
羅莎夏看著她走開,隨即就低下頭去,用雙手捧著,對著手掌嗚咽起來。忽然她聽見身邊有一個柔和的聲音。她羞澀地抬起頭來望著。原來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個子主任。“別發愁,”他說,“你別發愁。”
她的眼睛讓淚水弄迷糊了。“可是我幹過呀,”她喊道,“我給人家摟著跳過舞。我沒告訴她。我是在薩利索幹的。我跟康尼。”
“別發愁。”他說。
“她說我要小產呢。”
“我知道她愛這麽說。我很注意她。她是個好心的女人,可是她弄得大家很不好受。”
羅莎夏淌著眼淚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陣。“她知道有兩個女人就是在這收容所裏丟了孩子。”
主任在她麵前蹲下來。“喂!”他說,“聽我說吧。我也知道她們。她們太餓、太累了。幹活也幹得太辛苦了。她們在卡車上顛得厲害,又生了病。那不能怪她們。”
“可是她說……”
“別發愁。那個女人就喜歡惹是非。”
“可是她說你就是魔鬼。”
“我知道她這麽說。這是因為我不許她弄得大家心裏難受。”他拍拍她的肩膀,“你別發愁。她不懂什麽。”於是他趕快走開了。
羅莎夏望著他的背影,他走的時候,晃動著瘦瘦的肩膀。她還在望著他那瘦小的身影,媽就回來了。她洗得幹幹淨淨,臉色微紅,濕濕的頭發梳成了一個髻。她穿著她的花紋衣服和舊皮鞋,耳朵上戴著小小的耳環。
“我洗過澡了,”她說,“我站在那兒,讓溫熱的水衝下來,在我身上直淌。有個太太說,隻要你願意,天天洗澡都可以。咦—那些婦女委員來過沒有?”
“哎呀!”女兒說道。
“你就一直坐在這兒,一點兒也沒動手來收拾收拾嗎!”媽一麵說,一麵把那些鐵盤子收起來。“我們要弄得像個樣子才行。”她說,“來,快動手!拿那隻口袋當笤帚,把地上打掃打掃。”她收拾了地上的什物,把鍋子放進木箱,又把木箱搬進帳篷。“把床鋪好。”她吩咐道,“說實話,我覺得再沒什麽比那兒的水更叫我痛快了。”
羅莎夏無精打采地奉命行事。“你想康尼今天會回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說不定。”
“你想他一定會知道上哪兒來找我們吧?”
“當然。”
“媽—你想該不會—他們放火的時候,該不會把他燒死在那裏吧?”
“不會的,”媽深信不疑地說,“他說跑就跑—像長耳兔那麽精靈,像狐狸那麽神出鬼沒。”
“我真希望他能回來。”
“他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媽……”
“我想你還是做點兒事才好。”
“,你想跳舞和演戲都是有罪的事,會叫我小產嗎?”
媽停止了工作,把手按在屁股上。“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你又沒演過什麽戲。”
“,這兒有些人演過,有個年輕女人,她小產了—娃娃死了—血淋淋的,就像遭了天罰一樣。”
媽瞪眼望著她。“誰告訴你的?”
“有個打這兒走過的太太。還有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個子,他也來過,他說不是這麽回事。”
媽皺緊了眉頭。“羅莎夏,”她說,“你別再自尋苦惱吧。你這簡直是自找苦吃,惹得自己哭哭啼啼。我不知道你究竟著了什麽魔。我們家裏的人從來不這樣。他們不管什麽困難都擔當得起,決不掉淚。我想一定是康尼那家夥使你這麽胡思亂想。他無非是太自大了。”接著,她又嚴厲地說:“羅莎夏,你不過是一個人,別的人還多得很呢。你得好好地過日子才行。我知道有些人一輩子老犯罪,到後來他們才想到在上帝眼裏,他們都是些大壞蛋。”
“可是,媽……”
“別說了,快住嘴做事去。你年紀還不大,也不算太壞,決不會太叫上帝生氣。你要老是這樣自尋煩惱,我就要揍你了。”她把火灰掃到爐子的火眼裏,刷刷旁邊的石頭。她看見委員會的人一路走過來了。“趕快收拾,”她說,“婦女委員們過來了。趕快收拾,讓我臉上有點兒光彩。”她不再往那邊看,但是她卻感覺到委員們越走越近了。
不消說,這些人都是委員會的人。三個收拾得幹幹淨淨、穿著各人最好的衣服的婦女:一個是瘦子,戴著金屬架眼鏡,頭發稀少;一個身材壯健而又矮小,鬈發斑白,嘴巴小巧;還有一個是大個子,肌肉發達得像一匹拉貨車的壯馬似的,腿腳、臀部和胸部都很肥大,顯得精力充沛、神態穩健。這幾位委員很神氣地從那條路上走來了。
她們來到的時候,媽不自在地背過身去。她們停住,把身子一旋,排成一行站在那裏。大個子女人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早呀,你就是喬德太太,對不對?”
