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學的喧鬧漸漸歸於平靜,那些快要將伊麗莎淹沒的潮水終於退去了,她感到虛弱無力,像是被海草捆了起來。她第一次見麵時最喜歡的一些同學,似乎也隨著潮水的退去消失了。約瑟夫·凱消失了,他是個染白了頭發的音樂係博士,他告訴她自己的曲子會用到那種纏繞野草和冰箱呼吸的聲音;來自瑪格麗特夫人學堂[37]的法國攝影師塞爾達也消失了。還有湯米,那個生物學博士後,他怎麽樣了呢?牛津把他們生吞了。

總的來說,伊麗莎的第一個學期似乎進行得出奇順利。最近一次出去玩是和納特度過的那個晚上,那也是她唯一一次不卸妝就上床睡覺。到了11月,她已經掌握了在牛津生存的關鍵技能:到哪裏買三明治;什麽時候要反抗鎮政府;如何確定一個人是否麵熟。不熱愛牛津是一種時尚,在部分研究生群體中尤甚,他們譴責其殖民曆史和統治精英階層中的男性中心主義。伊麗莎承認這些缺陷都是真實存在且令人厭惡的,但她也開始被那些吸引遊客乘坐馬車來到這座城市的奶油糖果般的燈光、鵝卵石鋪就的道路,以及購物中心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庸俗之物所迷惑。如果不是她那死亡陷阱般的房間,以及需要適應的她的那些鄰居們—左邊的錫克教家庭,在街上踢足球的叫麥克斯的男孩,以及住在對麵的虛弱的老女人,伊麗莎時不時會瞥見對方打開黃色大門給窗前的花壇澆水—她甚至喜歡上了斯溫伯恩路。

伊麗莎的導師巴萊奧蒂每周邀請她到家裏吃一次飯。他和同樣是教授的妻子考斯瑪住在傑裏科。每次拜訪後,伊麗莎都會背著滿滿一背包的書回來。教授總是會說,這本小說要“立刻讀”,那部被低估的烏克蘭電影可以看。他們用意大利語交談,漸漸地,她的舌頭變得更加柔順,因為它再次學會了塑造飽滿的拉丁元音。伊麗莎最後一次講意大利語是出國的那一年,她和魯比一起住在威尼斯一座宮殿的狹小閣樓裏。在家裏她們講英語,魯比占主導。在威尼斯的運河上,必須講意大利語,否則就會被當成遊客對待,那時伊麗莎占主導,而魯比一句意大利語都不會說。伊麗莎覺得這是一種奇怪的授權,自己成了魯比表達意誌的渠道;盡管魯比知道自己在街上的權利比在家裏弱,並為此憤憤不平,但當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她也算得到了補償。她讓伊麗莎下載了一個應用程序,這樣她就可以跟蹤伊麗莎的行動。當伊麗莎下課回來時,魯比還會看伊麗莎的手機;如果伊麗莎磨蹭得太久,或是接受了同學的邀請去吃冰激淩,魯比就會給她打電話。

在巴萊奧蒂家,說意大利語變得像喝水一樣簡單自然。教授會問伊麗莎對他最近推薦的那一大堆書和電影有什麽看法,一邊說著,他們一邊會進入一個擺滿鏡子的文化走廊。這一切都讓她感到自己被掏空了,在長時間的談話過後,巴萊奧蒂會借給她一個帆布包,用來裝那些伊麗莎的背包裝不下的書,她騎著自行車回家,感覺自己就像布魯斯·博格特洛特[38],嘴裏塞滿了最美味的巧克力蛋糕,臉頰鼓了起來,牙齒也變黑了,但她當然還是希望能吃得更多。

