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困於淵

踏出門的時候,韓有忠追上來:“等等……這藥怎麽用?”

陳則銘停下腳步:“每日三次,每次一丸,冷水送服。”

韓有忠分明聽到了,卻沒離去,停留在原地看他,那斑白的頭發不如從前那樣梳理得整整齊齊,而是零碎地在風中飄動。

陳則銘覺察到那眼神中的異樣,卻隻是瞥了他一眼:“韓公公還有事?”

韓有忠佝僂著腰退了回去,也不答話,更不答謝。

身旁的衛士道:“這老頭好生無禮!”

陳則銘盯著那已經開始蒼老的背影不語,他有些忘記從前的韓有忠是什麽樣子了,但他又明明記得來家中宣旨的韓公公是神氣活現,讓人有些生厭的,然而眼前這個卻不是。半晌他才道:“這個人還很貪財……卻真是……出人意料的忠誠啊。”

另一名神情冷漠些的少年衛士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陳則銘偏頭看他一眼,笑道:“怎麽了,獨孤?”

那被稱為獨孤的少年想了想道:“那藥是我找的,怎麽下也是杜大人出的主意,可大人方才為什麽要那麽說?”

這少年是八年前被陳則銘在荒山中撿到的,從小養大,說是貼身侍衛,其實情同父子,此子名呼獨孤航,性子冷漠,不愛近人,按說此刻他早該叫陳則銘為王爺了,偏偏他口裏的稱呼還是從前的“大人”,陳則銘知道他性子古怪,也從不與他計較。

陳則銘微微一笑:“你是我的人,你找的跟我找的有什麽不同?況且……杜大人用的時候也是同我商議過的。”

獨孤航低頭,固執道:“可這樣說損害了大人威名。”

他見過陳則銘在戰場上無數次的攻無不克,全心臣服之下早將他當作心中的神祇一般,哪怕是陳則銘本人塗麵自汙也受不了。

陳則銘知道獨孤是愛護自己才有這麽奇怪的計較,感歎之餘卻又忍不住好笑,這孩子雖然劍法騎射難有敵手,可攪在這政局中卻還是太天真了,沉吟了片刻,道:“那我之後不這麽說便是了。”

他對這孩子總是有些寵溺,心疼他自幼孤苦,況且這種不光彩的事原也犯不著再提,若不是方才氣得狠了,本不該拿出來說。此刻的他雖也並不後悔,可傷人傷己原是互為表裏的事情,所以心情也絕對稱不上愉快。

獨孤航一貫冷峻的臉上露出輕微的笑意,顯然很是高興。

有了解藥,蕭定的身體便無大礙,再過了一陣子,漸漸好了起來。

陳則銘得知消息後,隻是派人去傳了個話,傳話的目標是韓有忠,原話是:“你若是想兩個人都活得長些,人前人後便不要再稱一個被貶為庶人的人為‘萬歲’。”

傳話時,來使當然也沒必要避著這個被貶為庶人的人。

蕭定懶散地靠在床頭閉目聽著,似乎事不關己,也看不出喜怒。

韓有忠板著臉聽著,更不答話,從來都是他訓人,如今失勢了,連個小兵都爬到他頭上了,越聽越是滿心的憤恨。

待來人走後,韓有忠跺腳將九泉下的陳睹罵了個狗血淋頭,隻恨他教子無方,養出了這麽個不知好歹的叛臣賊子。等罵完了,心裏回頭一想,你陳則銘不也是左一個萬歲右一個萬歲,怎麽沒怕砍頭來著。

而另一邊,陳則銘很快將這個人和這檔子事放了下來。

他要應付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比如說新君麵對眾臣的笨拙怯生實在很出乎他的意料,讓他有種決策失誤的懊惱;比如說殿前司樸寒始終不滿自己將殿前司重新收歸麾下,屢屢鬧事;比如說朝中也不乏舊臣,暗中咒罵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當然自己可以當沒聽到;還比如說—

那個楊如欽居然回來了。

五年前,吏部侍郎楊如欽突然稱病請求提前致仕,說是病了,可這人明明活蹦亂跳的,沒人看出他得的是什麽重症。蕭定出於關心,派了太醫去他府上看,也被他婉言謝絕,於是這項提議被蕭定斷然否決,誰也沒想到之後的發展居然會是吏部侍郎掛印不辭而別。