媽轉過身來,仿佛是被人出其不意地發覺了似的。“啊,是的—是的。你們怎麽知道我姓喬德?”
“我們是委員會的人,”大個子女人說,“是第四清潔所的婦女委員會。我們從管理處看到了你的姓名。”
媽狼狽地說:“我們還沒收拾好呢。你們幾位來了,我很高興,請坐,我來燒點兒咖啡。”
那位矮胖的女委員說:“我們來給自己介紹一下吧,傑西。把我們的名字告訴喬德太太。傑西是我們的主席。”她解釋道。
傑西很有禮貌地說:“喬德太太,這兩位是安妮·利特菲爾德和埃拉·薩默斯,我叫傑西·布利特。”
“能跟你們幾位交朋友,我很高興。”媽說,“諸位請坐好嗎?這兒還沒有好坐處呢。”她補充說,“我還是去燒咖啡吧。”
“啊,不用,”安妮很有禮貌地說,“你不用費事。我們不過是來拜訪拜訪,看看你們的情況,想使你們舒服一點兒。”
傑西·布利特一本正經地說:“安妮,請你記住,我是主席。”
“啊!對啦,對啦。可是下星期就是我了。”
“那麽,你就等下星期再說吧。我們是每星期輪流的。”她向媽解釋道。
“你們不喝點兒咖啡嗎?”媽無可奈何地問道。
“不,謝謝你。”傑西負責發言了,“我們首先要領著你去看看清潔所的情形,看完之後,如果你願意,那就介紹你加入婦女俱樂部,給你派一個職務。當然,你不加入也可以。”
“收費多不多?”
“隻要做點兒事情,並不收費。大家認識了你以後,也許可以把你選到委員會裏去。”安妮插嘴道,“這位傑西,她是全所管理委員會的委員。她是大委員會的女委員。”
傑西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全體一致選出的。”她說,“,喬德太太,我想現在我們可以把這收容所的情形向你說明一下了。”
媽說:“這是我女兒,羅莎夏。”
“你好。”她們說。
“最好是跟我們一道去看看。”
那位身體高大的傑西又發言了,她的神態充滿了尊嚴和善意,言辭是預先練熟了的。
“你別以為我們是來幹涉你的事情的,喬德太太。這收容所有許多東西是大家公用的。我們自己定了一些規則。現在我們就到清潔所去。那地方是大家公用的,人人都應當愛惜。”她們逍遙自在地走到那個沒有蓋頂棚的處所,那邊有二十個洗衣盆。其中八個有人正在使用,女人們就在那裏弓著身子搓衣服,幹淨的水泥地上放著一堆堆絞幹了的衣服。“你要用這些盆子的時候,隨時上這兒來用好了,”傑西說,“隻有一點要注意,那就是用完了要收拾幹淨。”
那些洗衣服的女人都很感興趣地抬起頭來。傑西高聲說道:“這兩位是喬德太太和羅莎夏,上這兒來住了。”她們齊聲向媽打了個招呼,媽便對她們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能見到你們,真是高興。”
傑西率領委員們進了有抽水馬桶和淋浴設備的屋子。
“我已經上這兒來過了,”媽說,“我還洗了個澡呢。”
“這就是給你們洗澡的,”傑西說,“這裏的規則也是一樣,用過了要收拾幹淨。每星期有新委員會的人天天來擦洗一次。也許會請你參加這個委員會。你得自備肥皂。”
“我們得買點兒肥皂,”媽說,“我們的肥皂全都用光了。”
傑西的聲音幾乎變得有幾分敬意了。“你們用過這種東西嗎?”她指著那些抽水馬桶,問道。
“用過的,太太。就在今早上。”
