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友
【平行的世界】
我跟在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者後麵,腳下是冰冷的水泥地,寒意透過單薄的鞋底,浸濕了腳板。
頭頂上懸著一隻舊燈泡,光線烏突突的,掉落在身上,暈出一團一團肮髒的光片。
我不由得左右瞄了兩眼。
左側是清一色的圓拱門,好似動畫片裏的老鼠洞,右側則是堅硬的水泥牆,粗壯的管道貫穿其中,牆壁微微地向外隆起。
老者忽的停住了腳步,指著盡頭的一扇拱門,冷冷地說:“那就是你的房間!”
我連忙摸出幾張鈔票,遞了過去。
他撚了撚,就塞進了汗衫口袋,接著掏出一把鑰匙丟給我:“好好保管,別弄丟了。”
我道了聲謝。
這鑰匙黑漆漆,上麵沾滿了油汙,就像許久沒清理的鍋台,摸上去,澀手,讓人生厭。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突兀地問了我一句:“你也是大學生?”
我點點頭。
他的嘴角掠過一絲隱笑。
他問話時的表情既怪異又猥瑣,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裏“噗”得燃起一簇幽綠的光,我被劃得遍體鱗傷,熱量正循著傷口迅速逃逸。
他沒有再說什麽,倏地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叫肖毅,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
三個月前,我拎著重重的行李和一顆尋夢的心來到濱北這座繁華大都市尋找機會。
我清楚的記得,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夜裏,我站在高高的天橋上,大聲呼喊著:“濱北,我來了!”
那一刻,我感覺胸腔裏那顆滾燙的心已經徹底燃燒了。
初出茅廬的我,總感覺有用不盡的精力,但現實並沒有我想象的美好。
僅僅過了三個月,我便由最初的**高昂變成了現在的鬱鬱寡歡,連續應聘了十多份心儀的設計工作,最終都被拒之門外。
招聘主管漠然的表情好似一場冷雨,澆滅了我心裏的熱忱。
此刻,我身上的錢也所剩無幾。
無奈,我隻能丟掉了一部分行李,拎著一隻舊皮箱,從地上住到了地下。
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一個叫做紅花巷子的地方租了一間極其便宜的地下室。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腳下,在喧嘩的城市下麵還藏著一個龐大的世界。
在這裏,同樣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新房客】
我將鑰匙插進鎖孔,來回鼓弄了半天,才擰開了門。
開門的一瞬,一簇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
我咳嗽了兩聲,手指在牆壁上摸索了幾下,才按下了開關。
昏暗的燈光下,一間逼仄的地下室緩緩露出了模樣。
房間一角放著一張狹窄的木板床,旁邊是一個舊櫃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了。
鉛灰色的牆壁上掛著幾張性感女星的畫報,旁邊還寫著一些諸如“必勝”、“堅持”類的標語,像垮掉的妝容,大片大片地脫落了。
當目光落到房門對麵牆壁上的時候,心忽的一陣緊縮:那裏竟然有一個黑洞!
我吞了吞口水,然後挪步上前。
細細一瞧,我才發現這是一個直徑約兩米的管道口子,黑黢黢的,不時向外排泄著腐味。
我失落地收拾起了房間。
當我打開櫃子時,隻聽“哧溜”一聲,一個黑影兒竄了出來,我本能地閃身,險些坐到地上。
那竟然是一隻體型碩大的老鼠,徑直鑽進了牆壁上的管道裏。
我氣急敗壞地對著管道口子一陣臭罵,以泄心中怒氣。這地方不僅潮濕陰暗,還有老鼠出沒。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入住的第一夜,我便被窸窸窣窣的老鼠聲吵得徹夜未眠。
我拉開燈,看到管道口子處聚集著幾隻老鼠,正在交頭接耳。即使看到了我,也無絲毫恐懼,仿佛它們才是這裏的房客,我隻是一個多餘的人罷了。
老鼠們仍舊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不禁怒火中燒,隨手拎起一隻罐子丟了過去,罐子徑直飛進了管道,它們非但沒有逃竄,反倒更加猖狂地叫喚起來。
這時候,管道裏又鑽出來幾隻老鼠,然後齊齊發聲,尖利刺耳。
這群老鼠是故意的,它們在作弄我!