朝廷的命令這樣被輕慢還真是開朝以來第一遭。

蕭定再寵信此人也禁不住勃然大怒,但脾氣發過之後,卻還是並沒往裏深究,這樣的做法對原本以嚴厲聞名的皇帝來說,實在是太讓人驚訝。

一時間眾說紛紜,都道究其原因不外是看在楊家曆代忠良,特別是楊梁殉國的麵子上,但還有種很有意思的說法是,當年楊如欽領令勸陳將軍出山救駕時,曾要了麵免死金牌,這麵金牌最後居然就用在這上頭了。

從上折子到人離開,前前後後鬧了個把月,楊如欽辭官一事難以避免地成了當時最轟動京城的奇聞逸事之一,其瀟灑的姿態和荒唐的行為都成為當時京都年輕人效仿的熱點。

其實事後,陳則銘曾見過楊如欽一麵。

當時的楊如欽正坐在秦淮花魁的船頭,著蓑衣雨中垂釣,雨霧蒙蒙,孤舟蓑笠,好生愜意,可這樣愜意的他居然沒帶半點的銀子,正巧經過的陳則銘為他付清了那一日的全部花銷,也換得了楊如欽的順手一揖。

陳則銘問若是今日沒遇到自己怎麽辦,楊如欽笑道,也就隻好多畫幅畫了。陳則銘對書畫一途隻是粗通,卻也知道在當時的京城,楊如欽的筆墨已經價值千金。

萬歲都讚不絕口,自然很值錢。

不過他沒想到楊如欽真正喜歡的是這樣的生活,他有些匪夷所思。

可就是這個做煩了官,一心想做閑雲野鶴的楊如欽,卻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他當然知道他為什麽來,就是知道,才覺得頗有些頭疼。

楊如欽的聰明他是見識過的,論上戰場殺敵,自己是當仁不讓,可論智謀算計,自己卻怎麽也不如這個小輩了。想到當初陣前奪敵首的情景,陳則銘深知這樣一個人若是站到敵對陣營那將會成為怎樣的威脅,那必然是一件讓人寢食難安的事情。

然而為難之處在於,陳則銘也不想殺他,他於他算是有恩。

可不殺,後患無窮。

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陳則銘突然發覺,謀反原來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情,一個位置想要坐得穩,必然要流許多許多人的血,然而那麽多的血流過去之後,自己還能心安嗎?

陳則銘陷入兩難之中。

然後,他卻突然聽說蕭定開始信佛了。

嚴苛無情滿手鮮血,因殺戮而被他恨之入骨的廢君蕭定上書新帝,自稱在奈何橋前徘徊一番重回人世後,突然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自知罪孽深重,有生之年想盡力贖罪,請求聖上賜他佛經等物,以便日夜誦詠,企求亡者安寧。

那份折子拿在手上,洋洋灑灑,通篇都是情真意切的詞句,看得出是蕭定的筆墨,內容卻讓他有些仿若夢中的感覺。

陳則銘啼笑皆非了半晌,然後便是恨得牙根發癢,想著自己實在該在那人厚顏無恥的臉上再抽上一掌才是。

這日,陳則銘下了朝,行到自家門前卻被人給迎麵攔下。

左右連忙上前趕人,那人揚聲道:“做了王爺,連故人也不認得了?”陳則銘聽著聲音好生耳熟,定睛一看,馬前一身儒裝的,居然是遍尋不見的楊如欽。

他估摸著按腳程,楊如欽也該入了京了,於是早跟守城的將領打過招呼,卻一直沒聽對方回報,想不到楊如欽居然會憑空在自己門前冒了出來。陳則銘沉吟片刻,下了馬,拱手笑:“原以為楊賢弟此來,必然對愚兄避之不及了。”

楊如欽回禮:“聰明人做事,原該與旁人不同些。”兩人相視而笑。

兩人進了陳府,陳則銘讓人擺上酒菜,說是多年不見,特為楊如欽接風洗塵。於是彼此都避開政變之事不談,倒把從前的舊事提了提,雖然各懷心事,但到底也還算相談甚歡。

寒暄過了,楊如欽突道:“我此番是以故友的身份而來,有些話難免說得直些,王爺莫怪。”

