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鞭笞加身

這日下了朝,蕭謹又將陳則銘召了來,叫來後又不肯待在禦書房,說是氣悶,反帶著一堆人到花園裏頭到處逛,說到興起時,蕭謹很是高興,拉著陳則銘的手說:“愛卿不如留下來陪朕用午膳吧。”

陳則銘正謝恩,無意中瞥見陳餘慌張跑近,走到近前卻被侍衛攔下了,他的黑甲軍與宮中守衛比起來,一身黑衣甚是搶眼,是以一眼過去便看見了。

他心中猛地驚跳了一下。

之前他曾與陳餘等人打過招呼,若是杜進澹有所動作,須得立刻來報,等了這麽些日子,不見動靜,他漸漸將整顆心放下了,驟然間見陳餘來報,竟然立刻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聽完陳餘的低語,陳則銘沒有說話,他其實想問“你確認了嗎”,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噎在了喉間,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他隻是怔怔看著陳餘。

陳餘似乎看出他的疑問,這人有種奇特的觀人眼色的本事,與他質樸的外表不太符合:“往常送入的飯菜,兄弟們抓著吃幾口很正常,今天那送飯的宦官卻說什麽也不讓我們碰,我想……應該是的。”

他看看日頭又道:“而且今天早飯也沒人送,大概是故意的,想必那兩人已經饑腸轆轆了。”

此刻已近晌午,正該是吃飯的時候了,蕭定那裏或者已經開餐。

陳則銘沉默著,終於揮揮手,陳餘點頭退了下去。陳則銘呆立半晌,心中紛亂,直到有人來叫他:“王爺,萬歲叫你過去用膳。”

席上蕭謹望見他臉色不對,關切得很:“愛卿是病了?”

陳則銘一震,脫口道:“不,臣沒事。”說完,勉強夾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慢慢嚼來,食不知味。

蕭謹連望了他好幾眼,神色疑惑,卻終於也沒問,隻是笑道:“是菜味道不好?也沒辦法,朕每天吃這些,其實也覺得膩煩,倒還不如前些年在民間吃的東西有趣……不如看些把戲助興?”說著示意,身後宦官連忙擊掌。

席下上來幾名宮女,手端劍器,卻是新習了段劍舞,眾女舞動開來,纖腰盈細,華光流動,曼妙自如,煞是精彩。

陳則銘眼中雖然看著這些人忙碌穿梭,整個身體卻空****的,從內到外都是冰涼涼的,手心隻是不住冒汗。

眼前的劍光一圈套一圈,生中有滅,有中生無,竟然是無窮無盡。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呼聲掀天你死我活的戰場,濺起的鮮血似乎汙了整個藍天,慘叫聲充斥在耳際,而那滿地旌旗、漫天黃沙的背後卻隱約是蕭定高大的身影。

那雙陰冷的眼從黑暗中,定定地看著他。

他在那人的注視下,汗流浹背。

突然身前一聲清喝,卻是那幾名嬌娥勢盡收劍,陳則銘應聲而醒,滿心慌張失落,一摸背後,竟是汗透了。

這時,聽得門外聲響,陳則銘轉頭看去,來人又是陳餘,蕭謹望出去,奇道:“這人怎麽又來了?”

陳餘再來報,該是毒已經發作了。

陳則銘想到此處,指尖忍不住抖了一下,起身低頭道:“請容……微臣去問一問。”既然已經做了,那便收拾殘局吧。

然而,陳餘帶來的消息還是讓他驚詫了。

“中毒的是韓公公?”陳則銘在做好全部心理準備後再聽到這個消息,驚詫蓋過了其他所有的情緒,“那個人呢?”

陳餘緊緊跟在他身後道:“他沒事,好像是因為腹痛沒有吃。”

陳則銘停下腳步,竟不知道聽見這樣的消息,自己該歡喜還是該沮喪。

踏入那間房子,他第一眼就看見了倒在地上的韓有忠,蕭定站在韓有忠身旁,有些木然地看著地上的屍首。

聽見腳步,蕭定慢慢抬起頭。

兩人的視線對上。

陳則銘驚了一驚,幾乎是立刻將目光移到了韓有忠身上。

他蹲下身,摸摸老宦官的脈,那還是具溫暖柔軟的軀體,然而捏上去卻沒有任何反應,生命已經完全消失了。

看著韓有忠充滿血絲不能閉合的雙眼和蒼老的滿是皺紋的麵容,他也不禁怵然。

陳則銘低了低頭,輕聲道:“太醫來過了嗎?”

