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失蹤謎團 第八章舊人足跡

又到周末,周時好親自陪駱辛去“希望之家”做心理輔導,照例留下來吃了午飯,讓駱辛陪孩子們玩一會兒。離開時也是午後,不過上了車周時好並不急著發動車子,而是從扶手箱中取出兩個牛皮紙檔案袋,甩給坐在後排的駱辛。

駱辛打量一眼檔案袋上的標簽,整個人頓時愣住了,繼而抬頭眼神複雜地看向周時好。

周時好微微笑,隨即恢複正色道:“近半年意外和自殺死亡事件的報警記錄,還有寧雪跳樓事件的調查報告都給你了。先別急著看,聽我說兩句。”周時好停下話頭,斟酌了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接著說,“我知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寧雪翻案,說實話我也不相信寧雪會自殺,但是看完這份報告,我覺得很慚愧,甚至有一點開始相信這份調查結果是沒問題的。

“這麽多年,咱爺倆其實從未真正溝通過,或者說是我在逃避,我不懂,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溝通,所以就把你的所有問題都壓在寧雪身上,卻從未認真和設身處地地考慮過她的辛苦和難處,乃至精神上的負擔。這也是為什麽馬局嚴令不準向你透露調查詳情的原因,他隻是不想你更加難過,不想讓寧雪的死給你留下更深的陰影。答應我,看完這份報告,不管感受如何你都要去積極麵對,要努力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否則我們沒法再繼續下去……”

“繼續下去?”駱辛迫不及待地打斷周時好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馬局同意重新調查了?”

“不,隻有我和你。”

“咱們私下調查?”

“這次不管結果是什麽,你都要接受。”

“我會的。”

就像周時好說的那樣,他其實打心眼裏也不相信寧雪會自殺,所以重新調查寧雪跳樓事件,不僅是要給駱辛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一路無話,駱辛專心致誌翻閱案情報告,再抬頭時周時好已將車停到市中心一棟叫作世紀大廈的高層大廈前。針對寧雪跳樓事件,實質上警方對外發布的公告隻是籠統地指出“事件經調查,已排除刑事案件嫌疑”,但對家屬給出的調查結論是傾向於“自殺”。而促成這份結論的最關鍵人物,是一名叫張家豪的心理醫生,他在這棟大廈的九樓開了間心理診所,周時好先前已經預約好要在這個時間點對他進行問話。下車前周時好又特別叮囑駱辛,待會兒無論聽到什麽都要保持冷靜。駱辛像以往一樣沒吭聲,默然點了點頭。

心理診所是一個套間,外麵的房間是接待室,一名自稱助理的年輕女子在確認了周時好的預約後,將他和駱辛帶入裏間的診室,兩人也終於見到張家豪的廬山真麵目。張家豪是大高個,麵色溫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長相斯斯文文,年紀估摸著在40歲上下,裏麵穿著白襯衫打著藍領帶,外麵罩著白色的醫生袍,看著就讓人有特別信賴的感覺。

互相介紹了身份,周時好開門見山說:“我知道辦案人員先前已經給你做過筆錄了,但因為工作委派原因,調查寧雪跳樓事件時我人在外地,所以現在可能需要你重複回答先前已經說過的一些問題,希望你能配合。”雖然調查報告中有關張家豪的筆錄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但周時好還是覺得要親耳聽聽他的陳述,一方麵,在原先問話的基礎上周時好還有一些補充提問。另一方麵,重複問話也是一種辨別對方陳述真偽的慣用手段。

“沒問題。”張家豪和藹地笑笑,“先前我還一直心存疑問,作為寧雪最親近和最信賴的你們倆,怎麽會沒出現在調查組中,現在終於明白了。”

周時好勉強笑笑,思索一下,抬頭問道:“寧雪是怎麽找到你的?”

