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學校教堂做禮拜後的一周,伊麗莎連續五個晚上和五個不同的人睡覺。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她想告訴每一個她認識的人,自己隻是為了能夠陶醉於這種充盈的歡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在劇本裏是一種破壞小精靈女孩人設的行為,基本上可以預見的無趣,但她根本無法喚醒自己。自從回聖安東尼婭學院的那天起,她就有一種沉重和無趣的感覺,她想擺脫這種感覺。隻要她沒得性病,沒懷孕,大概就沒事了。五個夜晚中,她有四個晚上是喝醉的,第五個晚上有些磕嗨了。她並不覺得自己失去了控製,相比之下,她更抗拒在斯溫伯恩路的房間裏吸幾個晚上的灰塵。

第二個禮拜,伊麗莎又這樣做了。**的體驗很一般,但每次相遇都會讓人有一種奇異感,一種令人難忘的特殊感,而這正是伊麗莎所珍視的。第一晚,她在Tinder[59]上認識了一個伊頓公學的老生,他有一隻真心喜歡的壁虎。第二天晚上,有個人在切斯特酒吧和她搭訕,他叫斯圖,住在一條運河船上。**後,他帶她參觀了運河船,並向她展示這裏的一切都是如何配合狹窄的空間而設計的,連書架的形狀都是經過精心打造的,水壺閃閃發光,像是剛剛被圖姆納斯先生[60]擦過一樣。他們吃著餅幹,點起微弱的煤火,借著火光讀《鏡子》。

“你累嗎?”他問道。已經淩晨兩點多了。

伊麗莎看著他。他的聲音裏有某種東西讓她不由得去想,他所謂的“累”是不是有更深層的意思,而不僅僅是困倦。

“是的,我累了。”她說。

她聽得出自己聲音裏的寬慰—因為被詢問而寬慰。

四周一片寂靜。伊麗莎想知道斯圖會說些什麽,他是否會接受她的邀請,聊聊他們兩個人真實的一麵。

“那我們還是上床睡覺吧。”他說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伊麗莎點了點頭。他借給她短褲當睡衣。經過幾周半睡半醒的夜晚後,她睡得很沉,身體隨著船隻搖晃著。第二天早上,陽光漸漸照進了屋裏,一群鵝在水麵上呱呱地叫著。她看著斯圖的臉,此時的她正和這個人一起躺在**,看著他溫暖的胸部起起伏伏,這種感覺很奇怪。斯圖醒了過來,伊麗莎看向別處。早餐後,他提議帶她去看看下遊一個毀壞了的女修道院。她說自己得走了,斯圖平靜地點了點頭;當伊麗莎告訴他自己還會回來時,他露出了微笑。雖然他們都知道那是假話。

伊麗莎發現,和男人**沒有那麽愉快,但更有安全感。和男人在一起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奪走了。她喜歡男人有清晰的性需求,他們想要這個或那個,她都可以提供。她開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身體,同時也帶著更多的尊重:盡管她的身體有種種不足,但它能使別人感到滿足,使他們得以解脫,而這正是她內心深處所尋求的。

她隻有一次是把一個女人帶回了斯溫伯恩路。那根本是一場災難。她叫托德,是一名政治學係的學生。伊麗莎知道在倫敦的傑西擔心自己,傑西認為伊麗莎在牛津需要有人陪伴,需要一個理想的朋友。伊麗莎不願意見托德,她為自己被安排交友而感到尷尬,她現在隻想要那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但最後,她發現托德很有趣。她們去了幾家酒吧,最後來到了伊麗莎的房間。伊麗莎驚恐地發現托德身上有很多痣,像魯比一樣。她們長得也很像,她現在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一下子被托德吸引了。

“怎麽了?”托德問道。

“你走吧。”伊麗莎說,她緊貼著臥室的牆壁,“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傻,對不起。”

“嗯,沒關係。”

托德沒有過問更多,這讓伊麗莎很感激。已經過了午夜,窗外的夜色滾滾而來。似乎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托德迅速離開了。當她穿上衣服,消失在視線之內時,伊麗莎很高興,但同時也感到內疚。她給自己倒了些“夜班護士”,這種綠色的**像藥劑一樣濃稠而刺激,讓她很快就睡著了。

