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房門虛掩著,他們走了進去。

“約翰!”

從浴室裏傳來一陣令人不快的獨特聲音。

“出了什麽事嗎?”赫姆霍爾茲叫道。

沒有人回答。那個討厭的聲音又響了兩次。接著是一片沉默。隨後,浴室的門“哢嗒”一聲打開了,野蠻人臉色蒼白地走了出來。

“我說,”赫姆霍爾茲關切地叫道,“你好像病了,約翰!”

“你是不是吃了什麽不潔的東西?”伯納德問道。

野蠻人點了點頭。“我吃了文明。”

“什麽?”

“文明毒害了我,我被玷汙了。”隨後,他又用壓低的聲音說道,“我吃下了自己的邪惡。”

“可是,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是說,剛才你……”

“現在我已經得到淨化,”野蠻人說,“我吃了芥末,喝了溫水。”

兩人都詫異地盯著他。“你的意思是說,你是故意這麽做的?”伯納德問道。

“印第安人就是這樣淨化自己的,”他坐了下來,歎了口氣,用手按了按前額,說,“我得休息幾分鍾,我很累。”

“嗯,我並不感到驚訝。”赫姆霍爾茲沉默了半晌,說道,“我們是來和你道別的。”他換了一種口吻說道,“我們明天早上就要出發。”

“是的,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伯納德說。野蠻人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心意已決的認命表情。“對了,約翰,”他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傾,把手放在野蠻人的膝蓋上,跟著說道,“我想對昨天發生的一切說聲對不起,”他臉紅了,“我感到非常慚愧,”他繼續說道,盡管他的聲音已經有些戰栗了,“非常……”

野蠻人打斷了他的話,握住他的手,親切地拍了拍。

“赫姆霍爾茲對我太好了,”伯納德稍作停頓,又說道,“要不是有他,我早就……”

“打住,打住。”赫姆霍爾茲抗議道。

三人都沉默了。他們很悲傷,但這悲傷正是他們彼此愛著的象征,所以三個年輕人反而覺得幸福。

“我今天早上去見了元首。”野蠻人終於打破沉默說道。

“幹嗎去見他?”

“我問他,我可不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島上。”

“他怎麽說?”赫姆霍爾茲急切地問道。

野蠻人搖了搖頭。“他不讓我去。”

“為什麽不讓?”

“他說他想繼續做這個實驗。可是我要完蛋了,”野蠻人暴怒起來,接著說道,“他們要是再拿我做實驗,我可就要完蛋了。哪怕世界國的所有元首求我,我明天也要走。”

“可是你能到哪兒去呢?”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野蠻人聳了聳肩。“去哪兒都可以。我不在乎,隻要我能獨處就行。”

從吉爾福德出發,沿下行航線從威穀飛到戈達爾明,然後穿過米爾福德和維特利,飛到哈斯勒米爾,再穿過彼得斯菲爾德,飛到樸茨茅斯。上行航線大體與之平行,經過沃普萊斯登、通漢姆、普頓漢、埃爾斯特德和格雷肖特。在豬背和欣德黑德之間,這兩條航線中有些落腳點之間的距離不過六七公裏。對於馬虎大意的飛機駕駛員來說,這個距離實在太短了,尤其在他們多吞服了半克嗦麻藥片的晚上,就更是如此。兩條航線上曾經發生過意外,出了嚴重的事故,因此上行航線向西挪移了幾公裏。在格雷肖特和通漢姆之間有四座被廢棄的空中燈塔,標誌的是從樸茨茅斯到倫敦的舊航線,燈塔上空一片冷清,顯得荒涼寂靜。而在塞爾伯恩、波登和法納姆的上空,直升機在無休無止地轟鳴和咆哮。