陳餘道:“來過了,說是中風猝死。”

陳則銘沒有說話,看來杜進澹連太醫局裏的人都安排好了,隻是陰差陽錯。

他站起身,無力道:“將他抬下去,好生安葬。”

兵士應聲,進屋抬屍首,蕭定一動也不動,隻是看著他們動作。

陳則銘竟然不敢正眼去看他,出屋前,卻還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卻見蕭定站在原處,神色落魄,定定地看著自己。

陳則銘心頭震動,佯裝無異退走,可對方那目光分明是什麽都知道了。

待安排好一切,再回到蕭謹處,蕭謹早已經用完膳,見他來了,命人重新做了飯菜端上來。

陳則銘不敢再露痕跡,連忙謝恩吃了。

其間蕭謹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陳則銘道是伺候廢帝的老宦官發病死了,手下不敢妄斷,才三番五次來問如何處置。

蕭謹仔細回憶,他也是見過韓有忠的,想著這兄長原本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如今竟然連最後一名親信也沒有了,如此大起大落實在讓人憐惜,也起了惻隱之心,道:“那從朕這裏抽兩個伶俐的去伺候他吧。”

陳則銘不敢去想蕭定的眼神,隻是有口無心地勉強附和了幾句。

蕭謹很快便忽視了這事,拿了今日朝上的奏章,詢問他的建議,陳則銘見談的是正事,也收斂了心神,全心與他討論。

不覺時間很快過去,蕭謹又賜了他晚膳。

待蕭謹盡興肯放陳則銘回府,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陳則銘經過這番君臣相談倒把蕭定的事淡忘了幾分,正一路往宮門走,聽身後有人叫道:“王爺!”

陳則銘轉身看,居然還是陳餘。

陳餘奔上前:“王爺,小的等您很久了。”

陳則銘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太陽穴處突突直跳:“什麽事?”

陳餘道:“那人不肯吃飯,把送來的飯菜全掀掉了,連水也不喝一口,隻怕是……”

陳則銘靜了片刻:“不吃就硬塞,這等小事還用問嗎?”

陳餘猶豫一會兒:“我覺得,太醫的話他沒信,而且他好像以為毒是我們下的……”

陳則銘不說話了。

過了片刻,他轉身往靜華宮的方向大步走去,陳餘連忙跟上。

屋中的飯菜撒了滿地,也沒人收拾,僅有的一點油星也凝成白色的一點浮在菜葉上。

聽到有人進來,蕭定轉過頭,目光停留在陳則銘麵上。

黑衣將軍也立定了,兩人都是半晌不開口。

屋中寂靜得如同無人,隻有燈光跳躍時,這一片凝固才會稍微被撥動一下。

陳則銘側頭:“到禦廚那裏看看,還有什麽可以吃的,拿過來。”

陳餘應聲,吩咐了下去。

蕭定原本一聲不出,此刻卻突然偏過目光,盯著牆上的燈影微微笑了笑。

陳則銘默然地看著他。

蕭定麵上的表情柔和下來:“朕一天不曾進食,也餓了。”

他突然改口自稱為“朕”,以他當前的身份,這行徑簡直是大逆不道,陳則銘卻沒出聲指責,隻是注視著他,微微皺起眉。

蕭定慢慢扶著靠椅坐下,緩緩道:“韓有忠的死,是愛卿的主意,還是杜進澹的主意?”他審視地看著他,就如同從前一樣。

陳則銘沒出聲,在這樣的錯覺麵前,他居然沒了反抗的心思。

蕭定抬起手,指著他:“都是死罪。”他聲音中有種不容反抗的決然,似乎此刻能判人生死的還是他。

陳則銘盯著那手指。

那手的肌膚沒了從前的光澤,瘦得青筋暴露,可手勢卻無可置疑的堅定。

這時,陳餘捧著兩個饅頭衝進來,看到屋中情形,竟然怔了一下。

陳則銘轉頭看他,陳餘連忙道:“隻有這些了,火都熄了。”

蕭定也看著那兩個饅頭,陳餘道:“你如果還不吃,我們隻好動武塞了。”蕭定露出微笑。

“住口!”陳則銘喝道。

陳餘嚇了一跳,趕緊閉嘴,將饅頭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陳則銘低聲道:“吃吧,不吃你支持不了多久。”

蕭定笑起來:“朕還需要支持多久?愛卿……”他詭異地笑,燈光照在他臉上,有種奇特的神采,陳則銘禁不住盯著他。

蕭定低聲道:“你知道嗎?其實朕早就後悔了……”

陳則銘震了震,狐疑地看著他。

這是他想聽的話,然而為什麽會此刻說出來?