伊麗莎告訴了朱迪自己在1月中旬的混亂。那些日子乏善可陳。朱迪笑了,把伊麗莎的海盜行為稱為“狂暴的複仇”。幾個月來,朱迪一直在和一個叫山姆的牙買加博士後約會。他人很不錯,也加入了伊麗莎和朱迪的晚餐聚會,一起來的還有她們的朋友喬治。喬治是伊麗莎在現代語言圖書館外偶遇的一個研究生,他和她一樣,在光禿禿的紫藤樹下偷偷吸煙。每周都有那麽幾次,伊麗莎會被拉出她那不安的低穀,她會在聽完喬治的笑話後翻個白眼,看著山姆和朱迪在大學的長桌下手拉著手愉快地聊天。

有那麽一兩次,她試圖和他們三個聊聊自己的學業:他們也在讀博,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但伊麗莎學會了不提自己的學業—她本來是要研究萊維書中“不潔”的概念,但她所有的想法似乎都是那麽顯而易見,都不值得本科生做筆記。每當她試圖解釋自己在研究什麽時,作者的形象就會回到她的腦海中:在都靈的科爾索·雷·翁貝托街,萊維坐在書桌前,緊扣指尖,表情神秘莫測。她漏掉了什麽,她感到她了解的那個男人很陌生,好像他們在交談,而她卻聽不懂意大利語。

“你能和你的導師談談這些嗎?”一天下午,她又試著解釋自己遭遇的瓶頸時,喬治問道。他們在新學院的圖書館裏。

伊麗莎皺起了眉頭。“我應該這麽做。”她說。但在下次見麵前,她無法麵對又有一大堆書和電影要看的情景。早在聖誕節前,她就沒見過巴萊奧蒂了,盡管他邀請她一起喝茶,也邀請她參加學校裏經常舉行的講座和圓桌會議。伊麗莎感到很羞愧,因為巴萊奧蒂認為她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學者。就算他對他們關係的冷淡感到生氣,他也沒有表現出來。一天下午,他發郵件問她是否有興趣幫忙組織一場關於20世紀70年代都靈文學界的會議。雖然伊麗莎不情願地接受了,但她無法改變的觀念是:自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她本來就不是當學者的料,巴萊奧蒂總有一天會看到麵具下的她,不再邀請她去參加活動,也不再詢問她對這部中篇小說、那部歌劇或是那首詩的評價。

伊麗莎知道自己應該“把它說出來”,因此她盡了自己的所能。她給她在巴斯的朋友埃莉和傑西發了無數的消息,她們很同情她,但有些分身乏術,兩人都陷入了倫敦的旋渦:早午餐、玩Bumble[61]、畫廊、素食市場。伊麗莎一時興起,她告訴朱迪和山姆,自己正在經曆“一段低潮期”。當時,他們在位於高裏的一家名叫“香料根”的加勒比餐館。音樂很吵鬧,侍者們在吧台後一邊調製雞尾酒,一邊歡快地起舞。桌子間隔得很近,伊麗莎都可以吃到鄰座的食物。

“什麽樣的低潮?”朱迪溫和地問。

“我也不知道,”伊麗莎笑著說,“我想我可能失去了方向、目標、歡樂,一切正常的東西。這或許隻是個青年危機。而且我是個窮光蛋,這就是為什麽我隻點了一份配菜。”

朱迪和山姆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同樣的同情的表情。

“我們今晚可以請你。”山姆說。

“不,不。”伊麗莎回答。

她用叉子的背麵碾碎了剩下的香蕉,香蕉立刻從叉子中間擠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很傻,把這麽多積蓄都花光了,在牛津的開銷甚至比在巴斯更大—書籍、租金、Wi-Fi、房間裏需要的東西、酒吧……這似乎不影響其他學生的預算,但會壓垮她。

“你現在和你爸爸聊得多嗎?也許你應該回家過個周末。”朱迪建議道。在她們成為朋友之初,伊麗莎就向她講過自己和母親的關係,朱迪知道她們並不親近。

“也許吧,”伊麗莎說,她有些艱難地補充道,“我們現在有些疏遠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裏奇沒有像往常那樣迅速地接收她的信息,這不像他,他平時都很想和她說話,而她得滿足他的願望。他會在電話裏咕噥著說弗洛拉出了點什麽事,但當伊麗莎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時,他又語焉不詳。不管怎麽說,弗洛拉和裏奇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在一起了,他們很少見麵。去年12月,裏奇看上去狀態還不錯—他、伊麗莎和卡瓦漢公司的老朋友托尼一起過了聖誕節,他們從冰島買了一大堆點心,然後坐在電視機前。但現在一定有事困擾著他。

山姆建議伊麗莎協助他為牛津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組織一個“三明治募捐活動”,這或許能幫助她擺脫“泡沫”,讓她重新找到自我。伊麗莎別無選擇,隻能接受:她當然有時間,這樣做當然也是對的。

