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艾達以前從未感到過孤獨。孤獨就像是一種類似於肥胖症或艾滋病一樣折磨著其他人的疾病。她從每天閱讀的報紙中得知,孤獨症是一種現代社會特有的現象,患者越來越多,男人和老人尤其易感,但當11月剝去了樹上的綠葉時,她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也被孤獨的幽靈俘獲了。有一個想法是最讓她困擾的:如果她周二死在**,那她很可能一直躺到下周五才被人發現,這是很可怕的。每天晚上,當她試圖入睡時,那種自己的生命和身體是多麽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到了她身上,直到兩點左右,她打開床頭燈,被充滿房間的明亮所拯救。她將膝蓋盡可能地靠近胸口,然後起身站在窗簾邊。她的身體僵硬而冰冷,她屏住呼吸,盡己所能地控製自己對黑夜、對那張巨大的床、對泛黃的床單,以及對孤身一人的事實的恐懼。

到了白天,艾達就能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完全與世隔絕。事實上,她相當幸運。雖然放棄了常規的社交活動,但她仍與一些人保持著聯係,其中就包括她的文學經紀人詹姆斯。他和艾達年紀差不多,頭禿得像個堅果,眉毛永遠都是揚起的狀態,形成一個優雅的弧度。他在倫敦格雷旅館路有一間簡陋的小辦公室。艾達在超市崩潰的兩周後,詹姆斯打了個電話給艾達,告訴她,她最新的作品集《沉思》入圍了索爾茲伯裏[32]的一個詩歌獎。

“這個獎挺蹩腳的,”詹姆斯對艾達說,“所以你倒是沒必要去參加入圍儀式,儀式很可能在一個餐廳或某個地方舉行。而且,你贏不了的,你年紀太大了。”

“哦。”艾達回道。

“獲勝者隻能得到五百英鎊。”詹姆斯接著說。

“我入圍了哪一類?”

“最佳詩集。”

“不是最具前景新秀獎,也不是最佳新人獎嗎?”

詹姆斯大笑了起來。“我麵前放著評委們的評論呢。”他說。艾達可以想象他坐在辦公桌前,被每天下午寄給他的手稿包圍著。“我沒告訴你我把這本書送去參加索爾茲伯裏詩歌獎了,因為說實話,我覺得你不會被提名。但評委們說,他們特別喜歡你寫的那些關於愛爾蘭的詩歌。他們說那些詩‘精煉’而‘抒情’。所以,你就被提名了。”

艾達陷入了沉思。“精煉和抒情在用詞上或許是矛盾的。”她說。

詹姆斯咯咯地笑了。接著,艾達所期待的沉默降臨了:這是一種經過了謹慎考量的停頓,意在轉移話題。

“你恢複得怎麽樣了?”他嚴肅地問道,“我覺得我應該時不時地檢查一下。”

“我很好。”艾達說。

“他是個很不錯的家夥,艾達。”

“我知道。”

“真是太突然了。前些天我還在想這事兒。”

“沒必要對我說這些多愁善感的話,詹姆斯,我們都認識這麽久了。”

“我不是多愁善感。我隻是想表現得友善一點。”

“我沒事的。”

“快到兩年了?”

“還沒,到明年3月才滿兩年。”

“哦,對。我上周見到米蘭達了,她問我你還好嗎,我才意識到自己都不知道那家夥是為什麽去世的。”

“心髒衰竭。就去世了。”

“啊。你知道他心髒的問題嗎?”

“知道。已經有很多年了。”

“我都不知道。”

“嗯,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這可能是個問題。他太喜歡吃奶油了,我應該想到的。”

她能聽見詹姆斯在笑。邁克爾一直都胖胖的,他總是不知不覺地在自己的吐司上抹上四分之一塊黃油。

“如果可能……歡迎你來倫敦和我們一起住。”詹姆斯說,“我們還住在拉德布羅克叢林路,花園翻修過了。孩子們也走了,謝天謝地。簡說她有十年沒見你了。我想她說得沒錯。”

“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會告訴你的。對了,你告訴索爾茲伯裏的那些人,很遺憾我不能參加入圍儀式了。這些天,大多數人都讓我疲於應付,我覺得很無聊。告訴他們我家裏有喪事,他們就會明白的。”

“我會去辦的。”

“如果我得了獎,記得把支票寄給我。”

“當然。”