蕭定慢慢露出傷感的神色:“若幹年前,朕就後悔了……蔭蔭是個好女人,她為朕生了兒子,那是最像朕的孩子,他將來要繼承這大好河山的,他會成為最偉大的君王,他那麽像朕,一定可以做到……何況有你這樣的猛將在,他會滅掉匈奴,馳騁天下,四海歸降……”

陳則銘不語,蕭定轉目看著他。

“現在卻不行了……其實,”他低下眼,“那一夜,朕是不得已的……”他歎息著,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那把火隻能那個時候放,否則死的人就是朕。朕想過很多方法,都沒法救出陳妃,朕不該讓你做這件事……你為此而記恨朕,是吧?你覺得朕不該讓你親手殺了她……可你記得嗎?朕詢問過你的,詢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當值……”

蕭定深深籲了口氣,燈火跳躍得更急,燈花該剪了,可他們誰也沒動。

“朕也不想的。”

不知何時,蕭定已經悄然走近,陳則銘警醒過來,退了半步,提防地看著他。

然而,他卻沒出聲打斷他,他要聽他說完。

蕭定低聲道:“你是忠臣良將,是肱股之臣,朕從來都知道。”

陳則銘似乎被什麽擊中般震了震,他的眉驟然蹙了起來,呼吸微微急促,掩飾般將目光掉開了。

蕭定湊到他耳邊:“以前朕最信任的人是楊梁,他死後……就是你。”

他慢慢道:“朕每次都會壓製你,隻給你最少的兵力,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朕知道,你做得到……你打仗很強,少有的強,是天生的名將!”

陳則銘猛地將頭轉回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很在意,難道那不是猜疑,反是信任?

他突然驚疑起來,怔怔地看著蕭定。

蕭定看著他,柔和地笑。

陳則銘突然覺得這是個夢境,這個人怎麽可能這樣笑?

漸漸地,那笑容變化了,從溫柔變成了惡意。

“你信了?”蕭定低聲問道。

陳則銘如遭雷殛,猛然退了一步。

蕭定齜牙笑了笑,嘲弄地看著他。

“你信了!”他得意地笑起來,滿臉的不屑,哈哈大笑。

蕭定在大笑:“陳則銘,你這樣的人玩什麽政變!這種幼稚的話,朕十幾歲開始就會辨別了,你卻輕而易舉就信了,你是傻的嗎?!”

陳則銘臉色驟然變了,滿身大汗突然間冷卻下來,寒得刺骨。

蕭定拍著他的臉:“你段數太低,還不自量力來湊什麽熱鬧!”

陳則銘臉色鐵青,呼吸難以遏止的急促。

蕭定卻視而不見:“不過這樣的你,和陳妃那個賤人倒是天生一對!一樣的沒腦子!天生是朕踩在腳底下的泥。”

陳則銘突然厲聲喝道:“陳餘!”

過了片刻,陳餘推門而入,陳則銘死死盯著眼前的蕭定,一字字道:“拿鞭子來!”

陳餘目瞪口呆,不禁望了望蕭定。

蕭定挑了挑眉,嘴角抿出一絲殘忍的笑意。

他帶著一擊終成的得意,快活地看著陳則銘,欣賞著對手流露出的每一絲痛楚,並真心為此歡欣。

“王爺……”陳餘訥訥,腳下沒動彈。

陳則銘從緊咬的牙縫中發出一個充滿怒意的聲音:“去!”

陳餘被他壓抑得有些扭曲的神情駭了一跳,連忙轉身到屋外拿了自己用的馬鞭進來,遞給陳則銘。遞了之後,陳餘站在原地張口欲言,可看著陳則銘的臉色到底半晌沒敢吱聲。

陳則銘深深吸了口氣,終於能平靜下來,對著陳餘的欲言又止他完全視而不見,冷聲道:“出去!”

蕭定大笑道:“讓他看看又何妨,陳則銘,你不敢讓人看到你殺舊主的過程嗎?”

