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這以後,有十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過伊莎貝爾和拉裏。艾略特我倒是經常見,而且由於某種原因(容我以後向諸位交代)見的次數更多了。從他的嘴裏,時不時會聽到一些伊莎貝爾的情況。可是關於拉裏,他不能提供任何信息。
“根據我了解的情況,他仍住在巴黎,隻是不太可能碰上他的麵。我們的社交圈子不一樣。”後邊的一句說出來時,他的語氣裏透出一股自豪感,“他沉淪到今天這種樣子,叫人不勝傷感。論出身,他是相當不錯的。假如他聽我的話,我敢說我可以讓他有所作為。不管怎麽說,伊莎貝爾擺脫他,算是吉星高照了。”
我跟艾略特有所不同,並非隻跟一定圈子裏的人打交道。在巴黎,我有一些熟人,在艾略特看來登不了大雅之堂。我雖然時常經過巴黎,但是待的時間都不太長。我曾經問過一兩位熟人是否見過拉裏,有沒有他的消息。有幾個熟人跟拉裏是認識的,但沒有一個和他是深交,於是無人了解他的近況。我去他常吃晚飯的那家餐館打聽消息,卻發現他已經好久不去了,餐館裏的人說他可能搬走了。在附近居民常去的蒙巴納斯林蔭道上的那些咖啡館,我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在伊莎貝爾離開巴黎之後,他原打算去希臘,後來放棄不去了。對於當時的實際情況,他多年以後才親口告訴了我。不過,為了把事情盡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讀起來方便些,我還是在此處對諸位講一講吧。
他整個夏天都住在巴黎,苦讀不休,直至深秋。
“那時我覺得需要放下書本,休息休息。”他說道,“我每天看八至十個小時的書,已有兩年的時間了。於是,我就去了一座煤礦找活幹。”
“你去哪裏啦?”我失聲叫道。
他見我一臉的驚訝,不由哈哈笑了。
“我認為幹幾個月的體力活對我有好處。我有一種感覺,幹體力活能叫我理清思緒,使心情恢複平靜。”
我沒有吱聲。我真不清楚:這是他邁出這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一步的唯一原因,還是另有他因,或許與伊莎貝爾拒絕嫁給他有聯係。實際上,我也不知道他愛伊莎貝爾究竟有多深。大多數人在戀愛的時候會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認為按自己的心願做事是合情合理的。天下婚姻多悲劇,恐怕這就是症結了。這情況就像有些人將自己的事情交給一個騙子去做一樣—他們明明知道此人是騙子,卻跟他關係很好,於是就不願意相信他行騙會對朋友下手;他們堅信,他雖然對別人居心叵測,對自己決不會如此。拉裏不肯為了伊莎貝爾犧牲自己心儀的生活,其意誌相當堅定,可是失掉伊莎貝爾卻又給他帶來了痛苦,想不到竟如此難以忍受。這可能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哦,你繼續講。”我說道。
“我把書和衣服放在兩隻箱子裏,交給美國運通公司保管。然後把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一些內衣打了個包,就動身了。我的希臘語教師有個妹妹嫁給了蘭斯附近一座煤礦的經理,便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去見他。你知道蘭斯吧?”
“不知道。”
“在法國北部,離比利時邊界不遠。我下榻於車站旅館,在蘭斯隻待了一個晚上,次日就乘坐當地的火車去了煤礦。你去沒去過礦區?”
