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天晚上爬上床後,艾斯琳向吉吉講了他們去森林為麥奇劈手杖的經過。

“你見到普卡了嗎?”吉吉說。

“沒有,連個影子都沒見到。可我很擔心珍妮。”

“怎麽了?”吉吉問道。

“她徹底失去了自我,整個行程都黏在我身上,好像霜打了的茄子,感覺人生都被毀了。我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呢。”

“她會挺過去的,”吉吉說,“不過是受了些驚嚇而已。你是沒見到普卡徒手拔樹的陣仗,太嚇人了。”

“或許是這樣吧,”艾斯琳說,“可她肯定會覺得沒有安全感,畢竟知道了我們不是生身父母。”

“那我們能做些什麽呢?”吉吉問道,“要不做些和現在不一樣的?”

“我也沒什麽想法,”艾斯琳一籌莫展,“可我很希望能做些什麽。”

她轉過身,不一會兒就輕輕地打起了鼾。雖然很困,吉吉卻一夜無眠。他醒著,躺在那裏盯著漆黑的房間,聆聽著窗外雌狐和貓頭鷹的夜啼,一遍遍盤算著第二天早晨的計劃。他知道會很危險,也很膽戰心驚,可就是無法打消這個念頭。

清晨第一縷陽光出現時,吉吉輕輕起床下了樓。他並不餓,但為了找個借口推遲出發,就坐在廚房桌子旁吃起了早餐,茶配吐司。他正要起身,一貫早起的珍妮下來了,她並不打算出去瞎逛,對吉吉去哪兒也不感興趣,後者也沒邀請她一起。

吉吉在前一晚就把所有特意挑出來的木頭塞進了最大的旅行包中。他非常擔心背包會吃不住這重量而報廢,可又不想放棄任何一片木料。因為如果他的計劃能成,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要把能帶的都拿上。

行走在田地上,背包帶勒進了吉吉的肩膀,背板和楔子尖利的棱角一下下地戳著他的後背。往前邁的每一步,都籠罩著不適和焦慮,但與早晨清爽的空氣相比,這都不算什麽。天空中還有振翅飛翔,自由歌唱的鳥兒,他感覺渾身能量滿滿。

吉吉掃視麵前的山坡,搜尋著自己的目標,唯恐差一點就錯過了。他想會不會今天一整天普卡都不會現身。所幸運氣還不錯,最終在高高的山頂,偏向右側的地方看到了一個蟄伏在岩石上的白點。

吉吉停下腳步,調整調整背包裏的木料,準備開始漫長而又折磨人的攀爬。他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就朝著普卡的方向揮動手臂,一次,兩次,三次,次次都用胳膊掄出最大的弧線。一開始,對方沒什麽反應,片刻後,普卡朝著他跑下山來。

吉吉緊張異常,心髒都要驟停了。自己真打算這麽做嗎?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可他又不想放棄初衷。脈搏開始狂跳,心髒也要飛出嗓子眼兒了,他向前挪動著雙腳,他就要開始做這世間從未有過的頂尖小提琴了。

沒人知道為什麽大師安東尼奧·斯特拉迪瓦裏製作的樂器就那麽搶手,緊俏。就算足以亂真的仿品也無法與真身相媲美,即使各個角度一模一樣,毫厘不差。吉吉彈奏的那把就是斯特拉迪瓦裏的神來之筆,真可謂深藏不露。它是大師贈給安古斯·奧格的禮物,然後在一次拜會吉吉祖母時,留在了利迪家,於是這把琴就這麽世代傳承了下來。

安古斯從未想把它要回來,也是他告訴吉吉,那把琴的背板是斯特拉迪瓦裏用鳴楓製成的。它們曾長在時間膜人類世界的一側,但中世紀時,全部被砍伐完了。不知怎麽,大師在奇那昂格發現了這種樹,並且能定期拿到木材。隻有吉吉知道這個秘密,他很善於利用自己所知的情報。

吉吉穿過最高處農場的牆,沿對角線朝著普卡爬山而上,可中間的峭壁和溝坎擋了視線,他現在看不到普卡了。也有可能他們不在一條直線上,但吉吉覺得這不可能。因為毫無疑問,普卡是有看到他的。