她不安地發現,三明治募捐活動的確有用。每周有兩次,每次有幾個小時,她都會覺得自己還是有用的。這不完全是因為給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三明治,還因為和他們交談。那些一天中多次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學生實際上對他們熟視無睹,但遊客們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們更有可能從錢包裏掏出零錢。伊麗莎第二次參加募捐的時候,她在伍斯特學院外給了一個名叫達茲的男人一塊三明治。當時,一輛出租車從她身邊駛過,裏麵坐著幾個穿著餐袍的大學生。其中一個探出身子,尖聲叫道:“該死的科爾賓粉[62]!”他看著伊麗莎對達茲說話,一臉的狂熱。車開得很快,當他對她豎起中指時,她沒來得及予以回擊。她震驚地轉過身來,看著達茲。他的表情沒有改變。“這是常有的事。”他聳了聳肩。

伊麗莎在達茲身邊坐了下來,靠著金色的石椅,試圖驅散自己的憤怒。這時,大學裏的時鍾敲響了,現在是晚上八點。一位老太太走過,往伊麗莎腿上扔了兩英鎊。這讓達茲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老氣。“你就是為了這錢在幹活。”他說。伊麗莎也笑了起來。寒冷的天氣中,他們喉嚨裏飄出的空氣變成了縷縷銀白。她待了一個小時,和達茲聊他在2000年初創建的IT公司。接著,她說自己得走了。他點了點頭,當她離開時,他舉起了幾根手指告別。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道德,在幫助無家可歸的人做這些事,還是僅僅為了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有愛心的人。她在想,人們出於某種目的遵從道德,是否比他們單純地按道德行事更重要。開始下雨了,接著變成了雨雪。最後,雨雪變成了黃蜂大小的美麗雪花。伊麗莎看著雪花在燈柱的光暈中飄落下來,她走回斯溫伯恩路,希望雪能堆積在人行道上,但它們沒有,雪一接觸地麵就融化了,留下了一攤汙水。

幾周後,在水石書店外,幾個活動積極分子遞給了伊麗莎一張傳單。他們中一個是瘦削的黑人,約莫十八歲,另一個是白人女性,快三十歲了。她的背包上披著一條歐盟旗幟,這讓她看起來像一隻狂熱的“親歐”蝸牛。在即將到來的公投中,兩人顯然是支持留歐的;伊麗莎不需要被遊說,但她還是停下了腳步:她正要去參加巴萊奧蒂主持的會議,這會兒,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偷懶。

“投一票,讓英國繼續保持強大吧?”年輕人膽怯地問她。他是那種堅定而內向的人,如果有一個他在乎的原因,他就會願意和陌生人說話。

那個女人開始問伊麗莎對歐盟的看法。聽她的口音,伊麗莎覺得對方應該是個西班牙人。“我支持留歐,我支持留歐,”伊麗莎說道,“你也省省力氣吧。”

女人笑了。她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聲音很好聽,低沉而有活力,聽起來像是年輕的時候經常外出,但從那以後生活發生了改變,成了大提琴演奏家之類的那種人。伊麗莎注意到,她的瞳孔是淺淡的翡翠綠,周圍有一圈深灰或深藍的線條。一種溫暖的感覺傳遍了伊麗莎的全身。

“我叫葆拉。”女人說道。

“伊麗莎。”伊麗莎說著,露出了微笑。

“什麽事那麽好笑?”

“哦,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說了自己的名字吧。”

她大笑了起來,隨即努力讓笑容收斂一點:她擔心自己看上去像是精神錯亂了。她們伸出手相握,然後抬起雙臂來以一種更現代的方式晃動。這很尷尬。伊麗莎覺得她們看起來一定像《天生一對》裏的林賽·羅韓[63],像那對雙胞胎在湖邊同步握手。她問葆拉活動進行得如何。

“很不錯,”葆拉說,“至少牛津這邊肯定沒問題。”

伊麗莎說,她希望自己也能這樣樂觀:在坎布裏亞,情況就不同了。就連她父親也在聖誕節時表示,這個國家應該“奪回控製權”。當伊麗莎坐直了身子(他們當時正在看《呼叫助產士》),問他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時,他氣衝衝地讓她千萬不要變成“千禧年危機”。之後,兩人都沉默地坐著,電視機裏發出的噪聲讓他們心煩意亂:屏幕裏一個臍帶繞在脖子上的嬰兒出生了。裏奇很少對女兒這麽粗魯,這讓兩人都很震驚,她一心想著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反複地回放和拆解,沒有再說別的。

