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1 葵花鸚鵡

艾米麗坐在後門邊,在廚房的桌子上攤開速寫本。她正等待著發生點兒什麽。

太陽在夏日的晴空中升起,草坪上的陰影緩緩消失了,隔壁教堂裏的敲鍾人正在準備他們每周的功課。一個八月裏的周一早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艾米麗覺得這一天有一個空白,她努力地想著該如何填補。

她的思緒阻塞了,等待著靈感的出現,但喝了第二杯茶,又吃了一片檸檬蛋糕,她的注意力也沒能重新回到手頭的工作上。水池邊放著幾隻顏料瓶,等著艾米麗為早餐時畫的葵花鸚鵡添上顏色。

現在的問題在於:出版商和她簡單交代過,得把這隻鳥畫得栩栩如生,不要有古怪的念頭或是魔法的元素,可每當艾米麗看到它(頂著這樣一個驕傲的頭冠,這隻鸚鵡絕對是雄性),便一心想給它的羽毛畫上彩虹似的斑斕色彩。她的思維天馬行空,不斷地偏離正常軌道。她想象著葵花鸚鵡像變色龍那樣,一旦想要躲避人或事物,就能變色。

她的腦海裏也浮現出另一幅畫麵:一個小女孩坐在輪椅上,肩上停著一隻葵花鸚鵡。她對它說著悄悄話,輕柔地撫摸它的胸膛,看著彩色的漣漪從它的身體流淌到她的皮膚上。無論艾米麗的繪畫任務是什麽,她似乎總能回想起奧菲莉亞—那個多年前她祖母創造的標誌性人物。

“葵花鸚鵡。”艾米麗一麵在鸚鵡棲息的樹枝下寫著它的拉丁文名字,一麵把它念出來。她的語速很慢,感受著其中的每一個音節,她意識到這是自己幾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她答應畫這些插畫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分散注意力,讓自己忘卻孤身一人的事實。她曾天真地以為:當她無事可做、無處可去的時候,一個新的任務就足以填滿一天的時間。

收音機裏的音樂變了,單簧管如天鵝絨般的聲音正演奏著《彼得與狼》。艾米麗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男孩在雪地奔跑的畫麵,他很想回家,媽媽正在家裏等他,桌子上有準備好的火雞,樹下堆放著禮物。

“對不起,”她心想,一麵看著葵花鸚鵡,一麵關掉了收音機,然後合上了速寫本,將顏料瓶收拾幹淨,“看來你注定要平凡無奇了。”

這些年來,艾米麗創作出並不平凡的插畫。為了讓祖母筆下那些美妙的故事生動起來,她的圖畫充滿了想象力。但是,自從祖母去世之後,艾米麗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專注於新事物了。

她朝廚房外的一個房間望去,那是祖母的書房。書房裏的一麵牆被書架占滿,架子上擺著幾十本祖母的紅色筆記本,裏麵記下了每一本書中關於奧菲莉亞及其寵物鴨的想法。一共十本書,不多也不少。但現在,全世界都認為還有另一本書存在,可艾米麗知道,祖母並沒有時間完成另一本書。

“她怎麽能這樣呢?”艾米麗心想。醫生說過還有時間,還有時間來完成她的作品,還有時間尋找其他可行的治療方法。

還有時間與病魔鬥爭。

祖母是世上唯一理解她的人。她和艾米麗一樣,在多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失去了親人,也經曆了艾米麗康複時期的痛苦。這些年來,艾米麗遭受到孩子們殘忍的奚落,而那些孩子們本該成為她的朋友,在那段時間裏,祖母是唯一陪在她身邊的人。

祖母答應過會愛艾米麗,會一直照顧她;但現在,她的祖母,著名的卡特裏奧娜·羅賓遜,再也無法保護任何人了。

外麵的花園小徑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停下後,一摞信件從信箱裏滾了出來,落在門墊上。這無疑又是來自陌生人的安慰和吊唁。悲痛的書迷們寫來便箋—詳盡地講述著她的祖母是多麽不可思議,多麽富有才華。每一張便箋都寫滿了他們自己的故事,訴說著她的書如何激發了他們最初的想象力。