這話音還未落,隻見空中鞭影一晃,如巨蛇吐芯,同時空中一聲脆響,煙花般稍縱即逝,待陳餘反應過來,陳則銘複又拎住鞭梢,冷冷看著眼前的蕭定,那姿勢似乎他從來也沒動過。

蕭定站在原處,微側著臉,姿勢有些僵硬。

靜了片刻,他將臉轉了過來。

昏黃的燈光下,蕭定右臉上多了條長長的鞭痕,片刻後傷痕裏滲出些血來,順著傷口往他下顎滑了下去。

蕭定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地震驚,輕輕抬了手去撫摸傷口,那血立刻汙了他的手,他靜靜看著那隻手,仿佛那傷痛無關自身。

陳餘張大口,半晌後才意識到自己看到了看不得的東西。

陳則銘緊緊握著鞭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也不看陳餘,口中隻淡淡道:“還要看嗎?”

陳餘看著這兩個人,一步步後退,到門邊飛快轉身,有些驚慌地扣上了門。

剛撤手,他便聽到皮鞭劈空之聲驟然響起,那落在實處的沉悶聲響,帶著狂暴的節奏和鮮血的氣息,隻聽著便讓人心驚肉跳。

除此之外,屋中再沒別的聲響,那兩個人都如同死了一樣地沉默,而這沉默中卻有著某種犀利的東西,似乎旁人看一看也能刺出血來。

陳餘心中驚懼難當,耳旁隻如同錘鼓般嘭嘭難定,哪裏敢多停留,連忙朝宮門輪值的兄弟走去。

蕭定開始還能強忍著不動彈也不出聲,打到後來到底扛不住,退後著開始躲避。

陳則銘心中恨極,當初這樣的苦他也曾受過,憑什麽他便受不了?說到底,這個人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而自己卻因為這個人一生孤苦伶仃,進退兩難。

越是這麽想,心中越是鬱結到要發狂。

陳則銘自問並不是個嗜血的人,也不是個以施虐為樂的人,在戰場上他看慣了生死痛苦,看破了徒勞掙紮,卻從沒因此失去過本性。

然而看著眼前這個人在自己的鞭子下掙紮退卻的樣子,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瘋狂竟然在此刻冒出頭來。

你不是踩在我頭上嗎?你不是一直鄙視我嗎?你不是死到臨頭還戲弄我嗎?你的威風呢,抵得過這鞭子嗎?

這些紛亂的念頭在每一鞭落下去後就變得更多,更淩亂。

他心底突地生起了一種快感,那是報複的快意,是以強淩弱的惡毒,是你對旁人有壓倒性處置權時的滿足。他用鞭子阻擋住蕭定的每一次逃避,他的精準和力道能讓每一鞭都盡量落在對方的舊痕上或者是附近,這樣痛苦便是加倍的。

他因此而更加扭曲地歡喜或者說激動。

蕭定被逼得一步步退到牆角,直到再也沒處可去了。

此刻蕭定已經遍體鱗傷,隻能拿雙手護住頭臉,每一次鞭梢落在他身上,他的身體都會劇烈地震動一下,同時發出類似呼吸聲然而卻比之沉重很多的聲音。

漸漸地,連這個聲音也微弱下去,直到沒有聲息。

陳則銘再抽了幾鞭,才覺察到對方的沉寂。

他猛醒般收了手,驚出了一身的汗,他不停地喘息著,盯著對方。

那壓抑太久、噴薄而出的恨意居然這麽劇烈,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情感如洪水猛獸,足以淹沒他全部的理智。

他明白自己剛才是失控了,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這種失控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另一個自己,讓他也覺得懼怕的,本該一直沉寂在黑暗中的一部分。

蕭定無聲地靠在牆上,低著頭,雙手不知道何時已經垂了下來,無力地落在身側,散亂的長發擋住了他的臉。

他身上的衣物已經被鞭得處處破裂,如同一堆沾了血的破布。

整個人看不出生機。

我打死他了?!

陳則銘腦中有些空白,然而剩下的神誌卻告訴他,他下手還是避開了他的要害的,他還不能也不會殺了他。

過了片刻,他遲緩地挪動腳步,上前查看。

陳則銘伸手撥開了蕭定的發,看到他緊合的雙眼和蒼白的臉。

陳則銘保持這個姿勢怔了片刻。

蕭定突然睜開眼,扯住了他的腕,陳則銘沒有動彈,他還沉浸在一種震驚當中,直到脖子上的那股疼痛傳來,在他自己覺察之前,他已經一拳打倒了一口咬住自己的人。

蕭定也是下了狠勁的,陳則銘摸著傷口,手指上溫熱黏稠,再咬偏點,自己就該死了,他見過這樣死在狼吻下的傷者。

蕭定倒在地上,斜著眼看著他,那是活像一匹孤狼的眼神。

看到陳則銘再度抬起鞭子,他的眼神還是露出了一絲懼色,他其實是可以被暴力征服的。

陳則銘被他的神色打動,那種剛剛被強行壓製下去的瘋狂突然更洶湧地冒出來。

我和你是一樣的,那又有什麽關係?

