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兩輛汽車裝著一些晦氣的人開進了停宿場。弗洛伊德抬起頭來望著,卻沒有問他們運氣怎麽樣。他們那布滿灰塵的臉是愁苦而又不服氣的。太陽正在落下去,黃色的陽光射到胡佛村和它後麵的柳樹叢上。孩子們開始從那些帳篷裏出來,在停宿場上到處走動。各個帳篷裏的女人們也走出來,各自生起了小堆的柴火。男人們三五成群地蹲著,大家在一起談天。

一輛雪佛蘭雙座新汽車開出公路,朝停宿場開來。它停在停宿場當中。湯姆說:“是誰呀?他們不像是這兒的人。”

弗洛伊德說:“不知道—也許是警察吧。”

汽車的門開了,一個人走出來,站在汽車旁邊。他的同伴還是坐在車上。現在所有蹲在那裏的男人都望著那兩個新來的人,談話停止了。生火的女人們偷看著那輛閃亮的汽車。孩子們繞著彎走過來,排成長長的弧形,側著身子朝中心慢慢移動。

弗洛伊德放下扳手,湯姆站了起來,奧爾把兩隻手在褲子上擦了一擦。三個人朝那輛雪佛蘭車走去。從汽車上下來的那個男人穿著哢嘰褲子和法蘭絨襯衫。他戴著平邊的斯泰森氈帽。他的襯衫口袋裏插著一疊紙,前麵還有一小排自來水筆和黃色鉛筆;屁股口袋裏鼓出一本金屬封麵的筆記簿。他向蹲在那裏的一堆人走去,那群男人用疑惑和沉靜的神色翻起眼睛來望著他。他們定睛望著,一動不動,眼白顯現在眸子底下,因為他們沒有抬起頭來看。湯姆、奧爾和弗洛伊德漫不經心地踱了過來。

那個男人說:“你們這批人要做工嗎?”那群人還是靜靜地帶著疑惑的神情望著。隨後全場的人都走過來了。

蹲在那裏的男人當中,有一個終於講話了。“我們當然要做工。什麽地方有工作?”

“圖萊裏縣,果子熟了,要用一大批摘果子的工人。”

弗洛伊德開口了。“你是來招募工人的嗎?”

“對呀,那塊地是歸我承包的。”

男人們現在緊緊地擠成一堆了。一個穿工裝褲的男人摘掉黑帽子,用手指把他的黑色長頭發向後攏了一攏。“你給多少工錢?”他問道。

“,還不能最後說定。我想大概是三角吧。”

“你為什麽不能說定呢?你已經承包下來了,是不是?”

“包倒是包下來了,”那個穿哢嘰褲子的人說,“可是這要看貨價高低。也許多一點兒,也許少一點兒。”

弗洛伊德走向前去。他輕聲說:“我可以去,先生。你是承包人,當然有執照。請你先把執照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再給我們訂一張招雇的合同,說明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工作,工錢多少。你簽了字,我們大家都去。”

那個承包人轉過頭來,皺著眉頭說:“你是在教我怎樣管我自己的事嗎?”

弗洛伊德說:“我們要是來給你做工,這也就是我們的事了。”

“噢,我不能聽你管教。我對你們說過,我要雇人。”

弗洛伊德憤憤地說:“你沒說明要多少人,也沒說明你要給多少工錢。”

“見鬼,我自己還不知道呀。”

“你要是真不知道,你就沒有招雇工人的權利。”

“我有權利照自己的意思來辦自己的事。你們這批人要是情願坐在這兒熬下去,那也好。我會到別處去,給圖萊裏縣招雇工人。要雇一大批人呢。”

弗洛伊德向大家轉過身來。他們現在站起來了,靜悄悄地望著這兩個人說話,一時望著這個,一時望著那個。弗洛伊德說:“我已經上過兩次當了。他也許要用一千人。他就招五千人來,隻給一角五分一個小時。你們這些窮鬼也隻好接受了,因為你們不幹就要挨餓。如果他要招工人,讓他去招好了,隻是一定得叫他寫清楚可以給多少工錢。向他要執照看看。沒有執照,他是不準招募工人的。”

那個承包商向那輛雪佛蘭汽車轉過臉去叫道:“喬!”他的同伴探頭往外望一望,隨即推開車門,跨出車來。他穿著馬褲和係帶子的皮靴。一隻笨重的手槍套掛在他腰間係著的子彈帶上。他的褐色襯衫上別著一隻警官的星章。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來。他的臉上掛著不易察覺的微笑。“有什麽事?”手槍套在他屁股上溜來溜去。

“從前你見過這家夥嗎,喬?”

警官問道:“哪一個?”

“這家夥。”承包商指著弗洛伊德說。

“他幹什麽了?”警官向弗洛伊德微笑著。

“他在講赤黨的話,鼓動風潮。”

“哼……”警官慢慢地繞過去看看弗洛伊德的側影,弗洛伊德的臉色慢慢地漲紅了。

“你們明白了嗎?”弗洛伊德嚷道,“這家夥要是個正派人,他會帶警察來嗎?”

“從前見過他嗎?”承包商繼續問道。

“哼,好像見過。就在上星期有人闖進那個舊車場去搗亂的時候。我好像在那一帶見過這家夥。對!我敢保證準是這家夥。”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上那輛汽車吧。”他說著,一麵解開了蓋住自動手槍的槍柄的那條皮帶。

湯姆說:“你並沒查出他有什麽罪名呀。”

警官一下子扭轉身來。“你要是也願意一道去,那你就再張嘴說一句話吧。那個舊車場附近本來有兩個人的。”

“我上星期還沒到這一州呢。”湯姆說。

“,也許你是別的什麽地方要捉拿的人吧。你快住嘴!”

