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別來有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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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光獨特的武夷山上遊人如織,背包客獨行俠,跟團的大部隊,還有全家出動的自駕遊精銳部隊,一支支隊伍如涓涓細流般湧進景區大門,匯合成一條粗粗的人流,緩緩流向景區內的各景點。

一對恩愛的小夫妻開著白色的小QQ駛入景區停車場,付過停車費後,他們不急著進景區觀光,在停車場裏到處轉悠,墨鏡下麵的眼睛不住地朝那些外地牌照的車上瞄來瞄去。他們打扮得很陽光,女人大大的寬邊帽下披著長長的大波浪頭發,貼身的運動T恤和超低腰熱褲勾勒出火爆的身材,吸引了不少男性路人的眼球。男人則穿著最新款的耐克速幹T恤和運動短褲,腳下的運動鞋白得炫目,胸前還掛著個數碼相機,典型的遊客風格。雖然是俊男靚女一對璧人,但在這旅遊區裏並不打眼。

停車場裏的車很多,多是自駕遊的客人停在這裏的,其中不乏寶馬奔馳之類的好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小兩口不像來旅遊倒像在參觀車展,圍著停車場繞了一整圈。

他們在自己的QQ車附近發現了一輛嶄新的獵豹SUV,車後擋風玻璃上掛著一串大大小小的娃娃,還貼著一張醒目的字條,寫著這麽四句:駕校開除,自學成才,各路高手,多多包涵。

小夫妻相視一笑,女人趁周圍沒人注意,忽然蹲下身去,從隨身背著的小包裏掏出一瓶東西,灑在了那輛車的右前胎附近,還小心地弄了些在汽車底盤的某處。弄完後,他們就回到自己的QQ車上開始了耐心的等待。這一等就是三小時,直到太陽西沉,天邊的火燒雲把整個武夷山都鋪上了一層緋色的霞光,遊客們像是退潮的海水般從景區大門紛紛湧出。

獵豹車的主人也回來了。那是對二十多歲的小情侶,男人揉著酸澀的大腿,女人拚命往曬紅的臉上噴著礦物水,雖然有些疲憊,站在停車場門口還是不忘照張像留影,然後才打開車門準備上車。

就在這時,QQ男出現了,他很熱心也很有經驗地指著地上黑黑的一灘**說,你們的車可能出了點問題,如果地上漏的那些**有氣味的話,八成是刹車機油。

準備上車的小兩口嚇壞了,獵豹男趕緊蹲下來,用手蹭了點地上的油嗅了嗅,然後又趴在地上看了看汽車底盤。

“天啊,這可怎麽辦。你不懂修車,這人生地不熟上哪去找人來修啊,要不先開回酒店去?開慢點。”獵豹女還沒意識到嚴重性。

QQ男一聽就笑了:“美女,這可是刹車啊,其它地方壞了你還可以先不管,萬一路上有個坡,或者半路上躥出個人怎麽辦?會要命的。”

“還是大哥說的對,我這也是才拿到本就上路了,一點經驗也沒有。唉,這可怎麽好呢。”獵豹男犯愁了。

“我知道附近有個車行,離這兒最多一公裏,路上也平坦,咱們靠邊慢慢溜,應該可以開過去。老板手藝不錯,收費也不高。要是信得過我就帶你們去看看,要是信不過我的話,我也可以告訴你們市區另外兩家車行的電話,讓他們派車來拖。不過,從這裏到市區的拖車費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QQ男蹲在獵豹車旁認真地說,“我們兩口子都是景區的工作人員,就住在附近。”

他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本地口音,QQ車上的是本地牌照,這讓小兩口很放心。

“今兒遇到好人了,大哥一看就是熱心腸。”獵豹男操著京腔,一臉遇到了好人的欣喜。

“那太謝謝你們了,今晚我們請你們吃飯吧。”獵豹女也有些不好意思。

“吃飯就不用了,今天是我們結婚周年紀念,還有其他安排。你們別不好意思,其實我幫你們也是幫自己,那家車行是我老婆公司的關係單位經營的,我們帶過去的客人消費積分都可以算在她名下,積分滿了一定數量我們也有獎品可以拿。”QQ男憨厚地笑道,QQ女也夫唱婦隨地跟著一起笑了。

