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次見麵

我和李毓珍的初次見麵是在心理谘詢室的會客廳。

她是通過朋友介紹來到我這裏的。

李毓珍說,她此次前來谘詢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的丈夫楊逸凡,一個電商平台的項目負責人。

在李毓珍的口中,她的丈夫是一個憨厚細心的男人,雖然話不多,但對她和家人、朋友都很好。

“那你可以和我聊聊,你想要為他谘詢什麽問題呢?”

“呃……他的精神出現了一點問題……”李毓珍眼神憂戚地回道,“醫生說他是……精神錯亂。”

“精神錯亂?”我抬眼問道。

“當然了,我根本不相信那些醫生說的。”她又慌忙補充道,“我丈夫他隻是精神出了點問題而已。”

“那請說一下他的具體病症吧。”雖然有了專業醫生的診斷,但我還是選擇聽完李毓珍的敘述後再做判斷。

“哦,大概兩個月前吧……”她歎了口氣,回憶道,“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的時候,發現老楊站在陽台上抽煙,就走過去問他為什麽不睡覺,他說做噩夢了,突然就睡不著了。我也沒在意,從衛生間裏出來後就回床繼續睡了。第二天晚上,我加班到淩晨兩點才回家。回家後,我見老楊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發呆,便問他怎麽了,他隻是說失眠而已。我也沒有多想,倒頭就睡下了。雖然嘴上沒說,但我心裏還是惦記老楊的,所以第三天晚上,我特意在他的睡前牛奶裏加了助眠藥,他很順利地睡著了。大約淩晨兩點,他再次被噩夢驚醒,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問他到底怎麽了,他解釋說最近在談一個重要項目,但進展很慢,經理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接下來呢?”我追問道。按照楊逸凡的解釋,巨大的工作壓力確實會引發噩夢,甚至是失眠。

“接下來的日子,老楊幾乎夜夜失眠,睡眠時間越來越少,質量也越來越差。”李毓珍無奈地說,“即使勉強睡著,也會被噩夢驚醒,醒了就再難入睡了,他就那麽坐著,一直挨到天亮。”

我一邊聆聽,一邊適時地做些記錄。

“老楊白天高強度地工作,晚上卻無法正常休息,身體很快支撐不住了,這也導致他負責洽談的項目出現了嚴重失誤,不僅給公司帶來了損失,也流失了重要客戶,經理讓他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實際上就是變相把他辭退了。這件事給他帶來了很大打擊,他的失眠狀況越發嚴重,身體和精神狀態也是每況愈下。”

“你帶他就醫了嗎?”

“我帶他去了醫院檢查,醫生排除了身體方麵的疾病,確定他是因為精神緊張、過度焦慮而患上了失眠症,可以選擇入院治療,但他不願意,醫生就給我們開了藥。”

“什麽藥?”

“阿普唑侖,每晚兩片。”

“服藥之後呢,狀況有改善嗎?”

“服藥之後,老楊倒是可以睡著了。”李毓珍歎息道,“我本以為病情就此好轉了,沒想到他醒來之後,精神狀態卻更差了,懼怕睡覺不說,甚至開始疑神疑鬼!”

這讓我有些意外,結合李毓珍所說,楊逸凡確實像患上了失眠症,但症狀應該很輕,至少不是很嚴重。

理論上說,服藥之後症狀會減輕的。

“然後呢?”我又問。

“我以為是藥量不夠所以效果不明顯,於是偷偷加大了劑量。”李毓珍停頓片刻,“雖然老楊睡眠的時間延長了,但醒來後卻出現了幻覺。”

“幻覺?”這讓我有些意外,“有具體症狀嗎?”

“他先是哭泣,然後又充滿戒備,好像我要謀害他一樣,即便稍稍放鬆下來,他也會反複問我,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我說當然是現實了,他卻不相信,總說他是在夢裏,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幻的,他要回到現實之中。”說到這裏,李毓珍忍不住哭了,“他不僅自殘,甚至想要自殺,還說隻要他死了,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看得出來,她確實為丈夫的病承受著不小的壓力。

我輕輕將紙巾盒推到她麵前:“後來,你又帶他去看過醫生嗎?”

李毓珍啜泣著點點頭:“醫生說他很可能患上了精神錯亂症,我們甚至還去了北京和上海的知名醫院,得到的答案也都是精神錯亂症。但我不相信,也不能接受……”

精神錯亂症?

我緩緩地在紙上寫下這五個字。

精神錯亂症,又名輕度意識紊亂症。

具體症狀表現為,患者因傾向於幻想,不能分辨外界和自己的狀態,但還能意識到自己的思考,可是缺乏係統性,又因語無倫次,自然就處於矛盾的狀態。如若病情發展,則說胡話,病情較輕,則趨於幻想。

李毓珍若有所思地說:“親友們知道老楊的狀況後,一邊勸我們治療,一邊迅速地離開,鄰居們也對我們一家指指點點,說什麽的都有,甚至有物業的工作人員來到我家,要求我們搬走……”

我知道,精神疾病的可怕之處不僅僅是疾病本身帶給病患的痛苦,還有周遭的冷漠與無形的傷害。

不過,根據李毓珍的描述,楊逸凡的症狀確實很像精神錯亂症,但失眠症怎麽會突然發展成精神錯亂症呢?