那個承包商又向眾人轉過身來。“你們這些人別聽這種赤黨分子的話。這些搗亂分子—他們會叫你們遭殃的。你們到圖萊裏縣去,我可以雇用你們所有人。”

大家沒有回答。

警官回過頭來,對著他們。“你們還是去的好。”他說。假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衛生局有通知,叫我們把這個停宿的地方拆掉。如果消息傳開,人家知道你們中間有赤黨—那就說不定有人要受累。你們大家都搬到圖萊裏去,那可實在是個好主意。這一帶沒工作可做。我對你們這麽說,是一番好意。你們要是不去,也許會有一幫人帶著棍子來把你們趕走。”

那個承包商說:“我告訴過你們了,我要雇用工人。你們要是不情願去—好吧,那就隨你們的便。”

警官微笑了一下。“他們要是不肯去做工,這一帶也沒有他們安身的地方。我們馬上就要來趕走他們。”

弗洛伊德直挺挺地站在警官旁邊,兩個大拇指扣著皮帶。湯姆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埋頭呆望著地麵。

“反正就是這樣,”承包商說,“圖萊裏縣要雇人,工作多得很。”

湯姆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看弗洛伊德的兩隻手,看見他手腕上一條條的青筋在皮膚下鼓了出來。湯姆自己的兩隻手也提起來了,兩個大拇指也扣在皮帶上。

“是的,話都說完了。一到明天早上,你們這些人就連一個也不許待在這兒了。”

那個承包商上了雪佛蘭車。

“喂,你,”警官對弗洛伊德說,“你上這輛車去。”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弗洛伊德的左臂。弗洛伊德使勁把身子一轉,拳頭砰的一聲打在那張大臉上,順勢就沿著那排帳篷跑掉了。警官身子一晃,湯姆伸出腳去把他絆倒了。警官沉重地跌倒在地上,打了個滾,伸手去摸槍。弗洛伊德東逃西竄地一路跑去,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警官從地上開了一槍。一個帳篷的前麵,有一個女人尖叫了一聲,看看自己的一隻手,她的指關節被打斷了。幾個斷了的手指吊掛在她的手掌上,打碎了的皮肉是白的,沒有一點兒血色。弗洛伊德在那條路上遠遠地現出了身影,他正在向一叢柳樹飛跑。警官坐在地上又舉起槍來,這時候,凱西牧師忽然從人群裏走上前去。他對準警官的脖子踢了一腳,看見那胖子昏倒過去,才退回來。

那輛雪佛蘭車的發動機轟隆隆地一響,卷起一片塵沙,開跑了。它爬上公路,便箭一般地駛去。帳篷前麵那個女人還在看著她那隻被打斷了的手。小滴小滴的血開始從傷口裏流出來。她的喉嚨裏響起了一陣歇斯底裏的帶哭的笑聲,隨著每次呼吸,越來越高,越來越響亮了。

警官側著身子躺在地上,張開的嘴貼著塵沙。

湯姆把他的自動手槍拾起來,拉出彈匣,扔到灌木叢裏去,又從槍膛裏取出了子彈。“這種家夥根本就沒權利帶槍。”他說,隨即把自動手槍扔在地上。

打傷了手的那個女人周圍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她的歇斯底裏更加厲害了,笑聲裏有了尖叫的成分。

凱西走到湯姆身邊。“你得躲開才行,”他說,“你到柳樹叢裏去等著。他沒看見我踢他,可是他卻看見了你伸出腳去絆倒他。”

“我不願意走開。”湯姆說。

凱西把頭靠攏來。他輕聲說:“他們一對指紋就會把你對出來。你犯了假釋的規矩。他們會把你抓回去坐牢。”

湯姆輕輕地抽了一口冷氣。“哎呀!我忘了。”

“快走,”凱西說,“趁他還沒清醒過來。”

“我想拿他的槍。”湯姆說。

“不,留著吧。等事情過去,你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就給你高聲地吹四下口哨。”

湯姆從容地走開了,但是一離開眾人,他就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沿著河邊生長的柳樹叢裏了。

奧爾走到跌倒的警官身邊。“好家夥,”他稱讚地說,“你們當真把他打倒了?”

那群人一直看著那個昏迷的人。後來老遠傳來一陣尖厲的汽笛聲,忽高忽低,終於變為尖叫,這一回聲音更近了。那群人立刻慌張起來。他們把腳挪來挪去,隨即一下子走開了,各自進了帳篷。隻有奧爾和牧師還留在原處。

凱西向奧爾轉過頭來。“你走吧,”他說,“走開,快到帳篷裏去,你就裝作什麽也不懂。”

“啊?你怎麽辦?”

凱西咧著嘴對他笑了笑。“總得有人來擔當責任。我沒孩子。他們會把我抓去坐牢,反正我就閑坐著,什麽也不用幹。”

奧爾說:“為什麽要……”

“快走,”凱西嚴厲地說,“你快離開這兒。”

奧爾倔強起來。“我不能聽你支使。”

凱西輕聲說:“你要是牽連在這場禍事裏,那你們全家的人就會受累了。對你一個人我倒不在乎,可是你媽和你爸,他們都會受累。說不定他們還會把湯姆抓回麥卡萊斯特去呢。”

奧爾思量了一會兒。“好吧,”他說,“可是我總覺得你是個大傻瓜。”

“說得對,”凱西說,“我為什麽不當個傻瓜呢?”

汽笛聲接二連三地響著,一聲比一聲逼近了。凱西跪在警官旁邊,把他翻了一個身。那人呻吟著,翻一翻眼睛,竭力想看一看。凱西把他嘴唇上的塵土揩掉。現在各家的人都在帳篷裏,門帷都放下了,夕陽使空中呈現出一片紅光,把灰色的帳篷照成了青銅色。

車胎在公路上吱吱地叫了幾聲,於是一輛敞篷汽車飛快地開進了停宿場。四個背著步槍的人推擠著下了車。凱西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跟前。

“這兒出了什麽事?”

凱西說:“我把你們那個人打倒了。”

一個帶槍的人走到警官跟前。警官現在清醒了,軟弱無力地掙紮著,想坐起來。

“這兒出了什麽事?”