艾達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寬慰:他已經盡了自己的一份力,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簡也不必收拾客房了,但她還是被他的關心感動了。隻是後來,當她把秋葉掃到花園的一個角落裏,將它們堆成一摞散發著腐爛和雨水氣味的黃褐色葉堆時,她才想起了這一點。

詹姆斯已經為艾達當了三十多年的文學經紀人。在她出版處女作《度量》的前一年,他就簽下了她。這些年來,他們的關係一直很好。詹姆斯人脈廣、很精明,但也懶惰、健忘。艾達是個好作家,但不穩定也不高產。她不是那種一覺醒來,就能充滿靈感地提筆把詩句寫到紙上的作家。她可能六個月內寫出三部詩集,也可能兩年中什麽也寫不出來。一旦她儲備了足夠多的詩歌,她就會把最好的詩寄給《熔岩》《格蘭塔》《輪廓》幾本刊物。她有這樣的感覺:編輯們接受她的作品越來越多的是出於同情—她的風格不時髦,也沒有漂亮的作者照片,她經常寫押韻的詩句,厭惡那種字句像玻璃碎片一樣散落在書頁上的詩,她稱之為“斑點”詩。你隻要讀過一遍艾達·羅賓遜的詩就懂了,不過讀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之後,她的詩能讓人生發出更多的感觸。

艾達也曾得到過名聲和青睞。在90年代的一段時間裏,艾達似乎進入了一個“大”時代。在時代的推進下,更多的女性投入寫作後,她的一些詩歌,包括《洗滌》和《伯利公園》在內,被列入“英國普通中等教育證書考試大綱”,她度過了旋風般的一年,在文學節上與溫迪·可普[33]等人對談,坐在前排接受采訪,做做樣子地否認自己會成為下一個桂冠詩人。詹姆斯忙於應付那些更有利可圖的客戶,並沒有對她施壓,讓她成為公眾人物。

接著,一切歸於平靜。她的下一部詩集《甲蟲》受到了評論家們禮貌性的差評。《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稱其“內容混亂,但並非毫無魅力”,一位來自《衛報》的尖銳的年輕作家哀歎其對婚姻生活的描述是“守舊”的,《懷特評論》則在字裏行間搜尋“新鮮”的描述,卻“無跡可尋”。這部詩集賣得相當好,但BBC的製片人不再邀請她在當年的節目中出鏡,私立學校的英語係也沒有來信邀請艾達“為可愛的女孩們主持一次研討會”。她在一個古怪的節日裏演講過一次,但規模要小一些,聽眾也以婦女居多。艾達假裝對令人沮喪的一切渾然不覺,但她當然感受到了:發現自己成了文學界的人物是件很有趣的事,它給了她精神的食糧,也給了她更多創作詩句的素材。

當一切結束,她又回到了溝壕,和其他那些不太出名的詩人待在一起,她把那段聲名鵲起的日子稱為“可怕的一年”。她一直如此,除邁克爾以外的所有人都相信艾達討厭成為一個成功的詩人,她討厭出風頭。她太優雅,太堅持文學性,不想從她的詩歌中賺一毛錢(這太俗氣了),也不想迎合那些吹毛求疵的批評家。她說,當一個陰鬱的成年學生告訴她,他們在課堂上學習了她的一首詩時,她就會感到沮喪。而事實正好相反,一聽到這種事,艾達會感到一絲驚歎,一到家就會把這事告訴邁克爾。

正當她作為詩人的職業生涯漸衰之時,邁克爾在學術界卻變得炙手可熱。他專攻20世紀的意大利文學,可這門學科突然變得時髦起來,令他十分困惑。闊氣的美國大學給他豐厚的報酬,讓他講講自己多年來一直在默默研究的東西。於是,他和艾達前去感受了紐黑文、波士頓、格林威治村和普林斯頓,了解了美國秋天的魅力和本土麵包店的肉桂味。夏天是去都靈[34]旅行的季節。邁克爾愛上了這座隱藏在阿爾卑斯山和蘇必加山之間的陰鬱小城,他迷戀那裏不協調的電力網、安靜寬闊的大街、匯聚的河流和摩爾人星球大戰似的穹頂—都靈的老猶太會堂。都靈的意大利人和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不一樣:他們更像英國人,愛諷刺、多疑,你會覺得他們不怎麽進行**,吃的橄欖油也比南方人少。