艾米麗來到走廊,彎腰拾起那些郵件,開始將它們按類分成一摞摞的信件、垃圾、商品目錄冊和賬單。這時,刺耳的電話鈴打破了平靜,答錄機“哢嗒”一聲打開了錄音。

“艾米麗,親愛的,我是夏莉。”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倫敦傳到了諾福克。艾米麗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的人正坐在一間位於摩天大樓22層的辦公室裏,室內寬敞明亮,可以俯瞰泰晤士河。“聽著,我很抱歉總是問你同樣的問題,但董事會給我施壓,要我對這該死的手稿發表一篇新聞。”艾米麗長歎一聲,閉上眼睛,等待著她預感即將到來的東西。

“你在聽嗎?我知道你不想談這個,但你總有一天得回答關於卡特裏奧娜和她生活的所有問題。你不必當麵回答,但書迷們應該知道……”

艾米麗拔掉了插座上的插頭,將它扔在了地上,插頭“砰”的一聲輕輕落在地毯上,房間陷入了一片寂靜。她低頭看著緊握在手中的信,來到客廳的壁爐前,將它們全都扔進了爐排。接著,她回到走廊,將前門邊的一隻大紙箱搬回壁爐邊。她打開紙箱的蓋子,裏麵有數百封書迷的來信,其中大多數都沒有拆封。

“我不需要你們的憐憫。”艾米麗邊想邊把它們拿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分成四份,堆放在火爐邊。

艾米麗從未想過逃離,事實上,她盡可能地待在安全區—濱海韋爾斯,一個位於諾福克海岸的幸福小鎮,那裏的生活緩慢得恰到好處,廣闊的世界也大體與她無關。直到祖母接受了那次采訪,告訴世人可能還有另一份手稿等著人們發現。訪談發表後,人們瘋狂地打電話、發郵件,還有陌生人出現在家門口,用手機對著艾米麗問她是不是真的。祖母在世時,艾米麗一直躲避著這種混亂。但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她都不知道答案,因為她從未問過祖母那個未完成的故事。她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從沒問過祖母什麽重要的事情,而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在那些筆記本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小方畫,上麵畫著一對青色的鳥。這幅畫的風格與房子裏其他的畫作迥然不同,但艾米麗從未問過這幅畫是從哪兒來的,也沒問過它為什麽掛在祖母經常工作的地方旁邊。這隻是一個例子,表明艾米麗如何以某種孩子氣的傲慢想當然地認為成年人在為人父母之前沒有真正的過去。而現在最重要的是,她想要同祖母交談,去發掘從前發生的一切。

艾米麗來到壁爐台前,看著台子上的每一張照片。她希望自己能回到過去,這樣至少能為自己滿腹的疑問找一個答案。

多年來,艾米麗一直任由別人決定她的人生,先是一位醫生,然後是她的祖母。每當需要幫助時,艾米麗總是求助於卡特裏奧娜,仰賴她決定一切,讓她對自己生活的方方麵麵負責。直到卡特裏奧娜決定放棄下一步治療,艾米麗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變得那麽孤獨,那麽依賴祖母。

艾米麗看著分出來的那堆信件,想著如果把它們點著了會怎樣。她想象著它們飛舞著穿過煙囪飛向天空,它們或許會混合在一起創造出新的東西,又或許會被一隻飛過的葵花鸚鵡銜著飛越海洋,傳遞到一位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著名作家的男孩手中。

“我該怎麽辦?”艾米麗歎了口氣,跪倒在地。她看著祖母的書桌,書桌上麵放著一台古老的打字機,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人動過了。除了一架子的書,她二十八歲的生活裏就沒什麽值得稱道的了。失去了已故的偉大的卡特裏奧娜·羅賓遜,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