“,”凱西說,“他蠻不講理,我打了他一下,他就開槍—打中了那邊一個女人。我這才再揍了他一拳。”

“得啦,你最先幹了些什麽?”

“我跟他頂了嘴。”凱西說。

“上這輛車去。”

“好吧。”凱西說,他爬進後座,在那裏坐下。兩個人扶起那個受傷的警官。他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凱西說:“這排帳篷那頭有個女人讓他開槍打傷了,血流得很厲害。”

“我們隨後再去管這個。麥克,這家夥就是打你的人嗎?”

眼光迷糊的警官有氣無力地向凱西盯了一會兒。“不像他。”

“是我,不會錯,”凱西說,“你剛才冒冒失失地找錯了對手。”

麥克慢慢地搖搖頭。“我看你不像那個打我的家夥。哎呀,我這回要出毛病了!”

凱西說:“我跟你們去,不用你們操心。你們最好去看看那個女人傷得厲害不厲害。”

“她在哪兒?”

“那邊那個帳篷。”

警官的頭目拿著步槍,向那個帳篷走去。他隔著帳篷說了幾句話,然後走了進去。不一會兒,他就走出帳篷回來了。他有些得意揚揚地說:“嗨,一支0.45英寸口徑的手槍多厲害呀!他們已經用上了止血帶。我們回頭派個醫生來吧。”

兩個警官坐在凱西的兩邊。警官頭目吹了一聲警笛。停宿場上沒有動靜。門帷緊閉著,人們都在帳篷裏。發動機開動了,那輛汽車掉了頭,開出了停宿場。凱西得意揚揚地坐在兩個看守之間,他昂著頭,脖子上一條條的筋都鼓了出來。他的唇邊掛著一絲隱約的微笑,臉上有一種神秘的勝利的神情。

警官們一走,大家就從帳篷裏出來了。太陽現在已經落山,傍晚柔和的青色天光映在停宿場上。東方的群山還有太陽光照著,呈現黃色。婦女們回到已經熄滅的火邊。男人們聚攏來,一同蹲在地上,低聲交談。

奧爾從他家的油布篷底下鑽出來,向柳叢走去,給湯姆吹了一聲口哨。媽走出來,用柴枝生起了一小堆火。

“爸,”她說,“我們現在少吃些吧。上一頓我們吃得太晚了。”

爸和約翰伯伯緊靠著帳篷站在那裏,看著媽把土豆削好皮,切碎了,放進煎鍋。爸說:“真糟糕,牧師為什麽要這麽做?”

露西和溫菲爾德慢慢走過來,蹲著聽他們談話。

約翰伯伯用一根發鏽的長釘子深深地刮著土。“他懂得罪惡的道理。我問過他,他告訴了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對不對。他說,如果一個人自以為有罪,他就是有罪。”約翰伯伯兩眼顯得又困倦又難受。“我一輩子都把秘密藏著,”他說,“我做了些事情,從沒告訴過人。”

媽從火邊轉過頭來。“別告訴人家,約翰,”她說,“告訴上帝就好了。別叫別人為了你的罪過心裏難受。這不合適。”

“我心裏總覺得難熬。”約翰說。

“噢,別告訴人家。你到河裏去,把頭鑽到水底下,在流水裏輕輕懺悔吧。”

爸聽了媽的話,慢慢地點點頭。“她說得對,”他說,“告訴人家倒是可以把苦悶減輕些,可是那難免把罪惡散布出去。”

約翰伯伯抬起頭來,望望太陽餘光照耀下的群山,群山都映到他的眼睛裏來。“我真希望能把那些念頭除掉,”他說,“可是我辦不到。那些念頭老在我心裏作怪。”

羅莎夏在他後麵,睡眼惺忪地從帳篷裏走出來。“康尼在哪兒?”她焦躁地問道,“我好久沒看見康尼了。他上哪兒去了?”

“我沒看見他。”媽說,“我要是看見他,就對他說你找他。”

“我不大舒服,”羅莎夏說,“康尼不該離開我。”

媽抬起頭來,看看女兒浮腫的臉。“你哭了吧?”她說。

羅莎夏眼睛裏又淌下眼淚來。

媽沉著地接下去說:“你得沉住氣才行。我們這兒還有許多人呢。你得沉住氣才行。你來削削土豆。你是為自己發愁吧?”

羅莎夏本想回帳篷裏去。她竭力想避開媽那雙嚴肅的眼睛,但是那雙眼睛卻強製住她,於是她便慢慢地向火邊走來了。“他不該走開。”她說,但是眼淚卻收住了。

“你得幹點兒活才行,”媽說,“老坐在帳篷裏,心裏就要發愁。我一直沒工夫來管你,現在我要管你了。你拿這把刀去削那些土豆吧。”

羅莎夏跪下去照媽的話辦了,但她厲聲說:“等我見到他再說,我要質問他。”

媽慢慢地微笑了一下。“隻怕他會打你耳光呢。你成天唉聲歎氣,要不就是胡思亂想地哄自己,挨打也活該。他要是真把你打得懂事一點兒,我還要祝福他呢。”羅莎夏兩眼閃出怨恨的神色,卻沒有作聲。

約翰伯伯用粗大的大拇指把那根鏽釘子深深地按進土裏去。“我非向大家說不可。”他說。

爸說:“好,那你就說吧,真見鬼!你殺了誰?”

約翰伯伯把大拇指探進藍布褲的表袋,挖出一張折著的髒鈔票來。他把鈔票攤開,讓大家看。“五塊的。”他說。

“偷來的嗎?”爸問道。

“不,是我的,我一直藏著。”

“是你自己的嗎?”