傑西歎了口氣。“那就好了。”
埃拉·薩默斯說:“就在上星期……”
傑西嚴厲地插嘴道:“薩默斯太太—讓我來說。”
埃拉讓了步。“啊!好吧。”
傑西說:“上星期,你當主席的時候,一切的話都歸你說。這個星期請你別多嘴了。”
“那麽你把那位太太鬧的笑話說說吧。”埃拉說。
“,”傑西說,“我們這個委員會是不願意說長道短的,人家的姓名我可不能說出來。上星期,有一位太太上這兒來了,委員會還沒跟她聯係,她就先上這兒來了。她把她丈夫的褲子放在抽水馬桶裏,她說:‘這裝得太低了,又不夠大。彎著腰洗,把人累得腰酸背痛。怎麽不把它裝高一些呢?’”三個婦女委員臉上浮現出鄙視的微笑。
埃拉插嘴說:“她說:‘裏麵盛不下多少東西。’”於是埃拉又讓傑西狠狠地瞪了一眼。
傑西說:“為了手紙,我們也麻煩夠了。照規則,這裏的手紙是不能拿走的。”她尖聲地彈了彈舌頭。“手紙是全所的人湊錢買的。”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把實話說出來。“四所的手紙比別處用得多。有人偷。這問題提到了婦女大會。‘四所女廁所的手紙用得太多了。’馬上就提到大會討論了。”
媽不聲不響地傾聽著這些話。“偷手紙—幹嗎呀?”
“,”傑西說,“我們從前也碰到過這種麻煩。上次有三個女孩子用手紙剪紙娃娃,給我們抓住了。可是這次我們卻查不出。剛放好一卷手紙,就不見了。大家又提到會上來討論。有一位太太說,我們應當裝一個小鈴,手紙轉一圈就響一次。那麽我們就算得出每人用了多少手紙。”她搖搖頭。“我真是想不出辦法來,”她說,“整個星期我都在發愁。有人偷四所的手紙。”
門口傳來了啜泣的聲音。“布利特太太。”三個女委員轉過頭去。“布利特太太,我聽到你說的話了。”一個紅著臉,流著汗的女人站在門口。“我不敢在會場上露麵,布利特太太。我實在不敢去。大家會笑話的。”
“你這是怎麽回事?”傑西走向前去。
“,是我們一家人—也許—是我們。可我們並不是偷,布利特太太。”
傑西氣呼呼地向她走過去,於是那滿臉通紅、自行招供的女人臉上冒出汗珠來了。“我們實在沒辦法,布利特太太。”
“你老實說出來吧。”傑西說,“為了手紙問題,這個清潔所的人都丟臉了。”
“整整一個星期了,布利特太太。我們實在沒辦法。你知道我有五個女兒。”
“她們拿手紙幹什麽?”傑西凶暴地追問道。
“是用掉的。老實說,是用掉的。”
“她們沒有權利用這麽多!四五張緊夠了。她們有什麽毛病?”
那個自行招供的女人像羊叫似的說:“瀉肚子。她們五個都瀉了。我們的錢花光了。她們吃了生葡萄,五個都瀉得很厲害。隔十分鍾瀉一次。”她為她們辯護道:“可她們並不是偷。”
傑西歎了一口氣。“你早就該說出來,”她說,“你該說出來才對。因為你沒說,四所的人大家都沒臉了。誰都可能瀉肚子的。”
那個溫順的聲音哼哼唧唧地說:“我沒法子叫她們不吃生葡萄。她們的病越來越厲害了。”
埃拉·薩默斯大聲說:“你應該申請補助。”
“埃拉·薩默斯,”傑西說,“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你不是主席。”她轉過身來,對著那羞紅了臉的小個子女人。“你沒錢了吧,喬伊斯太太?”