“在崔教授的希望之家,有個周末我去做義工,在院子裏遇見散步的寧雪,我們聊了幾句,我給了她一張名片。”張家豪說,“兩個多月前,她突然來找我,說心裏不舒服,想和我聊聊,並強調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連崔教授也不行。”

“那也就是說她當時感覺自己心態出了問題,於是主動來找你求醫?”周時好問。

“是這樣的。”張家豪說,“她當時的症狀是情緒失落、焦慮、失眠,對任何事情都興趣索然,確實是出現了抑鬱症的傾向。”張家豪說。

“平時見她總樂嗬嗬的,特別透明、特別陽光,怎麽會變成這樣?”周時好一臉納悶地說。

“不介意我實話實說吧?”張家豪應著周時好的問話,但眼睛瞅的是駱辛。

周時好明白他眼神的意思,輕輕拍下身邊的駱辛,語氣堅定地說:“請直說。”

“總體來說,這種病尚無明確誘發因素,但大多數病例的發作,與酗酒、濫用藥物、具有其他精神病史、人格悲觀、長時間缺乏安全感、應激**事件等因素有密切關聯,寧雪的發病我認為與後三種情況有關。”張家豪又意味深長地盯了駱辛一眼,繼續說道,“我知道寧雪很關心這位駱辛小弟弟,對於他的關愛和幫助已持續數年,我想周隊您應該也有很深的體會,和這位駱辛小弟弟相處並不是很容易的事,你們越是在意他,越是愛護他,其實內心越是要承受煎熬,因為很多時候他的言行舉止都是不可理喻和不可控的,非一日一時可教化,需要長期堅持不懈地引導才能夠逐漸向好。而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生悲觀情緒和經常性緊張感,久而久之沒有宣泄渠道,便有可能積勞成疾。”張家豪終究還是選擇含蓄的說法,並沒有直接點出駱辛是後天性學者症候群患者,但是意思很明白了,寧雪心裏的悲觀情緒和不安全感都與駱辛有關。

屋子裏陷入一陣沉默,須臾張家豪接著說:“不過我認為那個時間點致使她出現病症的關鍵因素,還是因為生活中出現了重大事件。”

“你是說籌備婚禮?”周時好插話說。

“對,這加重了她的焦慮,尤其……”張家豪又斟酌了一下,才繼續說,“尤其在這期間她撞見未婚夫和女秘書在辦公室親熱。”

“這王八蛋,當時若不是在外地的話,我非廢了他不可。”周時好狠狠地吐出一口氣,說,“真搞不懂,都到這份上了,寧雪還張羅著結什麽婚?”

“渣男,渣男……”一旁的駱辛,又習慣性地使勁跺了幾下腳,發泄著怒氣。

張家豪苦笑一下,搖搖頭說:“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吧。”

“那以你的專業評判,寧雪的抑鬱症算重嗎?至於去跳樓嗎?”周時好問。

“這個很難說。”張家豪幹澀地笑了下,“抑鬱症的特點就是發病急,不可預見性強,可能上一分鍾她還和你談笑風生,下一分鍾就會做出極端舉動。”張家豪又停下話頭,思索一下,接著說,“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因為沒什麽根據,所以先前也沒和你們的調查人員提過。實質上寧雪來我這診所總共也隻有三次,我還沒來得及完全讓她打開心扉,但是我隱隱地感覺到,寧雪心裏有一個非常沉重的包袱,她潛意識裏不敢去麵對,或許那才是她最直接的焦慮源。”

“她到底隱藏了什麽?哪方麵的?”周時好追問。

“抱歉,我真的說不出來,隻是出於一種職業直覺。”張家豪緩緩搖著頭說。

周時好沉默了一會兒,拍拍身邊的駱辛,起身道:“今天就到這裏吧,你有別的想法咱們再聯係。”說著話,周時好從手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好,我會的。”張家豪接過名片道。

可以說,整個談話張家豪一直表現得很沉穩,但當周時好和駱辛前腳剛邁出診所,他立馬像熱鍋上的螞蟻,迫不及待吩咐助理把診所的門鎖上,緊接著急三火四脫下心理醫生那一身行頭,換上一身休閑裝束。隨即又打開門,左右觀察一番,一閃身出了診所,矯健的身影很快便從走廊中消失。