他這麽一說,獵豹兩口子就更放心了,馬上上車,請QQ夫妻帶路。

一小一大兩輛車,一前一後,慢慢地開出了景區停車場。雖然隻有一公裏,但獵豹車不敢開快,磨蹭了半小時後,終於龜速抵達了那家車行。

車行大門倒是氣派,掛著很豪華的招牌,停車場也很大,很靠譜的樣子,可惜卷閘門全都緊閉,門口隻有一個穿著髒兮兮連身工作服的瘦小子拿著掃把在掃地,一靠近就能聞到他身上濃濃的汽油味。

“小子,你們老板呢?”QQ男很熟絡地用本地話打著招呼。

“他丈母娘七十大壽,把車行的人都帶去吃酒席了。”小子滿臉怨氣地打掃著,很不高興沒被帶去吃香喝辣。

“撅著嘴幹嘛,不高興?你小子傻啊,去吃酒是要出錢的,不帶你去就是不要你出錢啊,你一個月才賺幾百塊,老板是對你好才不要你去的。”QQ男下了車,拍著瘦小子的肩膀安慰道。

“你找老板有事嗎?”瘦小子抬起頭問道。

“我沒事,我朋友有點麻煩,好像漏刹車油了。”QQ男把獵豹男拉過來,“這可是我的大學同學,鐵兄弟,一會兒他們回來要把修車費記在我名下啊。”

“沒問題趙哥,不過他們要八點鍾才回來,現在才六點半呢,要不你們先去吃點東西,等下過來?車可以放在這裏,我幫忙看著。”那小子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

“也好,那我們先走了,車放這裏,你別忘了記在我名下。”QQ男揮揮手,拉著獵豹男和獵豹女上了自己的車,“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農家樂,送你們去吃晚飯吧,然後我就要跟老婆過二人世界去了。”

“耽誤你們這麽久真是不好意思,要不還是我們請你們吃晚飯吧。”獵豹女再次表示感謝。

QQ夫妻笑著婉拒,並把獵豹男女送到了距離車行不遠的一家農家樂門口。

一刻鍾後,QQ夫妻駕駛著那輛獵豹車離開了車行,他們的QQ車則由那個渾身汽油味的小子飛快地開走了。他們得趕在獵豹車主回來前趕去熟人開的車行,把獵豹車上的GPS拆掉,發動機上的編號也需要修改,換上新的車牌後才好出手。

此時此刻,獵豹車的車主和女朋友正在農家樂裏等著飯菜上桌,卻不知愛車已經落入騙子手中。

好心的夫妻當然是一對騙子,車行留下來的小子是他們新收的徒弟。車行關門也不是因為老板真的吃酒席去了,那根本就是家已經倒閉的車行,近一個月都沒開過門了。這種事遊客不會知道,所以他們才是最好下手的對象。

B

南平是個旅遊城市,是福建轄區麵積最大的設區市,武夷山也隸屬南平。雖然自然條件得天獨厚,但南平市區內除了勝利街、鼓樓街和濱江路、中山路這“兩街兩路”外,熱鬧的地方就不多了。這裏民風淳樸,市區內酒吧之類的娛樂場所也不多,十二點後,能吃宵夜的地方也很少。

但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撈偏門的,這跟城市大小無關;隻要有這群人就會有銷贓和聚會碰頭的地方,全世界每個城市都一樣。

南平某條幽暗的小街上,有一家沒招牌的小茶館,雖然沒有豪華裝修,雖然隻供應瓜子花生和茉莉香片,卻每天聚集著這樣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為自己剛偷到或騙到的東西尋找下家,有人尋找合適的搭檔合作新騙局,還有人把道聽途說的消息說得口沫橫飛。在這裏不用擔心警察臨檢,也不用擔心那些秘密的交易會被圈外人聽去。

今晚,錢渝帶著他的女人和徒弟來這裏,打算找個合適的人把那輛剛到手的獵豹出手。但約好的人並沒準時出現,接連問了好幾個熟人,大家都說最近車不太好脫手。錢渝有些失望,那輛獵豹九成新,最少值十萬,可沒有下家就不能變現。他不甘心地在茶館裏又轉了轉,打算再碰碰運氣,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著同一個人:六哥。

“聽說六哥來南平了。”

“真的?你說的可是韓老大的徒弟?”

“當然是他。他是來找人的,聽說找的是一個女人。”

“相好的?”

“才不是呢,六哥找的是個中年女人,聽說是司徒的表姐,被人騙到福建來做傳銷了。”

“司徒是不是司徒穎?那可是個超級大美女啊!跟六哥很熟嗎?”

