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天即將到來,冬天即將結束。牛津周圍早早開花的樹木正吐露著白色的花朵。波特曼附近有棵樹,樹枝上滿是銀粉色的花瓣,伊麗莎真想把它整個吞下去,或者捧住它,或者毀掉它。直到一天早上,當她路過這棵樹時,看到一群少女用她們所知的唯一方式表達喜愛—她們在樹幹前擺好姿勢,頭輕快地撇向左,拉著樹枝向下親吻花朵,用智能手機互相拍照—從那以後,伊麗莎就不再去看那棵樹了,她自責於自己的虛偽,但仍繼續從樹旁走過。接著,花落了。
那是伊麗莎和葆拉第一次發傳單後的一周。當時,葆拉來到斯溫伯恩路,打算帶伊麗莎出去散步,但雨下得更猛了,雨水像水柱般朝著柏油路急速落下,又彈起來,於是她們決定待在伊麗莎的房間裏。
伊麗莎對屋子裏的狀況感到有些羞恥,但她的臥室至少是舒適、溫暖的。她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著傾盆大雨,在大雨中說著方才說過的話。之後,她們坐到了**。說話的時候,她們用輕推、挪移和安靜地調整等方式,彼此靠得更近了,就像是兩隻棲息的鳥兒。
葆拉在那裏待了一個下午。她說,外麵的天氣像末日一樣潮濕,也沒什麽可做的,不如“看看網飛,放鬆一下”。伊麗莎嘲笑這種委婉的說法。她借給葆拉一套睡衣,她們泡了一壺正山小種紅茶。接著,葆拉給伊麗莎剪了頭發,而後她把地上的粉紅色鬈發攢成一個球,從窗口扔向了斯溫伯恩路,讓它被一陣風吹走。她們聊了很多關於廣告的事,就是伊麗莎對麵的鄰居遞來的那張廣告,那上麵說她可以提供出租外婆的服務,還附有一張你能想象到的最美麗的老婦人的照片。“你的生活中需要一位外婆嗎?”廣告上語氣輕快地寫道,“現在,你可以雇一個了!”
葆拉認為這一定是在開玩笑,而伊麗莎確信這是合法的。“但是,誰會付錢讓別人當他們的外婆呢?”葆拉堅持道,“你隻能獨自一人麵對世界末日。”
伊麗莎什麽也沒說。對麵的窗簾被拉上了,但那桃紅色的光亮似乎暗示著屋裏有人。“或許她才是那個孤獨的人。”伊麗莎說。
夜幕降臨時,她們打開伊麗莎的筆記本電腦,看了幾集《緋聞女孩》[68],用美式口音重複著布萊爾最棒的台詞。八點時,葆拉說她餓了。
“我有薯片。”伊麗莎提議。
葆拉以一種西班牙人的方式聳了聳肩。她從伊麗莎的光腿上撲過去拿手機,說她來點外賣。她們很開心地選擇吃什麽。伊麗莎希望自己不用付錢—她賬上隻剩下約兩百英鎊了,她不認為裏奇會同意她用這些錢來點外賣。但當她提出平攤時,葆拉堅持這頓飯由她來請,伊麗莎聽從了。
外賣到了。她們打開拉麵和日式煎餃,看了一部關於鯊魚襲擊人類的電影。演員們都很健壯和帥氣,穿著短褲,有著在黑暗中會發光的牙齒,但當鯊魚咬他們時,他們拚命地尖叫。葆拉和伊麗莎一會兒看,一會兒不看,她們彼此閑聊著。葆拉的香味讓人上癮,那是清甜的青草味,就像夏末的草地。當伊麗莎試圖解釋這一點時,葆拉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她的前任曾經告訴過她,她身上有小馬的味道。午夜時分,葆拉乘出租車回了家。那是一個痛苦的離別時刻。伊麗莎把葆拉留下的睡衣折起來,把吃完飯後的垃圾收成一團,然後上床睡覺了。**有她們溫暖的體溫,也比平時更柔軟。她很快就睡著了。
她們約好了下個周末見麵。在那之前難熬的日子裏,她們用WhatsApp聯係。伊麗莎幾乎無法集中注意力,她還沒有因缺席會議的事向巴萊奧蒂道歉,也逃避了意大利語係的其他活動。她開始在Instagram[69]上關注葆拉,然後又後悔自己這樣做:葆拉的照片上都是伊麗莎不認識的帥哥美女,背景也是她不知道的地方。這些照片表現出了一種如此豐富和快樂的社交生活,她擔心這種生活與自己平靜的生活毫無關聯。葆拉也回關了她,出於對網友的好意,伊麗莎隻上傳過三張照片。一天早上,伊麗莎醒來時發現,葆拉給這三張照片都點了讚,甚至還有一張是幾年前魯比躺在威尼斯碼頭上的照片。伊麗莎知道為這種肯定而高興是愚蠢的,但她還是覺得很高興。這就像是在聖誕節的早晨醒來,穿上一隻長襪,感覺著它壓在你腳上的重量。