那個女人羞愧地望著地。“沒有了,可是我們也許馬上就能找到工作。”
“你抬起頭來吧,”傑西說,“這又不是犯了什麽罪。你可以到青草鎮那個鋪子裏去買點兒吃的東西。收容所有二十塊錢存在那裏。你去買五塊錢的東西。等你們有了工作,可以還給管理委員會。喬伊斯太太,這你是知道的呀,”她嚴峻地說,“你怎麽讓孩子們挨餓呢?”
“我們從來沒受過人家的救濟。”喬伊斯太太說。
“這並不是救濟,你也知道,”傑西生氣地說,“我們定了這個辦法。這收容所並沒什麽救濟。我們也不肯接受什麽救濟。現在你趕快去買點兒吃的東西來,把發票交給我。”
喬伊斯太太怯生生地說:“要是我們老還不出錢來怎麽辦呢?我們已經好久沒工作了。”
“還得出的時候你就還。如果還不出呢,那我們不管,你也不用管。有個人出去了,過了兩個月,他還是寄了錢來還賬。你不該讓你的孩子們在這個收容所裏挨餓。”
喬伊斯太太有些害怕。“是,太太。”她說。
“給你的孩子們買點兒奶酪吃,”傑西吩咐道,“那可以止瀉。”
“是,太太。”於是喬伊斯太太一溜煙便跑出門去了。
傑西轉過臉來向那兩位委員憤憤地說:“她不應該那麽倔強。她對我們自己人不應該那樣。”
安妮·利特菲爾德說:“她到這兒來還不久。也許她還不懂。也許她受過一兩次救濟。”安妮說:“你別一味堵住我的嘴,傑西。我有發言的權利。”她轉過半邊臉來對著媽。“誰要是受過一回救濟,他就留下了一個傷痕,永遠不會消失。這雖然不是救濟,可是你如果用了這種錢,你也會忘不掉。我敢說傑西就從來沒花過這種錢。”
“沒有,我是沒花過。”傑西說。
“唉,我可是花過這種錢,”安妮說,“去年冬天,我們餓著肚子—我和爸和幾個小東西。那時候正下著雨。有人叫我們去找救世軍。”她的眼色凶狠起來。“我們餓著肚子—他們叫我們低聲下氣討飯吃。他們把我們的麵子掃光了。他們那些人—我恨他們!也許喬伊斯太太從前受過救濟。也許她不知道這不是救濟。喬德太太,我們不讓收容所裏有誰靠做好事來收買人心。我們不讓任何人拿什麽東西給別人。他們可以把東西捐給收容所,由收容所發出去。我們不願意接受什麽救濟!”她的聲音又凶狠又粗啞。“我恨他們,”她說,“我丈夫從來沒受過人家的侮辱,可是他們那些人—救世軍那些家夥卻侮辱了他。”
媽說道:“這地方真好。”
“我們到縫紉間去吧,”安妮提議道,“有兩部機器。她們在縫被單,還在做衣服。你也許願意到那邊去幹活吧?”
委員們來訪問媽的時候,露西和溫菲爾德都躲到後麵,根本看不見他們。
“我們幹嗎不跟著去聽聽呢?”溫菲爾德問道。
露西抓住他的胳膊。“不,”她說,“為了那些王八蛋,我們讓爸使勁洗了一陣。我可不跟她們去。”
溫菲爾德說:“我弄馬桶的事,你告了我的狀。我也要去告你怎樣罵那幾位太太。”
露西臉上掠過一絲害怕的陰影。“你別告吧。上回我告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並沒真把那玩意兒弄壞。”
“你並不知道。”溫菲爾德說。
露西說:“我們到處去看看吧。”他們順著那排帳篷溜達過去,向每個帳篷裏窺探一下,賊頭賊腦地看一看。清潔所盡頭有一塊平地,布置了一個槌球場。有六七個孩子在場子上認真地打球。在一個帳篷前麵,有個年老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看著。露西和溫菲爾德突然邁著小步跑起來。“讓我們也來玩玩,”露西喊道,“讓我們也參加吧。”
孩子們都抬頭望著。一個梳辮子的女孩說:“下一場讓你們來。”
“我現在就要玩。”露西喊道。
“,那可不行。要等下一場。”
露西帶著威脅的神氣走到球場上。“我現在就要玩。”那個梳辮子的女孩緊緊地抓住她的槌子。露西向她撲過去,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推開,從她手裏奪過槌子來。“我說我要玩。”她得意揚揚地說。