野蠻人相中了一座古老的燈塔,作為自己的隱居地。這座燈塔聳立在普特南和埃爾斯特德之間的山頂上,整個建築是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保存得相當好。野蠻人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覺得它太舒適、太文明了,幾乎到了奢華的地步。為了獲得良心上的安寧,他對自己許諾要更嚴格地自律,要更徹底、更全麵地淨化自己。他來到隱居地後的第一個晚上,就故意不睡,而是跪在地上祈禱,一跪就是幾個小時。他一會兒像那個有罪的克勞迪烏斯[93]乞求寬恕一樣向上蒼祈禱,一會兒又用祖尼語向阿沃納維洛納祈禱,一會兒又向耶穌和雨神祈禱,一會兒又向他自己的守護神老鷹祈禱。他不時伸出雙臂,像是被釘在了十字架上,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感到雙臂越來越疼痛,最後痛得他忍不住戰栗起來。他以自願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堅韌,一直伸直雙臂,同時咬緊牙關(汗水從他臉上淌下來),反反複複地祈禱著:“哦,寬恕我吧!哦,保佑我,讓我變得純潔吧!哦,佑助我做個好人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直到他痛得快要昏死過去。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覺得自己獲得了住在燈塔的權利,盡管大部分窗戶都還裝著玻璃,盡管從平台往外眺望風景是如此綺麗。他選擇燈塔的理由,幾乎也是他去別的地方的理由。 他之所以決定住在這兒,就是因為這兒的景色太美了。從他所在的有利位置望出去,他似乎看到了一個神靈的化身。可是,他何德何能可以每天、每時、每刻都看到這綺麗的景色?他又何德何能可以和神聖的靈體生活在一起?他隻配住在肮髒的豬圈裏,或是地下的黑洞裏。由於在漫漫長夜裏,他一直痛苦地保持著那個姿勢,所以他的身體顯得有些僵硬,並且一直在隱隱作痛,可也正因如此,他內心覺得寬慰了不少。他爬上燈塔的平台,望向眼前光燦燦的白日世界、朗朗乾坤,感覺自己重新獲得了生活在這裏的權利。在北麵,他的視野被豬背長長的白堊山脊所包圍,在東麵的盡頭聳峙著七座摩天塔樓,那一帶就是吉爾福德。一看到這些大樓,野蠻人就不禁做了個鬼臉。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經和它們相安無事地和諧共處了。因為一到晚上,這些塔樓就閃爍著幾何形狀的光芒,它們通體雪亮,如同發亮的手指(除了野蠻人之外,現在全英國沒一個人懂得這種手勢的意義)莊嚴地指向無邊無際的神秘蒼穹。

將豬背和燈塔隔開的沙山之間有一個峽穀,普頓漢就在此處。這兒有一個小村莊,九層樓高,有幾座儲存草料的筒倉、一家家禽養殖場和一個小小的維生素D工廠。燈塔南麵的山坡上,石楠樹綿延叢生,盡頭是幾個池塘。

在池塘更遠處的樹林上方,矗立著一座十四層樓高的塔樓,這裏就是埃爾斯特德。在英國薄霧蒙蒙、充滿浪漫色彩的藍色天空下,欣德黑德和塞爾伯恩隱約可見。不過,吸引野蠻人來到燈塔的,並不僅僅是遠處的風景,眼前的景色同樣對他充滿**。樹林、綿亙的石楠樹和黃色的金雀花、一叢叢的蘇格蘭冷杉、白樺樹掩映下波光粼粼的池塘、睡蓮以及大片的燈心草,這些都很美,而且對於習慣了美洲幹旱沙漠的眼睛而言,這些都美得驚人。這裏還有他想要的孤獨!好些天過去了,他都沒見到過一個人影。燈塔離查令T字塔隻有十五分鍾的飛行路程。可就連馬爾佩斯部落所在的山峰也不會比薩裏郡的這塊荒原更荒涼。每天都有人離開倫敦,可他們出城隻是為了打電磁高爾夫球或黎曼曲麵網球。普頓漢沒有任何球場,最近的網球場在吉爾福德,漫山遍野的花草風景是這裏唯一吸引人的地方。既然沒有來這裏的充分理由,也就沒有人光顧此地。因此,最初搬來的幾天裏,野蠻人獨自生活,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擾。