我繼續攻擊著它們,引來的卻是更大的聲音災難。
幾個回合下來,我還是投降了。
我靜靜地坐在木板**,死寂地凝視著它們在我的房間裏竄來竄去,卻無能為力。
那個管道口子裏甚至還會溢出輕微的風聲,風聲中夾著一縷縷隱秘的笑,濕濕黏黏的,讓人不舒服。
第二天一早,我便找到房東,想要調換房間。
他甚至沒有抬眼看我:“在濱北,你給的那點錢,能住上現在這間地下室已經不錯了,竟然還嫌棄房間裏老鼠,你以為你是什麽啊?”
我的臉憋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
一陣沉默之後,他終於抬眼瞄了我一眼,冷漠地說:“你無非也是一隻老鼠罷了!”
【A和B】
白天,我奔波在各個招聘公司,希望能找到一份合適的設計工作,經常跑了一整天,也沒有什麽結果。
傍晚,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地下室。
我隻能繼續住在這裏,每天和這群老鼠同吃同睡。
通過狹長通道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摸摸裹在牆內的管道,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咕咚咕咚的,來來回回,像男人在吞咽東西的喉結,一上一下。
我推開門,一頭紮進了被子裏,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好像睡了很久,一連串奇奇怪怪的夢耗光了我僅存的精力。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我有些餓,打開櫃子才發現僅有的食物也被這些可惡的老鼠糟蹋了。
我又想到包裏還有一包泡麵,不過水壺卻是空空。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熱水供應了。
我隻能硬著頭皮出了門,去隔壁借些熱水。
說實話,我住進這裏有一段時間了,卻不知道隔壁住著什麽人。
咚咚咚。
我輕輕叩了兩下,忽的停住了手。
這麽晚了,或許人家已經睡了,還是不打擾了,我這麽想著,門卻“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然後露出一條窄窄的臉。
他問:“你找誰?”
我說:“我叫肖毅,就住在隔壁,我想借點熱水。”
過了一會兒,門才緩緩拉開。
我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清了門內的男人。
他幹幹瘦瘦的,像一根筷子,濃重的黑眼圈,一副病怏怏的模樣。
男人引我進了房間。
進門的一刻,我忽的嗅到了一股腥臊味,胃裏不禁翻江倒海起來。他說:“你等一下,我幫你取水。”
我順手將飯盒遞了過去。
頭頂上掛著一盞白熾燈,慘白慘白的燈光砸在身上,竟然有些微微的疼痛。
房間十分狹窄,除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個床頭櫃,角落裏堆滿了雜物。
我側眼看到了坐在床邊的女人,正在哄睡懷裏的孩子。
她似乎並沒注意到我,顧自哼著歌謠。
我發現房門相對的牆壁上也有一個管道口子,在管道的深處,傳來了一陣老鼠的叫聲。
隨後,我將視線收了回來。
為了方便稱呼,我暫且稱呼男人和女人為A和B。
A替我倒了一盒熱水,我低聲道了謝。
他倏地將鼻子湊了過來,在我身上用力嗅了嗅。
我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你做什麽?”
A隻是咧嘴笑了兩聲:“你也是大學生?”
我狐疑地看著這個古怪的男人,點了點頭。
這時候,A忽然轉頭對B說,語氣裏充滿某種興奮:“快來,隔壁來了一個大學生呢!”
B猛地抬頭,立刻抱著孩子湊了過來。
我有些慌亂,目光落到B的懷裏,瞬間掉進了寒潭。她懷裏抱的竟然不是嬰兒,而是一隻老鼠!
我一聲尖叫,丟掉飯盒,奪門而去。
【鼠叫】
我的隔壁住著一對情侶,他們是瘋子!
我有些後悔,不該因為一時饑餓想吃泡麵而去隔壁借熱水。
起初,我隻是感覺A的行為舉止有些古怪,當我看到B的懷裏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隻老鼠時,心在一瞬間被恐懼蠶食個幹淨!
其實,我知道她抱的是一隻毛絨玩具。
讓我不寒而栗的是她給那隻玩具老鼠畫了濃妝,好像它真的是她的孩子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在我身上嗅些什麽。
我低頭嗅了嗅,除了淡淡的黴味,再沒有其他了。
但是我能夠確定,當A將鼻子湊到我身邊的時候,他確實嗅到了什麽,然後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我覺得自己倒黴透頂了,工作沒著落,租住了一間滿是老鼠的地下室,住在隔壁的鄰居還是一對瘋子!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去隔壁借過任何東西。
有兩次,我在通道裏遇到他們,他們又像瘋子一般對著我一頓亂嗅,我一邊逃脫,一邊大叫,隻見他們互相笑笑,笑容溢滿了某種欣慰。
瘋子,他們確實是瘋子!