陳則銘見他這樣快便跳入正題,連稱呼也突然正經起來,心中無端端有些失落,伸手將對方酒杯斟滿,笑道:“故友……好啊,這些年,我也沒什麽朋友了……宮變後,就連吳過那種平素不得罪人的老好人也跟我斷了往來,你卻到現在還肯說個‘友’字,光憑這個,我已經很感激。”

楊如欽大笑:“王爺手握重權,想與您結交的人隻怕要從陳府排到城門。”

陳則銘看著他:“你會把那些巴結你的人當朋友嗎?”他在官場中混的日子久了,言談間慢慢也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這句話半真半假,也看不出到底含了幾分真心。

楊如欽左右張望了片刻,微笑不答。

陳則銘心中一震,突然冷淡了些:“楊賢弟要說什麽?”

楊如欽這才轉過頭來:“王爺這府上跟過去比似乎也沒添置什麽。”

陳則銘順著他目光看了看:“是,一切都是從前的老樣子。”

楊如欽道:“可天卻是變了。”

陳則銘不答。

楊如欽又道:“當時我正在漓江,那裏有我一個好友,聽他說起,我才知道外麵居然出了這麽大的變故……更沒想到,改天換日的居然是陳兄你。小弟自認識人頗準,卻從沒看出陳兄有這樣大的……嗯,抱負。” 他這話將稱呼又換了回去,自然也顯得彼此關係親近些。

陳則銘心頭鬆了鬆,苦笑:“你想說的是野心吧。”

楊如欽笑著不說話。

陳則銘沉默許久,突然也笑了笑:“那你的好友是怎麽提到我的呢,亂臣?叛臣?”

楊如欽斂了笑容,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再藏著掖著反更加尷尬。

斟酌了半晌,楊如欽鄭重道:“陳兄,若你還當我是朋友,覺得我說的還是真話,那這條路,你隻怕是選錯了。你為的是什麽?複仇嗎?可當初的事情……”

陳則銘猛然抬起頭,楊如欽被他目光驚住,後半截話居然沒說了。

陳則銘凝視他半晌:“如今說這些還有意義嗎?哪怕是絕路,我也走了一半了,再來計較錯不錯有意義嗎?”

楊如欽收回目光,暗下皺眉:“陳兄,你不該是個糊塗人啊!”

陳則銘將手中的酒慢慢飲盡,許久才開了口:“我能怎麽做?楊賢弟你離開得早,後麵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個人……一直疑心我,我做得越多,他的疑心越重。為了牽製我,他甚至把殿前司從三軍中單獨提了出來,直接委派管轄;為了防我,單單一個殿前司的兵力裝備,竟然可以與其他兩軍相提並論……外麵怎麽說的你聽過吧,大家都說,陳則銘喜歡以少勝多,是個戰神……”他嘲諷似的笑了一聲,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嘎嘎”直響。

楊如欽不禁動容,凝視著他。

陳則銘似乎心緒難平,半晌才能接著說下去:“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每次出戰我的兵力總是遠遜對方,我想,難道是天朝沒有兵力?可不是,殿前司那麽多人,隻是守在京都,隻是為了防止戰後的我舉兵作亂……我不是喜歡以少勝多,每次戰鬥,我都隻能想著,就當這是我最後一戰吧……”

他低下頭,緊緊皺著眉,似乎被那股強大的壓力再度鉗住了咽喉,無法呼吸。

楊如欽被他的話驚住,也是半晌不能出聲。

蕭定居然荒唐到了這一步,他估摸得出蕭定的想法,可再忌憚提防,拿著軍國大事這樣操作也還是過了。隱約他又想,莫非蕭定是太過信任陳則銘的能力?這樣的想法,讓他不自覺搖了搖頭,片刻後,才勉強道:“也許萬歲就是希望你能一敗,他那個人,心思多著呢,誰能弄得清。”

陳則銘從自己的混亂中脫離出來,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這些話能說出來,我很輕鬆。”

楊如欽凝視他:“你能說給我聽,可……能說給天下人聽嗎?他們會聽嗎?你知道此刻的你被世人說成什麽嗎?”

