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班亞

我如何在比利牛斯山脈青翠的山穀裏

為我的多重頭腦注入氧氣

並與自然展開蘇格拉底式對話

第二天早晨,我對盧多憎恨透頂,想將炙如熱炭的怒火投向他,但如果我這樣做,就會燙到我的病手,我不確定它還能承受多少痛楚。我想好了,最佳的行動方案是消失一小段時間。況且,貝納德特的房間雖然是一個黑暗而潮濕的洞穴,但畢竟離盧多太近,不是個可以思考的地方。我需要沐浴在森林中,吸收富氧的空氣。

那天下午,我頂著難忍的頭疼,登上了一輛開往菲格拉斯的巴士,那是個曾讓八字胡天才達利流連忘返的地方。我在那裏轉了車,然後往北去了阿爾班亞,一個位於比利牛斯山脈東邊山穀裏的小村莊,坐落在木噶河沿岸。木噶河穿過博阿德拉·伊萊斯·伊斯科拉斯和卡斯特利翁·德·安普裏亞斯,然後繼續將寒涼的河水經玫瑰灣注入“泯滅的希望之海”。

破舊的大巴艱難地往北穿行時,我意識到自己的思考能力已大不如前,這都是因為盧多破壞力十足的進攻—撤退戰略,因為他反複開啟和斬斷我們的關係,更遑論他對托特悲劇命運的無動於衷。我設想,盧多的陰晴不定起源於諸多因素。最首要的是,他與文學和死亡之間的糾葛未得到厘清,繼而讓他與祖先之間也生發出一些糾葛,所以他既被我這個侯賽尼家族的獨苗所吸引,又對我反感。與我近在咫尺時,他同時也在解決這些糾葛,這是他渴望做的—因而有了愛的告白—伴隨而來的是被這一過程中必然產生的不安所困擾—因此他才會突然退卻,並在隨後變得麻木。所以,關於愛的虛妄與入侵本質,我教會了他什麽呢?沒有。我犯傻了,我的抵抗在他麵前土崩瓦解。我徑直走入了愛情的陷阱裏。此刻的我感覺仿佛被人掏空了五髒六腑。

大巴抵達聖母山(Mare de Déu del Mont) 和普奇·德·巴瑟戈達山(Puig de Bassegoda)高聳的山頂。阿爾班亞陡峭的懸崖和幽深的峽穀進入眼簾時,我想起了和父親一同跋涉過的那片山巒起伏的無人地帶,想起我們曆盡艱辛的出逃。我看著劈天入雲的山峰,絕望地想:愛和家都無法讓一個人活著。

我走下大巴。阿爾班亞空****的,目之所及一個人也沒有。一隻流浪狗懶洋洋地躺在一條石子路的盡頭。幾頭豬正在他身後的泥地裏嗅來嗅去。一隻孤馬站在畜欄的邊緣,搖晃著尾巴。我想象盧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你究竟在哪裏?”他問,很快暴露了他的惱怒。

“我在互聯網上找到了一處出租的房子!”我告訴他。

“在阿爾班亞,在因特網上?”我聽到他疑惑不解地問。

“World Wide Web, World Wide War[91]!”我說道。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說這樣的話。

然後,他就沒話了。

我走到石子路的盡頭。那隻白色雜種狗抬起頭,漫不經心地叫喚了一聲。我敲響了農舍的門,那農舍掩藏在一排雪鬆後,從大路上看不見。一個男子開了門,他圓圓的臉刮得很幹淨,臉色蒼白。他低聲說了些話,幾乎聽不清,興許是太靦腆,興許是喝醉了。他腰肢粗壯,眼睛看起來腫腫的。租房廣告上寫的是:鰥夫出租農舍,在寧靜的阿爾班亞。他領我進了客廳,兩眼一直盯著地板上鋪開的地毯,仿佛正在搜尋掉在地上的幾枚硬幣,眼神滿懷希望但有些矜持。客廳後麵有一座落地式大擺鍾,嘀嗒嘀嗒地擺動著。我看著玻璃鍾匣裏金色的指針,然後掃了一眼四周的牆麵。牆紙是綠色的,上麵印著生機勃勃的花卉圖案,有牡丹、**、玫瑰、鬆果、肉桂蕨。真是毫無品位可言的大雜燴。