約翰初次到倫敦時,領得了一筆費用,用於個人花銷,他把大部分錢花在了購買個人用品上。離開倫敦之前,他買了四條粘膠纖維羊毛毯子、有粗有細的繩索、釘子、膠水、一些工具、火柴(盡管他打算在適當的時候做一個用來生火的取火鑽)、鍋碗瓢盆、二十來包種子和十公斤麵粉。“不,不要合成澱粉和廢棉花做的替代麵粉,”他堅決地說,“盡管那更有營養。”可他沒能頂住店主的勸說,末了還是買了泛腺餅幹和添加了維生素的替代牛肉。現在,望著這些罐頭,他不爽地責備自己心腸軟弱。這是他討厭的文明世界的產物!他已經下定決心,哪怕挨餓,也決不吃這些東西。“這會給他們一個教訓。”他滿懷報複的念頭。這對他同樣也是一個教訓。

他數了數自己的錢,希望剩下的那一點點錢足以讓自己挨過冬天。到了明年春天,他的菜園裏就可以產出足夠的糧食,讓他能夠自力更生,不受製於外麵的世界。況且,他總能打到野味的。他看到過很多兔子出現,池塘裏還有水鳥。他立刻開始做弓箭。

燈塔附近就有白蠟樹;還有一整片林子,長滿了漂亮筆直的榛樹,可以用它們的樹枝做箭杆。他開始砍伐一棵小白蠟樹,裁出六英尺長的沒有分杈的樹幹,剝去樹皮,然後按照老米季馬所教的法子,將白色的木頭削尖,這樣他就得到了一根和他一樣高的樹枝。他把它弄成中間粗兩頭細的形狀,中間粗,就顯得結實,兩頭細,是為了用起來輕巧靈便。做這事兒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樂趣。在倫敦的那幾個星期裏,他無事可做,遊手好閑,無論他想要什麽,隻要按下開關或拉動手柄就可以了,現在,他可以做一些需要技巧和耐心的事情,這對他不啻為一種享受。

他快要把白蠟樹枝削成型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唱歌,不禁一驚。唱歌!這就好比他從外麵突然闖入,恰好逮到自己正在做壞事。他羞慚得臉紅了。畢竟,他到這裏來可不是為了唱歌和享樂,而是為了避免不潔的文明生活繼續玷汙他,這是為了淨化自己的靈魂,做個好人,這是為了積極地彌補自己的過失。他沮喪地意識到,在他沉迷於製造弓箭時,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曾經發誓會不斷地記住的事情—可憐的琳達,自己對她是那麽殘酷無情,還有那些可惡的多胞胎,在她死亡時,他們像虱子一樣蜂擁而至聚集在她的病床邊。他們的存在,不僅褻瀆了他自己的悲傷和懺悔,而且褻瀆了天神。他曾發誓要記住這一切,他曾不斷地發誓要彌補這些過失。可是現在的他,居然快樂地坐在這裏,做著弓箭,唱起了歌,真的唱了起來……

他走進燈塔內,打開那盒芥末,在火上燒開了一些水。

半個小時後,來自普頓漢的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小組的三名次等德爾塔農民,恰好開車到埃爾斯特德去,車開到山頂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廢棄的燈塔外麵,脫了上衣,用一根打了結的鞭子抽打自己。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紅色的鞭痕,鞭痕上麵滴淌著點點鮮血。卡車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和他的兩個同伴一道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這罕見的一幕。一下,兩下,三下—他們數著他抽打的次數。抽打了八下之後,年輕人停止了自我懲罰,跑到樹林邊,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吐完之後,他又跑回來,繼續拿起鞭子抽打自己。九下,十下,十一下,十二下……

“我主福特啊!”司機低聲說道。他的兩位同伴也是同樣的反應。

“我主福特啊!”他們說。

三天後,記者們成群結隊地來了,如同禿鷹圍聚在腐屍上。

用慢火將做弓體的新木頭烘幹和淬火後,弓就做好了。野蠻人忙著做起箭杆來。三十根榛樹枝條已經削好並且烘幹了,用鋒利的釘子做箭頭,箭尾端的凹槽也已經精心地刻好。一天晚上,他突襲了普頓漢的家禽養殖場,現在他獵得的羽毛足以裝備整個軍械庫。第一個記者找到他時,他正準備把羽毛裝飾在箭杆上。那位記者穿著氣墊鞋,悄無聲息地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早上好,野蠻人先生,”他說,“我是《廣播時報》的記者。”