“是的,不過我不該把它藏起來。”

“我並不覺得這有多大的罪過,”媽說,“這是你的呀。”

約翰伯伯慢慢地說:“還不單是把錢一直藏起來。我藏著它還打算去喝酒呢。我每逢心裏難受就想喝酒,現在我知道又快到想喝酒的時候了。我本來還沒這種打算,可是偏巧這時候—牧師為了救湯姆,寧肯犧牲自己,替他受罪去了。”

爸直點頭,歪著腦袋聽著。露西像一隻小狗似的用胳膊肘爬著,移過身來,溫菲爾德跟在她後麵。羅莎夏用刀尖挖著一個土豆的芽。傍晚的天光暗下來,變得更青了。

媽用一種尖銳的實事求是的聲調說:“我不懂為什麽他救了湯姆,就使你要喝酒。”

約翰痛苦地說:“這道理也難說。我隻覺得非常難受。這件事他隨隨便便就做了。他往前邁了一步,說:‘這是我幹的。’他們就把他帶走了。不知怎的,我也就想喝個醉。”

爸還是點著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告訴人家,”他說,“要是我的話,我要喝酒就幹脆去喝了。”

“本來我想總有一天,我可以幹一件什麽事情,贖掉我心靈上的罪過,”約翰伯伯怪難受地說,“可是我錯過了機會。我沒抓緊那個機會—讓它跑掉了。喂!”他說,“錢是歸你管的,你給我兩塊吧。”

爸不大情願似的伸手到衣袋裏,摸出皮夾來。“你要喝醉,也花不了七塊錢吧?你用不著喝香檳呀。”

約翰伯伯把自己的鈔票遞過去。“你拿著這個,給我兩塊錢。我花兩塊錢就能喝個大醉了。我不肯再犯浪費的罪過。往後我隻花自己掙的錢了。永遠這樣。”

爸接著那張齷齪的鈔票,把兩塊錢交給了約翰伯伯。“拿去吧。”他說,“一個人非幹不可的事,隻好讓他去幹。別人也說不出多大道理去勸阻他。”

約翰伯伯接過錢來。“你不見怪嗎?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吧?”

“唉,我知道。”爸說,“你自己非幹不可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不這麽辦,我就熬不過這一夜。”他說。他轉過頭來看看媽。“你不會怪我吧?”

媽沒有抬起頭來。“不會,”她輕聲說,“不會—你去就是了。”

他站起身來,在暮色中怪可憐地走開了。他走上混凝土公路,橫過路麵,到了雜貨鋪。在鐵紗門前麵,他把帽子脫下來,扔在塵土裏,像是自怨自艾似的用腳跟使勁把它踩了一陣。他讓那頂又破又髒的黑帽子留在那裏,走進鋪子,來到鐵絲欄後邊放著威士忌酒的櫥架跟前。

爸、媽和孩子們瞪圓了眼看著約翰伯伯走開。羅莎夏惱怒地兩眼盯著土豆。

“可憐的約翰,”媽說,“不知道喝酒能不能使他—不行—我想那是沒有好處的。我從來沒見過給逼成這樣的人。”

露西在塵土裏側轉身子。她把頭移近了溫菲爾德的頭,將他的耳朵拉到她的嘴邊。她輕聲說:“我要去喝醉了。”溫菲爾德哼哼鼻子,把嘴閉得緊緊的。兩個孩子一聲不響地爬開,他們的臉因為忍住了笑,都漲成紫紅色。他們繞著帳篷爬過去,一下子蹦起來,尖聲喊叫著,就從帳篷那裏跑掉了。他們跑到柳樹叢裏,一藏好身子,就高聲大笑起來。露西把眼睛睃一睃,伸伸腰,東歪西倒,伸著舌頭,搖搖晃晃地走著。“我喝醉了。”她說。

“你看,”溫菲爾德叫道,“你看,我在這兒,我就是約翰伯伯。”他甩動著兩臂,嘴裏噴著氣,轉著圈子,一直轉得暈頭暈腦。

“不對,”露西說,“要這樣做才行。這樣做才行。我是約翰伯伯,我喝得爛醉了。”

奧爾和湯姆正靜悄悄地穿過柳樹叢,撞見了瘋瘋癲癲、搖搖晃晃走路的兩個孩子。暮色現在已經很濃了。湯姆停住腳,偷偷地看一看。“這不是露西和溫菲爾德嗎?嗐呀,他們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走過來。“你們瘋了嗎?”湯姆問道。

兩個孩子怪難為情地站住了。“我們不過是玩玩。”露西說。

“這可是瘋子似的玩法。”奧爾說。

露西冒冒失失地說:“這並不比許多事情更瘋。”

奧爾繼續往前走。他對湯姆說:“露西慢慢地學會開玩笑了。她早就在耍這套把戲。現在是頑皮的時候了。”

露西在他背後做了個怪臉,用兩根食指繃開嘴,向他伸伸舌頭,想盡了辦法惹他生氣,但是奧爾卻沒有轉過身來看她一眼。她望望溫菲爾德,想繼續玩那套把戲,但是已經被打斷了興致,玩不下去了。這是他們兩個都明白的。

“我們到河裏去,把頭鑽進水裏玩玩吧。”溫菲爾德提議道。他們穿過柳樹叢走下去,還在生奧爾的氣。

奧爾和湯姆在暮色中靜悄悄地走著。湯姆說:“凱西不該那麽辦。可是我早該想到才對。他說他沒給我們做什麽事。他是個好笑的家夥,奧爾,時時刻刻都在想心事。”

“那是因為他是個牧師,”奧爾說,“他們老有許多事在腦子裏亂轉。”

“你猜康尼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想大概是解手去了吧。”

“,他跑到老遠的地方去了。”

他們在那些帳篷中間,緊靠帳壁走著。弗洛伊德的帳篷那裏有個輕微的呼聲喊住了他們。他們走近那個帳篷的門帷,便蹲下來。弗洛伊德把帆布掀起了一點兒。“你們走不走?”

湯姆說:“我打不定主意。你想我們最好還是走?”