他將他拎了起來。

他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拖過半間屋子,直到床前。

蕭定幾乎要不能呼吸,身上的傷痕從粗糙的地麵摩擦過去,翻開皮肉,鑽心地痛,他陷入半昏迷之中,不自覺地從喉間發出了輕微的呻吟。

陳則銘聽到這個聲音,將他提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單手掐住他雙腕舉過頭頂,另一手將鞭子纏了上去,將他半吊在床架上。

蕭定心中隱約覺得不妙,勉強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自己的所在,卻又再頹然垂下頭去,他此刻已經沒法為自己的處境再發表什麽惡毒的評論了。

陳則銘彎身下去,撩起他的發,摸上他臉上的傷痕。

蕭定的傷處被這樣一撫,身體立刻繃成了一張弓,陳則銘凝視著他,鬆開了手。

蕭定睜開眼,張了張口,卻沒聲音。

陳則銘俯身下去,這一次,他注意隔開了兩人的距離。

“賤人……”蕭定氣息低微,竟然還帶著斷斷續續的咳嗽和笑聲。

陳則銘定定看了他片刻。

蕭定突如其來地反抗,奮力一腳踹在了他肩上。

他本來的目標應該是他脖子上那個傷口,可雙手被縛,身體虛弱,這些都導致這個盡力而為的反抗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陳則銘用雙膝大力壓製住他,蕭定全力掙紮扭動著,卻發覺自己已經被壓得不能動彈。

陳則銘將他鬆開的時候,蕭定已經昏死過去,他臉上終於沒了那已經僵硬到有些扭曲的笑,隻是緊緊咬著牙關,唇色蒼白。

陳則銘翻動他的身體,看到他身下的床早被血汙了一片。

蕭定的背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塊好皮。

陳則銘盯著那團血漬看了半晌,神情異常的冷漠,他回想著那個笑容,隻覺得分外可恨。

他在屋子裏站了半晌,似乎是初次到來一樣打量著四周。

陳則銘一點也不快活,原來這樣凶狠的報複也並不能讓人感覺快意。

他的心有些空落落的,步履虛浮地往前走了幾步。

他知道自己犯了錯,這錯誤大到可以送掉自己和家人的命。

也許蕭定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知道自己遭到暗殺了,朝不保夕,於是非要拉個人來墊背,所以他刻意激怒陳則銘,而陳則銘一點也沒讓他失望,立刻上了這個擺在明處的當。

陳則銘並不怎麽後悔,這個人他已經不指望了,那麽自己承受過的那麽多苦憑什麽不能發泄和報複?然而他也是後悔的,因為他並不真的隻是一個人,他的姐姐們怎麽辦,她們怎麽能白白枉死?

在世人看來,廢帝可以死於非命,卻不可以被動用私刑,那是對皇家威嚴的挑戰。

陳則銘收回目光,悄悄走出屋子,外頭月光如洗,水銀瀉地般落下來,此處是冷宮,於是隔其他宮難免遠些,發生些什麽,其他宮是很難聽到的。

可瞞得過嗎?這是在宮裏啊!

他在石階上坐下來,屋中透出的燈光把窗影一格格投到他腳下,於是他覺得有了一些慰藉。

他伸出手,指尖在地麵上輕輕劃過,黑影從地麵慢慢移到他手背上,沿著手的邊緣劃出貼合的弧度,影子自然是摸不到的。

他在黑暗中無聲地坐了許久。

直到陳餘無意中轉頭,看到他孤零零坐在屋前的樣子,嚇了一跳,立刻跑了過來。

“王爺?”

陳則銘抬起頭,淡淡道:“其他人呢?”

陳餘見王爺麵上居然並沒什麽擔憂的表情,似乎方才那場鞭刑打的不過是個普通下人,心中的不安也微微平息,連忙道:“巡邏去了,我讓他們把周圍都巡一下,平日沒去的地方都查一查……盡量隔遠點。”他想了想,“我試了一下,聽不到。”

陳則銘不說話。

陳餘看看屋門,虛掩的門頁中透出一線燈光,在如墨夜色中宛如晨光,他猶豫片刻:“要不,我去找太醫要些藥來……”

陳則銘看著他,突然道:“你跟太醫怎麽說?”