伊麗莎開始習慣牛津的生活後不久,一個黑暗的真相開始在新奇的生活中顯現。她發現自己是個“學術騙子”。當然,她很聰明,可以參加研究生項目,但她的聰明就像有一條短尾巴的慧星,會在夜色中一閃而過。她從未讀過狄更斯或狄金森的作品,對朱迪斯·巴特勒[39]的理論也了解得不深。她可以把她所知道的關於民權運動的一切都摘記在便利貼上。但這樣,她就沒法在布朗大學謀到教職,沒法舉辦主題演講,也沒有維基百科條目了。競爭太激烈了。伊麗莎遇到的同學越多,她就越確信自己的思想很普通—就像鑽石海灘上一塊無趣的鵝卵石。幾乎所有的英國同學都來自倫敦周圍各郡,而且許多人認為,伊麗莎是北方人,她學的一定是和北方一樣沉悶的東西,如工程或物理。當她表明自己在意大利文學係時,他們看上去有些不悅,他們似乎從未想過北方人也能讀小說。在學校裏,伊麗莎的北方血統導致人群與她疏離,而且大多是以不好的方式,也沒有在牛津大學引起人們想要了解她的興趣:有些攻讀博士學位的人是真正的難民,他們生在戰火紛飛的國家,在夜裏讀書,想方設法上大學。相比之下,伊麗莎的故事則是那種令人生厭的關於南北方優劣感的故事。

伊麗莎讀過很多書,知道感覺自己像個“冒牌貨”是正常的心態,但知道這一點也沒什麽幫助:她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冒牌貨。這就像你的醫生告訴你,你偏頭痛痛到快要死掉的原因全在你的腦子裏,是你自己古怪的心理造成的—好吧,行吧,但這並不能緩解症狀。

“我雖沒有豐富的經曆,但請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思想者。”晚餐時她對朋友朱迪說。

朱迪也是新學院的一名英國文學研究生。她們每周會見幾次麵:在食堂裏隨便吃點東西,或者聊聊天。她們對彼此有一種鬆散而模糊的好感,大多數時候,她們會互相發送《衛報》裏那些不錯的文章鏈接。

朱迪沒有回應。她正在吃一堆煮熟的胡蘿卜。在她身後的餐廳裏,興高采烈的大學生們嬉笑著、歡呼著,互相扔著薯條。排布在房間裏的肖像畫沒好氣地看著他們。

伊麗莎接著說道:“藝術家,或者真正優秀的藝術家,都被某種不正常的關係所束縛,這種關係驅使著他們,創作出帶有靈魂重量的作品。但我最接近的是—我不知道我和媽媽的關係算不算,我們從來沒有那麽親密。”

朱迪繼續一邊沉思一邊咀嚼著。伊麗莎試圖弄清楚她的第一個觀點是否正確:說她和弗洛拉的關係冷淡,這合適嗎?或許不合適。弗洛拉上周給她打過電話,她們聊了五分鍾。“但也不是那種悲慘的關係,”伊麗莎沮喪地說,“媽媽最近告訴我,她有了一個新的暗戀對象—她還和我說私房話。冷酷的母親是不會給自己的子女打電話,還告訴他們自己的愛慕對象的。”

朱迪切下一根胡蘿卜的一頭,將它挪到盤子的一邊。

“你不吃那個嗎?”伊麗莎心不在焉地問道。

“它長了一根頭發。”朱迪說。

她把胡蘿卜削尖,然後將它舉了起來。伊麗莎湊近一看,一根細軟的薑黃色頭發從頂端冒了出來。

“渾蛋!”她說。朱迪哼了一聲。她們笑了起來。

離開食堂後,朱迪認為伊麗莎需要更多過去的創傷來明晰、創造性地思考現在,是懶惰的表現:一個飽經風霜的藝術家的說法太老套了,都快讓她睡著了。伊麗莎明白朱迪是對的。她回了斯溫伯恩路,發現自己比之前更焦躁不安了。

一周又一周地過去,她的不安不減反增,伴隨而來是一種新的疑慮:繼續學業是否毫無意義。“如果我能完成博士學位,”再見麵時,她對朱迪輕聲說道(那時正是12月,在電影院,影片即將開場),“沒有人,包括我自己,能從中受益。”

朱迪露出一個隱晦不明的微笑。“我也一樣,”她回答,“顯然,我們從事的工作是瘋狂的抽象化。我們基本上是在虛幻的海灘上建造沙堡。”

“你完成了一篇百萬字的論文,可能隻有二十個人閱讀,而且根本沒有任何實用性,”伊麗莎說道,“難道你不覺得惡心嗎?”