陳則銘笑:“民眾需要的隻是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我已經給他們了。對了,他們還需要太平盛世,我也會做到。”

楊如欽搖頭:“你想得太簡單,宮變已經是你身上的一個烙印,抹不去了。新帝現在是沒有權勢,所以你還能平安,他日他手掌大權了,能容得下一個曾經背叛君王的權臣嗎?不要告訴我,這些你沒想過。”

陳則銘苦笑。

楊如欽道:“世上的人哪怕自己做不到,卻還是推崇重忠重孝,你……”

陳則銘打斷他的話:“這些,我父親當年已經說得太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他眼中微顯苦澀,“我已經為他死過很多次。”

每一次沙場歸來,都是一次僥幸逃生,然而自己的好運可以用到哪一天呢?

“所以我不得不反。”陳則銘道,很平靜,很鎮定。

楊如欽也啞口了,蕭定的任性終於還是付出了代價,可這代價付得慘重。

陳則銘想了想,又道:“我不能回頭了,隻能一直往前。”

哪怕前方是個泥沼。

楊如欽歎息一聲,卻道:“你可以這樣想,你的家人呢?”

陳則銘臉色變了:“你知道的,我早已經無父無母無妻無兒。”

楊如欽卻似乎看不出他已經鐵青的臉色:“我聽說你還有兩個嫁出去的姐姐。”

陳則銘拂袖而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楊如欽,你到底想說什麽?!”

楊如欽笑起來,也站起身。

“我不過是說些實在話,如今局勢微妙,會下場搏擊的勢力恐怕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將來會怎麽樣誰也說不定,王爺實在是該慎之又慎,想個透徹再走下一步,畢竟人生一世,需要顧慮的東西太多。王爺事務繁忙,有些事情也許未必能想得那樣周到。”他溫文一笑,不卑不亢,“我身為朋友自然該提醒提醒。”

陳則銘目光冷冷地看著他。

楊如欽拱手:“言盡於此,先行告辭。”說著,又往屏風處掃了一眼,笑道,“朋友一場,最後一場酒也該好聚好散,後麵那些壯士就不用出來了吧,左右隻要我還在京城,要殺要抓還不是王爺一句話……就不用忙在今日了。”

陳則銘看著他大搖大擺往府外行去,片刻間居然有些無言。

獨孤航帶著伏兵追出,陳則銘猛地伸手攔下,心下也不禁佩服楊如欽實在是心細膽大。

陳則銘悄悄去到冷宮看蕭定。

窗子裏的蕭定背向著外麵,低頭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詞,渾然一派的沉靜怡然,韓有忠守在旁邊,全神貫注地聽,一主一仆,縱然形容狼狽,衣衫單薄,竟然卻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

陳則銘定定看了半晌,繚繞的青煙,讓他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裏頭那個不是他刻骨仇恨的人,而是哪座寺院的高僧。他在那個恍惚後猛地清醒,心中痛恨無比,這個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吧,讓別人覺得他懺悔了,收斂了,改邪歸正了。

然而那雙眼裏閃爍的從來不會是心平氣和的光芒,他突然很想大喝一聲,讓那個人回過頭,好看清楚他的眼,那裏麵想必看得出真相。

“誰給的佛經?”他問門外的黑甲兵士。

兵士恭敬道:“是杜大人著人送來的。”

陳則銘皺起眉,卻什麽話也沒說,兵士見了他臉色也有些懼意,陳則銘早說過除了飲食,不得往裏麵送其他東西。

這是為了防止夾帶,同時也是懲罰。

春寒料峭,他也不許往裏頭送更多的衣物,韓有忠請求了多次,說蕭定夜間冷到常咳嗽,還是被陳則銘拒絕。咳嗽?他有些好笑,將士們在邊關殺敵時,誰顧得上這個?果然是皇帝做久了,還這樣大驚小怪。

不合適,一點也不合適!他在心中下了斷言。

哪怕是在龍椅上的陰晴不定,在失勢時的強作鎮定,在被激怒時的惡毒嘲諷,都比眼前這樣子更接近這個人本身,想必這個人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吃個齋念個佛,一切就還清了,世界上的事,若都是這樣好解決,那倒好了,多修幾個廟就行了。