禮拜五,葆拉提議第二天早上去遊泳。伊麗莎很不情願:穿比基尼很要命,她身上有鵝口瘡,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一百年沒下水了,她不喜歡被打濕的感覺。葆拉堅持說她們會玩得很開心,為了急於表明自己願意做任何事情,伊麗莎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葆拉給了她一個騎車前往的地點。天空是一片澄明的藍色。伊麗莎沿著河邊騎自行車,看著船夫們撐著船駛過,船頭站著裹著大衣的舵手。天鵝在上遊緩緩浮過水麵,行人在水邊坑坑窪窪的小路上行走。每個人似乎都有人陪著。伊麗莎給父親留了一條語音信息,她顫顫巍巍地用一隻手握住車把,另一隻手握著手機。近來,和裏奇的疏遠感又增強了,他表現得越來越不像他自己—狡猾而神秘,伊麗莎也不太明白他的動機。她曾多次讓他給她打電話,但他似乎不願意這麽做,聲稱自己很忙或是忘記了。伊麗莎推測,他不想說話是因為他的聲音會暴露什麽,而文字信息更容易隱藏情緒。
十分鍾後,伊麗莎來到了約定地點。她環顧四周,想找一個可能有遊泳池的建築。並沒有,但葆拉站在一個殘疾人坡道邊,坡道通向一座小型紅磚建築。伊麗莎鎖上了自行車,感到很緊張。即使從遠處看,葆拉也十分可愛。
“我們還得往前走一段路,但快到了!”葆拉喊道。
她們穿過一片田野,向著一個伊麗莎不知道的地方走去。她的運動鞋很快就濕透了,草地因露水而閃閃發亮。幾分鍾後,葆拉宣布她們到了。伊麗莎過了一會兒才明白狀況,她正麵對著一段寬闊的河流。
“這是一個遊泳池!”葆拉說道。
伊麗莎開始明白了。河流的兩岸異乎尋常地筆直,把水流框了進去,兩個金屬梯子伸進了河裏。這個遊泳池是人工的—但再往前走,泰晤士河的回水不斷地將它填滿。陽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河麵上。
葆拉解釋說,這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浴場,建於19世紀早期,20世紀60年代左右被廢棄。伊麗莎開始欣賞它的美麗:這裏一半被大自然環抱,生長著蘆葦和其他植物。一連下了幾天雨,水流很大,順流而下的河水撞在一座小壩上。除了她們倆,這裏空無一人。
“河水每天都在變換顏色。”葆拉說。
今天是銀藍色的,看起來很清冷。伊麗莎意識到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下到河裏去是不可能的,這可能會讓她體溫過低。她們把背包扔在一片灌木叢生的草地上,伊麗莎忙著思考怎樣拒絕遊泳才顯得不那麽差勁。葆拉從背包裏拿出一件遊泳衣,開心地和伊麗莎聊著天。
“我不確定我能做到。”伊麗莎說。
葆拉笑了:“你沒問題的。”
“不,說真的,我不確定自己可以。我不怎麽會遊泳。”
“河水不像看上去的那麽冷。”
伊麗莎開始感到恐慌:“我會溺水的!你還得把我的屍體撈出來。”
葆拉露齒一笑:“如果你死了,我就逃跑。沒人會知道是我帶你來的。”
伊麗莎勉強地笑了。葆拉開始換衣服了。看著她**著身體,在晨光中容光煥發的樣子,伊麗莎平靜了一些。
“你做到了就會很開心的。”葆拉堅持說道,她扭動著身體,穿上了一件深紅色的泳衣。
伊麗莎懷疑地點了點頭。她也強迫自己換上她十六歲時在普利馬可[70]買的可怕的黑色比基尼。她低頭看自己的身體,驚訝於它看起來是如此地普通和粗俗。她們走到泳池邊。通向河裏的梯子似乎很陳舊,上麵鏽跡斑斑,好像隨時都可能哐當一聲掉進河裏。葆拉扔下毛巾,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階。但在下水的時候,就連她也咬緊了牙關。水流的力量把她卷走了,但她很快又回到了伊麗莎身邊,她用胳膊抵住水流,擺成了一個心形。
伊麗莎對這一切都感到厭惡,她開始從梯子上走下來。河水比她想象的還要冷,刺骨的寒冷刺激著她的皮膚。
“從梯子上下來,”葆拉說,“別磨蹭,直接下來更容易些。”
伊麗莎照她的吩咐做了。她放開了手,下了水,把頭完全浸在水裏。當她浮出水麵時,她幾乎不能呼吸,感覺自己正被水流推著向下遊漂去,就像潮水中的一根樹枝。
“看準梯子。”葆拉喊道。
伊麗莎試圖用蛙泳逆流而上。這很艱難,水流有一種獸性的力量,無情地把她推向壩邊。她不知道那裏會發生什麽,刀片或是什麽東西都會讓她粉身碎骨。她想起了自己原本是要來赴一場浪漫的約會,並找到能讓自己重新振奮起來的力量的。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迷蒙。葆拉遊到她跟前。她的頭發濕漉漉的,睫毛被水染黑了,整個人看上去很不一樣。她們又遊了幾分鍾,然後出了水,躺在草地上。
“我要凍僵了。”伊麗莎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她的身體不再顫抖。
“想象一下,我們現在在三十攝氏度的葡萄牙,”葆拉回答道,“你隻想吃冰激淩,酷暑難耐,你都沒法思考了。”