後來,我細細一想,他們是第一戶和我有過交流的房客,這裏還住著十幾戶,在這些人中,沒準還藏著更瘋狂的人。
人,永遠是一種深邃的物種!
我不去招惹A和B,沒有想到他們主動找上門來了。
那一天傍晚,我剛剛回到地下室,便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開門後,A和B站在門外。
我有些慌:“有什麽事嗎?”
A開口道:“我們想過來找你聊聊天。”
畢竟,他們借過我熱水,我不好意思將人拒之門外,便邀他們進來了。
我幹澀地說:“房間簡陋,你們隨便坐好了。”
這時候,B發現了出現在管道口子旁邊的老鼠,她湊了過去:“哇,好可愛。”
好可愛?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可愛”兩個字來形容這髒兮兮的物種,她從口袋裏掏出兩塊牛肉幹,丟了過去,老鼠們見了肉腥,吱吱叫了起來。
我一臉茫然,聯想到她曾經抱著一個老鼠玩偶當孩子,現在又對這些老鼠格外親切,忍不住一陣寒顫。
他們坐了下來,我坐在他們對麵,氣氛尷尬極了。
沉默了一會兒,A終於開了口:“小肖,你知道在你之前,這房間裏住著什麽人嗎?”
我搖搖頭。
A繼續說:“之前房間裏住著一個怪人!”
怪人?
我抬眼看了看他們,心中不禁一陣冷笑:你們兩個就是怪人,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說別人是怪人。
我不想反駁,聽著他的故事:“在我們搬來這裏的時候,這個房間裏住著一個年輕人,白白淨淨,挺斯文的,我們有過兩次交流。不過沒多久,我就發現他是一個怪人,每到午夜,他的房間裏就經常傳出怪叫。”
我一驚:“怪叫?”
A點點頭,說:“後來我仔細分辨,發現那叫聲像是老鼠發出的。你也知道,我們這裏地下管道很多,就是一個老鼠的樂園。”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此刻的他無比正常,我也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了。
A幹澀地笑了一下:“有一天,我和其他幾個房客實在忍不了了,就一塊去房間內找他,結果發現他將身體蜷縮在**,正在學著鼠叫,我們嚇壞了,落荒而逃……”
我的腦海裏立刻勾畫出這麽一幅詭異的畫麵。
我追問了一句:“那,後來呢?”
A一臉茫然的說:“後來,他突然就失蹤了,我們誰也沒有再見過他了。”
我又問:“那他叫什麽?”
A說:“他叫,陳達!”
【他叫陳達】
對於A的故事,我一直半信半疑,雖然他講得十分逼真,我也隻是將它當作恐怖段子來聽了。
一個年輕男人學老鼠叫,最後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仔細想想,也會覺得太過荒謬。
為此,我甚至專門問過房東。
房東低聲對我說:“喂,你怎麽還聽那個神經病的話。之前你的房間確實有一個叫做陳達的房客,後來就搬走了。”
聽了房東的話,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此時,我更加確定住在隔壁的A和B有問題,不僅喜歡老鼠,還喜歡給他人編造故事。
我暫時拋開了那個奇怪的故事,繼續在尋夢的道路上前行。
經過了半年多孜孜不倦的努力,終於有一家設計公司看重了我的作品,他們給了我三個月的試用期。
我躺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第一次感覺如此溫暖,仿佛頭頂上不是灰暗低窄的頂子,而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覆蓋在心頭的陰霾被我一掃而光,我感覺自己的世界變得繽紛多彩了。
上班第一天,我特意換了一身筆挺的西服,將皮鞋擦得鋥亮,抬頭挺胸地走進了寫字樓。
三天後,我便發現同事們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甚至會在我身後指指點點。
他們好像都在有意避著我,下班的時候,他們總是擠著第一班電梯下去,而我則一個人乘空****的第二班電梯下樓。
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衣著出了問題,反複檢查後,覺得衣服並無異常,又或者是我的言行出了差錯,進入公司後,我一直謹言慎行的。
不管我如何注意,他們還是對我躲躲閃閃,我又急又氣,卻無能為力。
終於有一次,我攔住脾氣最好的一個女同事,我問她,為何大家都在排斥我,躲避我。她一把掙開我的手,匆忙跑開了。
我幾次試圖尋找其中真相,終是未果。
直至有一次,我無意中在茶水間內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這才知曉了其中原委。
“你說,這個肖毅和他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他們身上有相似的腥臊味。”一個女同事低聲道。
他們說的“他”是誰,腥臊味又是什麽?
