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帝國開國後的種種重大舉措,與朱元璋長期形成的戰爭型思維方式有極大關係。

軍事思維是在惡性競爭中形成的思維方式。如學者吳興明先生所言:軍事謀略的出發點是“在人生在世的多重關係中它取定人人關係,在人人之間的諸多關係中它取定利害關係,在利害關係的協同與爭鬥的雙向關係中它又進而隻取定爭鬥關係”。所謂“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就是軍事思維的典型表現。

在處理人我關係時,習慣軍事思維的人總是以他人為手段,以自我為核心。保存自我,打擊他人,這是軍人的行為本能。在戰爭中,隻有把所有不利因素考慮到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這樣,在判斷人物上,軍事家往往習慣從人性惡的一麵出發,把針對自己的危險因素考慮到點滴不漏的程度。以這種思維方式來待人接物,所看到的危機自然無處不在,所以,“恐懼是身處謀略地帶人的基本心態”。

明太祖朱元璋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朱元璋剛剛登上帝位,就“寢不安枕,憂懸於心”了。登基的第二天,他告誡侍臣:“創業之初,其功實難。守成之後,其事尤難。”他反複強調消滅危險於萌芽狀態的重要性:

憂患之來,常始於宴安者。明者能灼於未形,昧者猶蔽於已著,事未形,猶可圖也,患已著,則無及矣。

在給子孫們寫的《皇明祖訓》中,他這樣教導後代們:你們做皇帝時,即使安居無事,也要常懷警惕,一時一刻也不能怠慢。

為此,他不厭其煩地諄諄囑咐後代皇帝如何注意安全,其小心謹慎已經達到神經質的程度:“弄幾套盔甲刀槍,放在身邊。選幾匹好馬,養在宮門口,四個城門也要各備幾匹,萬一有事好跑!”

在漫長的軍事生涯中,朱元璋習慣了高強度、高密度的腦力勞動,習慣了每時每刻估量形勢,算計對手,習慣了激越昂揚的行進節奏,習慣於享受“與人奮鬥”的樂趣。從戰場上下來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沒有對手。所以,在陳友諒、張士誠、元朝皇帝一個個消失了之後,他開始了尋找對手的漫長過程。

洪武初年,朝中的實權派人物大多是朱元璋的老鄉,即所謂的“淮西勳貴”。他們和朱元璋說同一方言,有的幹脆就是他兒時一起做遊戲的夥伴。在十餘載櫛風沐雨的征戰途中,他們形成了一個以朱元璋為核心的堅強集體,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不過,取得天下之後,這些人對朱元璋來說,已經無用了。相反,他們擁有的權力,對朱元璋構成了現實的威脅。朱元璋本是心胸狹窄之人,對臣下之一舉一動,悉加注意,經常對臣下的舉止表示不滿,說:“此等愚夫,不學無術,勇而無禮,或閑中侍坐,或飲宴之間,將以朕為無知,巧言肆侮,凡所動作,悉無臣禮。”在他“危機放大”的軍人心理形成的放大鏡下,他們日常表現中的小小不謹不敬,都被放大成了叛逆的苗頭,在其視野裏,他原來的朋友一個一個變形成了對手。

在軍事上,搶占先機,趁人不備,打閃襲戰,往往能大獲全勝。正是基於這種心態,他“灼於未形”,在功臣們還沒明白過來時,就大批把他們殺掉,消除尚不明顯的隱患。

洪武十三年(1380年),他突然宣布宰相胡惟庸妄圖謀反,將他賜死,並且把和胡氏關係密切的淮西貴族一個個深文周納進去,覺得誰不可靠,就把他牽到胡案之中,全家殺掉。整個胡惟庸案先後誅殺了三萬餘人,其中包括朝中最有權力的二十二名淮西貴族,都是公侯一級,甚至連自己的兒女親家李善長也不放過。李善長被殺時已經七十六歲,作為開國元勳,替朱元璋辦了三十九年事,位極人臣,為人也老實本分,本以為能把尊榮富貴享到頭,誰料朱元璋借口星象不吉,需要殺大臣應災,李家及其妻女弟侄家七十餘口滿門被殺。

胡惟庸案殺的多是文官,後來,朱元璋又製造了藍玉案,又殺了一萬餘人,這次多是武將。通過這兩次屠殺,朱元璋將滿朝最有實力最有能力的文武大臣基本殺光了。

軍事思維是功利化的思維,除了自己一家一姓的私利外,朱元璋對什麽東西都沒有真正的信仰。在權謀化思維習慣的支配下,朱元璋的治國方法是無巧不取,無利不謀,無所不為。他竭盡全力維護三綱五常,推崇儒家正統。然而,因為《孟子》說過“民貴君輕”,有違他唯我獨尊的心態,就居然敢刪節《孟子》。他不尊迷信,但為了蒙騙百姓,就以神道設教,甚至裝神弄鬼,用迷信來駭人。戰時,他喜歡讀《孫子兵法》等兵書,對權術運用精熟。戰後,對兵書中的機謀權變之術,他卻一概斥為卑下之識,反對人們去研究它。因此,他屢屢說:“用仁者無敵,恃術者必亡。”他遠交近攻,對外寬容,對內殘忍。對他統治力所不及的少數民族、邊疆鄰國,他一副和善麵孔,厚往薄來,大方之至,並且列出周圍的不征之國,要求子孫和他們建立長期友好的關係。然而,對於他鞭子所及的臣民百姓,他凶暴殘忍,苛刻無情,為了一姓之私,妄圖永世囚禁萬民,成為他的家奴。