陳則銘冷冷地看著這一幕,直到視線中的人覺察到了這份目光,起身轉過頭來。

杜進澹與他商議政事時,並沒提起送經的事。

他們提到了那瓶解藥。

這個時候的杜進澹雖然已經是花甲之年,兩鬢雪白,卻精神矍鑠,讓人不禁想起“鶴發童顏”四個字。聽說陳則銘把解藥交給了蕭定,杜進澹雖然也沒說什麽,但陳則銘還是看出了他平靜下的不以為然。讓廢帝無聲無息地死去不是更好,這樣的台詞是杜進澹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從兩人最開始接觸,到之後商議政變的種種細節再到大功告成後的今天,杜進澹自始至終把自己放在一個忠誠道義的位置上,哪怕手段如何不堪。

然而,陳則銘和他接觸不是一朝一夕了,這個無言的瞬間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趁皇帝病重發動宮變的人是自己,看守廢君的還是自己,如果蕭定在這關頭死去,弑主這筆糊塗賬就算是板上釘釘落實在他頭上了。關於這一點杜進澹卻隻字不提,陳則銘在心中冷笑不止,兩人都心知肚明地沒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在官場上混久了便是這個好處,你會把事情往複雜了想,而實際上人心原本就是這麽複雜的東西,更何況,他還有些不能為外人所知的心思,真殺了蕭定,那便是對他前半生徹底的否定和抹殺,這樣的行為不到最後,不到無路可走的時候,他是不會做的。

何況此刻蕭定死不死對大局並無什麽影響,自己為什麽要趕著背這樣一個惡名呢?

於是,蕭定在這樣的較量中留得了性命。

然而自己留了情,是不是反給了旁人攻擊的機會?陳則銘在心中斟酌著。

楊如欽的來訪,是一種試探性的摸底,然而也在同時給了他警示,他是隻能勝不能敗的,可是擺在他麵前的是條什麽樣的路……

會不會正如楊如欽所說,他就是忠心擁立新主,卻仍會有被剪除的一天?

獨孤航私下問過很傻的話,他說:“大人,你已經兵權在握,為什麽不幹脆自立為帝,那些傀儡要了有什麽用,不是給自己添麻煩?”盡管當時身旁並無第三個人,陳則銘還是異常惱怒地將他鞭打了一頓,打他是要讓他記住,此時此刻話已經不可以亂說。

這還是個孩子,問的也是頭腦簡單的玩笑話,以為有兵權,便做得了皇帝,卻沒想過天下之大,能與你抗衡的勢力絕非少數,縱然你是樞密使,執掌了帥印。

蕭氏立國百年,曆經數代,正統的地位早已經深入人心,天下官吏,無一例外通通出自蕭氏的任命。雖然官場從來慣出愛見風使舵、愛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人物,可其間隻要有兩三成是忠臣,算起來那也是成百上千了,其中有兵權的有多少?有財力的有多少?有野心的有多少?而且這樣的人真的隻有兩三成嗎?

貿然之間,誰敢去試,誰能去試?試了會引出什麽樣的亂世,攪成什麽樣的局麵,誰又能知道。

如今他和杜進澹扶持的是蕭謹,那些官吏效忠的仍是蕭氏天下,雖然有異議的不少,可都沒有撕破臉的借口,隻要動手的那都是謀逆,難以集結成勢,時間一長,官吏們自會安穩下來,心安理得做新皇帝的臣子。