我低頭嗅了嗅,身上並沒有什麽異味。
“他們身上的味道這麽相似,一定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關係。那個姓陳的不僅一身腥臊味,還喜歡學老鼠叫,想想都感覺瘮人!”另一個男同事回道。
姓陳,還學老鼠叫?
我忽然想到了A所講故事中的陳達,然後越想越感覺他們相似。
他們說得是同一個人?
我抑製不住心中的疑惑,一下子衝了出來,抓住其中一個男同事的衣領:“你們說的他是誰,是誰?”
他嚇壞了,顫顫巍巍地說:“他,他叫陳達!”
什麽,他也叫陳達!
在他們口中,我才得知原來這裏曾有過一個叫做陳達的職員,他的抱負心極強,前後換了多家公司,設計一直得不到重視,便有些精神恍惚,最後甚至在上班的時候學起了老鼠叫,嘴裏還念念有詞。後來公司將他辭退了,他便再沒有出現過。
一切被證實了,A的故事是真實的,確實有過這麽一個叫做陳達的房客。可是,他究竟去了哪裏,無人可知了!
【長出來了】
由於我設計的多個作品不夠新穎,我沒有通過試用期。我失業了,也在尋找夢想的路上迷失了。
我躺在地下室的木板**,心情低落。
那些老鼠似乎知道我情緒欠佳,發出吱吱的聲音。
愈來愈大,愈來愈吵。
不僅如此,它們還肆無忌憚地糟蹋我的東西,食物和衣服,它們四處亂竄,簡直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我再也無法忍受它們的作弄了,決定反擊。
我在市場上買了一隻小花貓,賣家說雖然這貓個頭小,但抓老鼠的功夫是一絕。我信了他,將小花貓放在了房間裏。
我又找了一天的工作,有兩家公司看了我的簡曆,直接拒絕了,他們說需要有經驗的設計師,有兩家公司則是委婉地要我等消息。
我回到地下室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甚至來不及脫掉衣服,倒頭便睡,直到被一陣刺耳的鼠叫聲吵醒。
我大罵了幾句,拉開了燈。
我看到管道口子處聚集著一群老鼠。
忽的,它們停了下來,齊刷刷地盯著我,那狹窄的目光有些刺眼。
我驀然發現買來的小花貓不見了,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明明記得把它鎖在房間裏了,現在卻不見了。
我凝視著那個管道口子:它鑽進那管道裏麵了?
這一夜,我被老鼠的叫聲折騰地徹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便去市場上買了一隻大花貓,然後繼續去地上找工作。奇怪的是,晚上回來的時候,大花貓同樣不見了。
真是見鬼了!
這兩隻可惡的貓,到底去哪了?
這房間隻有一扇門,唯一能夠解釋它們失蹤原因就是鑽進了管道。
我一時氣急敗壞,一手扯掉貼在牆上的性感女星畫報,一同掉落到地上的還有一個小冊子,看上去像便簽本。
我好奇地撿起來,翻開看看,發現這便簽本上的文字非常奇怪。
第一頁上寫著三個字“第一天”,第二頁上則寫著“第二天”,依此類推,直到最後一頁,即二十九頁,上麵沒寫著天數,反倒寫著四個字:長出來了!
這四個字究竟什麽意思,到底什麽東西長出來了?我苦思冥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到。
好像一道偈語,始終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
【殘】
我兜裏的錢已經所剩無幾,我必須找一份工作,來解決溫飽問題。至於那個燃燒的夢,此刻已經迅速降溫了。
抬眼,厚厚的雲層懸在高高的樓層上麵,仿佛再低一點,就會壓垮這座城市,一同壓垮的,又何止這座城市。
我在一家餐廳中找到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
老板是一個慳吝的老女人。
為了一日三餐和那間髒兮兮的的地下室,所有痛苦我都忍受了下來。
在我心中,我仍舊沒有放棄設計師夢想,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夠在這個城市中看到我設計的作品。
就在此時,我遇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著名的設計公司需要一個新穎的廣告創意,我將自己的設計投了過去,沒多久便通知我通過了初審,然後我一步一步到了最後的冠亞軍爭奪,信心滿滿的我最終敗給了對方,他同我一樣,也是一個地下室租住者。
不過,從那一天開始,他便從地下住回到了地上。
他擁有的是和大公司簽約的機會還有無數褒獎,而我隻是一個被人冷落和嘲笑的亞軍。
我繼續著自己的工作,為了消釋心中的失落,我一天打兩份工,每天拖著鬆垮垮的身體回到地下室。
走過漫長的通道,回到一個如同墓穴一樣的房間。
我躺在那裏,聽著吱吱的鼠叫聲,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看到了一顆滾燙的心,被緩緩澆滅了,接著經曆風吹雨打,變得殘缺不全,最後甚至腐爛了,發出陣陣惡臭。
我好像掉進了一個怪圈,掉進去了,怎麽也走不出來了。
地下室住滿了人,卻很難看到他們。
不過,我再也沒精力顧及這些了。
繁重的工作壓得我無法喘氣,我卻還要在給父母的電話中表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態。
我知道,此刻的自己離設計師夢想愈來愈遠了,那仿佛成了水中幻影,明明在不遠處,卻觸手不及。
漸漸的,我適應了現在的這種生活,適應了每天被老板責罵,被顧客刁難,適應了被老鼠作弄,被房東冷眼,適應了這單一的節奏,仿佛每一個動作都是下意識完成的,不再經過大腦指揮。
有時候,適應是恐怖的!