接著,裏奇道歉了。他說他們都有各自的意見,伊麗莎可能是正確的,但從他的角度看來,在幫助卡萊爾擺脫困境上,布魯塞爾[64]那邊做得並不好,他寧願各種決定在這座島上做出,也不願是在某個他根本不想去的外國城市裏。伊麗莎聽著,希望自己能理解,後來她又擔心,如果自己不能理解,那會意味著什麽。

她試圖向葆拉提起這些,以提醒她,在這個國家的某些地方,情況並非像南方這樣發展,但她並不擅長講故事:到結尾時,人們都期待會出現一個敘事高峰,一句讓故事圓滿結束的妙語。她講完了,發現葆拉正微笑地看著她,想著還有什麽後續。伊麗莎還發現她的嘴唇飽滿而暗沉,就像櫻桃被咬開時的顏色。

“你想參加遊說活動嗎?”葆拉問,“我們正在尋找更多的同伴。”

“我很願意!”伊麗莎聽見自己熱情的回答。

萊斯利遲疑地介紹說,自己是圖庭大學生物化學專業的本科生,葆拉說她來自馬德裏,正在攻讀國際關係碩士學位。他們不是為官方,而是在為牛津的基層組織工作。葆拉問伊麗莎住在哪裏,而當她發現那是一條他們以前沒有發過傳單的街道時,她看起來很高興。

“沒人聽說過斯溫伯恩路。”伊麗莎說。

“牛津到處都是這樣的地方,”葆拉說,“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之地。”

伊麗莎突然非常想讓葆拉把她知道的每一處牛津的秘密之地都告訴她。她們可以每天或每周騎自行車去一個地點,盡情享受其中的樂趣。

“周六你可以嗎?”葆拉問道。

“可以。”

她們交換了電話號碼。接著,伊麗莎朝葆拉和萊斯利揮了揮手,她的手指分開成《星際迷航》中古怪的“V”字模樣。萊斯利看懂了,咧著嘴笑了,但葆拉看起來很困惑,好像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所以伊麗莎將手指又恢複了正常。葆拉顯然沒看過《星際迷航》。好吧,那也沒關係:她們會一起看的。

伊麗莎有些頭暈,還有點兒冷,在遊客中進進出出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開會的事,會議已經開始了,巴萊奧蒂會因為她的疏忽而失望的。但現在,伊麗莎想的是葆拉、葆拉!她心中很是興奮,頭頂太陽的亮光拍打在人行道上。

回到房間,她打開筆記本電腦,看到了巴萊奧蒂發來的一封語氣沮喪的郵件。郵件的內容是禮貌的,言語間充滿了對她的關心,巴萊奧蒂擔心她會感到“讀博的迷茫”。為什麽她會錯過會議呢—她的工作壓力是不是太大了,她是在勉力維持嗎,能應付得來嗎?伊麗莎不知道該說什麽,因此,她把這封郵件放進了收件箱裏一個標有星星的文件夾,並試著忘記它。但巴萊奧蒂的直覺是對的—那一周裏,她的工作似乎凝滯了,她在圖書館裏待了好幾個小時,但無法集中精神,她不停地看手機,瀏覽多年前她和魯比的照片。聖安東尼婭的姑娘們每時每刻都會在朋友圈裏發布無數的新鮮事,她狼吞虎咽地看著,不斷地刷新推特和英國廣播公司的新聞網站,仿佛她在其中一家公司有股份,或是可以改變其中一家的命運似的。與此同時,萊維在書房裏的形象、神秘莫測的表情,開始出現在她的夢中,出現在睡眠和清醒之間的灰色地帶;這時候,伊麗莎會意識到陽光傾瀉進了臥室,但她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陽光的邀請,麵對新的一天。到了禮拜五,伊麗莎還沒有回複巴萊奧蒂,也幾乎沒有做任何工作。她決定避開那些意大利語係的人常去的地方—係辦公樓、圖書館、特蘭平頓街的埃可拉咖啡館。

次日早晨來臨,隨之而來的是和葆拉的約會。冰封的咒語被打破:兩天來,牛津一直被大雨侵襲。更遠的一些村莊正在防備洪水,草地被淹沒,全縣的河水都像急流一樣奔湧而過。伊麗莎和葆拉在伊夫雷街的超市外見麵。雖然紫色的烏雲密布,但還沒有下起雨。

