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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我另起一節,好讓讀者有片刻喘氣的機會。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讀者考慮。拉裏的敘述並沒有因此而中止。趁此機會,我想說:他敘述時不慌不忙,斟詞酌句的。雖然不敢說我能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再現給諸位,但我做出了努力,不僅努力複述出事情的經過,還努力再現他說話的方式。他的聲音圓潤,猶如天籟之音,十分悅耳。他說著,一口一口抽著煙鬥,時不時會停下來把熄滅了的煙鬥再點著,隻是說,不加任何手勢。他直直望著我,烏黑的眼睛裏有一種歡快的表情—那表情時而變得古怪,讓人捉摸不透。

“後來,春天姍姍而至。在那片平坦而荒涼的鄉間,春天來得晚,天氣依然寒冷,細雨綿綿。不過,有時會出現一個晴暖天,惹得礦工們都不願離開地麵,坐著搖搖晃晃的電梯(電梯裏會擠滿身穿肮髒工作服的礦工),鑽到數百英尺以下的地球深處去了。春天已經露麵,但羞羞答答不敢跨入這片陰冷、肮髒的礦區,好像害怕不受歡迎似的。它宛若一朵鮮花(水仙或百合),開在貧民區住房窗台上的一個花盆裏,叫你弄不懂它在那兒幹什麽。星期天的早晨,我們總是賴在**不起來。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我正躺在**看書,考斯迪望著外麵的藍天,對我說道:‘我要離開這兒了。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我知道有許多波蘭人一到夏天就回他們國家割麥子,而現在還不到收割的季節。再說,考斯迪現在是有國不能回。

“‘你要到哪兒去?’我問道。

“‘浪跡天涯—穿過比利時到德國,再沿萊茵河朝前走。夏天,就到農場去打打零工。’

“我聽後,當下便做出了決定,於是說道:‘這主意挺不錯的。’

“次日,我們告訴工頭,說我們不幹了。我找到一個人願意拿旅行背包換我的提包。把不想要的衣服,或者說不便路上帶的衣服,我全都給了勒克萊爾太太的小兒子—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到了第二天,老太婆供我們喝了咖啡,我們就出發了。

“一路上我們不慌不忙,因為我們知道起碼得等到麥收季節才能在農場找到活幹。我們就這樣慢慢悠悠從那慕爾和列日穿過法國及比利時,再經由亞琛進入德國境內。我們每天頂多走十英裏或十二英裏路,遇見中意的村子便歇腳。車到山前必有路—總能找到住宿的客棧和吃肉喝酒的酒館。總體而言,天氣還是不錯的。在礦上熬煎了那麽多的日月,現在來到開闊的野外,感覺真好。以前真是沒有想到:綠茵地竟是那麽美不勝收;樹木尚未長出樹葉,而樹枝上蒙了一層薄霧般的新綠,竟會那麽賞心悅目。後來,考斯迪開始教我學習德語—他的德語和法語講得一樣棒。走在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景物(或牛或馬,或人及其他),他都會把相應的德語告訴我,還會叫我重複簡單的德語句子。時間就這樣悄然逝去。進入德國境內時,我至少可以用德語問路了。

“科隆稍微偏離了一點我們的路線,可是考斯迪硬要到那兒去一趟,說是為了那一萬一千名殉道修女 。等我們到了科隆時,他便恣意酗酒,一連三天不見人影。我們下榻的地方有點兒像工人宿舍。待他回到住處,一臉的慍色。原來,他跟人打了一架,眼睛都被打青了,嘴唇有一道血口子,可以說樣子很慘。他倒頭睡了兩天兩夜。然後,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河穀向達姆施塔特進發。他說那兒風光旖旎,而且我們極有可能找到工作。

“我從來都沒有如此開心過。天氣持續晴好。我們走過一個個小鎮、一座座村莊。遇見美麗的景色,我們就駐足欣賞。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們便停下來過夜,有一兩次睡在稻草堆上。路邊有客棧,我們就進去飽餐一頓。進入盛產葡萄酒的地區時,我們就不喝啤酒,以葡萄酒取而代之。在酒館裏,我們結交了一些朋友。考斯迪粗獷而快活,贏得了酒友們的信任,於是大家一起打司卡特(一種德國的牌戲)。他談笑風生,一團和氣,暗中卻抽老千。他滿嘴粗俗的玩笑,很得酒友們的喜歡,所以也就不太在意輸錢給他了。我則借機練習說德語。在科隆的時候,我買了一本袖珍英德會話手冊,學習德語取得了很快的進步。一到晚上,兩大盅白葡萄酒落肚,考斯迪便以一種病態的口吻大談什麽從孤獨逃離,最後還是孤獨,談靈魂的暗夜,談生靈與造物主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可是次日清早,走在明媚的鄉野間,青草上露水滴滴,我想讓他繼續講下去的時候,他卻勃然大怒,差點沒動手打我。