我那圓臉的房東眼睛一直盯著地麵,一說話臉就變得緋紅。他告訴我早餐是咖啡和一隻煮雞蛋,包含在住宿費裏。他繼續說道,臉紅得跟李子似的,如果我要求,他可以加一片吐司麵包和一些他去年儲存的桃子醬,但我沒有這樣要求。

他立刻帶我去了我的房間,一間四四方方的小房間,坐落在一座木質旋轉樓梯上,裏麵配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套兒童桌椅。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看到幼時的自己坐在桌前,父親高大的身影聳立在我旁邊。

“我們這個可悲的國家的主要和次要城市有哪些?”父親問道。

“伊斯法罕、設拉子、德黑蘭、庫姆、大不裏士、阿瓦士、馬什哈德、阿巴斯港、克爾曼、紮黑丹、亞蘇季、哈馬德、伊茲赫、貝巴罕。”我聽到自己回答道。

我嘴裏有個甜蜜而柔軟的東西,是裏海附近我們家樹上的椰棗。

“我們是誰?”他又問,那時他的胡須還是黑色的,那是青春的顏色。

“自修者、無政府主義者和無神論者。”我答道。

“好孩子!”他歎道。說完,椅子空了。

羞澀的主人早已離開。我們直到第二天早餐前都沒再打照麵。

那天夜裏,在入睡前,我大聲自言自語道:“我來到阿爾班亞,是為了耙平我空寂裏的地麵,讓自己能自發地思考,避免被盧多·本博的睾丸出其不意地打擾。”我咽了咽口水。我很餓,但我拒絕進食。絕食能讓頭腦變得清醒,我堅信,並且堅持了下來。我拿出沾滿墨跡的筆記本,上麵已經寫滿了流亡作家的預言式宣言。那些書寫死亡和非連續性的作者,他們的文字暗示著一種精神上的反叛,他們的句子在無邊無際的浩瀚母體中親密地交談。這些作家的語句將我置於未知的邊緣,遠離平庸而令人反感的現實,即他人所指的人生。

我的手指急不可耐地鑽進筆記本裏,仿佛它是哈菲茲的神諭。我的筆記本裏現在已盈滿從我父親珍藏的加泰羅尼亞作品集中抄寫下來的句子,那個作品集本身就是一長串對羅多雷達、達利、普拉、貝達格爾[92]、羅伊格和馬拉加利的抄寫。“啊,馬拉加利,那個失敗的無政府主義者。”我嘟噥著。在悲慘周的爆炸以及修女屍體被褻瀆事件後,那個人已經變得柔軟。他成了中產階級的保護者。同時我的筆記本上充溢著再度抄寫的句子—那是我父親抄寫過的馬拉加利從法語翻譯過來的尼采作品,因為享有詩人中的“La paraula viva[93]” 美譽的馬拉加利一點也不懂德語。La paraula viva,活的文字,我想。我歇斯底裏地笑起來,直直地坐起身,將筆記本重重地摔到了床墊上。

“難不成還有死的文字!”我對著夜晚迷霧般的空氣說道。在房子的某個角落裏,壁爐被點燃,加了木料,餘燼飛舞。

我望向窗外青翠的山穀。枝頭閃耀著月的光華,在漆黑的夜空裏看起來白得像頭蓋骨。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時間,那個無情的竊賊。但是,在我頭腦的深處,我知道無論現在是幾點,我都沒有準備好打開我的筆記本。我還不夠餓,也不夠清醒。為了消磨時間,我站起身走出了房間。沒有走廊,我便開始在樓梯上踱步低語,在嘎吱作響的木階上來來回回,將各種鼓動人心的句子拋向空中。