明明都是權勢在手,為什麽要去走另一條明知道滿是荊棘前路叵測的路呢?何況他發動宮變,從來也不是想取代蕭氏。

他隻是,憎恨那個君王。

三年前,杜進澹派了親信暗中來找他時,陳則銘虛言推諉了很久,直到對方真的拿出了那份匪夷所思的遺詔。

他簡直難以置信,位高權重的杜進澹會為了多年前那場後宮大火,要動用這份舉足輕重的詔書廢了當今聖上。

他在心中問了很多個為什麽,卻找不到答案。

杜進澹也許是個忠心的人,但更可能是個有野心的人,與這種人共事是危險的。

然而他還是答應了。

他不能錯失,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機會了,為了這個機會,他已經等了十年。

這麽多年,在蕭定的嚴密防範下,他到底織不起一個龐大的人脈網絡,而這個,杜進澹有,與之相對應,杜進澹所沒有的兵權,卻在他手中。

用句很可笑的話形容,這是天作之合。

就像是老天給他的一個機會……把那個人拉下龍椅的唯一機會。

他成功了。

轉過身的蕭定有些瘦削,陳則銘想看更清楚些,然而蕭定瞥他一眼便皺眉迅速移開了目光。

陳則銘微微偏頭,先前與他對答的士兵跑上來,陳則銘道:“以後,旁人送來的東西一律給我擋住。”

兵士忙答:“杜大人說……”

陳則銘冷靜地打斷他的話:“違令者,軍法處置。”

說完這句話,他又瞥了蕭定一眼。

蕭定微微低著頭站在屋中,聽著曾經的臣下在身旁發號施令,麵上也沒什麽表情,除去龍袍的他似乎真的連那種逼人的氣勢也一下子被剝離了。

倒是韓有忠露出了憤恨的神情,伸手扶著蕭定坐下。

蕭定用手捂著嘴,低聲咳了兩聲,儼然一副病弱的樣子。

陳則銘凝視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難得一個高高在上,要強了一輩子的人,能委曲求全到這一步。

陳則銘往屋中掃了一眼,他對著身旁兵士,指指案上那本經書:“那書你先收著。”

那兵士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由往屋中看了看,目光經過昔日君王時,頗有些不忍,卻還是立刻應聲,入屋將那經書捧了出來。

屋中一主一仆都不出聲。

陳則銘淡道:“萬歲是提到過可以讓此人禮佛吃齋,但到底旨意未下,杜大人太心急了,經書還是等過幾天聖上親自賜下來吧。”

蕭定還是靠在椅背上垂著眼,一動也不動。

陳則銘走出靜華宮宮門,轉身朝那為首的兵士招手。

那兵士將經書往懷中一揣,朝他奔過來。

待奔到陳則銘麵前站定了,陳則銘探手把那書從他懷中取了出來,兩指捏著書脊,另一隻手撣灰般在書頁上輕輕彈了一彈,凝目仔細看了片刻。

兵士訝然看著他,陳則銘將書扔回他手中,低聲道:“找個無人處將這經書燒了,切記不可讓旁人知曉。”

兵士看起來很是驚訝,卻立刻應了。

陳則銘正眼看了看那兵士:“你叫什麽?”

“小人陳餘。”那小夥子個子不高,頭小眼睛也小,看起來頗是精幹。

陳則銘笑道:“原來你我是本家。”

陳餘紅了臉道:“小人不敢。”正說話間,陳餘瞥到對麵來的人,連忙跪了下來。陳則銘轉過頭,見青磚那頭猶豫不定欲走還留的人一身錦服,居然是新帝蕭謹。

見陳則銘已經轉過身來,蕭謹倒立刻站定了。

陳則銘心下奇怪,低頭跪下:“萬歲。”

蕭謹立在那裏,似是有些沮喪的神情,躊躇了片刻才走近了來扶他:“愛卿請起。”又不等陳則銘提起,他那廂倒自己先辯白了起來,“朕,朕隨便走走,正巧到了這裏,哎呀,居然遇到了愛卿,實在是……好巧啊。”

陳則銘應聲站起,微微含笑,看著尚矮了自己一個頭的少年國君。

“萬歲是想進靜華宮看看吧?”

蕭謹立刻噎住了,連聲否定:“不不,朕沒想,沒想。”說著,煩惱地皺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其實蕭謹眉目間與蕭定頗有幾分相似,這一皺眉,竟然讓陳則銘心中“咯噔”跳了一跳,實在是與方才那人的樣子有些像。

他想起楊如欽的話,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斷送自己的人嗎?他不自主打量著少年皇帝。

蕭謹被他這麽看著,竟然露出驚慌不安的眼神,腳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陳則銘怔住,連忙低下頭:“臣僭越了。”

蕭謹鬆了口氣,強笑道:“魏王是久經沙場的人,氣勢……氣勢與常人大是不同。”

陳則銘明白方才新帝被自己嚇住了,趕緊跪倒下去:“可這些都是陛下的。”