“‘住口,笨蛋!’他說道,‘亂七八糟的東西,講那些有什麽意思!好啦,還是學德語頂用。’

“你是不能跟他強嘴的—他那汽錘一般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說打你就會打你。他發火的樣子我可是領教過。他可以一拳把我打昏,將我丟在臭水溝裏。趁著我昏迷不醒,他會掏光我的口袋。他這個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當葡萄酒打開他的話匣子,談到至高無上的主宰時,他會避開平時講的那些粗野下流話,就像脫掉下井穿的肮髒的工作服一樣,換上一種很文雅的語言,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要說他缺乏虔誠之意,我是不相信的。可不知怎麽我突發奇想,認為他下井幹那種艱辛、非人的活兒,隻是想折磨自己的肉體。他仿佛憎恨自己那個醜陋、龐大的身軀,渴望叫它受點罪。他抽老千也罷,發脾氣也罷,抑或行為殘暴,都是他的意誌(噢,不知怎麽命名這種概念才好)對根深蒂固的神之本性的反抗,是對自己內心欲望的反抗—他渴望見到既讓自己害怕又讓自己迷茫的上帝。

“我們徐徐而行。已到了春末,樹上結滿了綠葉。葡萄園裏的果實越來越豐滿。我們一直走的都是土路,路上塵土飛揚。進入達姆施達特一帶時,考斯迪建議找個活兒幹,因為身上帶的錢都快花光了。我口袋裏倒還有六七張旅行支票,但我拿定主意不到萬不得已時不取出來使用。後來,我們看見一所農舍樣子挺氣派,便停下來問他們要不要幫手。當時,敢說我們看上去不太討人喜歡—風塵仆仆,汗和塵土把我們都弄成了大花臉。考斯迪樣子像個土匪,我的樣子恐怕也強不到哪兒去。於是,我們屢屢吃閉門羹。有一戶農家願意雇用考斯迪,卻不願用我。考斯迪說我們是好朋友,是不能分開的。我叫他留下幹,可他硬是不肯。這叫我感到有點兒意外。他喜歡我,我是清楚的,其中的原因我想象不來,因為我並不是對他有用處的那種人。可是,至於說因為喜歡我,為了我而放棄一個工作,就是我始料未及的了。離開那戶農家後,我感到良心大受譴責,因為實際上我並不喜歡他,甚至很討厭他。但是,當我想要說幾句話,表示我對他這樣做感到高興時,他把我臭罵了一頓。

“最後,我們終於時來運轉了。話說我們剛剛走出一個山穀裏的村莊,便瞧見了一所獨門獨戶的農舍,外表看上去還不錯。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女人。我們照例介紹了來意,聲稱不要工錢,隻管吃住就行了。想不到的是,她沒有當著我們的麵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而是叫我們稍候。她衝屋裏叫人,很快有一個男子走了出來。此人把我們細細打量一番,問我們從何處來,叫我們出示證件。他發現我是個美國人,便把我多看了一眼,似乎不太樂意用我。不過,他還是請我們進屋先喝杯酒再說。他領我們進了廚房,大家一起坐下。那女人端來一壺酒和幾個杯子。男子告訴我們,他家的雇工被公牛抵傷了,現在醫院裏,要等到莊稼收割之後才能康複。當地人有許多都戰死疆場,活著的卻進了那些在萊茵河畔拔地而起的工廠裏做工,於是便使得找個雇工十分艱難。這種情況我們是知道的,並且對此加以利用。長話短說,他最終決定雇用我們。他家的房間倒是不少,但他可能不願讓我們住在他家,於是告訴我們說幹草棚裏有兩張床,我們可以宿在那裏。

“農場上的活不重,無非就是放牛牧豬什麽的。機械壞了,就幫著修修。空閑時間還是有的。我喜歡那些芳香的草地,傍晚時分經常四處遊**,做一做空夢。那是一種十分愜意的生活。