寧雪現年32歲,原本定於本年5月2日與相戀多年的男友舉行婚禮,未料到卻於4月27日晚23時40分許,從一家叫作浪客酒吧的天台上墜地身亡。那天也是周末,寧雪陪駱辛做完心理輔導,將駱辛送回住所,兩人自此分別,陰陽相隔。

從心理診所出來,周時好和駱辛商量後決定,要遵循寧雪墜樓當日的足跡去試著找尋線索。先前的調查報告顯示,當日寧雪和駱辛分別後,去了她未婚夫的公司與之見麵,然後一同駕車前往婚紗店試婚紗,所以他們下一個走訪目標就是寧雪的未婚夫程剛。

程剛家和寧雪家屬於世交,兩家早年住在同一個大院,雙方父母也都在同一個國營工廠上班,後來又前後腳辭職下海經商,兩個家族無論在生活上還是生意場上,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程剛和寧雪同歲,自小關係就很親近,時常一起玩耍,雙方家長當時還張羅著給兩人定娃娃親,當然隻是玩笑話,兩人真正發展成戀愛關係是在高中畢業之前,後來雖然一個考入警校,一個進入父親的公司準備接班,發展的方向並不同,但兩人的感情始終如一,在雙方家長眼裏也早把二人當作自家媳婦和自家女婿看待。

程剛的公司是做智能家居的,辦公地點也在市中心區域,是一個獨棟的五層樓,整棟樓都歸公司所有。由於寧雪的緣故,周時好和程剛也有一些來往,公司也來過幾趟,可以說熟門熟路,於是停好車便帶著駱辛直接殺向程剛的辦公室。

門也未敲,二人便闖進程剛的辦公室,後麵還跟著一位因二人沒預約、糾纏一路的女接待員。程剛正在打電話,見來者是他們,便衝女接待員揮揮手,示意二人是他認識的人。隨即放下電話,指著對麵的會客沙發,諂笑著說道:“坐,坐,周隊這是借調回來了,要不晚上兄弟做東給您接個風?”

“甭跟我扯這沒用的。”周時好直接逼到程剛的大辦公桌前,冷著臉說,“說說那天你和小雪試婚紗的情形。”

“您這什麽意思?”程剛愣了一下,緊跟著說,“那事不都調查完,有定論了嗎?”

“在你那兒算完,在我這兒還沒完。”周時好不客氣地說。

“那您這是準備公然和你們局裏對抗了?”程剛也把臉冷下來,語氣變得強硬,但轉瞬又賠起笑臉說,“周哥,別鬧了,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您老這麽糾纏,我們這些做家屬的,尤其雙方家裏的老人,心裏會更不好受。”

“你出軌,你個臭渣男,雪姐的一條命就讓你這麽輕描淡寫地說結束就結束?”駱辛終於忍不住嚷嚷道。

“怪誰?怪我?還不是怪你這個神經病!”程剛騰地從大班椅上站了起來,似乎也是心裏壓著好長時間的火被點燃,指著駱辛,扯著嗓子說,“小雪4年前就答應了我的求婚,可對我們的婚禮卻一拖再拖,為了什麽?還不是擔心我們結婚後她照顧不好你?總說等等,等你上了大學,等你畢了業,等你工作穩定了,就這麽拖著拖著,人就稀裏糊塗地沒了!”