那個年老的女人站起來,走到球場上。露西狠狠地瞪著眼睛,雙手捏緊了槌子。那位太太說:“讓她玩一玩吧—就像上星期你們讓拉爾夫一樣。”
孩子們都把槌子放在地上,一聲不響地一齊離開了球場。他們都站得遠遠的,用毫無表情的眼睛向球場上望著。露西眼看著他們走開。接著,她把一隻球打了一下,跟著球追上去。“你來打,溫菲爾德。拿一個槌子。”她叫道。隨後她抬頭一看,吃了一驚。溫菲爾德已經跟那些旁觀的孩子站在一起,也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望著她。她氣勢洶洶地又把那隻球打了一下。她踢起了許多灰塵。她假裝玩得很痛快。那些孩子站在旁邊看著。露西把兩個球並排放在一起,同時打了出去,她先背著那些盯著她的眼睛,隨後又把身子轉過來。忽然間,她手裏拿著槌子,向他們奔過去。“你們來玩。”她要求道。他們看見她走過來,都不聲不響地往後退。她瞪著眼睛看了他們一會兒,終於丟下槌子,哭著跑回家去了。孩子們又回到球場上。
在旁邊守望著的那個女人提醒他們說:“等她回來想跟你們和好的時候,你們可別不理她。你自己也有些小氣,埃米。”遊戲重新開始進行,露西這會兒卻在自己家的帳篷裏傷心地哭著。
卡車沿著那些美麗的大路行駛,經過許多桃子開始發紅的果園和垂著一串串淡青色葡萄的葡萄園,從一排排的胡桃樹下穿過,胡桃樹的枝條都伸到了路當中。在每一個果園的大門口,奧爾都把車子開慢一些,每一個大門口都有一塊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內。”
奧爾說:“爸,那些果子熟了的時候,他們總得雇人吧?真是個怪地方—人家不等你開口,就先告訴你不雇人。”他慢慢地開著車子往前走。
爸說:“我們不妨進去,問問他們知不知道什麽地方需要雇人。這想必可以吧?”
一個穿藍色工裝褲和藍襯衫的男人沿著路邊走過來。奧爾在他身邊停住車子。“喂,先生,”奧爾說,“你知道什麽地方有工作嗎?”
那個人停下來,咧著嘴笑了笑,他的門牙已經掉了。“不知道。”他說,“你知道嗎?我跑了一星期了,還是找不到。”
“你住在那個官辦的收容所裏嗎?”奧爾問道。
“是的!”
“那麽請上車吧。你坐在後麵,我們一起去找。”那人翻上車架,坐在卡車底板上。
爸說:“我看我們找工作簡直沒有把握。可是現在我們不去找一找又不行。真不知道該上什麽地方去找才好。”
“早該問問收容所裏的人。”奧爾說,“你沒什麽不舒服吧,約翰伯伯?”
“我發痛,”約翰伯伯說,“渾身發痛,這是我的報應。我該走掉,免得連累自己的親人。”
爸把手按在約翰伯伯的膝上。“聽我說,”他說道,“你可別走開。我們這一夥人一個個失散了—爺爺和奶奶死了,諾亞和康尼跑掉了,牧師呢—又關在牢裏。”
“不知怎麽的,我總覺得我們還能再跟那牧師見麵。”約翰說。
奧爾用手指摸弄著排擋杆上的圓球。“你不轉這些念頭已經夠難受了。”他說,“見他媽的鬼。我們再回去問問清楚,看什麽地方有工作吧。我們現在簡直摸不著頭腦,瞎找一氣。”他停下卡車,把頭探到窗外,向後麵喊道:“嘿!怎麽樣!我們回收容所去,問問什麽地方有工作。這樣瞎跑,簡直是白費汽油。”
那個男人從卡車邊架上探出身來。“這正合我的意,”他說,“我的腳磨破了,直到腳脖子都痛。我連一口東西都沒吃呢。”
奧爾在路當中把車子掉轉頭,一直往回開。
爸說:“媽心裏一定會很難受,特別是因為湯姆的工作找得那麽容易。”
爸咕嚕了一陣,隨後他們便默默地把車子開回收容所去了。
委員會的人離開以後,媽坐在她家帳篷前一隻木箱上,無可奈何地看著羅莎夏。“—”她說,“—我好些年沒這樣得意過了。她們那幾位太太真是太好了!”