我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渾渾噩噩的,每天隻是顧自地吃睡,工作,吃睡,工作,日複一日,無止境地重複,循環。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兩年。
兩年後的我,完全換了一副模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被實現設定好的程序,我隻是機械地做著。
無數個深夜,我明明很困倦,卻毫無睡意。
黑暗覆蓋在我身上,沉甸甸的,讓我喘不過氣來。
聽著老鼠的吱吱聲,我突然對它們有些羨慕,每天隻是吃吃睡睡,雖然惹人厭惡,卻也活得自在。
日子在我的夢想上劃過,一刀一刀的,直至將它劃得血肉模糊。
我痛苦至極,又無能為力。
有時候,我在想,我孤身一人睡在這地下室中,與死人也無差異吧。
無非是,多了一副呼吸罷了。
某一天夜裏,我抱著那顆已然腐爛,甚至分泌腐敗汁液的夢想,不再是憧憬,不再是希望,嘴角上掛著一抹笑,無奈的嘲笑。
【消失了】
咚。
咚咚咚。
我是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吵醒的。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然後開門出去。
這才發現原來是可惡的房東正在敲隔壁的門。
我冷冷地問了一句:“發生什麽事了?”
房東氣急敗壞地說:“你看到這兩個瘋子了嗎,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繳房租了,上個月我出門,沒有及時過來催繳,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麽不自覺!”
我冷哼一聲:“我也好久沒見到了他們了。”
房東又用力砸了砸,不過仍舊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候,其他房間的房客匆匆而過,他們驚恐地向這邊看來,然後竊竊私語起來。
最後,房東用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房間裏空****的,A和B並不在裏麵。
雖然這裏是貧瘠的地下室,不過房東仍舊害怕有賊出入,便在入口處安裝了攝像探頭。
根據監控錄像顯示,兩個月前,A和B進入地下室後便再也沒有出去過,但他們也不在房間裏。
他們去了哪裏?
誰都不願意相信,A和B失蹤了!
我也非常驚詫,建議房東報警,讓警察來好好查查,卻被他阻止了。他無意中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懷疑:“算了算了,報什麽警,又不是第一個了。”
我追問道:“他們不是第一個失蹤的?”
房東沉默不語。
我嚴肅地問道:“你告訴我,那個叫做陳達的男人是不是也在房間裏無故消失了。”
房東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
本來,我是極力要報警的,這個地下室裏一定藏著什麽玄機,不然不會有人接連無故失蹤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房東免了我整整一年房租,希望我能就此閉嘴。
我當然選擇了閉嘴,這麽豐厚的**,我怎麽能不心動。
我轉念想了想,A和B和我無親無故,我何必為了他們的事情操心。
不僅如此,房東還對我說,他們房內的東西我可以隨便拿,反正他們也不見了,東西也就沒了歸屬。
從他口中,我得知A和B是三年前搬來的,他們都是有夢想的大學生,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隻能做著底層的社會工作。那一年,B懷孕了,由於沒有錢養孩子,A便強迫她打了胎。從此,B就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常常對小動物散發母愛,地下室中隻有一種小動物,便是老鼠。
我在他們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台曆上寫著什麽,發綠的紙張上寫著奇怪的五個字:“第五十二天”。
我一驚,連忙翻看前麵,結果發現每一頁台曆都有相應的天數記載,最終在第五十六天的後麵,我看到了讓人不寒而栗的四個字:“長出來了!”