“在英國去過。”
“反正都差不多吧。那兒有煤礦,有經理的房子,還有兩層高的礦工小屋,一排一排的,千篇一律,完全是一種模樣,單調得讓你的心直朝下沉。教堂是新建的,樣子很難看。另外,街上還有幾家酒吧間。我到達礦區時,天氣陰冷,空中飄著毛毛細雨。我找到經理的辦公室,把信交給了他。經理是個矮胖子,兩頰紅紅的,看上去像是個貪嘴的人。礦上正缺工人,因為許多礦工都死在了戰場上。有不少波蘭人在此處打工,大概有兩三百人吧。經理問了我一兩個問題。他一聽我是個美國人,好像覺得來頭有些蹊蹺。不過,他的小舅子把我誇成了一朵花,他也就樂於雇用我了。他要給我一個地麵上的工作,可我說自己想下井。他說如果不習慣,在井下會吃不消的。我說自己已有心理準備。末了,他叫我給一個礦工當幫手。其實,那是童工幹的活,隻是眼下童工太少,不夠用罷了。這位經理是個挺不錯的人。他問我找到住處了沒有,我說還沒有找到。他便拿過一張紙寫了個地址,說按這個地址找去,會有一位家庭主婦給我安排睡覺的地方。那是個寡婦,丈夫是礦工,死於戰火之中,她有兩個兒子現在礦上工作。
“我拿起包袱就告辭了。找到那戶人家後,開門的是一個瘦高個的女人,頭發花白,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她五官端正,年輕時一定頗有姿色。如果不是因為少了兩顆門牙,就是現在也不一定會難看,會如此憔悴。她告訴我沒有空房間了,但一個波蘭人租下的房間裏有兩張床,我可以睡那張空床。樓上有兩個房間,他的兩個兒子住一間,她住另一間。她領我看的那個房間在樓下,可能以前是做客廳用的。我倒是想單獨住一個房間,但又覺得還是別多事的好。外邊毛毛細雨下個不停,雨勢有所加大,而我已全身濕透。我不願再到別處找房子,把自己澆成個落湯雞。所以我說挺合適的,便住了下來。他們把廚房當作客廳使用,裏邊放著兩把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院子裏有個貯煤室,也兼作浴室用。她的兩個兒子和那個波蘭人把午飯帶到上班的地方吃,她要我中午跟她一道吃飯。吃過飯,我坐在廚房裏抽煙,她則忙家務,一邊給我講述她以及她家的情況。到了下班時間,那幾個上班族便回來了。波蘭人先回,那兩個小夥子接踵而至。波蘭人穿過廚房時,房東太太告訴他,我要和他睡一個房間,而他僅僅衝我點了點頭,什麽話也沒說。隨後,他從爐子的鐵架上拎起一隻大水壺,到浴室裏洗臉去了。兩個小夥子都是高挑的身材,盡管臉上有煤汙,看上去仍一表人才。他們似乎對我很友好。當得知我是個美國人時,便把我視為怪物。他們倆一個十九歲,退伍還鄉才幾個月,另一個十八歲。
“波蘭人洗完回來,兩個小夥子就去浴室了。波蘭人的名字屬於很難叫出口的那一類,大夥兒都簡單地叫他考斯迪。他是個大塊頭,比我要高出兩三英寸,虎背熊腰,臉上蒼白、多肉,鼻子短而寬,大嘴巴。他的眼睛是藍顏色的,由於沒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麵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像描了眉一樣。由於睫毛特別黑,就把他的眼睛襯托得藍得驚人。這家夥長相醜陋,為人有點兒粗野。那兩個小夥子洗完,換了身衣服就出去了。波蘭人坐在廚房裏一邊抽煙鬥一邊看報。我口袋裏有本書,於是拿出來,也開始看起來。我留意到,他瞥過我一兩眼。過了沒多久,他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你在看什麽書?’他問。我把書遞給他,讓他自己看。那是一本《克裏夫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小版本的,可以放在口袋裏。他看看書,又看看我,一副詫異的樣子,隨後把書還給了我。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有意思嗎?’