朱迪聳了聳肩。“人們所做的大多數事情都隻會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跡。我為什麽要與眾不同呢?”

電影開始了。她們看的是重映版的《羅馬假日》。梵蒂岡的空中掠影映入眼簾。伊麗莎明白了朱迪的意思。結果是一樣的:她們的博士學位當然不能推動這個該死世界的發展;但她們又算什麽,還想期望自己能產生這樣的影響?

當她們離開電影院時,伊麗莎又被另一個憂慮所困擾。“你會覺得我任性又自命不凡,為自己做的事沒什麽深遠的意義而煩惱嗎?”

朱迪正在找垃圾桶扔她的爆米花袋。“的確,”她說,“我是說,難道你不是嗎?”

伊麗莎想了想。“沒錯,”她回答說,“但當這些存在危機感爆發的時候,我還是無法阻止,我隻會更討厭自己,然後陷入一個自我厭惡的循環。”

“聽起來很心累。”

伊麗莎點了點頭。她們互相擁抱著道別。朱迪騎車走了,伊麗莎走著回斯溫伯恩路,路上給要工作到淩晨的埃莉發了條短信:她們正在完成一些交易。夜色漆黑如墨,是殺人犯等待的那種夜晚。伊麗莎的手很冷。她一邊走,一邊努力消除自己即將回到臥室的恐懼:臥室裏擺滿了她沒讀過的書,窗戶上布滿塵埃,她還在灰塵上畫過**的符號。

聖誕節後的第一個禮拜,伊麗莎在逛特斯科[40]時,感覺有人在鷹嘴豆泥貨架那裏看著她。她叫潘迪,也在聖安東尼婭學院學習過。她們在十一年級[41]的時候曾經關係很好,但當伊麗莎成為班上那些尖酸刻薄的女孩攻擊的目標時,她們的關係就變得冷淡了。習慣於自我保護的潘迪知道自己要少交一些不體麵的朋友。兩人互相鬧著別扭,那感覺很奇怪,也有些尷尬:她們曾經好到可以聊到深夜,直到宿管拿著手電筒來巡視宿舍才會安靜下來。

事實上,伊麗莎經常在牛津附近見到聖安東尼婭的女生們。家長們把孩子送去那裏,以為這樣就能把他們的小天鵝送進牛津、劍橋。每當她碰上一個私立學校圈子裏有些名氣的“老姑娘”時,伊麗莎就感到十分厭惡,因為她曾經討厭聖安東尼婭學院,看到學院裏紮著馬尾辮的傳教士,她就感到一陣惡寒。無論她做什麽,都無法擺脫它帶來的陰影。然而,聖安東尼婭學院已經向學生們灌輸了歡呼的必要性,所以當潘迪大叫著“麗茲”仿佛她們已經多年沒有見麵了—這倒是事實—伊麗莎也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了她。

“潘迪!”她大喊道。

她們聊了一會兒。潘迪顯然還紮在“老姑娘群”裏。她和蒂莉、米婭和莫莉第二天要回學校參加教堂禮拜,問伊麗莎要不要一起。

“明天嗎?”伊麗莎吃驚地重複道。

“對啊,明天是禮拜天。”潘迪說。

“噢。”

“你願意去嗎?”