“你的旗子呢?”伊麗莎問。

“我尋思著如果下雨的話,背著就會很重。”葆拉解釋道。

她說話時,伊麗莎記住了她的表情,她是那種幾乎一說話就會露出微笑的人。當伊麗莎發現她確實喜歡自己時,便感到寬慰了些。她看向自己時眼睛裏玉石般的光輝,並不是伊麗莎虛構的記憶。

東尼橋邊,斯溫伯恩路的盡頭,她們開始一家一家地敲門。這有點像是自戀和浮誇的作秀。伊麗莎還以為她們隻是會往信箱裏塞傳單。人們懷疑地打開門,或壓根兒就不開門,當他們發現她們兩人是留歐支持者時,態度就軟化了:至少他們不用再送走兩個“耶和華的見證者”。每個人都說他們支持留歐,這時葆拉就會敦促他們在那個重要的日子裏“出去投票”,他們回答說自己一定會去。這感覺就像一個受歡迎的國會議員在當地的一個大本營裏遊行似的。

在跑了十棟樓後,她們遇到了一個支持脫歐的家庭。伊麗莎含糊地說了一些關於英國繼續留在歐盟將會有更大影響力的話,說話時,她能看到這對夫婦的眼神不時遊移,一會兒透出無聊,一會兒顯得投入,一會兒又透出無聊。她覺得自己並沒有改變他們的想法。“啊,好吧。”離開時,葆拉緊握著她的手,說道。從那以後,她們就一直手拉著手。

最後,她們到了路盡頭伊麗莎的家。這時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黑色的水坑就像柏油路上溢出的油一般。她們在伊麗莎家對麵那幢黃色大門的房子前停了下來。一個女人應了門。她很瘦小,伊麗莎估計她快七十歲了,用發夾把灰白的頭發別在頭上。她的皮膚單薄,上麵有斑點,但也光彩照人,仿佛皮膚下有個燈泡似的。當看到兩個人濕漉漉地站在門階上時,她顯得很驚訝,葆拉的眼鏡上滿是雨點。伊麗莎希望自己能進屋看看:這位女士和誰一起生活,以及一些可能會揭示她如何打發時間的線索。她最想看的是樓上的那個房間,她曾在那裏見到那個深夜站在窗簾旁的人影—那個人就是現在站在她麵前的女人嗎?還是某個像波·雷德利[65]那樣的幽靈?

葆拉還沒來得及發表她的高論,那女人就開始說話了:“這不是什麽‘關愛老人’的宣傳吧?”她猶疑地問,“我自己能生活得很好,謝謝你。”

“不是的。”伊麗莎說道。葆拉遞上了一張傳單。

“哦,你是來說脫歐的事。”女人低聲說道。她冷淡的態度有了些許緩和。“唔,”她說,“我沒想好,我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發言權。”

“但既然您被問到了……”葆拉說道,“也許這值得參與一下?”

“當然,你說得對。”那女人說道。她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她扶著門,仿佛一陣風會突然把它吹開似的。伊麗莎的直覺認為,已經很久沒有人來家裏看望她了。

“謝謝你們的來訪,”女人繼續說道,“看到你們關心這一切,我很受鼓舞,沒錯,但我必須繼續自己的工作了。”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伊麗莎和葆拉感謝了她,轉身離開。隨後,那個女人讓她們等等,她說自己有東西要給她們“作為回報”,她的聲音興奮而輕快。她們等著她從屋裏拿東西。原來是一張宣傳單,上麵印著一位迷人的老年模特的照片,顯然不是站在她們麵前的這個女人。

她解釋說這是自己創業的廣告。“好好折起來,這樣就不會打濕了。”她指導著她們,兩人感到很驚訝,但照吩咐做了。那位女士感謝了她們的來訪,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子裏。她們聽見她鎖上了門。當她們冒著傾盆大雨準備過街時,伊麗莎瞥了一眼那女人的臥室窗戶。她覺得自己看見了花邊窗簾後的一團黑暗,那是一個身形,或是一個影子,手指把窗簾撥開了一點點,看她們是否離開了。雨還在繼續下。

[59]  一款國際流行的交友APP。基於用戶的地理位置,每天推薦一定距離內的四個對象。

[60]  《納尼亞傳奇》中的角色。

[61]  一款約會軟件。

[62]  “科爾賓粉”(Corbynista),工黨領袖科爾賓的支持者。

[63]  林賽·羅韓(Lindsay Lohan,1986—),美國演員,曾在迪士尼電影《天生一對》中飾演一對雙胞胎。

[64]  比利時的首都,也是歐洲聯盟的主要行政機構所在地。

[65]  《殺死一隻知更鳥》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