“我要用我的病手,抓住文學母體。”第一趟下樓時我說道。

“我要一頭紮進這世間的無意義中去。”上樓時我接著說。

來到樓梯最上麵以後,我大喊:“我要將我的空寂拋在生活麵前,那空寂承載著文學的尖矛利劍,以及我多重自我的苦痛。我,一個文學恐怖主義者,將迫使生活終止對我的抵抗。”

我重又往下。

“我,斑馬,空寂女士,將向世人表達我的欲望、奧秘、妄想和熱情。”

我停下,聞了聞灼熱的空氣。

“斑馬萬歲!”我喊道。這時,房主出現在我眼前,爐火把他圓圓的臉烤得紅撲撲的。

他的眼神裏有一絲慌亂。你這個死了老婆的人,你說—存在是什麽?我想這樣問他,但我忍住了,反而向他鞠了個躬。他剛才在吃東西。他把嘴裏剩下的晚餐大聲咀嚼完畢,然後十分猶豫地問我是否能把這些活動限製在臥室裏。我想這個男人一定遭過罪,便一一聽從了。

我回到我租下的那個小房間—寫作的房間、幽靈的房間,透過窗戶遙望鄉間。我聽到犬在吠叫,馬在嘶鳴,泥地裏那些豬發出粗重的鼾聲。我輕撫沾滿灰塵的筆記本。夜色籠罩下,那些樹看起來像打了褶子的綢子。低垂的月亮表麵坑坑窪窪,如同一輪奶酪。一陣寒風從門窗的縫隙中透進來。是時候了。突然,我一衝動,打開了筆記本。如下預言冒出來了:“即便是對一件藝術作品至臻完美的複製也缺乏一種元素:它在時間和空間中的在場,它在其偶然所在的場所的獨特存在性。”

“啊,本雅明,思想的殉道者,文學母體中崇高的一員!”我自說自話。一個酷似巴特、博爾赫斯、布朗肖和貝克特的男人—字母B開頭的作家。在盧多第一次出走的那個夜晚,他出現在基姆·蒙索的過道裏。托特,死亡的侍從,在那個夜晚一直跟在我腳邊行走。“他現在在哪裏?”我呼喊道。我感到心髒上緊密交織的組織被拉扯著,延展著,在為另一種缺席騰挪空間,那是錐心刺骨的疼痛。我任由自己痛哭著。哭罷,我的注意力回到本雅明身上,他和盧多·本博不一樣,他敢於將燭燈舉向夜空,以丈量我們周圍無邊的黑暗。

我細思著本雅明的話。那些靈巧的文字下掩藏著什麽樣的啟示呢?我經曆了一係列狂風巨浪般不著邊際的想法:和我一樣,本雅明也對他多舛的命運極度敏銳。他被困在了布港,在加泰羅尼亞領土的邊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94]。就在他自殺的第二天,西班牙向那些逃離希特勒追捕的人敞開了邊境。希特勒,那個邪惡的暴君,一個充滿離奇苦痛的人,他的行徑讓這個潮濕地球上的我們永遠受到傷害。這讓我轉而想到了穆罕默德·禮薩·沙阿·巴列維,那個自封的“萬王之王”,他行走在波斯波利斯的廢墟中,身上珠光寶氣,像一個鬥牛士。腐敗的氣味從我童年灰塵漫天、屍橫遍野的景象中升起,讓我鼻子發癢。悄然間,父親鬼魅般的聲音在我的空寂—那個存在於我體內,且被我注入了無數文字的文學回聲室—裏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

“加泰羅尼亞人反對鬥牛,”我父親莊嚴地說道,“這是他們高尚的標誌,是在佛朗哥手下經曆了太多的苦痛後練就的。”他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繼續說道:“佛朗哥,那個留著希特勒胡子的大騙子,為了反抗他,我蓄起了尼采式胡須……”