蕭謹驚詫地看著他,露出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後,文有杜進澹,武有陳則銘,從小膽怯怕事慣了的他也看得出兩位權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個朝政,決策之類根本輪不到自己開口,索性也放了權,並不管事。

在他想來,從容王到皇帝,也不過是換了個稱呼,本質上並沒什麽變化,能保命就好,也不過是從前怕的是蕭定,現在怕的是這兩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卻有些微妙的不一樣。

從前他怕蕭定躲在自家王府裏頭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蕭定手段嚴酷,為人無情,怕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會有人笑話。如今卻是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下,群臣看著你的懼怕,就像看猴戲一樣,這對於一個十幾歲極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難堪、非常沒麵子的事情了,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這樣難堪的事情,你還不得不每天做。

蕭謹難受了幾個月,終於想起了被關起來的大哥。

他起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想跟同被大臣挾持的蕭定見見麵,至於見了之後要幹嗎,他卻還沒想那麽遠。

然而,來到冷宮門口,第一眼望見的居然是正從裏頭走出來的陳則銘。

正要扭頭退走,那該死的黑甲兵士卻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來,接下來,他想逃也來不及了,隻能鼓足勇氣來會一會這權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實話說回來,他同這位陳將軍總共也沒見過幾麵。

每次早朝,看著那個沉默如鐵的黑袍將軍,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他的懼意就已經油然而生了,更何況此人還是囚禁蕭定的第一功臣,蕭定那樣翻雲覆雨的君王,也栽在這人手中,這人該強悍到什麽程度啊。

蕭謹每每想到此處,躲還來不及,哪裏敢私下召見,自找不自在,倒是今天這一見,意外發覺了此人的耿介謹守之處。和平日的嚴肅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陳則銘竟然像是個和氣謙讓的人,蕭謹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來,倒是蕭定給人的壓力遠勝此人。

蕭謹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陳則銘幾眼,與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樣了。

陳則銘覺察了,卻也隻作沒看見,隻柔聲道:“萬歲若是要進去探望,請容臣貼身護衛。”

蕭謹連忙搖手,去探視蕭定的衝動突然減退了。

他看起來自在了很多,擺擺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擺駕回宮。”說了這話,又覺得自己太擺架子,語氣不夠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陳則銘。

陳則銘毫不在意地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聲音平和沉穩,不卑不亢,既無銳利之處,又讓人覺得很是可靠安心。

蕭謹退了兩步,上下仔細打量一番這重臣,突然轉身帶著小宦官去了。

過了幾天,蕭謹正式下了旨,準許蕭定向善懺悔,賜他佛龕經文等物。

恰也是這一日,杜進澹約了陳則銘來自己府上喝酒。

兩人談天說地、說古論今地聊了半晌,杜進澹半真半假笑道:“如今聖意也下了,老夫那經書,王爺大可不必閑置擱著了,那上麵可沒東西。”

陳則銘微笑:“相爺消息靈通啊。”

杜進澹若有深意地看著他:“我也不過是想到從前,頗為感傷,盡一盡心意罷了。若非廢帝無德,若不是手奉遺詔,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陳則銘,後者微笑不語。

想想也是共同進退多年,這些廢話大可不必一再地說,杜進澹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長須:“王爺真信那個人要潛心禮佛?”

陳則銘見他終於說到正題,也斂了笑容看他,靜了半晌,搖一搖頭。

杜進澹見他表態,大是欣慰,鬆了口氣:“老夫同感……”

兩人都沉默一番,對視一眼。

此人不死,終有一天會成大患。

這句話兩人都無須說出口,那個人的能力他們親身體驗了多年,現在雖然是新政新君已定,可對方多年執政,根基頗深,一時之間要肅清那是不可能的。

陳則銘收回目光,暗道:我關他一輩子,我若要死了,便先一劍刺死他。

如此想痛快是痛快,可他自己也明白這話幼稚得很,實在不該是他這個年齡這個地位的人該說的,於是他隻能沉默。

杜進澹低聲道:“擒虎易,縱虎難。王爺想過自己的親人嗎?”這話卻與楊如欽之前說的如出一轍,陳則銘緩緩抬眼,隻盯著他不開口。

杜進澹悠然道:“若被他翻盤,死的卻不是我們兩個,也不是我們兩家。”

“那會是……”他微微歎息一聲,“很多很多人……”

見陳則銘依舊麵無表情,杜進澹低聲喃喃,加了一句:

“……記得後宮那場大火嗎?”