戰爭中的一些具體手段也保留下來,成為他的治國方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朱元璋是中國曆史上最善使用特務的將領之一,他對駕馭特務很有經驗。早在天下未定之時,他派衛士何必聚到江西袁州(今宜春)偵察敵情,何必聚回來向他匯報後,他不相信,問:“汝到袁州有何為記?”何答:“歐平章門有二石獅,吾斷其尾尖。”後來攻占袁州後,他還專門檢查此事,檢查屬實後才放心。史料提供的情況表明,朱元璋的特務偵察手段是相當有效的。正是這些偵察活動所得到的材料,為他的正確戰略決策提供了可靠依據。

開朝後,他在政治生活中一樣大用特務,監視帝國人民的一舉一動,並且明目張膽,毫無顧忌。他在中國曆史上首創公開的特務機關“錦衣衛”,豢養大批特務,稱為“檢校”,四出偵察臣下的活動,從事鎮壓“不軌”“妖言”的勾當。“檢校”專門告人陰私,人人懼怕,他卻十分欣賞,說:“有此數人,譬如惡犬,則人怕。”(《國初事跡》)這些人無事不查,無事不報,社會的每個層麵都在他們的偵察範圍內。應天(今南京)各部的小吏原來都戴漆巾,門口掛牌額,檢校發現禮部小吏有人白天睡覺,兵部門口不設巡警,就把睡覺者的頭巾和兵部門牌偷走,報告給朱元璋。朱元璋因此規定,禮部小吏從此不許戴漆巾,兵部不許掛牌額,以為懲戒,從此成了明朝定製。他還特別喜歡偵察別人的私生活,怕別人在背後議論自己。老儒錢宰嫌政務太煩,作詩說:“四鼓冬冬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特務偵知報告。第二天,朱元璋在朝廷上召見錢宰,說:“昨日好詩,然何嚐‘嫌’汝,何不用‘憂’字?”遂遣錢宰回籍,說:“朕今放汝去,好放心熟睡矣。”

錦衣衛印

戰爭時從紀律中得到的甜頭,使朱元璋對紀律達到了迷信的程度。從嚴治軍,是他的一貫作風。與開朝後規定的林林總總的法條一樣,朱的軍紀嚴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有一段時間,朱元璋在軍中禁酒,喝一口即是死罪。大將胡大海領兵在外圍攻紹興之時,他的兒子胡三舍和兩個朋友上街喝酒,被朱元璋抓了個現行。身邊隨從諸將都為三舍求情,說胡大海在紹興戰事正緊,此時殺了他兒子怕影響胡作戰。朱元璋不為所動,說:“寧可胡大海反了,不可壞了我號令!”說罷,拔出刀來,一刀把三舍的頭砍了下來。

開朝之後,這一作風依然延續。他對那些勞苦功高的大臣,也一樣說殺就殺,說打就打,廷杖製度即由此而來。對任何違反他製定的法規紀律的人,一律毫不手軟,絕不放過。義子、親侄朱文正官至大都督在鎮守江西期間,驕侈荒**,強奸民女。朱元璋在馬皇後勸說下才免他一死,罷官置之鳳陽,守護先人墳墓,後來因為逃跑,即被朱元璋賜死。駙馬都尉歐陽倫是馬皇後親生女兒安慶公主的夫婿,他不顧朝廷禁令,派家奴去陝西偷運私茶出邊境販賣。朱元璋毫不手軟,得知之後,立命抓來賜死。

對至親之人如此嚴苛,對待百姓就可想而知了。他說:“胡元以寬而失,朕收平中國,非猛不可!”朱元璋在開朝後的治政方針就是嚴刑峻法,靠殺人來震懾萬民。他頒布的法令,連篇累牘,林林總總,無所不包,對帝國生活的方方麵麵規定得無微不至。稍有違反,則治以非人之刑。在他的治下,貪汙六十兩,即被剝皮處死。出行不帶“通行證”,在家“不務正業”,遇到不法之事沒有及時舉報等小過,朱元璋的懲治措施動不動就是全家“遷發化外”“梟首示眾”“斷手”“斷足”……翻開《大誥》,隨處可以看到朱元璋親手製造的慘絕人寰的大案。

馬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