又是這四個字!
到底,
到底是什麽東西長出來了。
【同類】
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A和B。
他們消失在了這個龐大的地下世界中。
我知道,他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至於,他們所說的長出來了,我也沒有猜透其中的意思。
有一天,我又被管道裏麵的老鼠吵得無法入睡。不過,這次我並沒有生氣,相反的,卻十分羨慕這些髒兮兮的小生物。
雖然他們很髒,也惹人討厭,但活得非常自在。我們雖然穿著幹淨的衣服,卻被無形的枷鎖鎖住了。
這一刻,我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我能夠做一隻老鼠該多好。
小時候,小夥伴在一起玩耍,總會羨慕天上高飛的鳥兒和水中暢遊的水兒,沒有人曾經幻想過,這輩子,我想要做一隻老鼠。
我辭掉了餐廳工作,用所有的錢買了充足的食物,蝸居在地下室不再出去。每天和這群老鼠為伴,吃吃睡睡。
沒多久,隔壁便來了一個新房客,一個朝氣蓬勃的大學生。他住進來的第一天,我便問他:“你也是大學生?”
他點點頭,嘴角掛著刺眼的微笑。
很久之前,我也是和他一樣充滿夢想,現在我終於明白我的身上沾染了一股腐敗之氣,我自己無法嗅到,這種氣味告訴我,我已經走在遠離夢想或者拋棄夢想的路上了。
我應該提醒他的,讓他快些離開,這個城市遲早會將他壓垮的,他遲早會成為下一個棄夢者。
不過,我沒有。
我隻是對他笑笑,轉身的一瞬,丟出一句:“真是可笑,又多了一個!”
我繼續著自己的生活,每天活在這種黑白不分的時間裏,身體也悄然發生了變化。我總感覺身體裏有一股怪異的力量,向外衝撞著,好像,有什麽東西要長出來了!
我喘著粗氣,心中充滿某種興奮。
到底是什麽,藏在身體裏。
我也開始學習陳達以及A和B的方式,做著這種奇怪的記錄。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這個七月,濱北下了一場暴雨。
黑漆漆的汙水從我房間的管道裏竄了出來,一同被衝出來的還有一些汙穢物。其中,我看到了兩顆腐爛的頭,紅色的拖鞋。
我猜測,那兩顆腐爛的頭應該是我買來的兩隻花貓的,讓人奇怪的是,它們的身體呢,為何隻剩下了頭?
而這隻紅色拖鞋是B的,當時我見她穿過,上麵印著兩個字,是“耐久”牌的。
為什麽花貓腐爛的頭和B的拖鞋會從管道裏麵流出。
還是說或,他們就在裏麵?
我愈想愈覺得好奇。
這一天晚上,我將頭探進了這個幽深的管道中,然後是整個身子。
這條管子很窄,我縮著身體,努力向前,衣服被腐臭的水弄髒了,我卻毫不在意。爬了好久,久到我甚至有些恍惚了,隻聽“撲通”一聲,我掉進了汙水中。
這時候,我再次聽到了那股熟悉的窸窣聲,老鼠聚集在一起發出的聲音。
我順著聲音而去,驚奇地發現了一團團黑漆漆的影子,他們佝僂著身體,雙手蜷縮在胸前,眼睛中散發出幽深的光。
我不由得地向前,他們渾身長滿了灰色毛發,頭尖尖的,蹲在地上,身後甚至還有一條毛茸茸的東西。
他們看著我,發出窸窣聲,其中一個的腳上,我看到了一隻紅拖鞋,是“耐久”牌的。
我隱約猜到,陳達以及A和B去了哪裏。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消失了,消失在了地下室中。
我丟掉了僅存的一絲夢,永久地住在了地下。
我感覺我的尾骨處有些痛,這種痛苦越來越厲害。終於,在一段時間後衝破了身體的束縛,我長舒一口氣,它終於長出來了!
這時,他們緩緩湊了過來,在我耳邊一陣窸窸窣窣。他們告訴我,丟掉吧,那個已經腐爛的夢。
我點點頭,將它從肩頭卸掉。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我長舒一口氣,永久地留在了這裏,從此不見天日,和這些怪物,成了同類。
沒過多久,我的房間裏也來了新房客。
我在黑暗中窺視著,她是一個有夢想的女青年。
我知道,她早晚也會成了我的同類。
每每幻想下一個同類的到來,我便不能自抑的興奮,然後發出吱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