他的聲音像出現時一樣突然間消失了。

“父親?”我大聲呼喚,將我的聲音像探照燈一般投擲到我空寂的深處。

父親沒有應答。他已經化為塵土。他被宇宙的頭腦吸收了,那才是他最終的歸宿。他離去了。母親的餘燼也隨他一同去了嗎?眼淚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我躺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閉上眼睛,想象著瓦爾特·本雅明雙手抱頭坐在布港的樣子,隨後用同樣的姿勢坐起身來。幾個小時後,我振作起精神,在黯淡的燈光下反複朗讀那個神秘的句子—“即便是對一件藝術作品至臻完美的複製也缺乏一種元素:它在時間和空間中的在場,它在其偶然所在的場所的獨特存在性”。我思考這個句子及其思想共同體越久,就越發覺得自己仿佛遇到了從我多重頭腦裏掉落的一根線,它被玷汙、碾壓、固定在了紙上。

父親不在了,我的思想開始凍結,如同夜晚的空氣。它們開始聚集,變得極其龐大。我也是一個複製品。我的意識遭受過多重流亡的接連打擊,是對兒時自我的一組扭曲式再現。換句話說,我就像一件複製藝術品,已經與傳統的領域脫離,被驅逐出我的家鄉,放逐於我的本源之外。如同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樹,我已經與肥沃的土壤和陽光隔絕,失去了綠意,被拋進了陰暗的廢墟堆裏。要是莫拉萊斯在身邊該多好,這樣就可以與他分享我獲得的啟示。但我如何才能將本雅明的想法繼續深化呢?我如何才能借他的思想為我所用,將我的空寂—那文學的羊皮卷,以及我多重、層級分明的自我—拋在生活麵前,以同時暴露其無限的多重性及虛無本質?當然,本雅明在他的時代已經做得很超前了,但自他出生和去世後,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好幾十年。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紀,21世紀,一個長著毒牙的世紀,它深受其過來者—20世紀的影響,習慣於從我們這些可憐的渺小鼠輩身上吸食大量鮮血。

我坐在床邊,毫無頭緒,但同時很確定,一個驚天動地的想法正呼之欲出。我盡情沐浴在那個閾限區域的欣喜中,那是處於思想的萌發與收獲之間,充滿潛在可能的幸福空間。粗糙的床單磨著我的腳。房間裏的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大。我渾身顫抖。我望向窗外,看到窗玻璃上我的影子。我透過那影子看著天空中運行的一輪月亮。睡意襲來,我一心想著第二天即將如瀑般噴瀉而出的捉摸不定的想法,在阿爾班亞這個偏遠,有著冰河、花崗岩和板岩的村莊。

清晨像紙卷那樣徐徐展開。我坐在餐桌前享用咖啡和煮雞蛋,而我的房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靜靜地凝視著東邊的窗外。我們背對著背。

“這是昨天的咖啡嗎?”我問。

他轉過身,點了點頭。在清晨朦朧的光線下,他的臉像大理石般僵硬。他看起來比昨晚更加喪氣。

“你老婆是早上去世的嗎?”我問。

他不慌不忙地進到廚房,拿著一壺咖啡回來,往我杯子裏倒滿了這種**焦油。

“她是拂曉時分去世的。”他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這話時,臉耷拉著。

我請他節哀。我看著他意誌消沉的樣子,心裏明白用不著問他是否通過轉世吸收了她,他的身體或頭腦都不可能容納下兩個人。

“今天無風也無雲。”他回到窗邊,透過明淨的窗玻璃看著山穀邊緣的山石,聲音低沉地說道。

“最美不過晴空萬裏。”我回答,然後喃喃自語道,“那是空寂的化身。”

