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雨人傷悲 第十七章隱秘之手

因為辦著陳潔的案子時間緊,恰好周末的時候崔教授也接到邀約,出差到外省為一所大學的師生做演講,所以這一次心理輔導的時間便延至周三。

在意象對話室中,駱辛坐在高背沙發椅上,整個身子都深陷其中,神情看起來相當放鬆。崔教授則一如既往地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一手握著筆,一手捧著記事本,全神貫注地麵對著他。

所謂意象對話療法,源於精神分析學派,吸取了釋夢、催眠技術、人本心理學和東方心理學思想,通過誘導來訪者做想象,了解來訪者的潛意識,對其潛意識的意象進行修改,從而達到治療效果。

通常崔教授都會以來訪者做過的夢開始意象對話,不過駱辛從來不做夢,自從作為植物人奇跡般蘇醒之後,他真的從未做過一場夢。有關夢,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夢是願望的表達,它是人在現實世界的精神延伸,它把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的渴望、期望、喜悅、悲傷、恐懼,乃至驟然降臨的巨大壓力,以夢的方式呈現。而崔教授認為,駱辛之所以從不做夢,是因為身體裏有一種強大的保護機製,它主動抑製和拒絕了駱辛潛意識中的各種情緒在夢中呈現,究其誘因或許與現實中的某個事件、某段經曆、某個人物對駱辛傷害過深,令他本能拒絕麵對和拒絕回憶。崔教授認為駱辛出現嚴重認知障礙,並表現出與學者症候群者相近的行為方式,除了一定的腦損傷,也跟這種保護機製對他的心靈、神經、肌體形成桎梏有關。崔教授堅持認為,自己如果能夠找到問題的根源,消除這種桎梏,或許駱辛就會變回一個正常人。

既然對駱辛無法以夢來做起始意象,崔教授便會選擇以他坐立的姿勢、當日的情緒、最近發生的某個事件、外在穿著打扮作為對話開始,今天駱辛一如既往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崔教授便借此讓駱辛展開想象:“如果讓你在你的這件藍襯衫上畫一個小動物,你願意畫什麽?”

這個問題,崔教授許久之前曾問過一次,那時駱辛給出的答案是“烏龜”。烏龜是以甲殼為中心演化而來的爬蟲動物,重點是它的“殼”象征著一種自我保護,說明駱辛的自我保護意識很強,而殼的裏麵是柔軟的肉體,象征著駱辛之所以有極強的自我保護意識,是因為他內心非常敏感而易受傷害,所以他在現實生活中時常以冷漠、傲然、蠻橫、憤怒等姿態出現,都源於他潛意識裏的自我保護意識。

“羊。”駱辛這一次給出的答案是“羊”。

“羊”是溫順、善良、柔弱、俯首、鞠躬的象征,也正因為這些與世無爭、不諳世事的品質,羊很容易丟掉自我、迷失本性。

崔教授以羊的象征,延伸話題問:“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麽事情,讓你心裏本來堅持的某個信念出現動搖?”

駱辛默然點點頭,麵對崔教授,大多數時候他都願意敞開心扉,沉吟一下,沉聲說道:“我看到了有關寧雪姐跳樓事件的調查報告,也循著她最後時刻的行動軌跡親身走了一遭。我發現,那天她一個人把平時周末我和她一起經曆的那些事情,全都做了一遍。看小醜表演、吃素食自助餐、到正陽樓聽相聲。我感覺到了,一種告別,一種針對我的告別,所以我開始懷疑,甚至很怕,她真的是……”駱辛不忍再說,抓起放在身邊小茶幾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崔教授閉緊嘴巴,不動聲色思量一番,繼而說道:“你知道我很少向你解釋意象的象征,今天我可以告訴你‘水’象征著生命力,你剛剛手裏緊緊抓住的那一杯水,代表著你內心依然蘊含著抗爭的能量。我和寧雪一直希望你能快樂、理性地麵對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不希望你因此而產生任何心理負擔,放棄未必不是一種理智的選擇,而抗爭如果是在理智判斷下的一種抉擇,堅持下去又有何不可呢?所以你不必彷徨、也不必焦慮,隻要遵循你自己的內心去做,就一定會找到答案。”

周時好其實也從未忘記發生在寧雪身上的事件,此刻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盯著握在手中的照片若有所思。照片是駱辛讓葉小秋從監控視頻中翻拍的,上麵記錄的是一個被黑色運動帽和衣服兜帽罩住大半張臉的高個男子。如果說寧雪是被跳樓的,那這個當晚緊隨著她走進電梯並進入酒吧的男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隻不過在周時好的意識裏,對這樣一個高個男子沒有任何印象,浪客酒吧裏的人對這個男人也沒有任何留意,他還試著讓張川和鄭翔,查了近段時間與金海市有交集的對在逃人員和犯罪嫌疑人的協查通報,但也未發現與之符合的嫌疑人員。

盯了照片好一陣,他拉開辦公桌抽屜,小心翼翼把照片放進去。隨之,門口響起兩聲敲門聲,緊跟著張川拿著一份卷宗走進來:“周隊,北城區交警隊那邊轉來一個案子。”