“當然。”伊麗莎聽見自己興致勃勃地說道。

第二天早晨來得太快了。潘迪提到的“成員”都住在牛津,所以她開車接了每一個人。伊麗莎是最後一個被接走的。上午九點,她站在斯溫伯恩路的中央,等著潘迪的車來。她覺得自己瞥見了住在對麵的女人正透過窗簾偷看她,但她又不能責怪對方:她僵硬地站在路上,看上去一定很奇怪。伊麗莎希望能打消要帶領同學參觀房子的可能,她們會被那裏的肮髒和灰塵嚇壞的;然後她非法占用無人居住的房屋的消息,會通過WhatsApp在五分鍾內傳遍聖安東尼婭學院的交際圈。

終於,潘迪那輛路虎的大鼻子出現在道路的盡頭。蒂莉、米婭和莫莉坐在車後座,一排迷人的金發女郎。伊麗莎坐在前麵。她馬上就後悔答應了這次出行。這些女生自從上學後就沒見過她,盡管她們一直在臉譜網和八卦版上了解她的動向,自從她們從六年級[42]畢業後,八卦版上的流言蜚語就一直沒斷過。她們人很好,隻是好奇心太重了。這些年輕姑娘在伊麗莎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們知道她的秉性和弱點,知道她是拿全額獎學金進入聖安東尼婭學院的,她母親從來沒有在運動會上現身,她的父親在被解雇(可憐的家夥)之前,曾在各地的食品工廠工作過。當伊麗莎想讓她們別再詢問自己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莫莉,現在優雅可人的莫莉十四歲時對伊麗莎父親名字的“諷刺”。“他叫有錢[43]?”當她們排隊去上數學課時,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有錢?哈哈哈!”

伊麗莎幾乎記不起她在學校時的模樣和狀態,以及自己那些時間都用來幹什麽了,但這些“包打聽”似乎能知道一切、記住一切。

“那你在巴斯的朋友和你分手了嗎?”潘迪盯著馬路,漫不經心地問道。

伊麗莎驚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私事已經傳到了這個地步。“分了。”她說。她感到車裏的氣氛有些變化,這四位女士都很想聽到更多的故事。

“為什麽?”米婭問。

伊麗莎想下車,像湯姆·克魯斯那樣在高速公路邊上飛馳[44]。“那你得問她,”她盡量輕鬆地說道,“在巴斯的第一個禮拜,我們好像就認識了。我大一,魯比大三。我們開學時在一起,直到我讀碩士時就結束了。”她不再說下去,希望這樣就夠了。

“你現在沒事了嗎?”米婭問。

“夠了,米婭,別再審問她了。”蒂莉說道。

伊麗莎吃驚地看著她。她不太了解蒂莉:她在學校一直很害羞,很古怪,喜歡音樂,直到六年級,她幾乎一夜之間變得非常漂亮,因此匆促地加入了那一年的“精英女孩會”。但每當和她說話的時候,伊麗莎就會想起蒂莉並不是個渾蛋,即使她和一群很酷但是八卦的人混在一起,事實上,她還是挺友好的。

“謝謝你,蒂莉。”伊麗莎說。

“這些事沒必要告訴我們,老實說,這也和我們無關。”她回答說。

“沒關係,我也應該學會談論這些事情。但願我能提醒你們,在一段關係中該如何表現得更明智,哈哈。”

蒂莉沒有笑。伊麗莎歎了口氣:“魯比和我的關係很緊張。”

“哪種緊張?”莫莉問。

伊麗莎做了個鬼臉:“我不知道。我們很早就在一起了。我覺得大學裏的事情很多,我找不到狀態,從開學的那一刻起,工作就堆積如山,我也搞不清楚城鎮的布局—從係裏到超市再到圖書館,然後在這該死的三角形裏循環。魯比是我的解脫,我們變成了那種—你知道的—完全淡出人們視野的朋友。”

“怎麽,她把你鎖在屋子裏了?”米婭問。

伊麗莎平靜地搖頭。

“並非如此,”她說道,“要更……”她想說“微妙”,但又說不出口,“魯比—和她在一起讓我對其他人失去了興趣。”她停了下來。她覺得講這些很奇怪,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來,但她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因為要善始善終。“魯比讓我相信了那些我現在意識到不太對的事情,比如我找不到伴侶,我是一個冷漠的人,她能忍受我而別人做不到,我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我不能掌管自己的錢。她常常從我這裏拿走錢,然後再一點點發給我,就像給我零用錢一樣。”