野蠻人嚇了一跳,如被蛇咬,一下子將箭、羽毛、膠壺和刷子撒了一地。

“請原諒,”記者心懷真切的歉意說,“我無意打擾……”他摸了摸自己的帽簷,那頂帽子是鋁製大禮帽,裏麵裝上了無線電收發器,“請原諒我沒法脫帽致歉,這帽子有點兒沉。我剛才說過,我是《廣播時報》的記者……”

“你要幹什麽?”野蠻人皺起眉頭問道。記者回以一臉討好的笑容。

“唔,我們的讀者會非常感興趣……”他把頭歪向一邊,他的微笑簡直像是在賣弄**,“野蠻人先生,您隻要說幾句話就成。”接著,他做了幾個儀式般的手勢:將連在他腰上的便攜式電池的兩根電線解開,插進他那頂鋁製禮帽的兩側,隨後他碰了碰帽簷上的一根彈簧,一根天線隨即向空中伸出,他又碰了碰帽簷頂端的另一根彈簧,然後,就像玩偶從玩偶盒蹦出來一樣,一個麥克風蹦了出來,懸在他鼻子前方六英寸的地方,晃動著。那記者拉下一對接收器,套在耳朵上,跟著按下了帽子左側的開關,頓時傳出了微弱的黃蜂般的嗡嗡聲。他扭開了右邊的一個旋鈕,嗡嗡聲變成了聽診器發出的吱吱聲,隨即又變成了打嗝聲和突然響起的尖叫聲。“喂,喂,喂,”他對著麥克風說,“喂,喂,喂……”他的帽子裏麵突然響起了一陣鈴聲。“是你嗎,埃德澤爾?我是普裏莫·梅隆[94]。是的,我已經找到他了。野蠻人先生正準備拿起麥克風說幾句話。好嗎,野蠻人先生?”他抬頭看著野蠻人,臉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請告訴我們的讀者,您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是什麽讓您突然離開了倫敦?(等一下,埃德澤爾!)當然,還有,您為什麽要鞭打自己?”(野蠻人嚇了一跳。他們怎麽知道我用鞭子自抽的事?)“我們都想知道您鞭打自己的事。然後請您談談文明的問題。您知道這一類事情。‘我怎麽看待文明開化的女孩。’就說幾句,就說幾句就行了……”

野蠻人依言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他隻說了八個字,就是他對伯納德談起坎特伯雷社區首席歌唱家時說過的那八個字。“哈尼!桑司厄索采納!”野蠻人一把抓住記者的肩膀,讓他扭過身去(這個年輕人展示了自己光鮮的衣著),對著他的屁股,以一個冠軍球手具有的力量和精確度,狠命地踢了這人一腳。

八分鍾後,新鮮出爐的《廣播時報》已經在倫敦街頭發售。“《廣播時報》記者尾椎骨慘遭神秘野蠻人踢傷,”報紙的頭版頭條這樣寫道,“轟動薩裏郡。”

“甚至在倫敦也轟動一時。”記者回來後讀到這些話,心想。可是這樣的轟動一時是他付出了慘痛代價換來的。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來吃午飯。

《紐約時報》《法蘭克福四維連續體報》《福特科學箴言報》和《德爾塔鏡報》的四名記者並沒有被同行尾椎骨上的傷痕嚇倒,當天下午就來到燈塔采訪,遭到了野蠻人不斷升級的粗暴對待。

《福特科學箴言報》的那位記者站在安全的距離外,揉著屁股,高聲喊叫道:“你這個愚昧無知的傻瓜!你為什麽不吞服嗦麻?”