周時好把卷宗拿到手上,輕輕翻看。

受害人叫孫小東,現年28歲,上周一淩晨,也就是6月3日淩晨2點左右,橫屍在大雨中的興化路街頭,被路過的出租車司機看到,並報警。巡警趕到現場,發現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便通知交警方麵出現場。

交警方麵連夜冒雨勘查現場,搜集物證,認定肇事車輛為一輛中型貨車,遂於次日在全區範圍內展開搜索。最終在一家汽車修理廠院內發現可疑車輛,後經鑒定比對證實為肇事車輛,隨後對司機采取了強製措施。

司機到案後,承認其於6月3日淩晨1點左右,駕駛車輛在興化路撞人肇事,但因當時是酒後駕車,心裏一時發慌,便駕駛車輛逃離現場。但他聲稱受害人當時是站在人行步道邊故意撲向自己的車輛,有蓄謀自殺的嫌疑。司機同時向交警方麵提交了行車記錄儀錄像。

由於雨天和時至深夜,街上行人罕見,缺乏目擊證人,事發路上也無交通和安防監控,交警方麵隻能反複對司機進行問話,並在行車記錄儀錄像上下功夫,同時經家屬同意對受害人進行屍檢。屍檢結果表明,受害人致死原因、死亡時間,均與車禍事件密切相關。受害人血液裏並未檢測到藥物和毒物殘留,但酒精濃度嚴重超標,每100毫升的血液酒精濃度,竟高達270毫克,基本能達到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汽車記錄儀錄像顯示,在貨車與受害人發生撞擊的一刹那,實質上受害人是從矗立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樹背後突然躍向車頭部位,確實有自殺嫌疑。出於嚴謹,交警方麵反複對這段錄像進行核查和討論,而在一幀一幀查看錄像的過程中,有警員發現當受害人從樹後躍出之時,似乎有一隻手也隱約隨之露出樹幹,又快速縮回。為更加確認這一發現,交警方麵特意邀請“圖偵專家”來審看該段錄像,結果證實了他們的判斷:案發時大樹背後還有一個人,是他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受害人推向貨車車頭,也就意味著這不是一起普通的汽車意外撞人事件,而是一起有預謀的刑事案件。

合上卷宗夾,周時好突然覺得受害人的名字怎麽那麽耳熟?好像在哪裏聽到過?腦袋裏用力回憶著,視線漫無目的地在辦公室裏左掃右掃,手上下意識翻著桌上台曆頁,驀然看到一個名字,這才反應過來:這個車禍的受害人孫小東,不就是林悅說的她那個好姐們兒的弟弟嗎?自己忙忙叨叨的,竟然把林悅拜托打電話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沒料到這案子現在竟然還真就到了自己手上。周時好苦笑著晃晃腦袋,心說到底是什麽莫名其妙的“緣分”,讓自己想躲也躲不掉。

金海市分東西南北四個主城區,東城區最繁華,商圈、金融圈、寫字間、星級酒店密集紮堆;南城區擁有城市中最美麗壯觀的海岸線,以海濱和沿途美景聞名;西城區則為城郊接合地,大片的區域都是城鎮鄉村;北城區則是老工業基地,是各種重工企業和化工企業集中布局的區域,生活的人群也以工廠職工和家屬為主。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工廠深受國家重視,工人階級自然光榮而又讓人羨慕,除了媳婦,其餘的國家都給分,而隨著改革開放,時代發展,經濟的轉型,政府對環保的要求,出現了一係列的工廠轉型和兼並、遷移潮,時至今日金海市北城區已經沒有任何一家大型工廠,但是很多廠區土地還在,繁衍幾代的工人家庭還在,老工業基地的生活氣息依然濃鬱。相應地,它的商業規劃、地產開發、生活配套設施的升級,便在幾個城區中屬於相對滯後的區域。

車禍事件受害人孫小東的一家,原本便生活在北城區最北端,也是早年間工廠分布最密集的區域。後來姐姐創業有成,在市中心為父母買了新房,而孫小東想要獨立空間,加之距離工作單位也近,便選擇一個人單獨住在老房子裏。

房子是標準的筒子樓,上了樓梯便對著一個大長廊,住戶都聚集在長廊的南側,孫小東住在304室,也就是從三樓樓梯口數第四間房。房子裏麵顯然重新裝修過,白色的乳膠漆牆麵,木頭本色的地板,家具也都是新式的,整個房間看起來很整潔。不過即使這房間裏發生過什麽,現場也都被破壞了。據孫小東姐姐孫穎說,原本沒想過弟弟的死不是意外,所以和父母把這房子裏裏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但孫小東的手機和鑰匙都留在家中,這就有了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到底是孫小東因為醉酒出門忘記帶了,還是說有人趁他酒醉不省人事,把他從家中拖到外麵街上,才沒顧及到這些呢?前者說明他可能隻是犯罪人一個隨機選擇的目標,後者則意味著是預謀的,並且他和犯罪人之間是有交集的。

手機先前被孫小東的姐姐孫穎保管,現在交給了周時好,周時好讓張川和鄭翔到周邊住戶家問問,看案發當晚是否有見過孫小東的,或者看到有什麽人來過他家?他自己則留下來和孫穎聊聊。

“我弟弟為人比較老實,先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策劃……”孫穎坐在客廳中央的長沙發上介紹說。

“先前?”在房間裏四處打量、尋找線索的周時好,打斷孫穎的話問,“他辭職了?”