一陣沉默。似乎每個人都後悔談起這個話題,並試圖找一些愉快的事情來聊。

“我敢說你很有主見。”潘迪試探著說。

“我不知道,拭目以待吧。”伊麗莎說。其他人笑了。

“那這段關係是怎麽結束的呢?”蒂莉問道。

“我開始讀碩士,仍然在巴斯,但和魯比住在一起,我開始想,也許我把自己的太多東西寄托在她身上了。我沒有大學的經曆,我沉迷在電視和電影裏,也許我想出去,喝個爛醉,做些荒唐的事,做些大學生會做的事。所以我試著抽離,結交新朋友。我交了幾個朋友,我們現在還在聯係。但魯比不喜歡我的新動態。”

這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說法。伊麗莎記得,就在她們最後在一起的那個聖誕節結束前,她表明自己想去巴斯修道院唱頌歌。

“那裏會點蠟燭。”伊麗莎跟她說。

魯比正在做素食咖喱。“頌歌?”她重複道。她用輕蔑的目光望了伊麗莎一眼,伊麗莎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魯比說她自己才不可能去參加什麽頌歌儀式。所以,她們沒有去。最後,伊麗莎下載了一張聖誕頌歌的專輯到手機上,在魯比外出的時候聽。

“最後,”伊麗莎總結道,“在我讀碩士的第二個學期,魯比厭倦了我。”

“什麽?”莫莉問。

“為什麽?”潘迪跟著問道。

“不知道。”伊麗莎回答。她現在筋疲力盡。“她想和我絕交,我還沒做好準備,而且我和她住在一起,所以我要求留下來。接著,我在家的時候,她帶了一個男人回來,他們就在樓下**,然後她就正式和我絕交了。哈哈哈,再然後,我回到坎布裏亞,在那裏交了論文,在Skype[45]上做做督導一類的活兒。”

一陣短暫的沉默。

“好吧,寶貝們,”莫莉說,“魯比聽起來就是個垃圾。”

這雖然是一個愚蠢的評論,但它緩和了緊張的氣氛。

“我真的很遺憾。”笑聲平息後,蒂莉說道。

伊麗莎看向她。蒂莉坐在窗邊,也轉過頭來堅定地望著伊麗莎。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真誠,臉上的某種表情也讓伊麗莎相信了她的同情。“謝謝,蒂莉。”伊麗莎疲憊地說。提問總算結束了。

剩下的時間過得像噩夢一般。除了一個嶄新的街區和一些新老師,學校一成不變。學校的主體部分是一座建於1830年的宏偉建築,上麵爬滿了常春藤,不久之後,它就被改建為一所供九位修女使用的新教校舍。現在,學校裏的八百名年輕姑娘可以以四萬英鎊一年的價格,享受兩個湖泊、一個馬廄、一個健身房、一個網球場、一座遊泳池和一個舞廳。哈羅公學和伊頓公學那些打著黑色領帶的男孩們每個月都會來參加迪斯科舞會,而年輕姑娘們的目標就是進入舞池,而不被巡邏的教牧同工[46]抓住。

伊麗莎一學年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了聚會上。她們在後排找了五個座位坐下,其他座位都被穿著筆挺的周末校服的在校生占據了。伊麗莎知道,坐在她們前麵的姑娘們一定和她們當年一樣,當然了,現在她們看起來嬌小又脆弱,有著嬰兒般的手腕。

儀式開始了。先是為“高年級生”祈禱,然後有一個關於微塑料的集會和布道。風琴師引領會眾們唱起伊麗莎吟誦了五年的讚美詩,當餘音繞梁時,她望著她那一排早已長大的女學生們,她們都在高聲唱著心愛的歌曲。她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孤獨。離開學校後,她們一直都保持著聯係,而伊麗莎沒有—她努力工作,將關於學校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當然,伊麗莎的同伴們從事的行業似乎比她現在所做的更引人矚目,因為她們在學校裏受過良好的教育。蒂莉在內政部,米婭是人權律師,莫莉是藝術家。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問她將來要做什麽,伊麗莎看到自己的回答—“做關於作家普裏莫·萊維的博士論文”—在聚光燈下變得蒼白,她開始為自己的工作、為它的無用和渺小感到羞愧。準備寫一篇關於已故作家的論文到底意味著什麽?它會改變什麽?誰將從中受益?如果伊麗莎成功地成了一名學者,她的工作不就是進一步教育像這些年輕姑娘一樣的人嗎?這些年輕姑娘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最好的大學,與那些更有資格的年輕的小夥子一起,得到她們認為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教育權利?與伊麗莎交談過的一兩個人知道萊維,但他們隻對一件事感興趣:他是怎麽死的?“自殺,對嗎?”“這麽說納粹最後還是抓住他了?”“他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被人推下去的?”