接著,我想起了本雅明,我告訴他,我得走了,因為我還有正事要做,因為我的人生由一係列出現與消失(我絲毫沒有提到托特)組成,由於這種方向感的極度喪失,我一直在回溯我流亡的曲折道路,隻為在紙上畫下我徒勞遭受的苦痛。因為一直以來我都在等待自己—不,是多重的自我—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的筆記本裏,到目前為止,這件事遲遲沒有結果,被一個未曾料到的陷阱弄得偏離了軌道:我被一個男人—一個如此牢固地依附於理性的男人,一個頭腦多變的男人,一個頭腦直得跟木棍一樣的男人,一個“隨時準備好拒絕自己的直覺的人”—套住了,我憤怒地向那個人重複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一個文學門外漢,他的想法全是別人的,沒有一樣是他自己的,如同大部分學者—他們大體上就是一群既無思考能力也無智慧可言的異教徒,他們用理智的頭腦來理解文學,仿佛頭腦是一種技術工具,是全然機械的。我那靦腆的房東看起來既驚愕又厭煩—或許後者占了上風。我吞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好消息是,我已經來了阿爾班亞,以重歸正途。我堅信,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偏遠山穀裏,我將能探清事實的真相,最終進入這罪惡之旅—我稱之為“偉大的流亡之旅”—的熾燙中心。

他用濕潤的雙眼看著我,沒有說話。他瞧了瞧我的杯子,看我是否喝完。我喝完了。他拿走杯子和放過雞蛋的空盤子。我明白了,漠然是他性格中賴以存在的驅動力,他的妻子可能是因為厭煩而自殺的。我擦了嘴,衝出門,那顆閃亮的煮雞蛋在我肚子裏蹦來蹦去。

我過了橋,來到鎮上的公墓。我看著那些逝者的遺跡,每座墓石旁都有些小花瓶,沾滿灰塵的容器裏裝有各式各樣的粉色和白色的塑料花,葉子經過日曬雨淋,變得薄如紙片。屍體的腐臭味從墓牆中透出來,一種濃烈的細菌味,讓人想到蘑菇、腐肉、膽汁和排泄物。等到待夠了,我便開始往回走。我站在橋上,寶石藍的寒澗從橋下穿過,隨後往兩邊延展,匯流成一口水晶般的小潭。我在山石林立的景致中瞥見一處豁口,於是穿過一簇樹叢往前走去。到了那裏,我坐在山石岸邊,將光溜溜的石頭擲入碧綠的溪水中,準備將我最富有想象力、最多變的想法一股腦發散出來。

每扔下一顆石子,我就口頭複製一句本雅明的話。我一遍又一遍地複製著,直到自己陷入狂亂。我思想的種子正在抽芽。昨夜向我顯現的啟示有了一個更加精妙的版本:通過將空寂拋在生活麵前,我,斑馬,要將各個分裂的自我,將與她們有關的那些似乎遙遠的“現實”—現代與傳統,新世界與舊世界,人生與文學—放在一條衝突的軌道上。

我向樹木、天空和叢林中的鳥兒傾訴著我的思想。

崎嶇的山林中傳來一聲應答,我大聲重複,好讓整個世界都聽到:“你將繼續複製你自己,借這個方法維持流亡的非連續性,直麵那些非流亡者的自我滿足與無知,但你也要再次深深地紮進傳統,紮進你兒時自我的深處。”

“如何做到?”我問。

“將你的多重頭腦縫合到孕育它們的景致中。”

“那我用什麽來穿針引線呢?”

“用你未來四處跋涉連成的流亡文學之線。”

我正在與大自然展開一次蘇格拉底式對話,正在對自然的詩性意識說話,而自然在回複我。風在吹拂,樹枝在低首,鳥兒啁啾,水沿著石徑泛出漣漪。大自然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都更加確信我走的路是對的。我繼續加把勁。

最後,本雅明的言外之意揭曉了。那聲音從東比利牛斯山光滑的花崗岩中發出,進入我頭腦中錯綜複雜的走廊裏,而後像一隻落入迷宮的老鼠躥來躥去:“用重新抄寫來代替複製這個詞,”那山峰似乎在說。我打開筆記本,寫下:重新抄寫還缺乏一種元素:時間與空間中的在場。