“切,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六哥和司徒早就在一起了。”

“騙鬼吧你,你見過司徒穎沒有,人家可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幹咱們這行隻是玩玩票而已。”

“江湖上混的人,但凡帶個哥字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六哥被人稱為‘哥’倒不是因為他的年紀大輩分高,那是因為他的本事。”

“我說,隻要有耳朵的人就都聽過他的大名。”

“你到底知不知道六哥是誰?”

“我靠,老子也出來混很久了好不好。”

……

錢渝心裏有些不痛快,他出來混也好幾年了,從沒聽過這號人物。

“聽說,他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在一個月裏賺到了五萬塊。”

“這事我也聽說了。據說他當時跟家裏吵了一架,離家出走的時候又沒帶多少錢,就去租了一套西裝,拿著偽造的電視台介紹信,在人才市場上招到了幾名‘助理’。這些人在他的帶領下,在五所大學裏搞電視台實習記者招募,每個人收五十塊錢的試鏡費,可以對著攝像頭念三分鍾的稿子。當時花掉的成本也不過是一台租來的攝像機,甚至不用錄像帶,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真的有可能成為省台的實習記者。隻要說初選結束後會電話聯係複選的人,那些學生們就都乖乖地回去等待結果了。”

“真是聰明!”

“才高中就那麽能賺錢啊,我家那小雜種都大學畢業幾年了還跟我要錢!”

讚歎聲嘖嘖聲不絕於耳。

“我聽說,六哥拿到那五萬塊錢後,把幾千塊的零頭付給了招來的‘助理’,全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一個個都感激涕零。他一邊數錢一邊感慨道,就算是幫那些大學生們體驗社會了,晚被騙不如早被騙,五十塊錢買到個人生經驗,利人利己。”說話的男人是個光頭,做了個很誇張的表情,“嘖嘖,他居然這樣說話,那時候他才剛剛拿到身份證,十六歲就能把比他大得多的人騙得團團轉。”

“這不奇怪,我十六歲也開始賺錢了。”一個柴禾男手裏把玩著半片薄薄的剃須刀片感歎著。那枚鋒利的刀片在他的手指間來回翻轉,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怎麽也掉不下來。

此人外號“小一刀”,年紀雖然小,但功夫相當老道,是全南平最出名的“公車工作者”。

“一刀”的意思是不論對方的衣服有多厚,他隻要輕輕一刀就能準確地劃開,且不傷皮肉取走錢包。在場的心裏都明白,各自不動聲色地捂住了錢包,對此人提高了警惕。被同行偷了錢的話那可是奇恥大辱,隻能怪自己學藝不精。

“按輩分我也要管六哥叫哥的,你說他什麽輩分。”說話的是個駝背老人,雪白的胡子有半尺長,雖然身體不便,卻雙眼精光四射,手中的拐杖戳在柴禾男身上,他手上的刀片馬上掉在了地上。

“駝爺,你可是我們南平輩分最高的了,憑什麽叫他哥?”柴禾男不甘心地說。

“他師父是我師叔,你說,他是什麽輩分?”駝爺淡淡地說,“他師父老韓五歲出道,他出來混可是比我還要早上兩年,又是跟的當年上海灘最出名的大師爸,連我師爸都佩服。”

錢渝也覺得好奇,這位駝爺可是南平輩分最高的老騙子了,一直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居然對那位六哥和他師父也如此看重。

“駝爺,什麽是大師爸?”旁人好奇地問。

“這都不知道,師爸不就是師父嘛,入室弟子懂不懂,師父對徒弟像兒子一樣好,弟子當然尊稱師爸了。”

“放你的狗屁吧,哪有對徒弟像兒子一樣的師傅,徒弟還不就是免費的勞力,殺豬的,洗頭的,就連桑拿房裏的師父都一樣,哈哈。”

眾人嬉笑一番。駝爺卻不笑反倒有幾分低落,注視著窗外,歎了口氣。透過黑黝黝的窗口看不見江水的流淌,卻能隱約聽到水聲。

錢渝全都看在眼裏,心想:也許是駝爺沒有弟子,一身絕學無人傳授,有些遺憾吧。本地這些目光短淺的小騙子們,不過做做丟錢包,調包,裝神弄鬼之類過時的小把戲,很多人三五年都弄不到十萬塊,還得提心吊膽被警察抓,被人抓住了痛打,根本就比不上自己。他才用一下午時間就弄到了一輛價值六位數的車,這可比那個什麽六哥高明多了。他一個外地人來福建混飯吃,仗著膽大心細,到如今也算個不小的人物,也曾幾次懇求駝爺收他為徒,可駝爺總是婉拒,偏偏那個六哥就這麽了得,錢渝越想越不痛快。