“滾開!”野蠻人揮舞著拳頭。

對方後退了幾步,然後又轉過身來。“你要是吞下幾克嗦麻,就不會發生這種邪惡之事了。”

“科哈卡哇伊亞迭托克呀依!”野蠻人喊叫著,語氣中帶著威脅性的嘲笑。

“痛苦是一種幻覺。”

“哦,是嗎?”野蠻人說,拿起一根粗重的榛木棍,大步流星地向前撲來。

《福特科學箴言報》的記者嚇得趕緊衝向了直升機。

在那之後,野蠻人獲得了短暫的寧靜。幾架直升機飛來過,好奇地圍著燈塔盤旋。他向最近的那架不厭其煩地騷擾自己的直升機射出一箭。箭矢貫穿了機艙底的鋁製地板。伴隨著一聲尖叫,直升機以它的超級充電器所能提供的最大加速度向空中飛去。別的直升機此後都小心翼翼地和野蠻人保持著一段距離。野蠻人不理會它們發出的令人厭煩的嗡嗡聲(他在想象中將自己當成了瑪塔斯基女孩的一位追求者,在嗡嗡響的蟲子包圍下不動聲色),在未來的菜園裏挖土。過了一會兒,那些像害蟲一樣嗡嗡響的直升機顯然厭倦了,便飛走了。一連幾個小時,他頭頂上的天空都是空空****的,除了雲雀在叫,再聽不到什麽別的聲音。

天氣熱得透不過氣,空中響起了雷聲。他挖了一上午的地,現在正躺在地上休息。他突然想到了列寧娜,她**身體,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嘴裏說著“甜心!”和“抱我!”她隻穿著鞋襪,噴了香水。這人盡可夫的娼婦!可是,唉,唉,她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堅挺起來,她的嘴唇張開了!我的嘴唇和眼睛裏有永生的歡樂。列寧娜……不,不,不,不!他一躍而起,光著上身跑出了屋子。在荒地的邊緣,有一叢灰白的杜鬆樹。他撲向它們,他擁抱的不是欲望中那具光溜溜的肉體,而是一把把綠色的尖刺。千萬根尖刺直紮向他。他竭力回想起可憐的琳達,她氣喘籲籲,啞口無言,雙手緊握,眼裏流露出說不出的恐懼。他發誓要記住可憐的琳達。可縈繞在他心頭的卻依然是列寧娜,他曾經答應過要忘掉的列寧娜。即使被杜鬆的尖刺紮痛,他那因痛苦而萎縮的肉體想著的還是她,那是不可逃避的真實。“甜心,甜心……既然你也想要我,為什麽不……”

鞭子掛在門邊的釘子上,隨時準備對付那些不請自來的記者。野蠻人發瘋似的跑回屋子,抓起鞭子,掄了起來。打了結的繩索又開始咬齧他的肉體。

“娼婦!娼婦!”他每抽一鞭,就大喊一聲,好像他抽的是列寧娜(他多麽瘋狂地希望抽的是列寧娜,可他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抽的是白花花、暖烘烘、香噴噴、聲名狼藉的列寧娜的肉體。“娼婦!”然後,他絕望地說,“哦,琳達,原諒我。上帝,原諒我,我是壞人。我是邪惡之徒。我……不,不,你這個娼婦,你這個娼婦!”

感官電影公司最專業的大牌攝影師達爾文·波拿巴[95]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在三百米開外的樹林裏精心搭建了一個掩體。他在一棵人造橡樹的樹洞裏坐了三天,在石楠叢裏埋伏了三晚,把麥克風藏在金雀花叢裏,把電線埋在柔軟的灰色沙子裏。他艱苦備嚐地守候了七十二個小時。他的耐心和技能得到了回報。現在,這個偉大的時刻終於來臨了—這是他自拍攝了那部著名的立體感官電影《大猩猩的婚禮》後迎來的偉大時刻,達爾文·波拿巴一邊擺弄著攝影機,一邊尋思著。“太精彩了,”當野蠻人開始那鞭打自己的驚人表演時,他自言自語道,“太精彩了!”他把可伸縮攝影機小心翼翼地對準—緊緊跟著移動的目標。他用更高的解析力,對那張瘋狂扭曲的臉拍了一個大特寫(絕妙!),然後用慢鏡頭拍了半分鍾(他確認這將營造出一種精妙的喜劇效果)。與此同時,他聽著已經錄進電影聲軌的鞭打聲、呻吟聲和胡言亂語,試著將聲音調大了來聽(是的,這樣效果明顯好多了)。在短暫的寧靜中,他聽到了雲雀的尖叫聲,感到很開心。他真希望野蠻人能轉過身去,這樣他就可以給對方背上的血痕拍一個漂亮的大特寫,就在下一瞬間(他的運氣真是太好了!),那個家夥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裏話似的,竟然真的轉過身去,於是他拍下了一個完美的特寫。