在大提琴獨奏和校長募捐倡議之後,高年級學生們在潘克赫斯特大廳裏喝了最後一杯茶,接著,伊麗莎坐上潘迪的路虎回牛津。伊麗莎試圖加入愉快的閑聊,但她忘了談話中那些人的名字,便隻是看著窗外。此時,黑夜遮蔽了鄉村,高速公路另一邊的汽車的白色燈光向她們搖晃著。

夜裏九點,她們回到了斯溫伯恩路。伊麗莎很高興能回來,她對房子的翻修感到困惑,這次的翻修仿佛已經達到了新的工業水平:整個一層已經被剝開,到處都是一捆捆堆成團的電纜。此刻,似乎非常適合聽LCD[47]音響係統。當她感到特別孤獨的時候,她就聽樂隊演奏。兩分鍾後,她不得不關掉音響:主唱唱的是關於他的朋友、關於過去的事情,他們在那兒高談闊論、興致高昂。她滑動屏幕,想看看其他選擇。第四電台正在放一部關於博科聖地[48]的紀錄片,這似乎引起了她的興趣。當紀錄片結束後,接檔播出的是《伊斯蘭國新娘》。這檔節目也播完後,她感到倦怠卻又平靜,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樣。她站了起來,在窗邊漸呈褐色的盥洗池前刷牙。夜深了,也許是淩晨三點。在路燈的照耀下,這條街有一種怪異的虛假。在對麵的房子裏,伊麗莎看見一個人影站在薄薄的窗簾後,和她遇見納特的那晚一樣。她們相互映照著。一定是那個她偶爾看到給窗前的花壇澆水的老婦人,或者是對方的丈夫或孩子。伊麗莎看了一會兒那個剪影,她想走過去敲門,看看那個人是誰,和她進行一番隻有在這樣黑暗而安靜的環境下才能進行的對話。接著,她意識到自己的嘴裏塞滿了牙膏。她衝掉嘴裏的牙膏,在水池裏洗了臉,看了看手機,便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惰性滲入她的骨髓中,就像是一種渴望睡眠的呐喊。

[37]  牛津大學瑪格麗特夫人學堂(Lady Margaret Hall),牛津大學三十八個組成學院之一,是牛津大學八百多年校史上的第一所女子學院。

[38]  布魯斯·博格特洛特,英國童話《瑪蒂爾達》中的人物。

[39]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當代最著名的後現代主義思想家之一,在女性主義批評、性別研究、當代政治哲學和倫理學等學術領域成就卓著。

[40]  英國著名的食品雜貨商。

[41]  相當於中國的高一、高二年級。

[42]  英國中學裏的最高年級。

[43]  伊麗莎父親的名字Rich(裏奇)在英文中有“富有、有錢”的意思。

[44]  此處指美國演員湯姆·克魯斯在1986年他的成名電影《壯誌淩雲》中,帶著女主演凱莉·麥吉利斯在公路上騎摩托。

[45]  一款即時通信軟件,具備視頻聊天、多人語音會議、傳送文件、文字聊天等功能。

[46]  同工,基督教用以指在同一個基督教會及其團體的基督徒。

[47]  Liquid Crystal Display的簡稱,液晶顯示屏。

[48]  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組織,主張在尼日利亞推行宗教法律,反對西方的教育,被稱為“尼日利亞的塔利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