“那種騙試鏡費化妝費的招數,如今拿到大學裏去已經不會有人上當了,根本早就被人用濫了,這個六哥也不過是個小騙子罷了。”看出錢渝心裏不痛快,他女人忙道。

“小騙子?你是才入行的吧,居然說六哥是小騙子。”光頭男人的表情更誇張了,瞪大了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圈人,“你們知道麽,他讀大學的時候,每個學期的零花錢都上六位數,全都是自己賺來的。”

“快說說,他是怎麽賺的?”旁邊有好事者趕緊追著問。

“據說他賺錢甚至連麵都不用露,隻是在網上打包出售肉雞。”禿頭男人神秘兮兮地接著講故事。

“肉雞?在網上賣雞肉?”

“不懂了吧。學著點,現在要想賺錢多還得玩高科技。六哥賣的肉雞不是吃的那種,是中了木馬或者留了後門,可以被遠程操控的電腦。中招的電腦裏所有虛擬財產和個人隱私資料全都可以拿走,這些東西有什麽用就不用我解釋了吧。遠程控製對方的攝像頭、Q幣、網絡遊戲賬號和裝備、網上銀行的賬號和密碼,還有私人照片和私人信件,甚至商業秘密,全都可以變錢的。在肉雞電腦上安裝自動軟件點擊廣告也能賺錢,如果是黑客的話,還可以通過肉雞電腦做跳板對其它電腦發起攻擊而不留自己的IP。總之,肉雞就是金礦,可以像白菜一樣被賣來賣去的金礦。”光頭男侃侃而談。

“這個雞能賣多少錢?”一位年紀頗大的長者饒有興趣地問。

周圍的同行們也都露出了貪婪的目光,隻要是關於錢的,他們就都感興趣。這行的競爭大,必須與時俱進。

“現在價錢是便宜了,但六哥是國內最早賣這個的,那時候隻要他開價,就有人買。”

越是貴的,被信任程度就越高,看來這位“六哥”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錢渝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隻不過,他是在女人身上明白的。

“六哥是黑客嗎?他也懂那些程序?”有人繼續追問。

“你也不想想,如果是真的那就不算本事了。他賣出去的全是打包的病毒,用很少的錢從計算機係校友那裏買來的。反正那些買肉雞的也不是什麽好鳥,被騙活該。所有交易都在網上進行,隻要每次換一個代理服務器和銀行賬號,根本沒風險。”站在光頭男旁邊的一個胖子插了一句。

“六哥是為咱們這一行開創了很多新局麵,學他的人總是很多。”

“那當然,他什麽生意都能做,也從沒失過手。”

讚美聲更多了,這讓錢渝有些聽不下去了。

“再了不得也就是個小老千罷了,這裏在座的誰又沒幾招看家的本事。”錢渝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沒想到此言一出,他立刻招來所有人的白眼和圍攻。

“六哥雖然騙人,但他從來不騙不該騙的人,他是好老千。”

“他每次騙來的錢都拿三分之一做善事。”

“錢老九,是你呀。什麽時候過來的?”小一刀認出了錢渝。

“哦,最近弄了台車,來找個下家。”錢渝老家在江西,前幾年因為詐騙在當地嚴打中被當做典型,還坐過九年牢,出獄後人稱錢老九。他在當地名聲不好,不斷被人排擠,混不下去後這才輾轉到了福建。

“什麽錢老九,連六哥都不認識,根本就是個老表嘛。”人群中有人奚落道。老表的意思可不隻是親切的老鄉,指的是土氣和沒見過世麵。

“哪個王八蛋在放屁,有本事出來切磋切磋!”錢渝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連茶杯都震倒了。他平日自視甚高最愛麵子,眼下被人當眾奚落,哪裏咽得下這口氣,更何況在場的還有駝爺,心裏已經下了打一場的決心。

眾人知道錢渝脾氣火爆,他一個外地人在福建混能出頭也算有兩下子,冤家宜解不宜結,誰也不想得罪他,一下子都閉了嘴,整個茶館馬上冷冷清清。

“兄弟,別生氣別生氣。”人群中一位蓄著八字胡的男人笑嘻嘻地出來打圓場,“我看那六哥也不過如此,名氣大而已,八成是假的。究竟有沒有這個人還不知道呢,咱們沒必要為這個可能不存在的人傷了和氣。”說著拍了拍錢渝的左肩,很輕,完全是示好的意思。

