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深淵對望 第一章支離破碎

2019年5月22日,金海市,西城區,雙陽村。

上午9時許,素來平靜的村子被一陣陣刺耳的警笛聲打破,數輛警車帶起飛揚的塵土從城郊公路上呼嘯而過,其他車輛紛紛減速避讓,行人也麵露惶恐駐足觀望,看這架勢估摸著一定是村子裏出了什麽大事情。

隨著警笛聲漸漸停息,警車也相繼在一條南北走向的公路邊停下。不遠處,在一片雜草叢中佇立著一棟破敗不堪的爛尾樓,先期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已經在周圍拉起警戒線,警戒線外圍著十來個村民,正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女法醫沈春華穿著後背印有“現場勘查”字樣的藏藍色警服,拎著工具箱,從警車上走下來。高挑的個頭,清爽的短發,柳眉杏眼,神色冷峻。緊隨其後從一輛警車上走下來一高一矮、身著便衣的兩個男子。高個子的叫張川,是刑偵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年紀三十出頭,麵龐黝黑,身材粗壯,走路虎虎生風,荷爾蒙氣息爆棚;矮個子的叫鄭翔,是一大隊的骨幹探員,是張川警校小一屆的學弟,人長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一副標準的帥哥形象。沈春華看起來和張川、鄭翔兩人比較熟,一見麵便大大咧咧地問道:“我‘男朋友’還沒回來?”

沈春華口中的男朋友指的是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兼一大隊大隊長周時好,不過兩人並不是真正的戀人關係,就是關係很好,沒事老在一起瞎逗。張川早習慣了她的做派,隨口應道:“下午的飛機才到。”

“唉,這哥們兒夠命苦的,一回來就趕上命案。”沈春華使勁歎口氣。

“誰說不是呢?”鄭翔一臉無奈,“還有那個駱辛,也夠他受的。”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分開人群穿過圍觀的群眾,拉起警戒線走進樓內。沿著破舊的樓梯一氣兒上到五樓平台,便看見靠近空曠的大落地窗框前仰躺著一具屍體。死者是一名女性,麵色慘白,雙目怒睜,眼睛上粘著長長的黑睫毛,嘴上塗著血紅的唇膏,穿著一身血跡斑斑的“女仆裝”:白色蝴蝶結頭飾、白色圍裙、黑色低胸超短裙、白色長手套、白色長絲襪、黑色高跟鞋。當然這顯然不是真正從事家政服務的工裝,而是時下一些年輕人喜歡玩“角色扮演”遊戲的專用服裝。

如此破敗不堪的環境,配上這麽一具屍體,挺瘮人的。更令人咋舌的是,原來這是一具被屍骨殘骸拚湊而成的屍體,死者的頭顱、一雙手臂、一雙腿腳,加上軀幹,被肢解成六個部分,然後又被組合到一起,形成一個人形。

沈春華微微皺了皺眉,打開工具箱,開始執行現場初檢。片刻之後,直起身子說:“眼睛裏有明顯的出血點,眼周有瘀點性出血,窒息死亡的可能性比較大;屍僵已經遍布全身關節,強硬程度基本達到頂峰值,死亡時間至少在12個小時以上;屍塊上的切割麵相對平整,從出血狀況看,應該是死後切割。”

“先分屍再合體,有點變態的意思。”張川抿下嘴唇,四下望了望,晃著腦袋說,“這凶手夠謹慎的,除了屍體什麽也沒給咱們留下,他是用什麽把屍體一塊塊運上來的?”

“感覺是個老手。”一旁的鄭翔緊著鼻子說,頓了頓,忽地蹲下身子,湊近死者的臉仔細打量,“哎,這女的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午後,陽光和煦,暖得恰到好處。周時好駕駛著黑色吉普車行駛在海濱盤山公路上,車窗外微風習習,美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但此刻,周時好臉上的表情並不那麽愉悅,反而有一絲凝重。

周時好狠狠踩了一腳刹車,將吉普車停在一座小山邊的一幢院落門前。這是一幢由青灰色石磚圍成的四方形院子,院門是兩扇對開的黑色大鐵門,灰色的水泥門柱上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門牌——明光星星希望之家。

周時好將吉普車熄了火,但沒急於下車,點上一支煙,怔怔地盯著門牌出神。周時好這次被省廳征調了近三個月,任務比較繁重,局裏怕他分心,特意囑咐隊裏的人不要打擾他,所以他一回到隊裏整個人都蒙了:他身邊最看重的兩個人,一個自殺了,一個“瘋了”。而讓他更不敢去想象的是,經曆了這次打擊,駱辛會變成什麽樣子?他會不會就此一蹶不振,回到原點?

須臾,一支煙燃盡,周時好拉開車門下車,大踏步向大鐵門走去。該麵對的終究還是要麵對,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最壞局麵的準備。

大概一刻鍾之後,周時好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院落門口,身邊多了一位麵目慈祥、戴眼鏡的老阿姨和一個戴著深灰色運動帽的年輕人。不用問,後者一定就是周時好百般惦念的駱辛了。

隻見駱辛衝著老阿姨深深鞠了一躬,然後默默走到吉普車前,拉開後車門,坐到後排座位中間位置,認真係好安全帶。周時好趕忙和老阿姨握手道別,緊走幾步,也上了車。老阿姨一邊揮手,一邊在身後叮囑:“別忘了周六的心理輔導課。”

周時好發動起汽車引擎,抬眼瞅著後視鏡悄悄向後排打量:駱辛穿著利落得體,臉頰白淨,除了頭發比較長,整個人看起來還算清爽,情緒也出乎意料地平靜。周時好不禁暗暗鬆了口氣,緊接著便又皺緊眉頭,用帶著愧疚的語氣說道:“我剛回來,你還好吧?”