“嗚嗚……”被程剛嗬斥,駱辛崩潰了,聽不清嘴裏在吼著什麽,衝上前去要和程剛打架。

周時好一把將他抱住。駱辛掙脫著,嘴裏繼續“嗚咽”著,用腳踹著程剛的桌子。周時好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沒用,隻能默默地抱住他,等著他的情緒平複下來。駱辛逐漸不掙紮了,整個人像經曆了一場大病,身子綿軟無力地癱在周時好的手臂上。周時好把他扶起,拍拍他的後背安撫幾下,從兜裏掏出車鑰匙塞到他手裏,輕輕說了句先去車裏等著。

駱辛出了辦公室,程剛把身子跌回椅子上,眼角溢出幾滴淚花。周時好看得出他對寧雪還是有感情的,便緩和語氣說:“說說那天的情形吧。”

程剛用指背擦了擦兩邊的眼角,說:“那天小雪來公司找我,她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坐我的車一起去婚紗店試禮服。在那兒待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整個過程她都挺高興的,看不出一點反常。從婚紗店出來,將近下午5點,我因為晚上還要談一個客戶不能繼續陪她,正好婚紗店就在文匯大道附近,她說要去文匯大道逛逛,我就讓司機開車走了。”

“當天晚上你去哪兒了?”周時好問。

“在輝煌KTV陪客戶,一直喝到下半夜2點才散局,還沒到家就接到了寧叔叔的電話,說小雪跳樓了。”程剛用手掌使勁搓著麵龐,說,“司機、秘書,還有客戶,都能給我做證。”

“你那相好的秘書,當晚也一直在KTV沒離開過?”周時好追問。

“她一直都在,幫我張羅客戶,喝得比我還多。”程剛不自然擠出一絲苦笑,略微沉吟了一下,抬頭說,“我知道,以你的閱曆看得出我在極力低調地讓這件事情快點過去,不是我心虛,是因為公司目前正在做C輪融資,我擔心這件事情鬧大會影響投資人對我的看法,進而影響融資進程。這並不隻是我個人的事,關乎著公司很多股東的利益,也包括寧雪家投資在公司的利益,我也是勉為其難。”

其實看了報告,周時好確實有程剛說的這種感覺,好像家屬們都急著趕緊把事件了結,這回總算弄明白了,敢情都是利益在作怪。他不禁替寧雪悲哀起來,或許她的這場婚禮也是配合融資舉行的,以此突出程剛踏實負責任的經營者形象,使得投資人更加堅定投資的信心。

“行了,走了。”越看程剛越煩,想想也沒什麽再值得問了,心裏惦記駱辛,周時好抬腿便走。

離開程剛的公司,周時好和駱辛下一個去向是婚紗店。駱辛看起來已經沒那麽激動了,周時好也不想再提與程剛有關的話題,免得駱辛尷尬。

到了婚紗店,店員反映的情況與程剛說的差不多,調閱監控錄像,也沒看出寧雪當時情緒有什麽問題。兩人從婚紗店出來已經5點多,和寧雪當日離開的時間點差不多,周時好提議也跟寧雪當日去向一樣,把車停到路邊,去文匯大道溜達溜達,駱辛點頭默許。

文匯大道不僅隻一條大道,是由幾條縱橫交錯的長街組成的文娛商業中心,位於東城區商圈繁華地帶,主街總長近500米,整個區域分布有演出劇院、電影院、藝術蠟像館、書店、電子數碼店、演藝酒吧、相聲茶館、小吃街、露天演出廣場等場所,平日裏人氣就相當旺,到了周末和節假日,更是人頭攢動,門庭若市。

婚紗店與文匯大道距離很近,走人行道穿過兩條城市主幹路,便是文匯大道入口處的露天演出廣場。適逢周末,廣場裏各種自發的表演和展演活動特別多,有自彈自唱的、有表演魔術雜耍的、有扮演滑稽小醜的、有打架子鼓和吹薩克斯的,格外惹眼的便數二次元COSPLAY展演活動,一個個少男少女,穿著流光溢彩、華麗的裝束,呈現出各種活潑可愛的造型,儼然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先前每逢周末從崔教授的“希望之家”出來,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寧雪都會帶駱辛過來逛玩一圈。這也是她有意對駱辛的一個鍛煉,讓駱辛有機會接觸更多層麵的人,讓他有機會觀察更多人的所思所想所行,當然最主要的是希望這裏能帶給駱辛放鬆和快樂。