吉吉在榛樹林旁止步,心髒怦怦跳個不停,既因為爬山,也因為陡然增加的恐懼感。吉吉實在想不透,到底是什麽樣的癲狂讓他走到這一步。安古斯當時是怎麽形容普卡一族的來著?“罪大惡極的魔鬼。”就是這麽說的。可安古斯這個人也不能全信,況且他和普卡之間明顯有著很深的敵對情緒。在奇那昂格時,他們就曾互相攻訐挑刺。在這個世界裏,普卡還是相當和善的,雖然他把自己和珍妮都嚇得不輕。可再一想,他有太多機會去為惡了,尤其是傷害珍妮,但他沒有這樣做。

即便這樣,吉吉邁入森林綠色的陰影中,也還是耗盡了所有勇氣。走了幾步後,他停下來適應森林裏的光線強度,另外也希望狂跳的心能平複下來。鎮定地呼吸了幾下,吉吉壯著膽向森林深處走去。

沒走多遠,就碰到坐在滿是青苔的岩石上“守株待兔”的普卡。它伸長身體靠在一棵梣樹銀色的樹幹上。

“你好啊,吉吉。”它說。

吉吉選了塊較遠的岩石坐下,把肩上沉重的背包卸下,落在地上嗵的一聲。

“你好,”吉吉盡量用愉悅的口吻答道,“多美好的早晨呀!”

“確實是,可每天早晨不都是這般風和日麗嗎,吉吉?整個世界不也是一幅欣欣向榮的景象嗎?”普卡伸伸懶腰,把兩條腿交叉起來。這讓吉吉注意到它的手同樣長著指頭和大拇指,兩隻腳上卻依然有分趾蹄。“可你這麽早來,有何貴幹?”

吉吉本打算再多**一下腳邊的小草,打發時光,可普卡這麽問,他也就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了。

“我是來找你的。”

“哇,太有意思了,”普卡說,“怎麽這幾天你們都紮堆兒跑來找我,莫名其妙的。所以,你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吉吉說,“我想向你請教一些事情。你有次告訴我你可以在各個世界間自由穿梭。我想知道,這是否意味著,除了這個世界和奇那昂格,是否還有其他的世界。”

“確實有。”普卡說,“多到你數不過來。你有特定想打聽的世界嗎?”

吉吉點點頭。“奇那昂格是沒有時間的,而這裏的時間是以一定的速度走的。那麽,你有沒有哪個世界的時間比這裏走得要快?”

普卡聽後哈哈大笑。“從你坐在石頭上起到現在,”它說,“整個世界都又重生,存續,死亡了一次。這個速度可以嗎?”

“天哪!”吉吉驚歎道,“這有點太快了。”

“可你為什麽想找這麽一個世界?”普卡問道,“是厭倦了現在的生活?還是想快快把自己的後半生走完?”

“不,不是的。”吉吉說,“不是我想去那裏。我隻是想放些東西過去。”說著,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塊刨切的琴板,“瞧,這是用你給我的那棵鳴楓鋸的,漂亮吧。但它太新了,還不到做小提琴的程度,要放置八到十年才行。”

“我明白了。”普卡說,“所以這個世界現在奇缺小提琴,是嗎?”

“不是的,”吉吉說,“已經有足夠的小提琴了,但這幾把會更好。”

“那是你對現在用的小提琴不滿意?”

“也不是。”吉吉說,“我已經有一把稱心如意的琴了。這些新琴,我可以賣的嘛。”

“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普卡在與一種強烈的情感掐架,吉吉的神經也緊張了起來,好在普卡最終一笑了事,“那你到時候小提琴匠人的名號也能享譽全球了。”

“我認為這和鳴楓的大小有關,”吉吉說。

“我懂。”普卡說,“為了這個,你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

吉吉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普卡大笑嘲諷道:“你的貪念倒是不難的,吉吉。可你覺得我會讓你美夢成真嗎?像聖人一樣成全你?”

“不會。”吉吉隻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誰讓他剛才是那樣妄想的。

“也不是,”普卡說,“我並不想讓你賤賣自己的靈魂,可要是幫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給我些甜頭嚐嚐?”