“這戶人家的家庭成員有貝克爾老夫婦及他們那帶著幾個孩子守寡的兒媳。貝克爾年近五旬,五大三粗,頭發花白。他打過仗,腿上負過傷,至今走路仍一瘸一拐的。腿傷叫他疼痛難忍,隻好以酒消痛,常在睡覺前喝得酩酊大醉。考斯迪和他相處得很好,晚飯後時常一起去酒館,打打司卡特紙牌,灌灌黃湯。貝克爾太太原來是家裏的女傭,是他們從孤兒院裏領來的,貝克爾在妻子死後不久便續娶了她。她比貝克爾小好多歲,也還有點兒姿色,**肥臀,紅紅的臉蛋,一頭金發,很是妖嬈。考斯迪不久便斷言那女人是有些風情的。我警告他不要做傻事,說我們有份好工作,不能因此而丟掉。他僅僅嘲笑了我幾句,說貝克爾滿足不了她,是她自己想來一手。我情知勸他守規矩也是白費口舌,但我還是告誡他三思而後行。貝克爾也許看不出他心懷鬼胎,可是他的兒媳卻是個明眼人,任什麽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的兒媳名叫埃莉,是個又高又壯的少婦,年齡不足三十歲,黑眼睛,黑頭發,一張蠟黃的方臉老是鬱鬱不樂的。丈夫陣亡於凡爾登戰役,她仍在服喪期。她是個虔誠的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到村子裏去做早彌撒,下午又會跑去做晚禱。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遺腹子,是丈夫死後出生的。一家人吃飯時,除了罵孩子,她從不開口說話。她很少下地幹農活,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孩子。一到晚上,她就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裏看小說,讓客廳的門敞開著,便於聽到孩子的哭聲。兩個女人勢同水火。埃莉瞧不起貝克爾太太,嫌她是個棄兒,做過用人。而今,貝克爾太太是一家之主婦,有權發號施令,這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埃莉是一戶富裕農家的千金,嫁過來時帶了一筆不菲的嫁妝。她沒有在村裏上學,而是去鄰近的茨溫根貝格城,上的是女子高級學校,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憐的貝克爾太太十四歲就來到了農場當用人,能夠看得懂書、寫得了字,對她而言就很不錯了。兩個女人之間有裂痕,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埃莉一有機會就賣弄她的學問,把貝克爾太太氣得滿臉通紅,就問要學問對於一個農夫的妻子有什麽用。這時,埃莉會看看自己用鋼鏈套在手腕上的亡夫的身份牌,陰沉的臉上浮現出凶狠的表情,說道:‘不是農夫的妻子,而是農夫的寡婦—隻不過,這個農夫是個為國捐軀的英雄。’

“可憐的貝克爾老頭放著農活幹不成,在她們之間當起了和事佬。”

“插一句,他們是怎麽看你的?”我打斷拉裏的話問道。

“哦,他們把我當成了美軍的逃兵,不敢回到美國去,一回去就要被關進大牢。我不願意跟貝克爾和考斯迪去酒館喝酒,他們認為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覺得我是不想引起人們注意,不想招來村警盤問。當埃莉得知我在學德語,便把她用過的舊課本拿了來,說要教我。於是,吃過晚飯我們倆就會到客廳裏去學習,把貝克爾太太一個人丟在廚房裏。我大聲朗讀,埃莉為我糾音。遇到不懂的詞,她就給我解釋。我猜想她這樣做與其說是幫助我,還不如說是在向貝克爾太太傳達某種隱晦的意思。

“考斯迪一直都在挖空心思勾引貝克爾太太,但是沒有進展。貝克爾太太高高興興地跟他插科打諢、談笑風生,而他是個風月老手,自有一套手段。我猜她知道考斯迪的用心,敢說她為此而感到得意。可是,當考斯迪對她動手動腳時,她嗬斥他放規矩些,還扇了他一記耳光。我敢說,那一耳光打得可真是不輕。”

說到這裏,拉裏猶豫了一下,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有女人緣的人。可是我依稀感到……感到貝克爾太太看上了我。這叫我很不舒服:一是因為她比我大得多;二是由於貝克爾老先生對我們一直都很不錯。吃飯時,貝克爾太太負責分菜,我暗中注意到她給我的菜總會比別人的多。她好像在找機會同我單獨在一起。她衝著我微笑—那種笑容可以說是具有挑逗性的。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說我這樣的小夥子到這種地方來,身邊沒個女人一定很痛苦。她話裏邊的含義你應該是清楚的。我隻帶了三件襯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有一次,她說我破衣爛衫的怪丟人,叫我把襯衫交給她補一補。這話讓埃莉聽去了。一次,她趁旁邊沒人的時候說,如果我有縫縫補補的活兒,可以交給她做。我胡亂支吾了幾句。可是,一兩天後,我發覺自己襪子上的洞全補好了,襯衫也打了補丁,放回到了幹草棚裏的長凳上(我們的物件都擺放在這條凳子上)。這是她們倆哪一個的善舉,我不得而知。當然嘍,我並沒有將貝克爾太太當回事。她心眼好,可我覺得她的情感僅是母性的一種表現。可是有一天考斯迪對我說:

“‘告訴你吧,她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算是沒有戲了。’

“‘別胡扯!’我正色說道,‘她年齡大得都可以當我的媽媽。’

“‘這有什麽關係?你隻管追她就是了,老弟,我不會礙你事的。她也許不那麽年輕了,但身體還是挺有女人味的。’

“‘天呀,請你別說了。’

“‘為什麽要優柔寡斷呢?但願不是為了我。我可是個達觀者,懂得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道理。我不怪她,因為你年輕嘛。我年輕時也風光過。應該趁著年輕及時行樂。’

“考斯迪那樣捕風捉影,樣子那般深信不疑,叫我心中有點兒不悅。出現這種情況,我真不知該怎麽對付才好。此時,我想起了一些以前沒有重視過的現象,想起了以前從未往心上放的埃莉的一些言語。我大有恍然大悟之感,堅信埃莉是知情的。貝克爾太太和我單獨在廚房裏時,她會突然闖進來。我覺得她好像在監視我們,這叫我很不高興。她可能是想捉奸。我知道她恨貝克爾太太,有點兒機會就恨不得生出些事端來。當然,若說捉奸,那是不可能的。可是,這個女人可不是個善茬,誰知道會編出什麽謊話來灌進貝克爾老先生的耳朵裏呢。我沒有脫身良策,隻好裝癡裝傻,假裝不知道她們在演什麽戲。在這個農場,我日子過得開心,也喜歡這兒的農活,絕不願意在收麥之前就離開。”

聽著聽著,我不禁啞然失笑。可以想象得來拉裏當時的模樣—身穿綴著補丁的襯衣、短褲,臉和脖子被萊茵河的太陽曬得發紫,身體敏捷、苗條,黑黑的眼深嵌在眼窩裏。我堅信,這種模樣一定會讓貝克爾太太這樣**肥臀的金發主婦欲火中燒起來。

“後來怎麽樣呢?”我問道。

“夏日的時光在流淌。我們像牛馬般幹著活,收割完小麥,將麥稈堆成幹草垛。後來櫻桃熟了。我和考斯迪就爬上梯子摘櫻桃,由兩個女人把摘下來的櫻桃裝進大籮筐,再由貝克爾老先生送到茨溫根貝格城裏去賣掉。再接下來就是收割黑麥了。這期間,我們始終沒忘了放牛牧豬。我們天不亮就起來幹活,天黑時才收工。我心想貝克爾太太可能覺得我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不再理會我了。在盡量不得罪她的情況下,我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到晚上,我便困得不行,看不了幾眼德文書了,吃完晚飯就回到我們住的幹草棚裏,倒頭便睡。貝克爾和考斯迪晚上一般都要去村裏泡酒館。等到考斯迪從酒館回來,我早已進入了夢鄉。幹草棚裏很熱,我睡覺時脫得精光。

“一天夜裏,我被弄醒了。開頭,我搞不清是怎麽回事。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際,隻感到一隻熱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這才發覺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將捂在我嘴上的那隻手推開,接著就有一張嘴貼在了我的嘴上,兩條胳膊把我摟緊。我感覺到那是貝克爾太太—她那豐滿的胸脯緊緊偎在我身上。‘別出聲!別出聲!’她低聲說。

“她身體緊緊抵住我,用滾燙、豐滿的嘴唇吻我,兩隻手撫摸我的全身,兩條大腿夾在我的大腿中間。”

拉裏停了下來。我吃吃地笑了幾聲。

“你是怎麽反應的呢?”