“她們對我說過,”羅莎夏說,“叫我在育嬰室工作。我在那兒可以學會照料孩子的一切辦法,那我自己也就懂得了。”
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要是男人家都有了工作,那不是太好了嗎?”她問道,“他們都做事,就可以掙到一點兒錢了,那該多好!”她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前麵。“他們都做事,我們也在這兒幹點兒工作,這兒的人都是些好人。等我們有點兒辦法的時候,我首先就要買一個小爐子—要好的。那並不怎麽貴。然後我們還要買一副很大的帳篷,也許還要買幾張帶彈簧的舊床墊。我們現在這個帳篷,就可以用來在裏麵吃吃飯。星期六晚上,我們就去跳舞。據說還可以隨意請客。我巴不得有幾個朋友可以請一請。也許男人家知道有什麽人好請吧。”
羅莎夏順著那條路遠遠地望去。“那個說我會小產的太太……”她開口說。
“你別再提這個了。”媽警告她。
羅莎夏輕聲說:“我看見她了。我想她大概要上這兒來。可不是嗎!她果然來了。媽,可別讓她……”
媽轉過頭去,望著那個慢慢走來的人影。
“你們好,”那個女人說,“我是桑德裏太太—利斯貝思·桑德裏。今早上我見過你女兒。”
“你好。”媽說。
“你們相信上帝嗎?”
“很相信。”媽說。
“你的靈魂得救了嗎?”
“我是得救了。”媽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等著她說下去。
“,我很高興。”利斯貝思說,“這一帶邪惡分子勢力很大。你們來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四處都是邪惡,邪惡的人,邪惡的行為,凡是真正的基督徒誰也受不了。我們周圍到處是邪惡分子。”
媽的臉微微地紅了一下,她閉緊著嘴。“我倒覺得這兒有些好人。”她簡單地說。
桑德裏太太瞪著一雙眼睛。“好人!”她大聲說,“他們那麽跳舞,你摟我抱,你還認為那是好人嗎?告訴你吧,你那永生的靈魂在這收容所裏是沒有機會得救的。昨天晚上我到青草鎮去聽講道了。你猜那牧師怎麽說?他說:‘那個收容所是個邪惡的地方。’他說:‘窮人隻想發財。’他說:‘他們本應傷心痛哭地悔罪,卻偏要摟在一起跳舞。’他就是這麽說的。‘凡是不上這兒來聽講道的人都是邪惡的罪人。’他說。說實在的,聽了他這番話,的確使人很快活。我們知道自己沒有問題。我們從來沒跳過舞。”
桑德裏太太嚇得張開了嘴巴。她倒退了一步。接著,她就變得凶狠了。“我還以為你們是基督徒呢。”
“我們當然是基督徒。”媽說。
“不,你們不是。你們是該下地獄遭火燒的罪人,你們都是!我要到布道大會上去報告。我看得見你那邪惡的靈魂在燃燒。我也看得見那姑娘肚子裏的天真的孩子在燃燒。”
羅莎夏嘴裏發出了一陣低微的哭聲。媽彎下身去,拿起一根柴棒。
“滾開!”她冷冷地說,“你不許再來了。我從前也見過你們這種人。你們不許人家有一點兒快樂,是不是?”媽向桑德裏太太衝過去。
那個女人往後退了一下,然後忽然仰起頭,哇哇地亂吼。她的眼睛往上翻,肩膀和胳膊鬆軟無力地搭下來,一長串黏痰從嘴角往下流。她一陣又一陣地咆哮著,那聲音又長又深沉,像野獸的嚎叫一般。男男女女從別的帳篷裏跑過來,站在近旁,都嚇得一聲不響。那個女人的身子慢慢往下墜,兩膝著了地,她的咆哮聲低落下去,變成了一片吹水泡似的震顫的哭聲。她往旁邊倒下去,兩臂和兩腿抽搐起來。在張開的眼皮下,露出了兩顆白眼珠。