霎時間,一切豁然開朗。移位式抄寫將不再適用,需將約瑟·普拉的文學作品重新抄寫在它所代表的地方和空間裏,即赫羅納和帕拉弗魯赫爾,依此類推,霍安·馬拉加利在巴塞羅那,瓦爾特·本雅明在布港,雅辛·貝達格爾在去往加尼格山之巔的路上。我不得不重溯父親和我在流亡走廊裏走過的那段漫長的旅途,以就地抄寫文學。這種精確,這種地理上的嚴絲合縫,會帶來什麽呢?機會,將我複雜且多層的空寂的真相強加給任何非流亡者的機會,他們將與我走上同樣的路線,體驗一種枯燥平庸的文學旅行,妄想確實有一種所謂的原始的、單一的自我,一種一以貫之的“我”在引領一種可感知的人生—這卓爾不凡的妄想歸屬於新世界的帝國主義者們,歸屬於所謂的進化理論。畢竟話說回來,瓦爾特·本雅明或者烏納穆諾或者梅爾塞·羅多雷達在哪裏?這些作家既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他們的意識—即被他們賦予生機的句子網絡—從這樣或那樣的文本中被複製、剽竊和偷盜,然後灌輸回這個世界。通過將這些句子就地抄寫,我將創造出一線渺茫的希望:那些肆意盲目之人,那些非流亡者,那些將與我在同樣的文學路線上艱難前行的人,終將鼓起勇氣去觀察,而不隻是看。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微笑。我已經敲開了那扇門。勝利在望。現在的我清清楚楚地明白:隨意將移動美術館四處拖動是不夠的。那是一個草率的想法,是一大疏忽!我記起站在父親的身邊,凝視著約瑟·普拉描繪過的景致:帕拉弗魯赫爾的軟木橡樹,從村莊濕潤的紅土裏冒出頭的花椰菜,漁船上鏽跡斑斑的桅杆在風的吹拂和浪的拍打下緩緩搖動著。我看到未來的自己回到了帕拉弗魯赫爾,當大半個歐洲再次如少年普拉所經曆的那樣,像一座破舊的建築般崩塌瓦解,當他寫下這些文字時的帕拉弗魯赫爾。我壯起了膽,充滿力量,被無數個過去的我托舉著。我想,我是一個能同時存在於多重時間平麵上的人。這真是一個讓人欣喜不已的想法!我在心裏反複念著,然後大聲說出來,好讓這話被林莽、天空和自由穿梭於空中的禽鳥吸收。

整個赫羅納省就是普拉的領地,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正如卡達克斯(Cadaqués)、利加特港島(Port Lligat)和十字架海角是達利的領地一樣。而出現在那個多災多難的人生盡頭的布港,則是瓦爾特·本雅明的。

我專注思索著:顯然我需要重啟我的朝聖之旅。我不得不為這些作家—我父親的加泰羅尼亞作品集中的主要作家—中的每一位製定個性化的文學線路,為了就地將文學母體的超自然體驗及其檔案網與一種物理體驗結合起來。我再次隨意打開筆記本,以確保我已經做了足夠深入的思考。

“但丁,如同任何流亡藝術家那般懷恨在心和嚴苛,”我讀道,“使用永恒作為一個清算舊賬的場所。”

是誰說的?我想不起來了。我的思緒進一步深入。我正要觸及空寂的最底端,那是位於我生命核心的冰冷而滾燙的中心地帶。我在那裏發現了什麽?一種原始而野蠻的痛楚:排斥、屈辱、絕望。這世界已經將其無情的種子種在了我體內。如同但丁一樣,我將清算所有的舊賬;不同的是,我的地點在加泰羅尼亞。我將上演一場精神叛亂,宣布我在這個渺小宇宙裏與其他存在物一樣占有一席之地。因為如果我離群索居,與生活疏離,不為他人所見,我又如何能奏響侯賽尼的警鍾?我不能繼續這樣讓大家像對待透明人一樣無視我。如果我,空寂女士,沿著文學路線行走,身後拽著移動美術館,一路擔任文學的抄寫員,誰還會忽視我,或者忽視文學呢?那些非流亡者和帝國主義者,所有將我生生逼成野獸、一種高尚而可怕的生物的人,將不得不帶著敬畏和害怕站在我麵前。他們將不得不停下來,直視我的痛苦。