此刻的蕭定正在翻看那本禦賜的佛經。

剛端來的佛龕放在廂房中,韓有忠正忙著打掃,蕭定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可他還是看得極其認真。

他一字一字地壓過去,似乎在咀嚼。

哪怕韓有忠也不知道,其實蕭定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他從十五歲那年開始就再不信佛了。

佛也許是有的,但從來沒眷顧過他,更何況此刻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早是抹也抹不去了。

毫無業障的當年,佛都不理會,今天滿手血債了,難道佛反會憐憫你嗎?

這樣懦弱的想法,他嗤之以鼻,可他還是不得不裝出虔誠的樣子。

外麵那麽多雙眼看著他,看著他演戲,他不做得真一點,怎麽過關怎麽保命?

權勢之爭就是如此,失勢了就是卑賤如土,哪怕你曾經是天之驕子,曾經舉手投足間能斷萬人性命。

你輸了。

他告訴自己,想清楚這個事實,別掙紮,沉下心,哪怕踏上來的人更多。

哪怕那個人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沉下去,將自己掩埋起來,讓所有人都覺得你是一敗塗地心如死灰了。

這樣才能保全性命,才有機會……

將那個人再狠狠踩下去。

陳則銘看了看杜進澹,又避開對方般,視線遊離了片刻:“……可此刻殺他,難免動**。”

杜進澹笑起來,胸有成竹:“王爺在這裏,數十萬黑甲軍,什麽樣的動**壓不住?”想一想,又添道,“若是按兵不動,將來的動**卻遠不止如此。”

陳則銘沉默。

半晌,他勉強開口:“暗殺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有悖武德,不是習武者該做的事情,我不會做,我的手下也不會。”

杜進澹點頭:“王爺不阻擋就行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有該做的人做,何須我們動手……”說完似乎想到什麽,又跟了一句,“聽說王爺的黑甲軍將靜華宮守得……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這樣的嚴密真是讓人歎服啊。”他捏著胡須,嗬嗬直樂。

陳則銘沉鬱地看著他,神情恍惚,全無笑意。

那次見麵後,蕭謹對陳則銘越來越感興趣,忍不住屢次以商議政事為名將他叫入宮。

一方麵他是覺察了陳則銘的本性遠非外表所見的那樣強硬冷漠,反而內斂沉穩,頗好相處;另一方麵,哪怕做傀儡,在朝中孤立無援的他也需要一個強大的靠山,才能做得安穩。

眾人很快發覺了蕭謹的寵愛,陳府前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的情形便更加常見。

陳則銘看到新主無意中對自己流露出的依賴,也有些詫異,按說自己也沒做什麽,為什麽便得到了蕭謹的信任呢?他無法理解這少年的想法。

他早已經習慣了蕭定那種陰鬱如鐵石、從無回應的君主,這種如小動物般、稍做做姿態便全心托付了的,實在是讓他有些不解。

這樣喜怒形容皆擺在臉上,怎麽做皇帝?怎麽駕禦臣下?

他暗中搖頭,但也還是不忍心刺傷這樣的好感。

他想起當年楊梁說過的故事,那裏麵的蕭定,也有過幸福的少年時光。

同樣是十五歲,同樣是在深宮,也許麵前這個怯弱的孩子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做一個仁厚的君主,他突然生起了這樣的念頭。

同時他明白這種想法極其危險,偏偏卻為此猶豫不決。

杜進澹沒有急於動手,也許是在等一個好的契機,陳則銘有時間掙紮,但他並沒收回自己的成命。

杜進澹是對的,蕭定不除不行,既然杜進澹願意自己動手,他何不順水推舟。

可他心上就像有根刺,刺得他寢食難安,他想那該是殘留的最後一點忠誠在作祟,過去臣服的日子太長,都快累積成習慣了。

然而此時此刻這樣的忠誠已經無用了。

於是他強行忽略了這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