駱辛並未應聲,眼睛瞥向車窗外漸行漸遠的小院。須臾,語氣平淡,有點像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喜歡這裏,都是和我一樣的人,很自在,很舒服。”

“別胡說,隻要有我在,以後絕不會讓人隨便把你關在這裏。”周時好臉頰**了一下,一臉心疼的模樣,沉默幾秒,才又接著說,“對了,你也別怪馬局,他有他的苦衷!”

“嗯!”駱辛輕哼一聲,白皙的右手放在大腿外側,細長的五個手指交替彈動著,有點像彈鋼琴的樣子。其實從談話的一開始,他就一直在機械地做著這樣的動作,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分散壓迫感、減輕焦慮的本能反應。

周時好忍不住扭頭深盯駱辛一眼,眼神略帶責備,歎口氣道:“你這次確實有點過分了!你在寧雪的葬禮上大鬧了一場,她的家人尤其是未婚夫一直找局裏討要說法。還有,馬局是你的長輩,這麽多年對你也算關懷備至,你不應該那麽傷他。這次回局裏千萬不要再鬧了,否則你不僅對不起馬局,也辜負了寧雪為你所做的一切,她的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

聽到周時好提到“寧雪”兩個字,駱辛臉色瞬間陰沉起來,他垂下眼簾,呼吸變得急促,手指彈動的頻率也越發快速,一時間車內氣氛有些沉悶,隻有汽車的引擎在響。

過了好一陣子,周時好輕咳兩聲,緩和語氣說道:“我餓了,咱現在回家,你給我煮碗麵吃,然後我再給你理理頭發。”

“我想去看雪姐。”駱辛麵無表情,聲音低沉,緩緩吐出幾個字。

西郊,將軍山墓園。

周時好和駱辛來到一座墓前,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鑲嵌著一張模樣溫婉娟秀的女孩的照片,緊挨著照片下方刻著四個大字——寧雪之墓。

周時好蹲下身子,將一束鮮花放到墓碑前,一時間,悲傷滿麵,無語凝噎。而駱辛愣愣地站在原地,瞅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神空洞沉寂,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淡漠,似乎已經徹底接受寧雪自殺身亡的事實。

兩個人默默地守在寧雪墓前,不知過了多久,駱辛突然用一種冷漠又近乎嘲諷的語氣,緩緩說道:“你也認為雪姐會自殺?”

“我……”周時好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很清楚此時他說出什麽答案,都會刺激到駱辛,他不想給駱辛莫須有的希望,也不想失去駱辛的信任。

周時好正囁嚅著,駱辛似乎也沒興趣再聽他的回應,一轉身,扭頭走開了。身後的周時好,一臉無奈,搖搖頭,跟著離去。

返程,一路無話。

進了家門,駱辛頓住腳步,愣了一下,幾周沒回家,屋子裏的整潔程度顯然讓他大感意外。依次拉開衛生間、廚房的門,裏麵同樣幹幹淨淨。冰箱裏也裝得滿滿當當,有他喜歡吃的西紅柿、黃瓜、香菇等新鮮蔬菜,還有他最愛喝的一個品牌的礦泉水。

一瞬間,駱辛有些恍惚,似乎時光流轉,一切依然如前,寧雪也並沒遠去,因為有寧雪在,家裏從來都是這番光景。

“我接你之前,過來收拾了一下屋子。”眼見駱辛眼神迷離,周時好猜到他睹物思人,便解釋了一句。

駱辛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緩緩關上冰箱的門,背對著周時好脫掉外套掛到衣架上,逃離似的一頭鑽進廚房,飛快合上廚房的門。盯著兩扇玻璃門,周時好表情複雜,內心百感交集。他從未看到過駱辛如此傷感,如此真切地毫不掩飾地表達傷感。周時好能想到駱辛對寧雪的依賴,但沒想到他們之間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周時好坐在沙發上惆悵良久,廚房裏的玻璃門終於重新打開,駱辛捧出兩碗熱氣騰騰的蔬菜麵,放到沙發前的茶幾上。麵是駱辛一貫愛吃的素食蕎麥麵,蔬菜有蔥花、木耳加西紅柿。或許是因為經曆了那一場劫難,讓駱辛對生命肅然起敬,從長夢中醒來之後,他就不再碰任何帶有生命氣息的食物,成為一名堅定的素食主義者。

兩人默默吃了一頓飯,周時好把理發工具找出來開始幫駱辛理發,駱辛在這方麵比較執拗,他的頭發隻有周時好和寧雪能動。這對周時好來說倒也不是什麽難事,不論是在孤兒院還是讀警校,他都經常幫人理發,手藝還蠻不錯的。

“我是個不祥的人對嗎?”駱辛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聲音低沉,突然喃喃說道,“奶奶,爺爺,爸爸,媽媽,雪姐,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消逝,凡是親近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周時好攥著剪刀的手在駱辛頭上瞬間僵住,一時有些無措,頓了一會兒,才語氣平淡地說道:“別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剪完頭去洗個澡,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正式回科裏上班。”

駱辛沒再接話,周時好也不再言語,隻是伴隨著剪刀的欻欻聲響,神色變得更加凝重,整張臉顯得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