對這個地方,駱辛顯然要比周時好熟悉,他徑直走在前麵,周時好左顧右盼跟在他身後。不多時,兩人在小醜表演的區域前駐足。一個戴著紅色禮帽、穿著格子燕尾服、臉上化著五顏六色的油彩妝的表演者,正在給圍在身前的孩子們表演鐵環魔術,滑稽的動作引起孩子們陣陣哄笑。周時好注意到駱辛眼睛裏湧出的一絲笑意,但轉瞬便被哀傷取代,他估摸著先前寧雪和駱辛應該經常來此觀看小醜表演,於是等到一段表演結束後,小醜表演者稍做休息的時間,周時好拿出手機調出寧雪的照片,舉到他眼前。

“見過這個女孩嗎?”周時好問。

小醜打量一眼手機,使勁點點頭,又比畫著指周時好身邊的駱辛,似乎在示意照片上的女孩經常和駱辛在一起。

“他是啞巴。”駱辛從旁解釋說。

“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這個女孩是什麽時候嗎?”周時好又問。

小醜凝神想了想,擺擺手,頓了下,指指駱辛,又擺擺手,緊接著舉起一個手指示意著。

“這啥意思?”周時好一臉蒙,扭頭看向駱辛。

“他可能想說,具體哪天不記得了,但是他最後見到雪姐的那天,隻有雪姐一個人在,我並不在她身邊。”駱辛說。

小醜聽聞他的解讀,使勁點點頭,示意駱辛猜對了,然後又做出一個苦瓜臉的模樣。

“他這是說寧雪當時情緒不太好的意思吧?”周時好搶先說。

小醜又使勁點點頭,示意周時好也猜對了。

駱辛皺皺眉,長歎一口氣:“看來他說的就是雪姐出事的那天。”

周時好點點頭,從手包裏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投到小醜身前的紙盒中,紙盒中原本隻有幾枚一元錢硬幣。

周時好拉著駱辛穿過人群,經過一個古樸風格的大牌坊門進入長街中。沒走多遠便見街邊有一個全玻璃牆裝飾的兩層樓的餐廳,一二層中間的藍色牆體上寫著餐廳的名字——善緣素食自助餐廳。周時好指指餐廳的大門,駱辛點點頭,周時好便過去拉開玻璃門走進店裏,駱辛也隨後跟上。這家店是寧雪和駱辛每次來文匯大道必吃的店,寧雪的微信支付記錄表明,出事當晚她也曾在這家店用過餐。

如店名所寫,這是一家倡導健康天然的素食自助餐廳,店中菜品豐富,均不含雞精味素等調料,並使用非轉基因的植物油烹製。駱辛最愛千葉豆腐、醋溜丸子,以及香菇餃子,每次來,必吃這三樣菜。

先前的調查報告中記錄過:出事當天,自傍晚5點41分進到店中,寧雪始終都是一個人鬱鬱寡歡地吃著食物,中間沒和任何人有過交流,直到6點33分離店。既然沒什麽疑點,周時好也不再多此一舉,選好了座位,便和駱辛一道去挑選食物,準備踏實地陪駱辛吃頓飯。

周時好對素食沒啥研究,也沒啥偏好,反正駱辛拿啥他就吃啥。正吃著,駱辛突然開口說:“剛剛那個小醜會說話。”

“什麽?”周時好一臉詫異,停下筷子,“你是說他的啞巴是裝的?”