正是在都靈,邁克爾開始理解了普裏莫·萊維。或者更確切地說,在環繞城市的群山中,當他和艾達走過棕綠色的灌木叢時—就像早在萊維被送進奧斯維辛[35]之前,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樣—他開始理解了他。在此之前,邁克爾一直將萊維視為一位令人敬畏的大屠殺編年史作家,僅此而已。他在都靈了解到,萊維還是一位田園自然派詩人、冒險家、有格局和野心的傳記作家,他是一個慷慨的人,一個複雜的人,一個嚴肅的作家。

艾達有一張她和邁克爾在都靈旅行時的照片。這張照片應該是在2002年或2003年拍攝的。他們穿著褪色的短褲和步行靴,看上去膚色都被曬黑了,但心情很愉快,他們頭上戴著很相稱的紫色帽子。在照片中,邁克爾拿著手掌大小的貓頭鷹銅絲製品,這是他從普裏莫·萊維密友的兒子卡洛那裏買來的。艾達也拿著一隻銅絲製成的貓頭鷹。她的那隻受傷了,似乎被刺破了耳朵,而邁克爾的那隻正張開翅膀,似乎要飛向天空。這兩隻動物組成了一對—邁克爾那隻貓頭鷹的左翼完美地環繞著艾達那隻較小的貓頭鷹,當它們並排放置時,就能固定在一起。萊維在去世前的幾年裏,親手擰出了這些金屬銅線的動物雕像,當時,他已經開始製作許多這樣的模型,讓它們散布在他的書房裏。這些貓頭鷹是邁克爾買過最昂貴的東西,它們看上去纖弱又危險,好像隻要一個嚴厲的眼神,它們就會倒下。

“把你的貓頭鷹放到相機前。”邁克爾將相機交給一位德國遊客,當兩人在相機前擺好姿勢時,艾達記得邁克爾曾這樣指導她。在山中的陽光下,艾達感到手中動物的銅絲身體也溫暖了起來。

拍完照後,他們就在拍照點左邊的一塊岩石上吃午飯。他們吃的是佛卡夏[36]麵包、鬆脆的黑香腸和無花果,最後灌了幾口邁克爾背包裏用水瓶裝的酒。當他們吃東西時,兩隻鎖在一起的貓頭鷹就立在岩石上。邁克爾時不時為他的新寶貝愉快地打呼哨,看著它們的表情,他還會高興地大笑。接著,艾達認為是時候動身了,邁克爾就小心翼翼地把貓頭鷹放回包裏。

在邁克爾去世之前,這張照片一直保存在他的書房裏。之後,艾達把它挪到了客廳的一張小桌子上。她將貓頭鷹擺在照片的正前方,好像它在聆聽些什麽。照片中,邁克爾拿著的第二隻貓頭鷹銅像不見了。在他們從曼徹斯特搬到牛津的幾天後,當他們粉刷完前門,打開小物件的包裝時,邁克爾突然說,自從離開曼徹斯特後,第二件萊維的貓頭鷹銅像就不見了。他說他把它放在盒子裏了,問艾達是否曾打開過它。

“沒有。”她簡略地回答。

“該死!”邁克爾皺起了眉頭。

他們開始尋找,起初心平氣和,後來就變得有些焦躁。搬運工把幾個盒子隨便地放在了櫃子裏,很快,盒子就全被打開了。搜尋結束後,邁克爾和艾達癱坐在客廳裏,他們推測第二隻貓頭鷹可能掉進了貨車的縫隙裏。邁克爾看上去快要哭了,他高大的身軀都變小了。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裏,他一直都沒有勇氣告訴卡洛有一個雕像不見了。艾達學會了不提這件事,而且對他們倆來說,知道另一隻銅貓頭鷹在某個地方孤零零地待著,會讓他們更難過,這是他們不願承認的,甚至對彼此也是如此。

現在,桌子上的這個小家夥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它給艾達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她學會了不再去看它。她將目光從地毯移到台燈,再移到壁爐台,卻從不停留在照片中那兩個曬黑了的歡樂的人身上,也不停留在照片右前方那隻閃亮的銅絲貓頭鷹身上,它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伴侶。

[32]  位於英格蘭南部威爾特郡,是一座中世紀風貌的小城。

[33]  溫迪·可普(Wendy Cope,1945—),英國當代詩壇一位備受尊敬的女詩人。她以睿智詼諧的詩歌語言和韻律完美的幽默風格,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

[34]  意大利第三大城市,皮埃蒙特大區首府。

[35]  一般指二戰期間,納粹奧斯維辛集中營。

[36]  佛卡夏(Focaccia),一種意大利麵包,外皮較酥,內部鬆軟但有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