一個男人低聲說:“有鬼。她讓鬼纏住了。”媽站在那裏,低頭看著那個抽搐的人體。
小個子主任從容地走過來。“出了事嗎?”他問道。人群向兩旁分開,給他讓了路。他低下頭去看看那個女人。“真糟糕。”他說,“你們有誰願意幫忙把她抬回她的帳篷裏去嗎?”沉默的人群把腳挪動了一下。有兩個男人俯下身去,把那個女人抬起來,一個托著她的胳肢窩,一個抱著她的兩隻腳。他們把她抬走,大家都跟在後麵。羅莎夏走進油布帳篷去躺下,用毯子蒙住了臉。
那個主任看看媽,又低下頭去看看她手裏的柴棒。他疲倦地微笑了一下。“你打了她嗎?”他問道。
媽仍然瞪眼望著那些走開的人。她慢慢地搖搖頭。“沒有—可是我真想揍她一頓。她今天嚇唬了我女兒兩次。”
主任說:“你千萬別打她。她有病。她的確有病。”於是他又小聲地補充道:“我真巴不得她離開這兒,希望她全家都走才好。她在這收容所裏惹出來的麻煩,比其餘的人加起來的還要多。”
媽的火氣又上來了。“她要是再來,我說不定會揍她。我可不敢保證。我不能讓她再來惹得我女兒著急。”
“這你不用擔心,喬德太太,”他說,“你不會再見到她了。她專找新來的人下功夫。她不會再來的。她認為你是個有罪的人呢。”
“當然。人人都有罪,可並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她有病呢,喬德太太。”
媽感激地望著他,隨即喊道:“你聽見嗎,羅莎夏?她有病。她瘋了。”但是女兒卻沒有抬頭。媽又說:“我要提醒你,先生,她要是再來,那我就不敢保證,說不定會揍她。”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生氣,”他說,“可是請你千萬忍耐一下。我對你隻有這點要求—還是忍著點兒,不打她才好。”他向桑德裏太太被抬去的那個帳篷慢慢地走去。
媽走進帳篷,在羅莎夏身邊坐下。“你瞧瞧。”她說。女兒還是躺著不動。媽輕輕揭開蒙在女兒臉上的毯子。“那個女人好像是瘋了,”她說,“你別相信她那些鬼話。”
羅莎夏恐懼地低聲說:“她說到遭火燒的時候,我就—覺得有火在燒我。”
“這不是真的。”媽說。
“我累極了,”女兒低聲說,“我累得什麽事都不愛管了。我要睡覺,我要睡覺。”
“好,那你就睡吧。這是個好地方。你睡吧。”
“可是她說不定還要來呢。”
“她不會再來了,”媽說,“我坐在外邊守著,不讓她再來。現在你快休息休息吧,因為你不久就要到育嬰室去工作了。”
媽很吃力地站起來,到帳篷門口坐著。她坐在一隻木箱上,把胳膊肘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她看到場子上人們的活動,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和敲擊鐵輪環的響聲,但是她的兩眼卻注視著前麵。
爸一路走回來,看見她在那裏,便在她身旁蹲下。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看看他。“找到工作了嗎?”她問道。
“沒有,”他難為情地說,“我們找了一陣。”
“奧爾和約翰哪兒去了?還有卡車呢?”
“奧爾在修理機器,得向人家借工具。人家說奧爾得在那兒修理才行。”
媽愁苦地說:“這倒是個好地方。我們也許可以在這兒過幾天快活日子。”
“隻要我們能找到工作。”
“是呀!隻要你們能找到工作。”
他感覺到她的苦悶,細細地察看著她的臉色。“你幹嗎要這樣愁眉苦臉呀?既然這是個好地方,你何必發愁呢?”