“真正的啞巴,咱們問話時他一定會本能地用手語回答,而不是一通亂比畫。”駱辛解釋說,“其實我第一次看他表演時就看出來了,不過雪姐不讓拆穿他,說他應該沒什麽惡意,可能日子過得很辛苦,通過扮啞博同情,從而獲得更多打賞。”

“唉,寧雪這丫頭心眼就是好,總是會為別人著想。”周時好歎口氣說。

“監控錄像有疑點嗎?”駱辛問。

“沒看出什麽。”周時好說,頓了下,揚揚手中的筷子,“快吃吧,吃完咱爺倆喝茶聽相聲去。”

光顧相聲茶館也是駱辛和寧雪每次行程的保留節目,同樣從微信支付記錄中獲知,出事當晚寧雪也去過那裏。距離也不遠,就在素食餐廳的斜對麵,也是個二層小樓,外表裝潢古香古色、樸素典雅,正中間門匾上寫著“正陽樓”三個大字。

這正陽樓開了得有20多年了,主人李德興已年過半百,在金海市曲藝界和文藝圈都算是有一些名號。他膝下有七八個徒弟,平日館裏都是徒弟說,隻有周末三個晚上在沒有外請商演活動的情形下,他才壓軸出場。館裏的演出分下午和晚上兩場,晚上這場從7點開始,9點半結束,而但凡李德興在店裏,每場演出前必帶著幾個得力的徒弟,在門廳處迎接賓客。

周時好好歹也是市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場麵上的活動參與過不少,與李德興也有過幾次交集,勉強算是熟人。而駱辛和寧雪則實實在在是館裏的熟客,尤其寧雪是李德興的鐵粉,有好幾次看完演出,她都把駱辛一個人丟到座位上,自己跑到後台索要李德興的簽名;如果有幸和李德興攀談一會兒,她會更加興奮,李德興對二人自然是有些印象。

周時好帶著駱辛一走進正陽樓門廳,便被李德興一眼認出,把二人拉到一旁無人處,歎息著說:“小雪姑娘那事我聽說了,多好一孩子,怎麽就想不開跳樓了呢?”

“我們從她的微信支付記錄中,查到當晚她也到您這來了,您有印象嗎?”周時好順勢問。

“抱歉,那天我還真沒什麽印象見過她,不過忠毅說那天看到過她,先前和你們的人也交代過。”李德興指著跟在身邊的一個男子說。

李德興口中的忠毅,叫馮忠毅,周時好和駱辛也都認識他,他是李德興的演出搭檔,也就是相聲界俗稱的“捧哏”。這馮忠毅長相不俗,大高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看著就仁義。說話從來都是慢條斯理,一板一眼,有點類似電影《大話西遊》中的唐僧說話,相比較那些伶牙俐齒、口若懸河的相聲演員,算是台風獨特,自成一派,在年青一輩裏深受李德興器重。

“不,不是我,師父您記錯了,是吳雨和警察說的。”馮忠毅連連搖手,解釋說。

“你看我這記性。”李德興笑著敲敲腦殼,欠欠身子,衝門廳口正在應酬客人,也是一個身材高大、麵相清秀儒雅的年輕人,喊了嗓子,“小雨,來一下,和周隊長再說一下那天你看到小雪姑娘的情形。”

叫吳雨的年輕人應聲而至,衝周時好和駱辛禮貌點頭示意一下,不假思索地說道:“她那天一個人來的,單獨坐在6號桌上,點了一壺茉莉花茶和一碟瓜子,我也隻是和她打了個照麵而已,沒深聊過。”

“那一晚上她在演出館裏有沒有和什麽人接觸過或者發生小摩擦?”周時好問。

“不太清楚。”吳雨臉上顯出遺憾的表情,“真沒特別關注寧雪女士。”

周時好點下頭,繼而又問:“你這館裏怎麽會沒有安防監控?”