陳餘並不遲疑:“我便說是有兄弟摔傷了,出了血。”

陳則銘沉默片刻:“你現在是什麽職位?”

陳餘摸頭道:“蒙獨孤將軍抬愛,小人剛升為隊正,管幾十號人。”

陳則銘道:“你處事不俗,隊正不算什麽。”

陳餘笑了笑:“小人隻求盡力而為。”說著,便要去求藥,剛走了兩步,卻被陳則銘喊住。

陳則銘沉吟片刻:“你再帶些幹淨衣物,打盆熱水來。”

陳餘怔了怔,連忙也應下了。

陳則銘避開所有人,親手清洗和上藥,這事情不能為人所知,所以哪怕對方血流難止,也不能叫太醫,他不知道瞞得了多久,隻能拖得了多久便是多久。

蕭定中間清醒過,瞅著他笑一笑又昏了過去。

那笑是幸災樂禍的,是冷眼旁觀的,是等著他遭報應的,蕭定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悄無聲息地死去,他是一定要鬧騰夠本呢。

陳則銘也有些佩服蕭定的硬氣了。

這個人天生貴胄,應該是從來沒挨過打的,這頓鞭子連五大三粗的壯漢也得個把月才能下得了床,這個人卻滿心還想著嘲笑他。

陳則銘也不氣惱,他隻是有種從心底到指尖的冷意,他不是怕死,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有個體麵的死法,家人能以自己為榮,而不是為自己所累。

現在他清醒了,折辱這種事情,並沒意義。

暴力隻能發泄怒氣,死亡才能改變局麵。

他平靜地看著那張昏睡中的容顏,將手掩到那口鼻上,感受著那沉重的呼吸。

隻要狠狠壓住不放,就可以了。

他卻把手又拿了下來,他還有僥幸的心理,希望能混過去,那麽蕭定就不能有事。

就這樣一直坐著,天還是泛白了。

陳則銘命陳餘小心照顧,不得走漏風聲,同時給了他銀子,讓他到禦膳房打點打點,請對方送些好東西來。

他要把他養得好好的,再作打算。

他明白自己是繞不過也敵不過這個人了。

他就是一道坎,哪怕自己做得再辛苦,忍得再苦悶,命裏注定會有這麽個人出現,壓著你,堵著你,把你手中的一切統統毀掉。

你有怨言又有什麽用?這是命。

他突然深刻地體會到了杜進澹的老謀深算,比起他們自己在政治上還是嫩了,戰場的兵戎相見,比起這些實在是太直白太簡單,所以他才能如魚得水。

他漸漸明白,和良心道義這些比起來,原來有其他的東西更重要。

這樣的禍根是不能留的。

他暗暗地、平淡地起了殺機,開始靜靜地等待,等待這件事過去,等待機會的再次來臨。

朝中一直沒什麽動靜,直到數日後,一次早朝中,殿帥樸寒上奏,說看守廢帝的老宦官居然無故死了,這事情實在可疑。

陳則銘與杜進澹對視一眼,都沒作答。

樸寒道:“那宦官曾任內官監太監,在宮中數十年了,也算老人,以往並不曾見有什麽病痛,怎麽廢帝被關數月,那宦官便猝死了呢?這消息傳了出去,天下人難免生疑,對萬歲聲譽有損啊!”

杜進澹出班:“已有太醫驗過,說是中風……這本來是宮裏頭的小事情,外人捕風捉影也就罷了,不知道樸將軍在朝堂上特意提出,到底是什麽意思?”

眾臣都看陳則銘。

陳則銘麵無表情,心知道這疑心是指到自己身上來了。

本來他是不需要懼怕的,杜進澹既然暗殺,想必自然要安排得妥妥當當。

可問題是自己後來對蕭定的施暴太過莽撞,這是個包不住的禍胎。

杜進澹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得到消息,那太醫也許提到了有人半夜要傷藥的事情……可縱然知道,杜進澹也未必包得住,真要追究下來,隻需此刻派個人去查看,蕭定身上鞭傷一露,再開口說上幾句,自己就再逃脫不了了。

他心中發涼。

突然又想起那一夜蕭定醒來後麵上的笑容,忍不住緊緊咬牙。

樸寒道:“廢帝被禁一直都是魏王派親信在看守,眾所周知,當初是魏王領頭起兵,兩人間難免有些舊仇……這些都是舊事,如今是萬歲請廢帝在靜華宮懺悔思過,若是有人關口犯禁,卻是對萬歲不敬,不追查一番難平天下悠悠之口。”

陳則銘轉過身,冷道:“總而言之,樸將軍是疑心本王抗旨殺人?!”