弗洛伊德苦笑了。“你聽見那個警察說的話了嗎?你們要是不走,他們就要放火燒掉這個地方,把你們趕走。如果你以為那家夥挨了一頓打不會再來,那你就是個大傻瓜。賭場裏那些流氓今晚上就會上這兒來放火把我們趕走。”

“那麽,我看我們還是走的好。”湯姆說,“你要上哪兒去?”

“,往北去,我已經說過了。”

奧爾說:“有個人告訴過我,離這兒很近的地方有個官辦的收容所。那是在什麽地方?”

“啊,我想那兒一定住滿了人。”

“是在什麽地方呢?”

“從九十九號公路往南,過十三四英裏,再朝東轉彎,到青草鎮。收容所就在那附近。可是我想那兒一定住滿了人。”

“那個人說收容所裏好得很。”

“不錯,是好得很。把你當人看待,不像對狗那樣。那兒也沒警察。可是已經住滿了人。”

湯姆說:“我真不懂那個警察為什麽那麽凶。好像他一心要找麻煩,好像他要故意惹人發火,引起糾紛似的。”

弗洛伊德說:“這兒的情況我不知道,可是在北邊,我卻認識一個幹這差事的人,他是個好人。他告訴我說,那兒的警官們非把人抓去坐牢不可。警長領到的囚糧是每個犯人七角五分一天,但他隻要花兩角五分供犯人吃。他要是不抓到犯人,他就沒賺頭了。那個人說他一星期裏沒抓到一個人,警長就對他說,要是他再不抓幾個人來,就要把他開除。今天這家夥的確像借故抓人。”

“我們還是得往別處走呢。”湯姆說,“再見,弗洛伊德。”

“再見!也許還能見到你們,但願還能見麵。”

“再見!”奧爾說。他們穿過昏暗的停宿場,向喬德家的帳篷走去。

煎著土豆的鍋子在火上噝噝地響著,濺出油來。媽用一隻湯匙翻動著那些厚厚的土豆片。爸抱著雙膝坐在近旁。羅莎夏在油布篷底下坐著。

“湯姆來了!”媽喊道,“謝天謝地。”

“我們得離開這兒才行。”湯姆說。

“出了什麽事?”

“,弗洛伊德說他們今晚上就要來燒掉這個停宿場。”

“究竟為什麽?”爸問道,“我們又沒犯什麽罪。”

“隻不過揍了一個警察。”湯姆說。

“,那又不是我們幹的。”

“據那個警察說,他們要把我們趕走。”

羅莎夏問道:“你看見康尼嗎?”

“看見的,”奧爾說,“他順著河邊走了。他是朝南去的。”

“他—他跑掉了嗎?”

“我不知道。”

媽轉過臉去望著她的女兒。“羅莎夏,你老在說傻話,舉動也很特別。康尼對你講過什麽話?”

羅莎夏愁眉不展地說道:“他說,他當初要是留在家鄉學開拖拉機,那倒是個好辦法。”

他們都默不作聲。羅莎夏望著火,兩眼在火光裏閃爍著。土豆在煎鍋裏噝噝地發響。她低聲地哭著,用手背揩揩鼻子。

爸說:“康尼有短處,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沒耐性,太自高自大。”

羅莎夏站起來,走進了帳篷。她倒在床墊上,翻過身去趴著,把頭埋在交叉著的臂膀中間。

“去把他追回來是沒什麽好處的,我想。”奧爾說。

爸回答說:“是的。既然他不好,我們就不要強留他了。”

媽向帳篷裏望了一望,羅莎夏就躺在她的床墊上。媽說:“噓!別說這種話。”

“嗐,他是不好嘛,”爸執拗地說,“口口聲聲說他要幹什麽。光說空話。他在這兒的時候,我不願意說這種話。可是現在他跑掉了……”

“噓!”媽輕聲說。

“請問你,為什麽不叫我說話?你幹嗎老噓我?他的確跑掉了,可不是嗎?”

媽用湯匙把土豆翻了翻,煎開了的油濺著飛沫。她把柴枝加到火裏,火焰飛騰起來,照亮了帳篷。媽說:“羅莎夏要生小孩了,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長大後,聽說他爸不好,那是對他有害的。”

“總比說謊好些。”爸說。

“不,你這話不對,”媽打斷了他的話,“就當他死了吧。要是康尼死了,你就不會說他的壞話。”

湯姆插嘴道:“嘿,吵什麽?我們還不知道康尼是不是一去不回來呢。我們沒工夫談這些,我們得吃了東西趕路呢。”

“又要趕路?我們剛到這兒。”媽從火光照亮了的黑暗中窺視著他。

他仔細地解釋道:“他們今晚上就要來燒掉這地方,媽。你也知道,叫我睜眼看著我們的東西被燒掉,我可受不了,爸也受不了,約翰伯伯也受不了。我們難免會打起架來,要是把我抓進去辦罪,我可吃不消。今天要不是牧師出頭頂住,我就差點兒被抓去了。”

媽把煎著的土豆在滾熱的油裏翻了一翻。現在她打定主意了。“趕快!”她喊道,“我們先把這東西吃掉吧。我們得趕快走才行。”她把鐵盤子擺開來。

爸說:“約翰怎麽辦?”

“約翰伯伯在哪兒?”湯姆問道。

爸和媽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爸說道:“他喝酒去了。”

“天哪!”湯姆說,“他怎麽挑了這個時候去!他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爸說。

湯姆站起身來。“喂,”他說,“你們大家吃了東西,就把行李裝好。我去找約翰伯伯。他一定是上公路對過那家鋪子去了。”

湯姆飛快地走掉了。一家家帳篷和棚舍前麵,都燒著小堆的做飯的火,火光照在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的臉上,照在蹲著的孩子們身上。有幾個帳篷裏,煤油燈的光照透了帆布篷,把人們巨大的黑影映在帆布上。

湯姆沿著遍地塵沙的路走去,橫過混凝土的公路,到了那家小雜貨鋪,他站在鐵紗門前,向裏望去。老板是個頭發灰白的小個子,胡子亂糟糟的,眼睛有些濕潤,靠著櫃台在那裏看報。他赤著兩條瘦胳膊,身上係著一條長長的白圍腰。他的周圍和背後都堆著許多罐頭食品,就像一座座的山和金字塔,就像一垛垛的牆一樣。湯姆進來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望著,眯著眼睛,仿佛是在瞄準一支鳥槍。

“你好。”他說,“缺什麽東西嗎?”