“我們演出時不讓錄音、不讓拍照、不讓攝像,手機也都得調成靜音,為表示公平,我們也不拍攝觀眾,所以館裏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不過門廳這兒倒是有的,先前你們的人來備份過一次,如果您需要可以再幫您拷貝一份。”吳雨說。

這吳雨,也就三十出頭的模樣,是李德興的義子,說話大方得體,感覺每說一個字都經過大腦的深思熟慮,顯得有一定的城府。無怪年紀輕輕就被李德興重用,被委以“大內總管”的重任,據說正陽樓裏的大事小情、監督演出,乃至演出經紀,都歸他管。

周時好不由得深打量他一眼:“那不必了。”

周時好說罷衝駱辛揚揚手,示意可以進演出館裏去了。一旁的李德興會來事,殷勤地衝徒弟嚷嚷說,趕緊給找個好位置,再送一壺上好的老白茶。

進到演出館,沒坐多久,演出便開始了。裏麵客人不太多,二十張桌子勉強坐到一半。駱辛還坐在老位置——第三排6號桌子,沒什麽特別意義,第一次和寧雪看演出時兩人就坐在這裏,以後每次來他便都要坐這個位子,所以寧雪總是提前把位子訂好。

周時好品了口茶,悄悄打量眼身邊的駱辛。隻見他癡癡地盯著舞台,雙眼似乎有些濕潤。從什麽也聽不懂,需要寧雪一句一句給他解釋,到聽到笑點能發自內心開懷大笑,到如今對老段子可以倒背如流,這裏有太多太多他和寧雪的回憶。並且這裏對兩人也有著特別的意義,寧雪曾說,她第一次見到駱辛臉上露出笑容,就是在這間相聲茶館裏。

周時好這一晚上相聲聽得實在難受,別桌的客人都被表演逗得哈哈大笑、興致高昂,唯有他和駱辛這桌沉悶冷場,與館裏熱烈的演出氣氛格格不入,搞得周時好特別尷尬。散場後走出正陽樓,已經快10點了,邪了門了,天空中竟又飄起小雨來。

當日寧雪離開正陽樓大致也是這個時間,隨後她便去了浪客酒吧。浪客酒吧在文匯大道的南街上,沿著主街往西走五六分鍾,有一個十字路口左轉,再經過兩個街口,便能看到一棟綜合性商業大廈,安裝在大廈側牆的霓虹燈上,閃爍著四個大字——富嘉大廈。大廈共有六層,一到三層主要是精品服飾店,四五層是美食廣場,六層是娛樂廣場,電影院、健身房、KTV、酒吧等娛樂場所一應俱全,也是近幾年金海市人氣最旺的夜生活地界,而其中知名度比較高的是一家叫作浪客的酒吧。

浪客酒吧分室內和室外兩部分,室內沒什麽特別,跟大多數酒吧無異,但是從它的側門往上再走兩層,便是一個超大的空中花園酒吧——充滿異域風情的裝修風格,熱情奔放、別具一格,仿佛令人置身於國外,還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周圍的夜景,真是既有格調,又超級浪漫。當然,這說的是先前,眼下天空中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台上一片黑漆陰冷,吧台和桌椅卡座都蒙著黑色帆布,還有一些裝修用料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看起來應該已許久沒營業了。天台圍牆高約1米,中間有一小塊區域被警戒線攔著,想必就是寧雪墜樓前所處的位置。

周時好舉著傘默默站在警戒線前,駱辛畏高稍稍站在他身後,旁邊還跟著一位身材豐滿的成熟女性,正是這間酒吧的老板趙小蘭。趙小蘭非常坦誠地介紹說:“這露天酒吧通常都是每年5月中旬天氣回暖之後才開放,前段時間趁著休息期著手進行升級改造,原本鑲嵌在圍牆上的玻璃屏風全部被拆掉,不然就算是想跳樓,也沒那麽容易。關鍵出事當天,裝修師傅走的時候,忘記把天台樓梯口那道門上鎖,結果誰也沒注意到寧雪怎麽就誤打誤撞上了天台。唉,出了這檔子事,我這花園酒吧今年應該是沒指望再開了。”

即使玻璃屏風被拆除,天台圍牆的高度也應該會到寧雪腰部以上,意味著意外墜樓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再未發現與刑事案件相關的證據,那也隻能從主動跳樓方向考量。加之調查到的“心理谘詢因素”“未婚夫出軌因素”,先前調查的結論認定跳樓事件為自殺確實也不為過。