“在他出現失眠症狀之前,有沒有服用什麽特別的藥物?”我又問。

“沒有。”李毓珍搖搖頭。

“他有精神病史嗎?”

“據我所知是沒有。”

“那家族病史呢?”

“這個我確實不太清楚,老楊也沒有提及這方麵的事情。”李毓珍思忖了片刻,“我想,應該沒有吧。”

“那他有任何機體疾病或器質性病變嗎?”

“我帶他體檢過兩次,也沒發現什麽問題。”

“那你有沒有了解一下,他發病前及發病期間的工作情況和人際關係,或者遇到了哪些可能或可以引發他精神緊張甚至焦慮的事情。”我逐一排除著。

“我問過他的同事了,大家也隻是提到了那個洽談失敗的項目。雖然感覺壓力很大,但他也不是第一次洽談類似項目了。”

“還有需要補充的嗎?”

“沒有了。”

“那你丈夫現在在哪兒呢,精神狀態又怎麽樣?”我將這些信息一一記錄,又將話題轉回到最初。

“之前在精神病院治療了一段時間,也沒什麽效果,我更加確定他不是精神錯亂,就將他接回了家,請了兩個護工專門看護。”

“所以你沒帶他來?”

“其實,帶他來也沒什麽用,就算你想要和他交流,他也不會和你說話的。”李毓珍解釋道,“自從我把他接回來之後,他就什麽也不說了,不論怎麽問,問什麽,他都不回答。”

見我有些失望,她又說道:“不過,我有他睡著和醒來之後的視頻,不知道對谘詢有幫助嗎?”

“當然有幫助!”

既然不能和楊逸凡交流,通過視頻資料也會對他的病症有一個直觀的了解。

李毓珍從包裏取出一台平板電腦交給我:“這裏麵有三段視頻,第一段是他剛剛失眠時蘇醒後的樣子,第二段是他和我的一次對話場景,第三段則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的狀態。”

我追問道:“你記錄下了他剛剛失眠時蘇醒後的樣子?”

李毓珍見我有些猶疑,解釋道:“那時候我和朋友提起過,她說可以谘詢心理醫生的,為了便於了解病情,我才偷偷記錄了下來。”

我點了點頭,接過平板電腦,逐個點開視頻。

視頻一:

錄製時間:3月11日2點11分

錄製地點:臥室

錄製時長:33分22秒

視頻開始後是一段長達十多分鍾的睡眠畫麵,畫麵很暗,有點偽恐怖紀錄片的感覺。

在視頻的14分12秒處,楊逸凡突然從夢中驚醒,坐了起來,驚恐地環視著周圍,看起來夢中的內容不是非常美好。幾乎是同時,李毓珍也坐了起來,從他們的夫妻對話中可以得知楊逸凡做了噩夢。隨後,楊逸凡起身離開了臥室,過了十多分鍾,他又走了回來。

視頻二:

錄製時間:3月25日16點19分

錄製地點:客廳

錄製時長:42分29秒

視頻開始的畫麵有些晃動,穩定之後,楊逸凡出現在鏡頭中。

比起上一段視頻中的影像,楊逸凡瘦削了不少,麵頰凹陷,精神狀態也很差。

畫麵中的他顯得很驚恐,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瘋狂地在打砸東西,一邊砸一邊念叨著:“這裏是夢……這裏是夢……這裏是夢……”

這種狀態持續了半小時,他才停手,然後躲到角落裏。

李毓珍試圖安慰他,他又驚又怕,仿佛受驚的小獸:“你告訴我,我到底醒了嗎,我是不是還在夢裏?不要再折磨我了,讓我回去吧,讓我回去吧……”

接著,他將眼珠上翻,直至露出整個眼白,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那樣子看起來恐怖又怪異。

這倒是符合李毓珍對他病症狀態的描述。

視頻三:

錄製時間:4月17日8點13分

錄製地點:客廳

錄製時長:11分47秒

畫麵中的楊逸凡已經麵容枯槁,骨瘦如柴,蜷縮在角落裏,像一隻人形螳螂。

李毓珍數次和他交談,他都毫無反應,隻是木然地看著窗外。

其間,一個疑似他們女兒的小女孩試圖靠近楊逸凡,險些被他抓傷。李毓珍帶走了那個小女孩,並嗬斥了楊逸凡是瘋子,是神經錯亂了,但他沒有回應,仍舊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

最後,李毓珍在那小女孩的啜泣聲中關閉了視頻。

但我還是捕捉到了楊逸凡眉宇間隱匿的驚恐與悲傷,那讓我隱隱覺得,他似乎仍舊保有一絲清醒的意識。

三段視頻的時間跨度一月有餘,但楊逸凡病情的發展程度,不,準確地說是惡化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已然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旁人眼中的瘋子。