她呆呆地望著他,慢慢閉上了眼睛。“真奇怪,是不是?我們一直在外麵走動,拚命趕路,我從來沒想過什麽。現在呢,這兒的人對我都很好,簡直好到了極點,可是我首先想到什麽呢?我回想起那些傷心的事情—想起那天晚上爺爺死了,我們葬了他的情形。我一路東顛西倒都不在乎,並不覺得怎麽難受。可是現在到了這兒,我反而覺得傷心了。想起奶奶—還有諾亞那樣走掉!順著河邊走掉了。這些事現在一樣樣都鑽到心上來了。奶奶成了個叫花子,也是作為叫花子埋掉的。現在想起來真傷心啊,真是傷心透了。還有諾亞順著河邊走掉。他不懂那邊的情形,他一點兒也不懂。我們也不知道怎樣。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我們再也不會知道。再也不會知道。還有康尼,他也悄悄地溜掉了。我從前一直沒想這些事,現在這些事都鑽到腦子裏來了。可是我們現在到了一個好地方,我應該高興高興了。”她講話的時候,爸一直看著她的嘴。她的眼睛是閉著的。“我還記得諾亞走開的地方,那條河邊的高山真像老年人的牙齒似的,高低不平。我還記得爺爺下葬的地方,地下的麥根兒是什麽樣子。我還記得老家那塊砧板上橫七豎八的全是刀印,都給雞血沾黑了,還有一根雞毛粘在上麵。”
媽微笑了一下。“還記得嗎?”她說,“記得我們在老家常說的話嗎?每逢大雁飛過的時候,我們就說:‘冬天會來得早一些。’我們常說這句話,其實冬天總是該到的時候才到。可是我們老愛說:‘冬天會來得早一些。’究竟這是什麽意思,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見一群烏鶇落在鐵絲網上,”爸說,“它們在一起靠得很緊。還有那些鴿子。再沒有別的鳥兒像鴿子那樣坐得穩了—在鐵絲籬笆上—也許是兩隻並排坐著。還有那陣小旋風—像人那麽大,在田裏團團轉。老是跟人那麽大,像小夥子們那樣跑動。”
“最好別再想家鄉的情況,”媽說,“那已經不是我們的老家了。最好把它忘了吧。還有諾亞。”
“他向來就不對—我是說—嗐,那要怪我。”
“我叫你別再提了。也許他根本就不該活在世上。”
“可是我早該想清楚一些才對。”
“別說了,”媽說,“諾亞很古怪。也許他在河邊過著好日子也難說。也許他那樣做還更好呢。我們著急也沒用。這是個好地方,也許你們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爸指著天空。“看—又有些大雁來了。一大群。喂,媽,‘冬天要來得早一些’。”
她咯咯地笑了。“有時候你幹些事情,你自己還不知道是為什麽幹的。”
“約翰來了。”爸說,“快來坐下,約翰。”
約翰伯伯和他們湊在一起了。他在媽前麵蹲下來。“我們毫無結果,”他說,“隻不過瞎跑了一趟。嘿,奧爾要找你。他說得買一個車胎。那個破車胎磨得隻剩一層布了,他說。”
爸站起身來。“我希望他能買到便宜貨。我們的錢剩得不多了。奧爾在哪兒?”
“在那邊,下一個十字路口再往右拐。他說我們要是不買一個新的,那個破的就要放炮,把內胎也弄壞。”爸慢慢地走開,兩眼追隨著天邊那一隊人字形的飛雁。
約翰伯伯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讓它掉在地上,再拾起來。他沒有望著媽。“找不到工作。”他說。
“你們沒有多跑一些地方去找吧?”媽說。
“沒有,可是人家都掛著牌子,明明寫著不要人。”
“,湯姆一定是找到工作了。他還沒回來。”
約翰伯伯提醒道:“隻怕他也走掉了—像康尼和諾亞一樣。”
媽狠狠地瞟了他一眼,然後眼光又柔和下來。“有些事可以看得清楚,”她說,“有些事情可以拿得穩。湯姆是有了工作的,今晚上一定會回來。這是不會錯的。”她滿意地微笑了一下。“他難道不是個可愛的孩子嗎?”她說,“他難道不是個好孩子嗎?”
媽的精神振作起來。“約翰,你去找找爸。到鋪子裏去買點兒東西來。我要豆子和糖—還要肉和胡蘿卜—叫爸買點兒好東西來—什麽都行—隻要好的—預備今晚上吃。今晚上—我們要吃點兒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