“‘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甚至可以說是引人入勝。’
“‘我在華沙上中學時讀過此書。我覺得味同嚼蠟。’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一點波蘭口音也沒有。‘現在我除報紙和偵探小說外,什麽都不看。’
“勒克萊爾太太(這是我們房東太太的名字)一邊留意著爐子上為晚飯煮的湯,一邊坐在桌旁補襪子。她告訴考斯迪,說我是煤礦經理介紹來的,把我對她講過的一席話重複了一遍。波蘭人聽著,抽著煙鬥,用湛藍湛藍的眼睛打量著我。那雙眼嚴苛、精明。他問了我幾個問題。當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在煤礦上幹過時,他的嘴角又浮現出了嘲諷的微笑。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要有別的路可走,誰都不願當礦工的。不過,這是你的事情,你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你在巴黎住在哪裏?’
“我如實做了回答。
“‘有一個時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走一走,不過,都是在大街上逛悠。你去拉魯埃餐館吃過飯嗎?那是我最喜歡去的館子。’
“我聽了覺得有點兒奇怪,因為那家餐館的飯菜並不便宜。
“‘一點兒都不便宜。’
“他可能看明白了我的心情,因為他的嘴角又浮現出了那種嘲諷的微笑。不過,他顯然覺得沒必要做進一步的解釋。我們東一搭西一搭地扯些鹹淡話,直至兩個小夥子回來。隨後,大家在一起吃晚飯。飯畢,考斯迪問我願不願到小酒館喝一杯。小酒館設在一個非常大的房間裏,有個吧台在房間的一端,屋裏擺著幾張大理石麵桌子,每張桌子旁放幾把木椅。酒館裏配有一架自動鋼琴,有人往投幣孔裏塞了一枚硬幣,此時鋼琴正在彈奏一首舞曲。除掉我們坐的那張桌子外,隻有三張桌子旁坐有人。考斯迪問我會不會玩勃洛特紙牌 。我曾經跟我的同學學過這種遊戲,於是便說自己會玩。他建議我們賭一把,以啤酒為賭注。我同意後,他叫人把紙牌拿了來。我連著輸了兩局。這時,他提議我們賭錢。他拿的牌好,而我的運氣很糟。我們賭的是小錢,但最終我還是輸掉了好幾法郎。贏了錢,再加上啤酒助興,他心情很好,打開了話匣子。不一會兒的工夫,我就從他的談吐和行為方式看出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當他重又談到巴黎時,他就問我認不認識某某人和某某人。他說的是幾個美國女人,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貝爾住在艾略特家裏時,我曾在那兒碰見過。他好像比我跟那些人熟悉得多。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此時,天色並不算晚,但我們次日天一破曉就得起床呢。
“‘走之前,咱們再喝一杯吧。’考斯迪說。
“他一麵呷著啤酒,一麵用他那精明的小眼睛瞅著我。他那樣子使我聯想到了肥豬,一頭脾氣暴躁的肥豬。
“‘你為什麽跑到這個爛煤礦受苦?’他問我。
“‘為了體驗生活。’
“‘你是昏了頭了,小夥子。’他說。
“‘那你為什麽來呢?’
“他聳了聳他那厚實、笨拙的肩膀。
“‘我小的時候便進了少年軍事學校。我父親是沙皇麾下的一名將軍。在世界大戰中,我是一名騎兵軍官。我無法忍受皮爾蘇茨基 的統治,我們策劃殺死他,卻被人出賣了。凡是被捕的,都被他槍決了。我僥幸逃過了邊境。當時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加入法國的外籍軍團或者下井挖煤。我選擇了後一種罪惡感比較輕的出路。’
“之前,我已經告訴過考斯迪我預備在煤礦上做什麽工作,他當時沒有說什麽,這時卻見他將胳膊肘在大理石桌麵上一架,說道:‘來,試試把我的手掰下去。’
“我懂得這是一種老式的角力,於是攤開手,跟他的手握在了一起。他哈哈一笑說:‘用不了幾個星期,你的手就不會這麽柔軟了。’我使出吃奶的氣力把他的手朝下扳,可抵不住他的神力。漸漸地,他將我的手朝下壓,最終壓到了桌麵上。
“‘你真有勁。’承蒙他這麽誇獎我,‘能堅持這麽長時間的人是不多的。你聽我說,我的助手一點兒用都不頂,是個三寸丁 的法國人,手無縛雞之力。不如你明天跟我走,我跟工頭說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願意跟你去。’我說,‘你看工頭會同意嗎?’