“缺我的伯伯。”湯姆說,“也許是他缺德,忽然跑掉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那個灰白頭發的人顯得又詫異,又煩躁。他用手輕輕地摸一摸鼻尖,為了止癢,把它揪了一下。“你們這些外鄉人好像老是丟了人,”他說,“一天總有十多次,有人上這兒來說:‘你要是看見一個名叫某某、模樣怎樣怎樣的人,請你告訴他,說我們往北去了,好嗎?’這樣的事情老是不斷。”

湯姆笑了。“噢,你要是看見一個流鼻涕的小夥子,叫作康尼的,模樣兒有些像山狗,那就請你叫他滾蛋。我們往南去了。可是他並不是我要找的人。這兒是不是有個年紀六十上下,穿黑褲子,頭發半白的人來喝過威士忌?”

那個灰白頭發的人兩眼發亮了。“他來過。那樣的怪脾氣我可從來沒見過。他站在門口,把帽子丟在地上踩了一陣。瞧,我把他的帽子收起來了。”他從櫃台底下把那頂沾滿灰塵的破帽子拿出來。

湯姆從他手裏把那帽子接過去。“就是他,一點兒不錯。”

“噢,他喝了兩品脫威士忌,一句話也沒說。他拔掉塞子,把酒瓶倒過來喝。我這兒沒領喝酒的執照。我說:‘喂,你不能在這兒喝酒。你得上外麵去喝才行。’好家夥!他就上門外去,把那瓶酒隻不過喝了四口,就喝得精光了。他把瓶子扔掉,斜靠著門。眼睛有些發呆。他說:‘謝謝你,先生。’接著他就走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喝酒的。”

“走了嗎?往哪邊走的?我要找他。”

“噢,碰巧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從沒見過那麽喝酒的,所以我就看著他往前走。他是往北去的,後來有一輛汽車開過來了,把他照得清清楚楚,他就往公路旁邊走下去。他那兩條腿不大站得直。那時候他已經把第二瓶酒也打開了。照他那個走法,是不會走得太遠的。”

湯姆說:“謝謝你。我要去找他。”

“他的帽子你要拿去嗎?”

“好吧!好吧!他要戴的。噢,謝謝你。”

“他是怎麽回事?”那個灰白頭發的人問道,“他喝酒的時候,好像並不痛快。”

“啊,他有點兒苦悶。再見吧。你要是見到那個牛皮匠康尼,請你告訴他,說我們往南去了。”

“托我傳話的人太多,我得給人家說這說那,實在記不了那麽多。”

“你也不必太費心了。”湯姆說。他拿著約翰伯伯那頂沾滿灰塵的黑帽子,走出了鐵紗門。他橫過混凝土公路,沿著路邊走去。胡佛村就在他腳下的那片低窪的田野裏,小小的柴火堆閃著光,燈光從那些帳篷裏透出亮來。停宿場上有個地方傳出六弦琴的彈奏聲,那是斷斷續續、慢慢彈著的練琴的聲音。湯姆停步聽了一會兒,隨後就沿著路邊慢慢地走去,每走幾步,又停下來再聽聽。他走了四分之一英裏,才聽到他要聽的歌聲。路坎下麵,有一陣悶沉沉的、不成調的聲音單調地唱著。湯姆歪著腦袋,想聽清楚些。

那單調的聲音唱道:“我把我的心獻給了耶穌,耶穌帶我回家。我把靈魂獻給了耶穌,耶穌就是我的家。”那歌聲拖長,變成了低訴,隨後就停止了。湯姆朝著歌聲,急忙跑下路坎去。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又靜聽著。這時候,聲音很近了,還是那同樣緩慢的、不成調的歌聲。“啊,麥琪臨死的那天夜裏,把我叫到她身邊,把她穿過的那條紅法蘭絨舊襯褲交給了我。那褲子的膝部又鬆又大—”

湯姆輕輕地說:“嘿,等一等!也該讓我喝一口吧?”

約翰伯伯轉過頭來。“你是誰?”

“你把我忘了嗎?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

“不,湯姆!你別騙我。這兒隻有我一個人。你剛才並沒在這兒。”

“噢,我現在反正是在這兒了。給我喝一口好嗎?”

約翰伯伯又舉起瓶子,威士忌咕嚕咕嚕地流著。他把瓶子搖了搖。酒瓶已經空了。“沒有了。”他說,“我真想死啊,想得要命。隻想死一會兒,非死不可,像睡覺一樣。真想死一會兒。簡直是困極了,困極了。也許—一睡了就不再醒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我想戴一頂王冠—一頂黃金的王冠。”

湯姆說:“聽我說,約翰伯伯。我們又要搬到別處去了。你跟我走,就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覺。”

約翰搖搖頭。“不。你走吧,我不去,我要在這兒休息休息。回去是沒好處的。對誰都沒好處—隻不過像穿著髒褲子似的,帶著我的罪過在好人當中晃來晃去。那可不行,我不去。”

“走吧。你不去,我們也走不成。”

“你走吧,趕快。我是不中用的,我是不中用的。隻不過帶著我的罪過,還連累別人。”

“你的罪過並不見得比別人多呢。”

約翰把他的頭靠攏來,狡猾地眨著一隻眼睛。湯姆在星光下隱約地看得見他的臉。“除了耶穌,誰也不知道我的罪過。他才知道。”