我終於明白,這就是我發明移動美術館的初衷。我將在每一次朝聖中將那座迷你博物館物盡其用;我將使用裝在裏頭的所有破舊的寫作機器,用文學來汙染人生,用傳統來汙染現代,用舊世界來汙染新世界。我穿過樹叢,走回橋上,手裏拿著鞋。這景色所暗示的文字開始一股腦兒地從我嘴中流溢而出:“我是一個流浪的、善於思辨的邊境智者,我在這片土地上遊**,靠我的智慧而存活。如同伊本·阿拉比、鬆尾芭蕉、奧瑪·海亞姆和巴迪·阿爾-紮曼,這些孤獨的徒步者,出口成章的哲學家,文學騙子,塞萬提斯、盧梭、蘭波、波德萊爾和阿克的明智而邪惡的祖先。”我的空寂裏燃起了火焰。我將像氣球一樣騰空而起,飛向外太空。我的腳緊緊貼著地麵。瀝青路麵冷冷的,有些硌腳。和任何優秀的精神導師一樣,我所需要的隻是一些朝聖者,這世上被邊緣化、被流放的一群流浪者—另外的0.1%—他們不像盧多,他們會明白我的窘境,明白我連綿不斷的寂寞的痛楚。

“為什麽?”我聽到樹林在問。

“因為獨自反抗是毫無意義的。”我回答道,想到了加繆,“但如果遭遇不公的人團結一心,聯合起來對抗邪惡者和暴君的荼毒,反叛就意味著一切。”

我蹦跳著走過陰沉的路麵,因這洶湧而來的思緒而精神奕奕。走到半路時,我在路邊一根劈開的木頭上坐下,聆聽大自然的聲音。大自然的一呼一吸包圍著我,而我的呼吸與它同步。天空滋潤著我的頭腦。我輕輕地吸入幾口空氣,然後屏住呼吸,讓大氣進入我的細胞。很快,我的腦袋裏醞釀起了革命。我打開筆記本,閉上眼睛。我不加思考,由著我的病手在紙頁上任意移動。我寫下:“我,斑馬,空寂女士,深信隻要我開啟一係列朝聖,這個世界將向我揭示它的秘密。這些朝聖需要我身體力行遊曆舊世界,與此同時穿越舊世界的文學幻影,浸潤於文學的激進宗譜中,是的,但同時要複製它的書卷,掘出過去的屍骸。”我的手發痛,仿佛書寫的行為是在拋灑我墨色的血液。“據我所知,風景,”我堅持道,“已成為我的圖書館,一座將時間的潛在之意展露無遺的檔案館,我需要挖掘出纏結於其中的意義,以便發出響徹而清晰的侯賽尼的警鍾。”

我合上筆記本,睜開眼。空中霧氣濃鬱,幾乎看不清道路的盡頭。在這片山區,天氣變化得真快,如同風雲變幻的曆史。我起身,走回農舍。“我的下一步行動,”走過那匹馬時我宣布道,“就這麽定了。”那隻畜生在迷霧中拍打著尾巴,豬為我讓道,狗向我頷首。我的存在感已然增加,我與宇宙的頭腦同步思考了我的思緒。第二天,我迎風吹著口哨,回到了赫羅納。在那裏,我將執行我的計劃:繪製出我的文學路線,找到我的空寂朝聖者同胞。

[91]  英文,意思是“互聯網,滿世界的戰爭”。

[92]  貝達格爾:雅辛·貝達格爾(1845—1902),被視為“19世紀最偉大的加泰羅尼亞詩人”。

[93]  西班牙語,意為“活的文字”。

[94]  本雅明於1933年逃至法國躲避納粹迫害,1940年法國淪陷後,他倉皇出逃,在穿越西班牙國境時,因患病且聽說自己即將落入蓋世太保手裏而絕望自殺,年僅4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