樸寒怔了怔。

他兩人從來不和,殿前司被削權後,他看陳則銘就更有點眼中釘的味道了。

前幾日得了這個消息,樸寒便覺得有些蹊蹺,他也明白新帝是個少年,為人懦弱,這事情十之八九該是陳則銘怕日後有患搶先做的,是以在朝上提了出來,也是讓對方躲無可躲,沒想到對方沒有半點心虛,反正麵迎上來。

這想法本便沒經證實,不過是借力打力,給對方一個教訓,念到此處,他心中也是頓了一頓。

兩人正在針鋒相對,一人踏出班:“樸將軍之言未嚐沒有道理,人言可畏,臣請換人看守靜華宮,以絕眾人之口。”

那聲音好生耳熟,陳則銘轉頭看居然是當年舊友吳過。

吳過當初是蕭定一手提拔,能力在眾臣之中隻算中等,並不特別出色,是以杜進澹清除廢帝餘孽時也沒算他這份。

宮變之後,兩人絕交已久,吳過此刻說話時也完全不看他。

陳則銘心頭一震,似被重錘猛然間擊了一記,再不能言。

樸寒趁機與吳過合奏,請求追查此事,不少人隨聲附和。

陳則銘下意識緊緊握住劍柄,有些失神。

眼見局麵已經對他大大不利,杜進澹也不開口,陳則銘明白這老狐狸是要作壁上觀了。

群臣爭論不休,此刻再力爭更是徒惹人生疑,陳則銘閉口,心中瞬間已經想了好幾條退路,卻似乎條條都是絕路。

正沉默間,卻突聽龍椅上發了話。

蕭謹道:“這事情我查問過了,老宦官是病死的,與魏王無關。”

眾人都怔住,少年皇帝少見地開口,居然一開口便一錘定音。

陳則銘更是詫異,醒過神來,連忙跪倒謝恩。

樸寒吳過隻得退回班列。這原本劍拔弩張的一擊就這樣被輕鬆化解,誰也沒想到。眾臣暗下都議論紛紛,新帝寵愛陳則銘,居然不遜廢君。

回去後,陳則銘心中後怕不已,將原本看守靜華宮的人暗中全盤抽調,派往邊關,隻留為首的陳餘。

很快朝中又起了風言風語。

陳則銘頗感無奈,或許在大多數人眼中,你做錯過什麽遠比你做過什麽更重要。

蕭謹竟然在這關口,請求他每日來宮裏教授自己騎射。少年天子身居深宮,大概聽聞不到那些東西,所以毫無顧忌。

陳則銘心中有些躊躇卻很快應允了,對方在關鍵時刻投以木桃,他就該還以瓊瑤。

清譽這種東西,他早不該在乎了。

然而,當蕭謹找到空當,私下問他,那日自己說得好不好時,看著對方眼中帶有試探性的期待,陳則銘還是有些怔住了。

那種如同孩子在等待誇獎般毫無防備的神情,讓他心裏微妙了起來。

陳則銘遲疑了片刻,笑道:“陛下說得很妙,是以對方完全沒有質疑的餘地。”

蕭謹忍不住笑,隨後又急忙掩飾。

陳則銘看著他,他看不出蕭謹的笑中有作偽的成分,聯想到事後,小萬歲果然不曾有任何私下追查的舉動,他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不論蕭謹是不是人小鬼大,這等年紀就有了這樣的心機,還是本身就想法單純,事實是,這樣的縱容確實給了他生機,也擺明了對方的立場。

那麽他還是應該報答的。

於是他開始重新審視蕭謹。

蕭定保住了性命,但鞭傷太重,暫時還下不了床,一身傷隻能慢慢將養。

陳則銘命陳餘貼身照顧,其他人等不得接近,連蕭謹派過來的兩名小宦官也被安排了清掃之類的雜務,不得入殿。

蕭定睜開眼的時候,正巧是早晨,太陽照在雕刻精細的窗子上,一寸寸地移動,分外清爽。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身上好痛,這樣痛真不如繼續昏迷,第二個念頭便是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亮了,韓有忠的死應該也就傳出去了,姓杜的再狠再權勢滔天,這個風口上也不可能再下第二次毒。