“哇,太棒了!”拍完這一切,他自言自語道,“精彩至極!”他擦了擦臉。在製片廠添上感官效果後,這將會是一部精彩的電影。達爾文·波拿巴認為,這幾乎會和《抹香鯨的愛情生活》一樣好—我主福特啊,那可是會轟動一時的呀!

十二天之後,《薩裏郡的野蠻人》上映了,在西歐的任意一家一流的感官電影院,人們都可以看到、聽到和感受到這部電影。

達爾文·波拿巴這部電影的影響是立竿見影和轟動一時的。在電影上映後的第二天下午,約翰的孤獨田園生活突然就被頭頂上的一大群直升機的到來打破了。

他在菜園裏挖土,也是在自己的心裏挖土,他一邊挖,一邊費力地思考著一些問題。死亡—他用鏟子鏟了又鏟,鏟了又鏟。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96]這時頭上轟隆隆響起了雷聲,仿佛是對他的所思所想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回答。他又鏟起了一鏟土。琳達為什麽會死?為什麽讓她慢慢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他打了一個寒戰。它是一塊可親吻的臭肉。[97]他把腳放在鏟子上,使勁往堅硬的地麵上踩。天神掌握著我們的命運,正像頑童捉到飛蟲一樣,為了戲弄的緣故而把我們殺害。[98]雷聲又響起了,好像是為了證實這些話是正確的—在某種程度上比真理本身還要正確。而那個葛羅斯特卻稱天使為永遠仁慈的天神。而且,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可是死是永恒的寧靜,你卻對它心驚膽裂。[99]死了;睡著了;睡著了也許還會做夢。[100]他的鏟子碰到了一塊石頭,他彎下腰把石頭撿起來。在死亡的長眠中,會夢到什麽呢……

頭頂上的嗡嗡聲變成了轟鳴聲。突然間,他置身於陰影之下,有什麽東西擋在了他和太陽之間!他吃驚地仰起頭來,停止了挖土,停止了思考。他抬頭仰望,眼前的景象讓他頭暈目眩,困惑不解,他的思緒仍然遊**在另一個比真理更真實的世界裏,仍然在思考著死亡和神的無所不在。他抬頭一看,隻見一架架直升機正盤旋在他的頭頂。這些直升機如蝗蟲一般飛了過來,懸在天空中,然後在他周圍的石楠叢中降落。從這些碩大無朋的蝗蟲肚腹裏走出一群人,男人穿著白色粘膠纖維法蘭絨服裝,女人(因為天氣很熱)穿著人造絲料子睡衣或是平絨短褲和無袖低胸背心—每架飛機裏走出兩個人。幾分鍾後,就走出了十幾個人,他們圍著燈塔站成一個大圈,瞪起眼睛望著,大笑著,按下攝影機,朝他扔花生、一袋袋性激素口香糖和泛腺奶油餅幹,好像朝猴子扔食物。人群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因為現在越過豬背的直升機川流不息。隨後,十幾個人就變成了幾十個人,幾十個人變成了幾百個人,這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

野蠻人已經退到隱蔽的地方去了,現在他就像被圍獵的野獸,背對著燈塔的牆壁,看著眼前的一張張臉,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像一個完全失去了理智的人。

就在這種麻木狀態下,他被一包口香糖準確地擊中臉頰,這讓他一下子從茫然失措中回到了現實。一陣令人震驚的疼痛,讓他完全清醒了。他憤怒極了。

“都給我滾!”他大喊道。

這隻大猩猩說話了。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哄笑聲和掌聲。“幹得好,野蠻人!萬歲!萬歲!”透過這些七嘴八舌的話語,他聽到了“鞭子,鞭子,鞭子!”