“‘這得有見麵禮。你拿得出五十個法郎嗎?’
“他說完把手伸出來,我從錢包裏掏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遞給他。之後我們便回去睡覺。那一天真夠累的,我一躺下便睡得像死豬。”
“你是不是發現挖煤的活十分艱辛?”我問拉裏。
“起初,累得人腰酸背痛。”他咧開嘴笑了笑說,“考斯迪打通了工頭的關係,讓我當上了他的助手。那時,他在一塊旅館浴室那麽大的空間裏幹活,進去時得手腳並用爬過一條非常低的隧道。裏麵熱得像火爐,幹活時渾身脫得精光,隻穿一條褲子。考斯迪的身子又白又胖,活像一條巨無霸鼻涕蟲,看了叫人心生厭惡。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氣動挖煤機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的任務是把他切下來的煤塊裝進一個筐子,再拖著筐子爬過隧道,將其拖到隧道口。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運煤車開過來,煤塊便被裝進車鬥,然後運往電梯那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井,不知道這是否流程規範,隻覺得不太專業化,簡直是牛馬幹的活。中途,我們停下手休息—吃午飯和抽煙。一天幹下來,我的感覺並不糟糕,再洗個澡,舒服極了。我當時覺得自己的腳恐怕永遠也別想洗幹淨了—那雙腳黑得像煤炭。我的手磨出了水泡,疼得像刀割,但後來都長好了。漸漸地,挖煤的活我就幹慣了。”
“你堅持了多長時間?”
“當助手的活我隻幹了幾個星期。話說那些往電梯口運煤的車,它們是靠一輛拖拉機拖拽的。拖拉機駕駛員隻會開,不懂機械,而拖拉機的引擎經常出毛病。有一次出毛病,他修理不好,一時不知所措。我可是個呱呱叫的機修工,幫他瞧了瞧,沒過半個小時便排除了故障。工頭將此事告訴了經理,經理把我找了去,問我懂不懂汽車。結果呢,他給了我一份機修工的工作。當然,那工作單調乏味,可我幹起來得心應手。由於汽車一有故障就被排除,他們對我很是滿意。
“我離開了考斯迪,這叫他窩了一肚子的火。我們倆配合默契,已彼此適應。成天跟他一起幹活,晚飯後一起下酒館,睡覺時分享一個房間,我把他已摸得透透的。他是個古怪的人,叫你一見就會留下印象。他不跟波蘭人來往,波蘭人去的咖啡館我們就不去。他總忘不了自己是貴族,而且當過騎兵軍官,所以,他把那些波蘭人都看得糞土不如。那些波蘭人當然氣得不得了,可又奈何不了他—他壯得像頭牛,打起架來,不管用不用刀子,五六個人近不了他的身。盡管如此,我還是結識了幾個波蘭人。他們告訴我,說他在一個很棒的騎兵分隊裏當過軍官是真的,但至於說他是出於政治原因被迫離開了波蘭,那是一派胡言—他是被華沙軍官俱樂部開除了,並解除了他的軍職,理由是他打牌時抽老千,叫人抓了個正著。他們警告我不要跟他打牌,說他老躲著他們是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底細,不願跟他在一起待。
“我和他打牌老輸,但每次輸得不多,隻不過區區幾個法郎,而且他總是爭著付酒錢,所以實際上也就算不了什麽。我以為自己僅僅是手氣不好罷了,或者說自己的牌技不如他。可是,了解了內幕後,我就擦亮眼睛注意觀察,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在抽老千。可是,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看不出他是怎麽搗的鬼。啊,他可真是聰明到家了。我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老拿到最好的牌,卻苦於抓不著把柄。我像猞猁一樣緊盯著他不放,而他似狐狸一般狡猾。他可能發現我在提防著他了。一天晚上,我們玩了一會兒牌之後,他用眼睛看著我,臉上浮現出那種無情、嘲諷的微笑(他隻會這種笑法),款款說道:‘想不想讓我給你變幾個戲法看?’