靜默了好一陣,雨越下越大,三人便回到酒吧室內。坐在吧台前,周時好要了杯可樂,給駱辛要了杯熱水。

“小雪那天來的時候,外麵正在下雨,她也沒打傘,身上和頭發都濕漉漉的,我還給她拿了幹毛巾,當時就感覺這丫頭有些失魂落魄。”趙小蘭分別把可樂和熱水放到二人身前說道。

“你跟寧雪很熟?”周時好問。

“對,她和我妹妹是初中同學,小時候經常到家裏來玩。”趙小蘭給自己倒了杯“藍方”,“你們公安局不是對她的死都已經定性了嗎,怎麽現在又開始調查了?”

周時好勉強笑笑,不置可否,繼續問:“寧雪經常來你這兒消遣?”

“幾乎每周末都會來一次。”趙小蘭說,“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來,偶爾也帶她男朋友程剛過來。”

“出事那天她和你聊過什麽嗎?”周時好問。

“就簡單寒暄幾句。”趙小蘭舉杯輕啜一口,“這丫頭每次來話都不多,總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吧台前獨飲,不過那天倒看得出她心情不大好,酒喝得有些急,來不長時間就接連要了三杯龍舌蘭,比以往也醉得早些。”

“她常喝醉?”一直沒開腔的駱辛,突然插話問道。

“對。”趙小蘭點點頭。

“她離開吧台時大約是幾點?”駱辛又問。

“當時來了個熟客,非讓我親自給他調杯雞尾酒,也就兩三分鍾的時間,我調好酒,回頭便看不到小雪了,然後約莫半個小時之後警察便找上門來了。”趙小蘭說。

“那在這段時間裏,結賬離開的顧客你有印象嗎?或者你們這能不能調出一份當時的結賬明細?”駱辛問。

趙小蘭聳聳肩,搖下頭說:“我真沒注意到那個時候有什麽人離開,並且我們這裏是點完單即刻結賬,給你看報表也幫不了你。”

“你覺得寧雪可能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情嗎?”周時好試著問。

“我懷疑這丫頭要麽患了那種叫婚前恐懼症的毛病,要麽還是她這個婚結得有些不大稱心。”趙小蘭把酒杯貼在臉頰凝了下神,意味深長地看了駱辛一眼,“那天我逗她說要當新娘子了是不是很幸福,她當時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臉上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寧雪墜樓之後,你到天台查看時發現什麽異樣沒有?”周時好問。

“她墜樓那會兒我們根本沒感覺到,據說差點砸到在路邊等客的出租車,是出租車司機報的警,後來警察找上門我才知道小雪出事了,然後我陪警察同誌上天台查看,當時上麵並沒有其他人的影子。”趙小蘭說。

“你們這監控……”周時好下意識抬頭衝吧台上方打量。

“現在已經可以用了,但那天確實是因為升級改造,原來的線路都剪斷了,不過大廈電梯裏和外麵走廊裏的監控沒問題,聽說你們公安局已經在大廈物業那兒拷貝了錄像。”趙小蘭搶先道。

“好,你想起什麽再給我們打電話吧。”周時好遞給趙小蘭一張名片。

“你有什麽想問的也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趙小蘭回了張名片,瞅了周時好一眼,眼神頗有意味。

周時好起身,揚揚手中的名片,回了個悶騷的眼神。

遵循寧雪墜樓當晚的行動軌跡走了一遭,除了對事件有了更直觀的了解,也讓周時好和駱辛看到寧雪的不同側麵。其實無論是樂觀真誠、積極向上、熱愛生活的那個寧雪,還是為了保住婚姻以及家族利益對未婚夫出軌選擇隱忍包容的寧雪,又或是那個時常流連酒吧買醉的寧雪,都是真實的寧雪,現實人生中誰又不是有很多副麵孔?隻是心理醫生張家豪所說的,寧雪心底還隱藏著一個秘密,又會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