蕭定大聲叫喊,叫了半晌,一名黑衣軍士終於跑進來,蕭定也不罵他,隻道:“我餓了,拿東西來吃。”他昏了數日,早已經饑腸轆轆。

進來的正是陳餘,聞言連忙把剩的粥端過來喂他。

蕭定很想狼吞虎咽,他覺得此刻自己可以吃下一頭牛,問題是臉上的鞭傷已經結痂,嘴一動便扯著難受,隻能異常斯文地吞下那些粥。

他在心裏將陳則銘的先輩問候了無數遍,異常後悔當初屢次封賞陳睹老夫妻的決定,這貌似忠厚的老兩口分明養出了個貌似忠厚的瘋子來害他。

吃完了,陳餘正收碗要走,卻聽蕭定有氣無力道:“太醫……我傷口痛,找太醫。”

陳餘看他一眼,恭敬道:“王爺吩咐,不許找太醫,藥小人已經上過了。”

蕭定覺得最後一口粥噎在喉裏,怎麽也咽不下去。

陳餘行個禮,轉身出門,屋子裏一下寂靜下來。

蕭定動動身體,確定短期間自己是無法起身了,他想到當初自己也是用鞭子打過陳則銘的,還真是報應不爽。

好啊,他想,他一樣樣都還回來了,這個人狠啊,自己當年怎麽就沒看出來,居然坐視他得了勢。

屋子裏總是一片死寂。

除了上藥送飯,沒有他的呼叫,那兵士很少進來,這屋子裏的無聲就如同一塊鐵板,從來打不破。

一個人躺在**的日子太難受,他開始數屋子裏的老鼠,這殿中似乎住了一窩的灰鼠,兩隻大的,六七隻小的。

他看著它們在滿是灰塵的桌角下肆無忌憚地穿來穿去,探頭探腦地找食物,一看就是大半天。

韓有忠死後,這屋子沒人清掃了,可他分明聽到每天早上,外頭都有掃帚掃地的聲音,他很想將那人叫進來把這屋子給弄幹淨,但每次努力時,滿身的傷口都被牽扯得生痛,更別說發聲大喊。

於是他放棄了。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滿世界都很熱鬧,就獨獨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人忽視了,忘記了。

他有些惶恐。

他摸著腰間,那塊玉牌沒帶在身上,那天晚上取下來放在枕頭下了,不會被宦官給偷掉吧?他很懊惱自己的失誤,這樣重要的物件實在該時刻帶在身上。

日子久了,他會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也是個少年,焦躁驚慌,不可終日,等待著廢太子的旨意下達。

他要很認真地想,才能意識到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去了很多年,外頭已經沒人等他成功了。

傷痛熬不住的時候,他就不停地呻吟。

那些充滿怨氣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身邊另有他人,他反感覺安心了些,然而那些低吟還是會一下子散掉,不過總比沒有聲響強。

一切都重來了,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用手指把陳則銘這三個字刻了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描寫將手旁的被褥劃破了一個洞。

將來在聖旨上,他要將這三個字寫得觸目驚心。

等慢慢能起身,桌上那兩個饅頭已經被老鼠吃了個幹淨,連碎屑都找不到,不過他仔細觀察過,大小老鼠一隻也沒少,這說明陳則銘給他吃的饅頭是無毒的。

那麽下毒的人隻是杜進澹?

蕭定想了半晌,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論,這兩人就是一夥,不管是宮變還是下毒。

陳則銘來靜華宮看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在窗口站一站便走。

他掌握著蕭定的所有情況,包括康複了幾成,今天起了幾次身,甚至吃了多少東西這樣的瑣事,卻不願意與這個人再正麵交鋒。

這一日,他問明了蕭定已熟睡,方到屋中探了探。

尚未走到床前,已經望見對方圓睜的雙眼。

蕭定正盯著床帳出神,聽到腳步聲,將目光瞟了過來。

陳則銘立刻停住了腳,扶住懷中頭盔,暗下惱怒,陳餘這小子做事不夠老練,事情都沒鬧清楚,就說他睡了。

兩人遙遙對視了半晌,竟然都沒太多表情。

隨後,陳則銘微退了半步,轉身離去。

蕭定又將頭轉回去,看著帳上那條已經幹透的血痕,笑起來,這真是個奇特的局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