“你說的還像人話……”錢渝並不想把事情鬧大,可不知道為什麽,這打圓場的在自己左肩上就拍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拳頭就攥不緊了,胳臂竟也使不上勁來。

“我替我哥向你賠不是了,他喝點酒就愛胡說,您別往心裏去。都是出來混的,以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那漢子又在錢渝的右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的哥並沒站出來,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錢渝馬上就感覺右手也有點不對勁了,一陣陣發麻。眼前這人看起來很普通,可又說不出的古怪。

錢渝隻當對方是懂異術的高人,他曾聽說過駝爺是什麽“江相派”的。所謂的江相就是江湖上的宰相,由一群以智謀行騙的江湖人士組成的門派,好像很有點來頭。對了,宋代那位著名的法醫宋慈就是南平建陽人氏,這南平說不定藏龍臥虎,還是別逞一時之氣反倒吃了虧,更何況對方都說青山不改了,那是後會有期的意思,留點麵子大家都好。

“我隻是看不慣大家盲目崇拜,說句心裏話而已。算了,我等的人大概也不會來了,小弟先走了,各位後會有期。”錢渝的臉色不太自然,但還是努力擠出個笑臉,跟大家道了別。

走出人群,在江濱花園裏又坐下了,讓女人幫忙捏捏膀臂促進血液循環,足足半小時候才感覺不那麽麻了,可還是使不上勁。錢渝起身要上車時才發現,獵豹車的鑰匙和自己的錢包不見了!那鑰匙原本放在褲子口袋裏,後來他認出茶館裏玩刀片小子是小一刀,便把鑰匙和皮夾都轉移到襯衣的上口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誰要偷也不容易。

思來想去,整晚跟自己有過肢體接觸的就是那個拍肩膀的八字胡男人,難道是他摸走的?可當時眾目睽睽之下,那人明明隻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已,莫非那家夥真有什麽異術?現在可好,車鑰匙不見了,皮夾裏錢雖不多,但還有一張身份證。

錢渝大驚之餘趕緊回茶館,大部分人已經散了,燈都關了,隻剩下窗外的淡淡月光透進來,照出不甚清晰的一小塊地方。駝爺不在,一個老頭坐在窗邊駝爺常坐的酸枝木圈椅上,旁邊還擺著另外兩桌,分別坐著三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妙齡女子。

兩張小桌上居然擺滿了精致的茶點,每一個玻璃杯裏都能隱約看到小巧而精致的茶葉,卻是茶館裏前所未見的上等雀舌,空氣中飄散著清新的茶香。錢渝很詫異,這間茶館可從沒出現過這些東西。

那幾個人都背對著月光,老頭器宇軒昂,正在抽雪茄,三個年輕男人,一個胖一個瘦,一個中等身材,看起來全都很麵生。妙齡女子高高翹起二郎腿,全然不顧那旗袍的開叉高至大腿根部,幽暗中難辨麵目,修長雪白的雙腿讓錢渝眼前一花,頓時忘了該說些什麽。

“好女兒,你的身體可是本錢,咱們財不露白。”抽雪茄的老頭幽幽道。

“六哥,你可是聽到了,幫我把那偷窺的混蛋眼珠子挖出來下奶茶喝。”妙齡女子嬌嗔道。

不過看了她一眼居然要挖老子的眼珠子,還下奶茶喝,這女人好狠毒,錢渝心裏一緊,馬上意識到不該把女人和徒弟都留在樓下,現在就自己單槍匹馬,單挑群挑都鬥不過對方,趕緊走才是。

“請問駝爺在嗎?”錢渝的聲音有些發虛,他假裝沒聽到剛才兩人的對話,一邊說一邊往後退。

“他不舒服休息去了。有事的話,我們可以轉告。”幽暗中,看不清是誰在說話。

“沒事,沒事,我先走了。”撂下這一句,錢渝已經腳底抹油飛快地消失在門口。剛才那女人說到六哥,難道就是今晚那些人所說的六哥?