看過視頻,我解釋道:“你說精神科醫生判斷你丈夫患上了精神錯亂症,雖然我不是專業的精神科醫生,但我也可以告訴你,這種病症可以發生在大腦正常的人身上,但更為常見的是出現在已有腦部疾病基礎的人身上。病因大致有三種:一是代謝性或中毒性病因,即代謝性疾病或中毒性方麵的疾病;二是結構性病因,大致包括腦血管閉塞、腦梗死、蛛網膜下腔出血等疾病;三是感染性病因,如急性腦膜炎或腦炎,或腦外的各種感染類疾病。而在剛才的對話中,你說你丈夫既沒有服藥史、精神病史以及家族病史,在體檢時也未發現任何疾病或器質性病變,生活和工作壓力也在可承受範圍內,所以我推測他所患的並不是精神錯亂症!”

“不是精神錯亂?”李毓珍又驚又喜,“那他得的是什麽病?”

現實夢境混淆症。

我用筆輕輕寫下這七個字。

現實夢境混淆症是混淆症的一種。

雖然,我並未在過往的谘詢案例中遇到過此類患者,但我在美國交流學習時曾聽老師說起過類似案例。

這讓我暗暗驚喜,我很可能接觸到了難得一見的現實夢境混淆症患者。

或許是我提出了與精神科醫生和其他心理谘詢師不同的答案,這讓李毓珍突然產生了興趣:“現實夢境混淆症是什麽病?”

“所謂現實夢境混淆症,也叫作矛盾幻覺綜合征,具體表現為患者將現實和夢境的內容混淆,無法準確做出判斷而導致的精神紊亂。”我解釋道,“患者發病時會堅稱自己所處的世界是夢境,並做出各種古怪舉動,希望能夠借此回到他們所謂的‘現實’之中。目前國內對於這種病症還沒有相應的研究,加之發病率極低,表現症狀又和精神錯亂很相似,所以精神科醫生或心理谘詢師才會將它歸入精神錯亂的行列。”我見李毓珍目露疑光,補充道,“兩年前,我在美國交流學習時接觸過這種病症,所以有所了解。”

“既然發病率極低,為什麽老楊會患上這種怪病?”李毓珍又問。

“我們日常生活裏所經曆的人和事,大腦會幫我們存儲在海馬體中,而我們在夢境中經曆的部分場景內容也會被海馬體儲存下來。在記憶鞏固期,記憶痕跡會從臨時存儲區,如海馬體,轉移到前額葉皮質的永久儲存區。”我取來一個大腦解剖模型,輔助講解,“當我們在現實生活或夢境中遇到某些相似場景時,就會刺激這些區域,重新激活組成記憶痕跡的神經元。這些神經元之間會形成新的聯結,產生反饋信息,我們因此做出判斷以區分現實或夢境,一旦這種刺激反饋機製發生問題,很可能就會出現一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情況,嚴重的話甚至會混淆。”

“不過,老楊的頭部沒有受到過傷害,在之前的檢查中也做了腦CT和腦磁共振,也沒有任何異常,怎麽這種刺激反饋機製就出現了問題呢?”

“腦CT和腦磁共振並不能檢測出這種刺激反饋機製。”我解釋道。

“那還有什麽辦法嗎?”李毓珍追問道。

“這個……”我麵露難色,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王老師,你盡管說,我都聽你的!”

“辦法確實有,不過需要你的配合。”

“好的,我配合,我一定配合!”

“我大致了解了你丈夫的情況。”我合上筆記本,“這樣吧,你先回去,今晚10點,我和助手會去你家,在我們到達之前,你要保證楊逸凡服藥進入睡眠狀態,以方便我進行治療。”

“沒問題。”李毓珍連連點頭。

“我還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房間。”我特意囑咐道。

“還有其他要求嗎?”

“暫時沒有了。”我淡淡回道,“你先回去吧,有問題我會聯係你的。”

我將平板電腦留下,讓助手Naomi送走了李毓珍。

看著她落寞離開的背影,我站在會客廳的百葉窗前陷入沉思。

根據李毓珍的敘述,楊逸凡的發病非常蹊蹺,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患上現實夢境混淆症的可能性本就極低,而這種“突然”患病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其實,我也不能完全確定楊逸凡就是患上了現實夢境混淆症。在剛才的對話中,我也模糊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病因。

我在美國交流學習時,老師講述的現實夢境混淆症案例的病因多是外界創傷對大腦造成不可逆的損傷,比如槍擊、車禍或高空墜落,但楊逸凡在出現這些怪症前並未受過傷害,尤其是頭部創傷,而且腦CT和腦磁共振並未查出任何問題。

沒有致病原因,卻出現了現實夢境混淆症的症狀,所以他的患病絕對沒有那麽簡單,而唯一的答案就在他自己的夢境之中。

他到底在夢裏經曆了什麽呢?

他為什麽口口聲聲地說現實中的一切是夢境呢?

Naomi推開會客廳的門,一臉嚴肅地問:“你打算用那個方法嗎?”

我側眼說道:“沒錯,我決定潛入楊逸凡的夢境,一窺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