他衝我難為情地一笑,甚至臉都有點兒紅了。

“我有什麽辦法呢?旁邊的**睡著考斯迪,他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約瑟夫 的故事我一直都覺得有點兒可笑。我隻有二十三歲呀。反正我覺得不便鬧起來將她趕下床。我不願意刺傷她的感情,於是就依順了她。

“完事後,她溜下床,躡手躡腳走掉了。可以說,我輕輕舒了口氣。要知道,我都快嚇死啦。‘老天呀,真是險啊!’我對自己說。我想著貝克爾很可能吃得大醉回來,昏昏沉沉睡著了。可是,兩口子睡一張床,他一覺醒來不見了妻子,那該如何是好?另外,還有埃莉。她老說自己睡不踏實。萬一她醒著,聽見貝克爾太太下樓走出屋子,那該怎麽辦呢?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細節—貝克爾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時,我覺得有個金屬片抵在了我身上。你也知道,在幹那種事的時候,這種細節是注意不到的。我也一直沒有細想過那究竟是何物。突然,我若有所悟。當時我坐在床沿上,正愁腸百結,擔心此事會產生嚴重後果呢,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際,驚得我跳了起來。那個金屬片其實是埃莉丈夫的身份牌,她曆來都是套在手腕上的。原來,和我同眠共枕的不是貝克爾太太,而是埃莉!”

我聽了笑得肚子疼,想停也停不下來。

“你可能覺得好笑,”拉裏說,“而我並不覺得。”

“你現在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不覺得其中有幾分幽默嗎?”

拉裏嘴邊勉強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也許吧。不過,當時的處境很是尷尬。真不知事情會怎麽收場呢。我不喜歡埃莉,覺得她是個非常討人嫌的女人。”

“問題在於,你怎麽會認錯人呢?”

“當時屋子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除了叫我不要作聲,一句話也沒說。她們兩個身材都高大、壯實。我認為隻是貝克爾太太看上了我,怎麽也想不到埃莉也對我起了念頭。她一貫心裏隻有亡夫的呀。我點起一根煙,邊抽煙邊權衡自己的處境,越想越覺得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平時我老怪考斯迪睡覺太死,叫都叫不醒。下井的那段時間,我常常為了讓他按時起床,上班不遲到,非得狠勁搖他不行。而此時他睡得死,我倒要感謝他了。點亮提燈,穿好衣服,我將自己的用品塞進背包裏—東西不多,這一過程很快就完成了。然後,將背包背上肩,穿著襪子走過去,下了樓梯後才把鞋穿上,並吹熄了燈。夜晚漆黑一片,一點月光也沒有。好在我認得路,上了大道後便向村子那個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想趁著人們還未起床趕緊穿過村子。此處距離茨溫根貝格城隻有十二英裏的路程。抵達那兒時,街上剛開始有人走動。那段路程我終生難忘。路上,萬籟俱寂,隻能聽得見腳下沙沙的腳步聲,還能聽見時不時傳來農戶人家的公雞打鳴的聲音。後來,天空半明半暗,出現了魚白肚,再接下來就是曙光初露,太陽冉冉升起。隻見百鳥啁啾,那綠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樹林以及田間的小麥都沐浴在靜謐的晨光裏,像是披著金裹著銀。到了茨溫根貝格城裏,我喝了杯咖啡,吃了塊麵包,然後去郵局給美國運通公司發電報,叫他們把我的衣服和書寄到波恩去。”

“為什麽要到波恩去?”我打斷他的話問。

“我們倆沿著萊茵河畔旅行時,曾在那兒歇過腳,我當時就喜歡上了那座城市。我喜歡看陽光照在千家萬戶的屋頂上以及河麵上,喜歡那古老的窄街、別墅、花園和一排排的栗子樹,喜歡高等學府那洛可可式建築。我覺得那是個挺不錯的地方,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是很愜意的。不過,我認為到那兒去,最好先把自己收拾得像個樣。我看上去像個流浪漢,到哪戶人家找住處的時候,可能得不到對方的信任。於是,我乘坐火車去了法蘭克福,買了個皮包和幾件衣服。在波恩,我斷斷續續住了有一年的光景。”

“你下井挖過煤,在農場幹過農活,那樣的人生經曆,你有收獲嗎?”

“有。”拉裏點頭笑著說。

不過,他沒有說出究竟是什麽樣的收獲。此時的我對他已非常了解,知道他願意說,就一定會說的,如果不願意說,那他會開個玩笑將話題引開,你再怎麽問也是白搭。在此,我必須提醒讀者,這一切都是在事情發生十年之後他才告訴我的。在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麵之前,我不知他身在何方,也不知他在幹些什麽,亦不知他是生是死。要不是跟艾略特有點兒交情,從他那兒了解到一些伊莎貝爾的情況,從而回憶起拉裏,我肯定早已忘掉有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