一聽到這些話,他馬上從門後的釘子上抓起一捆打了結的繩索,對著折磨他的人揮舞起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頗有諷刺意味的喝彩聲。

他氣憤地向他們走去。一個女人嚇得大叫起來。那個圓圈在他走近的時候解體了,可很快又連上了,人們站穩了。他們意識到自己人多勢眾,這給了這些觀光者一種勇氣,這是野蠻人沒有預料到的。他吃了一驚,停了步子,環顧了一下四周。

“你們為什麽就不能讓我一個人清靜?”他憤怒地叫道,語氣中帶有幾分哀怨。

“吃些鎂鹽杏仁吧!”離他最近的那個人說,要是野蠻人再往前動手打人,他會是第一個被揍的。他遞給野蠻人一包東西。“你知道的,它們很好吃,”他說,臉上帶著不安和討好的笑容,“鎂鹽可以讓你保持年輕。”

野蠻人沒有理會他遞過來的東西。“你們想要我幹什麽?”他問,望向一張張咧嘴笑著的臉,“你們想要我幹什麽?”

“鞭子。”上百個聲音雜亂無章地答道,“展示一下鞭笞功吧。我們想要看你的鞭笞功。”

接著,隊伍後麵的人異口同聲,齊齊地以緩慢而沉重的節奏喊著:“我們—要看—鞭笞功。我們—要看—鞭笞功。”

其他人立刻也跟著喊起來。這句話就像鸚鵡學舌一樣,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聲音越來越響,叫到第七八遍時,他們什麽多餘的話也不說,隻說這一句:“我們—要看—鞭笞功。”

他們都鼓噪起來,仿佛陶醉在嘈雜的聲音、一致的意見和有節奏的贖罪感中,似乎可以這樣連續叫上好幾個小時—幾乎可以無休無止地持續下去。但是在鼓噪到第二十五遍左右時,這叫聲意外地被打斷了。又有一架直升機從豬背那邊飛來,懸停在人群上方,然後降落在離野蠻人幾碼遠的地方,停在了觀光者和燈塔之間的空地上。螺旋槳的轟鳴聲暫時淹沒了人們的喊叫聲。接著,直升機落地,引擎關掉了之後,圍觀的人們又用同樣持續的、單調的聲音鼓噪著:“我們—要看—鞭笞功。我們—要看—鞭笞功。”

直升機的機艙門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來的,首先是一個麵色紅潤而白皙的年輕人,之後是一位年輕女子,她身穿綠色天鵝絨短褲和白色襯衫,戴著騎師帽。

野蠻人看見那年輕女子,不禁嚇了一跳,身體往後退縮,臉色一下蒼白起來。

那年輕女子站在那裏,朝他微笑—一種遲疑的、懇求的、幾乎是低聲下氣的微笑。時間一秒秒地過去,她的嘴唇在翕動,她在說著些什麽。可是她的聲音被人群中反反複複的鼓噪聲淹沒了。

“我們—要看—鞭笞功!我們—要看—鞭笞功!”

年輕女子把雙手貼著身體的左邊,在她那桃子一般明亮、玩偶一般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怪而不協調的神情,既充滿渴望,又滿是痛苦。她的藍眼睛似乎變得更大更亮了。突然,兩顆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她又低聲說了些什麽。隨後,她走上前去,飛快地、激動地向野蠻人伸出雙臂。

“我們—要看—鞭笞功!我們—要看……”