“他把紙牌拿過去,讓我說一張牌,然後洗了牌,叫我隨便取一張。我取出一張看了看,發現正是我方才說的那張。他又變了兩個戲法,然後問我會不會玩撲克遊戲,我說會玩。於是他就給我發了幾張牌。我看了看,發現手裏拿的是四張A和一張老K。
“‘願不願意給你手裏的牌下一筆大賭注?’
“‘我願意把所有的錢都押上。’我回答說。
“‘那你就傻了。’他說完把手裏的牌攤在了桌子上—原來是一把同花順。這叫我一頭霧水。他見我一臉的詫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假如我不是個規矩人,我會叫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輸掉的。’
“‘現在你把我贏得也夠慘的了。’我笑著說。
“‘一點小錢,連去拉魯埃餐館打打牙祭都不夠。’
“我們每晚仍繼續打牌,而且興致很高。我得到的結論是,他抽老千與其說是為了贏錢,還不如說是為了尋樂子。他對自己能夠愚弄我而感到一種異樣的滿足。也許最叫他感到高興的是:我明明知道他在搗鬼,卻弄不清他是怎麽搗的。
“不過,這隻是他的一個方麵,而使我最感興趣的卻是他的另一方麵。我簡直無法把這兩方麵調和起來。雖則他自誇除了報紙和偵探小說,什麽都不看,但其實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很健談,語言犀利、刻薄,夾槍帶棒的,然而卻讓聽者興奮不已。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床頭掛一個十字架,每逢星期天就去做彌撒。星期六的晚上則以酒為伴。我們去的那個酒館一到星期六便顧客盈門,屋裏空氣混濁,煙霧繚繞。客人中有攜家而至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礦工,有結夥而來的喧鬧不已的年輕人;一些酒客圍在桌旁打勃洛特牌,臉上淌著汗,嘴裏大聲吆喝著,他們的賢內助則坐在他們身後觀戰。
“人群和喧鬧聲對考斯迪會產生奇特的影響,使他變得深沉。這時的他會談一些你想不到的話題,會談神秘主義。至於神秘主義,我在巴黎時僅僅讀過梅特林克 寫的一篇關於魯伊斯布魯克的文章,其他便一無所知了。而考斯迪卻大談普羅提諾 、古希臘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丹尼斯、鞋匠雅各布?貝姆 以及邁斯特?埃克納特 。聽這樣一個被自己的社會圈子驅逐出來的大塊頭遊民,一個憤世嫉俗、牢騷滿腹、窮困潦倒的人,大談什麽萬物的本質以及和上帝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些情況我聞所未聞,讓我感到迷茫,也感到激動。我就像一個躺在黑屋子裏的人,窗簾的縫隙透進一線光亮,心裏知道隻要拉開窗簾,眼前就會出現一片沐浴在燦爛曙光裏的原野。不過,在沒有喝醉酒的情況下,你再跟他扯這個話題,他會生氣的,眼睛露出惡狠狠的光。
“‘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怎麽能給你講呢?’他會板著臉說。
“可我知道他在睜著眼說瞎話。他完全清楚自己說的是什麽。他的知識麵非常淵博。他當時喝醉了酒固然不錯,但他的眼神以及那張醜臉上激昂的表情,就不能僅僅用一句喝醉了的話搪塞過去。情況並非如此簡單。他第一次跟我那般說話,其話語我一直都沒有忘掉,因為我當時都驚呆了。他竟然說這個世界並非上帝所創造,說無中不能生有,而是一種永恒的存在。這還罷了,他竟然又說惡和善一樣,都直接反映著上天的意誌。酒館裏肮髒不堪、人聲喧嘩,再加上那架自動鋼琴彈奏著舞曲,他的話在這種環境中聽上去怪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