湯姆跪在地上。他伸手去摸摸約翰伯伯的額頭,那額頭又熱又幹。約翰粗魯地推開了他的手。

“走吧,”湯姆央求道,“快走,約翰伯伯。”

“我不去。累極了。要在這兒休息一下,就在這兒。”

湯姆靠得很近。他用拳頭抵住約翰伯伯的下巴尖,試著畫了兩個小圈,比比距離,把肩膀轉動了一下,對準那隻下巴,爽脆地打了一拳。約翰的下巴啪嗒地響了一聲,他向後倒下去,又竭力想重新坐起來。但是湯姆騎上了他的身子,約翰撐起一隻胳臂肘來的時候,他又給了他一拳。於是約翰伯伯便躺倒在地上不動了。

湯姆站起來,俯身扶起那個鬆軟無力的身子,把他扛在肩上。他在那軟癱癱的身子的壓力下有些蹣跚。他氣喘籲籲地慢慢爬上路坎,走上公路的時候,約翰那雙垂著的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輛汽車從旁經過,車燈的光照亮了他和背上扛著的醉漢。汽車開慢了一點兒,隨即又呼嘯著開走了。

湯姆從公路上下來,回到胡佛村,到了喬德家的卡車跟前的時候,不住地喘氣。約翰漸漸蘇醒過來了,他軟弱無力地掙紮著。湯姆把他輕輕地放在地上。

奧爾說:“他的酒勁倒是發作得真快。”

湯姆抱歉地解釋道:“為了把他弄回來,我隻好揍了他兩下。可憐的人呀。”

“沒把他打傷吧?”媽問道。

“我想不會。他快醒了。”

約翰伯伯軟弱無力地躺在地上,仿佛有病似的。他一陣陣作嘔,短促地喘著氣。

媽說:“我給你留下了一盤土豆,湯姆。”

湯姆咯咯地笑了。“現在我不想吃。”

爸喊道:“好了,奧爾,把油布繃起來吧。”

卡車裝載好了,準備動身。約翰伯伯已經睡著了。湯姆和奧爾連推帶拉,把他弄到行李上,這時溫菲爾德在卡車後頭發出一陣嘔吐的聲音,露西用手指堵住了嘴,不讓自己叫喊起來。

“全好了。”爸說。

湯姆問道:“羅莎夏呢?”

“在那兒。”媽說,“過來,羅莎夏。我們要走了。”

羅莎夏坐在那兒不動,下巴低垂在胸前。湯姆走到她跟前。“走吧。”他說。

“我不去。”她沒有抬起頭來。

“你非去不可。”

“我要等康尼。他不回來,我就不走。”

三輛汽車開出停宿場,順著小路駛到公路上,都是載著帳篷和人的舊汽車。它們哢啦哢啦地爬上公路,便開走了,車上暗淡的燈光一路晃動著。

湯姆說:“康尼會找到我們的。我在那家鋪子裏留了口信,把我們去的地方告訴了他。他會找到我們的。”

媽走過來,站在他旁邊。“走吧,羅莎夏。走吧,好孩子。”媽小聲地說。

“我要等著。”

“我們不能等了。”媽彎下身去,揪住女兒的胳膊,把她攙起來。

“他會找到我們的,”湯姆說,“你別發愁。他會找到我們的。”他們一左一右地陪著羅莎夏走。

“也許他去找他想研究的那些書去了,”羅莎夏說,“他也許是要故意讓我們吃一驚。”

媽說:“說不定他正是那麽幹去了。”他們把她引到卡車旁邊,攙著她上了行李頂上,於是她爬到油布底下,鑽進那昏暗的車篷就不見了。

這時候草棚裏那個蓄著胡子的人怯生生地來到卡車跟前。他在旁邊等著,把雙手攥緊了放在背後。“你們有什麽有用的東西留下嗎?”他終於問道。

爸說:“想不出有什麽。我們沒什麽可以留下來的東西。”

湯姆問道:“你不打算離開嗎?”

那個蓄胡子的人瞪著眼對他望了很久。“不離開。”他終於說。

“可是他們會放火把你攆走。”

那雙不安的眼睛低下去望著地下。“我知道。他們從前也這麽幹過。”

“那麽,你又為什麽不走呢?”

“要是他們放火把你趕走,那你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知道。你們沒什麽有用的東西留下嗎?”

“收拾得一幹二淨,什麽也沒有了。”爸說。那個蓄胡子的人迷惘地走開了。“他怎麽啦?”爸追問道。

“讓警察嚇壞了。”湯姆說,“有人說—他害了什麽‘恐警病’。頭上挨揍挨得太多了。”

又一個小小的汽車隊開出停宿場,爬上公路駛去了。

“走吧,爸,我們該動身了。聽我說,爸。你和我和奧爾坐在車座上。媽可以爬到行李堆上去。不行。媽,你坐在當中吧。奧爾—”湯姆伸手到車座底下,拿出一把大活動扳手來。“奧爾,你到後邊爬上去。你拿著這個。要謹防出事。要是有人想爬上來—就叫他嚐嚐這個。”

奧爾接過扳手來,爬上後麵的車架,盤著腿坐下,把扳手拿在手裏。湯姆從車座底下拉出了搖把,放在刹車腳踏板下麵的車底板上。“好了,”他說,“你坐在當中吧,媽。”

爸說:“我手裏沒拿什麽家夥。”

“你可以伸手來拿這個搖把,”湯姆說,“但願你用不著這個才好。”他踩了一下油門,飛輪呼呼地轉動了,發動機一陣響一陣停,後來又響起來了。他擰開車燈,把車子慢慢地開出了停宿場。暗淡的車燈光搖搖晃晃地指著路。他們開上了公路,便轉向南去。湯姆說:“有時候,一個人是難免要氣得發瘋的。”

媽插嘴道:“湯姆—你對我說過—你答應過我,說你再也不這麽耍脾氣了。你答應過的。”