突然之間,他們的渴望得到了滿足。

“娼婦!”野蠻人像瘋子一樣向列寧娜撲過來,“臭鼬!”他像個瘋子一樣,用細繩編成的鞭子抽打她。

她嚇壞了,轉身就逃,腳下卻絆了一跤,摔倒在石楠叢中。“亨利,亨利!”她大喊道。可是她那位麵色紅潤的同伴卻躲到直升機後麵,避開了眼前的危險。

隨著一陣欣喜興奮的呼喊,那個組成圓圈的隊伍斷開了。人們紛紛朝那個吸引大家注意力的年輕女子圍了過去。痛苦是一種讓人心醉神迷的恐怖。

“煎吧,都給我在**裏煎枯了吧![101]”野蠻人發狂般地又抽了一鞭。

他們貪婪地圍攏過來,像豬玀圍著拱著食槽一樣推推搡搡。

“哼!肉欲之歡!”野蠻人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一次鞭子落到了他自己的肩膀上。“消滅肉欲,消滅肉欲!”

這痛苦和恐懼的景象吸引了人們,他們被內心深處那種合作的習慣所驅使,被那種對團結一致和贖罪的渴望所驅使,這種渴望是在給他們進行條件反射設定時調設好的,現在則已經根深蒂固地植入了他們的內心。他們開始模仿他的瘋狂動作,當野蠻人鞭笞他自己叛逆的肉體時,或者鞭笞倒在他腳下的石楠叢中翻滾著的肮髒的豐滿肉體—列寧娜時,他們也彼此攻擊起來。

“消滅肉欲,消滅肉欲,消滅肉欲……”野蠻人繼續喊叫。

忽然,有人唱起了“縱情狂歡吧”,一會兒,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唱了一會兒,又跳起了舞。縱情狂歡吧,他們唱著,一圈又一圈地跳著,用六八拍的調子拍打著另一個人的身體。縱情狂歡吧……

最後一架直升機起飛時,時間已過午夜。那個野蠻人已被嗦麻弄得昏迷不醒,又被長時間的瘋狂縱欲弄得精疲力竭,躺在石楠叢中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他躺了一會兒,像貓頭鷹一樣茫然地對著陽光眨著眼睛。突然,他什麽都想起來了。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他用手捂住了眼睛。

那天晚上,嗡嗡飛過豬背的一架架直升機構成了綿延十公裏的一片烏雲。第二天,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昨晚贖罪狂歡的事。

“野蠻人!”當第一批到達的人從飛機上走下來時,他們叫道,“野蠻人先生!”

沒有人回答。

燈塔的門半掩著。他們推開門,走進百葉窗緊閉的屋子,屋內一片黑暗。透過房間另一端的拱門,他們可以看到通往樓上的樓梯,在拱頂的下方,懸掛著兩條腿。

“野蠻人先生!”

緩慢地,非常緩慢地,那兩條腿像兩根指南針的指針,不緊不慢地轉向右邊:向北、東北、東、東南、南、西南轉去。隨後,停了下來,幾秒鍾後,又不慌不忙地向左邊轉去:向西南、南、東南、東……

[93]  克勞迪烏斯:莎士比亞悲劇《哈姆萊特》中的主要反派。他用毒藥殺死兄長,篡奪丹麥的王位,然後娶了已故國王的遺孀。

[94] 普裏莫·梅隆:“米戈爾·普裏莫·德裏維拉”與“安德魯·梅隆”這兩個名字的結合。前者是西班牙獨裁者,他的口號是“國家、宗教、君主政體”。後者是美國銀行家、實業家、慈善家,美國共和黨成員,曾任美國財政部部長和美國駐英國大使。

[95]  達爾文·波拿巴:進化論提出者查爾斯·達爾文與具有卓越軍事天賦的獨裁者拿破侖·波拿巴兩個人名字的結合。

[96]  此句出自莎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二場麥克白的台詞。

[97]  此句出自莎劇《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哈姆萊特的台詞。

[98]  此句出自莎劇《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葛羅斯特的台詞。

[99]  此句出自莎劇《一報還一報》第三幕第一場公爵的台詞。

[100]  此句出自莎劇《哈姆萊特》第三幕第一場哈姆萊特的台詞。

[101]  此句出自莎劇《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第五幕第二場忒耳西忒斯的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