“我們不在三十攝氏度的葡萄牙,我也不想吃冰激淩。”
“天氣很熱,外麵的一切都絢爛極了。你正在找你的太陽鏡。”
“我知道我的太陽鏡在哪裏。在斯溫伯恩路我的櫃子裏。因為天氣很冷,我不需要它們。”
葆拉笑了:“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我的皮膚有點兒刺痛。”
“我沒有知覺了。”
“你有的。”
的確,伊麗莎有知覺。那是一種刺痛的感覺,感覺就像是快要被燒焦了。她的身體裏充滿了內啡肽[71]。她知道自己在傻笑。葆拉爬上了伊麗莎伸展開的身體。她的身體輕盈而冰冷,泳衣緊貼著背部。這時,她們聽到身邊的手機響了。葆拉翻身下來,在伊麗莎的包裏翻找她的手機。她接了電話,對著伊麗莎比出了“弗洛拉”的口型,然後把手機扔給了她。
“麗茲?”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了弗洛拉的聲音。
“嗨。”伊麗莎說。她不知道她媽媽為什麽打電話來。她們很少交流,當她們交流的時候,說的往往都是一些關於生活後勤方麵的事情。
伊麗莎立刻覺察到她母親的聲音裏有什麽細微的東西,像是恐懼。她坐了起來。“你還好嗎?”她問,“是我媽媽。”她對葆拉比著口型,“我很快結束。”葆拉豎起大拇指,開始用毛巾把自己擦幹。
“麗茲,我這裏有點兒麻煩,”弗洛拉說,“有點兒麻煩,有點兒麻煩,有點兒—”她聽起來像是要瘋了,就像她打電話過來說她自己的頭發著火了一樣。
“發生什麽事了?”伊麗莎問。她已經有好幾年沒聽到她母親的聲音這麽糟糕了。
“我有麻煩了,伊麗莎,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親愛的,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怎麽了?”
“你有錢嗎?”
啊,伊麗莎想著,沒錯。另一種寒意開始灌注全身。“唔,怎麽了?”伊麗莎問。這種境況很熟悉。弗洛拉早就養成了向裏奇、同事或任何有可能給她錢的人要求轉賬的習慣。伊麗莎去巴斯的時候也遭到了同樣的對待。弗洛拉發現她得到了一筆生活補助,便要了一部分,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發生了什麽不重要,你有嗎?”弗洛拉說。
“我有一百五十磅左右。”伊麗莎順從地說。
“我可以借一些嗎?”
“嗯,一點。”伊麗莎回答。她不想再說得更大聲,怕葆拉明白她到底同意了什麽。
“一點,但不能借很多?”
“嗯,不能借很多。”
“所以你今天可以轉過來?”
“在我的銀行App上轉吧。”
“多久能到賬?”
“很快。”
“你可以不告訴裏奇嗎?”
“為什麽不?”
伊麗莎想她大概知道原因:弗洛拉一定已經向他要過錢了。她感到筋疲力盡,一種難以言表的悲傷像夜來香一樣在她身上綻開。
“別跟他說,”弗洛拉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要麽我就把錢還給你。”
“好吧,好吧。你為什麽需要錢呢?你不是在酒吧工作嗎?”
“不在那兒幹了。”
“哦。”
“行了,我掛了。”
“哦。”
“你會轉錢的吧?”
“會的,你還好吧?”
“我還好,我還好。你還好嗎?巴斯怎麽樣?”
“牛津。”
“牛津,牛津。還好是吧?”
“很好。”
“很好。那就好。你今天會轉錢嗎?”
“是的,我已經說過了,我現在就轉,轉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
“謝謝,好的,很好。你今天就可以轉錢。好,很好。再見。”
“再見。”
伊麗莎把電話放進包裏。她仰麵躺著,青草冰涼地貼著她的皮膚,她能感覺到自己有多冷、身體在承受著多大的痛苦,但她卻從中感到一種野蠻的快樂。葆拉滿意地看著她。對她來說,一切都沒有改變。伊麗莎坐了起來,機械地說她需要幫她母親做點事,不會花很長時間的。她不想看葆拉,也不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麽,想來葆拉的母親是不會要求她做這種事的。葆拉站起來,穿上牛仔褲。伊麗莎不停地點擊著手機,河水從橋下流過,進入了喧鬧的堰壩。
[68] 由小說改編的美國青春偶像劇。
[69] 一款以圖片為主的社交軟件。
[70] 一家總部位於愛爾蘭都柏林的服裝零售公司。
[71] 內啡肽是體內產生的一種具有類似嗎啡作用的肽類物質。這些肽類除具有鎮痛功能外,還有調節體溫等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