“我知道,媽。我很想不發脾氣。可是這些警官—你看見過一個屁股不胖的警官嗎?他們扭著屁股,弄得身上挎的槍左搖右擺。”他說,“媽,要是他們照法律辦事,我們還受得了。可是那並不是法律。他們要打擊我們的精神。他們隻想弄得我們低三下四,趴在地上,像一隻挨了鞭子的狗一樣。他們想叫我們服服帖帖。唉,媽,將來總有一天,逼得人走投無路,隻好把警察揍一頓,才能保住自己的體麵。他們是要把我們的麵子掃光。”

媽說:“你答應過的,湯姆。弗洛伊德那個可愛的小夥子就是那麽幹的。我認得他媽。聽說人家把他打傷了。”

“我是想不發脾氣,媽。我對天賭咒,真想老老實實。可是你總不願讓我像一隻挨打的狗一樣,把肚子貼著地爬著走,對不對?”

“我禱天祝地。你得安分,湯姆。一家人已經拆散了。你可不能再惹出禍來。”

“我盡量忍住吧,媽。可是那些大屁股的家夥隻要有一個惹得我冒火,那我可實在不容易忍住。要是照法律辦事,那就不同了。可是把我們住的地方燒掉,那並不是法律呀。”

“我想是要繞道了。”湯姆說。他把汽車開慢,然後停下來,於是立刻就有一群人擁過來把卡車圍住了。他們拿著鐵鎬把兒和散彈槍做武器,有的戴著戰壕裏用的鋼盔,有的戴著美國退伍軍人會的帽子。一個人把頭探進了車窗,首先帶來一股熱騰騰的威士忌的氣味。

“你們打算上哪兒去?”他把一張紅臉衝到湯姆的麵孔前麵。

湯姆板起了臉。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汽車的底板上去摸那搖把。媽揪住他的胳膊,用力把它抓著。湯姆說:“—”於是他的口氣變成了哀求的聲調。“我們是外地人,”他說,“我們聽說有個叫作圖萊裏的地方有活幹。”

“嗐,他媽的,你們走錯路了。我們這個鎮上可不讓討厭的俄克佬來。”

湯姆的肩膀和胳膊都繃緊了,他氣得全身打了一陣哆嗦。媽還是死抓住他的胳膊。卡車前麵全給那些武裝的人圍住了。其中有幾個為了要做出軍人打扮,穿著製服,係著山姆·布朗式(?山姆·布朗(1824—1901),英國將軍,首創一種軍官用的有細帶斜掛右肩的武裝帶。)的武裝帶。

湯姆低聲下氣地說:“該朝哪條路走呢,先生?”

“你們向右轉彎,一直往北去。不到收割棉花的時候,就別回來。”

湯姆全身顫抖了。“是,先生。”他說。他把汽車倒退回去,掉轉頭,朝來路往回開。媽放掉了他的胳膊,溫柔地拍拍他。於是湯姆竭力把憋住的嗚咽聲抑製住了。

“別難過,”媽說,“別難過。”

湯姆向車窗外麵擤了鼻涕,用袖子揩了揩眼睛。“這些王八蛋……”

“你對付得很好,”媽親切地說,“你對付得好極了。”

湯姆把車子轉上一條土築的岔路,開了一百碼,便關上車燈,停住發動機。他帶著搖把,走下車去。

“你上哪兒去?”媽問道。

“出去看看。我們可不能往北去。”公路上那些紅燈又向前移動了。湯姆眼看著他們經過了那條土路的路口,繼續往前走去。不到幾分鍾,便傳來了一陣喊聲和驚叫聲,於是從胡佛村那方麵升起了熊熊的火光。那火光擴大,蔓延開來,遠遠地又傳來了爆裂的響聲。湯姆又回到卡車上。他掉轉車頭,不開車燈,順著土路往前走。一到公路上,他就重新往南轉過去,擰亮了車燈。

媽怯生生地問道:“我們上哪兒去,湯姆?”

“往南去。”他說,“我們不能讓那些混蛋攆著我們到處跑。那可不行。我打算不經過那個市鎮,繞著開過去。”

“好。可是我們究竟上哪兒去呢?”爸第一次開了口,“我想知道這一點。”

“打算找那個官辦的收容所,”湯姆說,“有人說,那兒不讓警察進去。媽—我得躲開他們才行。我怕再撞上這些家夥,我會打死他們一個。”

“對,老像這樣,我的麵子就要掃光了。”

“忍著點兒,”她說,“你得有耐性才行。喂,湯姆—別的人全都完蛋了,我們還是要活下去。噢,湯姆,我們才是該活在世上的人。他們消滅不了我們。,我們是老百姓—我們是有出路的。”

“我們老是挨揍。”

“我知道。”媽咯咯地笑了。“也許這使我們更堅強。有錢的人發了財還是要死,他們的兒女也沒出息,並且都會死掉。可是,湯姆,我們的路倒是越走越寬。你別著急,湯姆。好日子快到了。”

“你怎麽知道?”

“究竟怎麽知道的,我也說不清。”

他們進了市鎮,湯姆便轉上一條背街,避開了中心區。在街燈的光線下,他看了看他的母親。她的臉色是沉靜的,眼睛裏有一種奇怪的神情,那雙眼睛就像一尊古老的雕像的眼睛一樣。湯姆伸出右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非拍拍不可。隨後他就把那隻手縮回來。“我這一輩子還沒聽見過你一口氣說過這許多話呢。”他說。

“過去從來不像這樣有頭腦呀。”她說。

他開過了幾條小街,繞過了市鎮的中心,才轉了彎。在一個交叉路口,路牌上寫著“九十九號公路”。他在這條路上,向南開去。

“哼,他們想把我們趕到北邊去,總算沒辦到。”他說,“我們雖然不得不低聲下氣,終歸還是能到我們要去的地方。”

暗淡的車燈在那條寬闊的黑沉沉的公路上摸索著,一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