“對,有兩個多月了,準確點說是被勸退的。”孫穎冷笑一聲,搖搖頭說,“他們策劃部有位主管,仗著和公司副總經理有些親戚關係,經常騷擾部門女下屬,還總給女下屬發惡心的留言和圖片,甚至有一次都錯發到我弟弟的微信上。我弟弟氣不過,就把他的問題反映到人事部,結果公司並沒有做任何調查,而那個主管倒開始無端找我弟弟麻煩。我弟弟一來氣,幹脆把那主管的醜事都發到了網上。隨後公司將那位主管開除了,又過些日子,他被叫到公司人事部,人事經理當麵跟他說公司不需要告密者,讓他要麽主動離職,要麽到保潔部報到,於是我弟弟隻能辭職了。”

“你弟弟的公司叫什麽名字?”周時好問,“還有那主管叫什麽?”

“晨日廣告公司,主管的名字我不太清楚。”孫穎說。

“你弟弟經常這麽喝酒嗎?”周時好問,“平時都去什麽地方喝?最近一段時間都和什麽人來往聚會?”

“哪裏啊,他也就是失業後這段時間,以前不怎麽喝酒。”孫穎使勁搖搖頭,跟著解釋說,“他特別喜歡原先那份策劃工作,做得很用心,也有晉升機會,沒承想一時逞能斷了自己的前途。其實要想再找份工作倒也不難,可找一份他自己喜歡的就不容易了,關鍵是他覺得自己明明做了正確的事,反而遭受了懲罰,心裏憋屈。有一天半夜,他在浪客酒吧喝醉了,讓我去接他,在車裏撒酒瘋,跟我說他後悔了,說沒料到想做回英雄,結果被現實打臉,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他再也不管任何閑事,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事就得了。”

寧雪就是自浪客酒吧天台跳下樓的,正站在電腦桌前翻查抽屜的周時好,驀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猛回身問:“你剛剛說的是開在富嘉大廈裏的那個浪客酒吧?”

“對啊,有什麽問題嗎?”孫穎一臉納悶地問道。

“時間能具體些嗎?”周時好追問道。

孫穎掏出手機,查閱一番:“通話記錄顯示那天是5月25日,我弟弟是一個人去的酒吧,他也沒惹事,能跟他被車撞有關係?”

“沒什麽,我隨口問問,你也知道我們不希望放過任何一條線索。”周時好輕描淡寫地說,然後轉回身,繼續在電腦桌的抽屜裏翻查,嘴裏問著,“你弟弟有女朋友嗎?”

“先前有一個,不過早分了。”孫穎說。

“分得平和嗎?”周時好問。

“情侶分手有幾個能平和的,你以為都跟你和林悅似的,不過那孩子去國外了。”孫穎說。

孫穎是林悅的好姐妹,自然知道林悅和周時好之間的故事,開一句這樣的玩笑倒也不稀奇,沒想到周時好整個人突然愣住了,但其實並不是因為孫穎的玩笑話,而是他在電腦桌另一個抽屜裏,發現一個快遞文件袋,他把手伸進去,從文件袋中摸出兩張長條票據,這票據他見過也用過,正是金海市著名相聲茶館正陽樓的門票。

“你弟弟喜歡聽相聲?”周時好轉回身,衝孫穎揚揚手中的門票。

“不清楚,可能偶爾會聽一次半次吧。”孫穎盯著周時好的手,“噢,對了,他那天到浪客酒吧喝酒之前,先去聽了相聲,他在我車上提了一嘴。”

周時好眼睛微微放光,怔了怔,將門票放回快遞袋子中:“這個暫時借用一下。”

“沒問題,有什麽需要我們配合的你盡管說,我弟弟人已經不在了,能把起因搞明白,也算能安慰安慰我爸媽。”孫穎說。

車禍發生在社區中一條叫興化路的支路上,距離孫小東的住處並不遠,步行隻需兩三分鍾。

周時好帶張川和鄭翔來到車禍發生地點,還原案發過程。由於地處老街區,路街相對逼仄,一來一往兩排車道顯得比正常的雙向單車道要稍微窄一些。案發時,肇事車輛由西向東行駛,由於西向地勢較高,肇事車輛屬下坡行駛,速度較快,又逢大雨天,視野模糊,這個時候從路邊飛出一個人來,換成任何人恐怕都很難避讓開來。再由於老街區道路兩邊的行道樹都特別粗壯,擋住一個人的身子完全沒問題,並且犯罪人當時選擇隱身的那棵大樹的斜後方有一條胡同,犯罪人把孫小東從大樹後麵扔出去,隨後迅速鑽入胡同,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離現場。如此看來,犯罪人作案還真是經過一番算計的。當然,犯罪手法經過精心設計,不意味著目標人選就一定是事先選好的,至於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選擇,還需要在後麵的調查中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