“比如呢?”吉吉聽到這話,瞬間對這個計劃失去了興趣。

“你覺得怎樣你才不會吃虧呢?”普卡問道,“割一塊你身上的肉?讓你流幾品脫血?還是你左手的手指?你自己選?”

吉吉把木板塞回了背包:“這個計劃不怎麽樣,我反悔了。”

“這就是你們人類的嘴臉。”普卡諷刺道,“你們奢望得到一切,迫切地想拿到手,可又不想付出一丁點兒。你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地球上的樹都砍光,把地都淹了,還把水泥塗在它的肌膚上。”

吉吉聽得脊梁骨發涼。他深知地球的現狀,所以一家人都過著比其他人要簡樸的生活。但是對於自己過去乘了太多次飛機,他也滿懷愧疚。“其實很多人都有考慮過這些問題,”他說,“他們和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不一樣。”

普卡努力克製著自己。“或許我的話太重了,”它說,“畢竟你也隻是想做幾把小提琴而已。也無傷大雅的,是吧,何況這也算不上是重工業。”

吉吉點點頭以示同意。“要是能如此,我就可以待在家種田,不必滿天飛著去開音樂會了,這樣還能為保護環境做點貢獻。”

“那我們商量一下好了。”普卡說,“坦白說,我也有事情想拜托你。別擔心,當然不會讓你少胳膊少腿的。你還記得,給你拔來鳴楓的那天嗎?我可能把那個仙族小朋友嚇到了。自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好不容易才交了這麽一個朋友,我十分想念她,就快肝腸寸斷了。要是我幫你做事,你能答應把她帶來見我,讓她恢複對我的信任嗎?”

吉吉思前想後,沒有找到任何拒絕的理由。珍妮以前總是與普卡一同出沒,在山林野地間遊**,而且也沒見受到什麽傷害。但問題是,這個約定從什麽時候開始。

“就這麽定了,”吉吉說,“但有一個條件。你絕對不能讓她逃課。”

“學校?”普卡反問道,“這對一個仙族孩子有什麽用?”

“我也認為沒用,”吉吉說,“但她要是不去,就會給我和妻子帶來麻煩。你知道的,正常的人類,他們不會懂什麽普卡,什麽仙族一類東西的。”

“這個嘛。”普卡說。

“放學後都可以出來,”吉吉說,“但她不能動不動就翹課。”

“你的條件有點過頭啊。”普卡說。

“是稍微有點……”吉吉說,“要不每周給她一天假,讓她隨心所欲。這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成交,”普卡立刻應了下來,“你可要記得這碼事。”

吉吉心滿意足地開始從背包裏取出木料。普卡伸出一隻如來佛般,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巨手,示意他把木板、楔子、琴頸木都放在手掌中。吉吉興奮得都沒覺察出這隻手有什麽異常。都放好後,普卡把毛茸茸的手指合攏,直直坐著,聚精會神。突然間,它以風馳電掣的速度與威力,振臂一舉,在空中一層看不見的膜上砸出一個洞。瞬間,普卡的拳頭周圍,傾瀉下無數耀眼的熒熒綠光,旋即又消散不見。他把手部到腕部都放在了洞的那一側。

“你想讓這些木材風幹幾年?”普卡問道。

“要不十年?”吉吉說,“十二年最好。”

普卡點點頭,盤算著放多久才合適。片刻之後,在一陣燧石綠光碎片中,他把手收了回來。手上灰塵滿滿,汙跡斑斑,淺紅色的渣滓層層黏著其上。普卡把木料放在吉吉腳邊,吉吉拿起最上麵的一片,檢查著它的成色。時間剛好,硬度和濕度完美,可以直接拿來用了。

普卡已經把手恢複先前大小,用另一隻手給它撣灰。

“這些木料真的是太完美了,”吉吉讚不絕口,“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普卡邊說邊用旁邊岩石上的苔蘚蹭那隻髒手,“記住你的承諾,可別忘了。”

“不會的。”吉吉說著把木材裝回背包,“今天之內我就帶珍妮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