絕不在不知深淺的水域下水,這是出來混最基礎的生存法則。

出道十餘年的錢渝已經隱約感覺到,那輛獵豹車可能有點名堂,裏麵坐著的這些人更有名堂。人在江湖,難免惹到不該惹得人,趕快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樓道很黑,錢渝心慌意亂地踏空一腳,整個人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屁股疼得厲害,像是傷到了尾椎骨,豆大的冷汗馬上湧了出來。他不敢做聲,強忍住疼,摸索著樓梯走了。

C

“喂,你的五百錢可是越來越厲害了,那家夥還不知道自己中招,他那雙手三天之內都使不上勁了。”聽著錢渝摔倒的聲音,司徒穎撲哧一笑,偏過頭衝老頭說,“幹爹,你的演技真是爐火純青,今晚這群人居然沒有一個發現駝爺是你假扮的。”

她所說的“五百錢”是江相派中的不傳之秘,也叫做短手。與打穴、閉穴等點穴功法不同,五百錢多使用大指和中指,靠的是暗勁。高手往往借著握手、扶肩、拍衣等很自然的舉動摸拿對方的穴位,防不勝防。如果摸拿的穴位是普通小穴,不過麻痛無力而已,大穴輕則受傷,重則死亡。別說是錢渝這樣的小老千,真正的習武之人也很少知道。

“是啊,師父你那憂鬱的眼神,還有發自內心的苦悶,簡直就是深得斯坦尼表演體係的精髓。”偏瘦的男子正是單子凱。

“你這是拍馬屁嘛,怎麽一點屁味都沒有呢。”胖胖的梁融笑著說。

“我老了,都快忘記南平話怎麽說了,如果不是梁融的化妝手藝好,差點露出馬腳。”老韓吐出一口煙,搖了搖頭。

“托幹爹的福,我又贏了,這老表還是回來了。願賭服輸啊,每人兩百。”司徒穎站了起來,向三個男人收取打賭的贏來的錢。

“這局是你贏了,但我就不用給錢了吧。”梁融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地說,“陸鍾那個局裏,我是賭他肯定能把車鑰匙拿到。”

“大小姐,我也不用給錢了吧,我也是賭那個陸鍾拿得到車鑰匙的。”單子凱嘻嘻笑道。

“明明我坐莊贏了的,難道一分錢都收不到?”司徒穎有些氣惱。

“不是一分錢都收不到,是你還得給我兩百,因為第二局是我做的莊,第一局我沒下注。”陸鍾手裏把玩著一把嶄新的車鑰匙,鑰匙扣上的LOGO正是獵豹,鑰匙串上還有一根極細的透明魚線。顯然,他就是用這個小道具成功地把車鑰匙弄到手的,不過也得手法超快才不會被人發現。而剛才,他不過是撕掉了假胡子,錢老九居然認不出他了。

“喂,你太霸道了,居然要我給錢。”司徒穎向老頭撒起嬌來,“幹爹,我不管啦,他欺負我。”

“大小姐也要願賭服輸。”陸鍾雖然仍是笑嘻嘻的,卻絲毫不為對方的嬌柔所動。

“幹爹,你看嘛,他這是說我賭品不好。”司徒穎繼續撒嬌,嬌滴滴的聲音像足十多歲的少女,但她成熟豐腴的身材卻顯然不止於此。同樣的話從別的女人嘴裏說出來隻有做作和惡心,由她說來卻天經地義,再甜膩些也無妨。

“回頭讓你表弟替陸鍾給錢嘛,你把車還他,當然要好好謝你。”單子凱出來打圓場。

“嗯,這還差不多,本小姐從來不打賺不到錢的賭。”司徒穎仍有些不滿,心裏卻知道這錢是拿不到了。

“哈哈哈,師叔,咱們有十年沒見了……”從大廳遠處走廊的盡頭走來一位雞皮鶴發的駝背老人,老人右手拄著拐杖,左邊還有個十多歲的小姑娘攙扶著,才得以緩慢前行。

“老駝子,你真的病了?”老韓放下手裏的雪茄,走上前去攙起駝背老人的雙手,細細端詳起對方。雖然兩人相差不到十歲,但看起來老韓卻比駝背老人年輕許多。

“不病你就不來看我了。”駝背老人笑道。最近發生的事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不強撐著精神出來接見幾位遠客,此刻早該躺在**吃藥了。

小姑娘幫老人整理好圈椅上的墊子,又端來一盞古色古香的燭台,細心地為在座的各位斟滿茶,跟大家道了聲晚安,關好茶館的大門悄然離去。盈盈一豆的燭光漸漸旺盛起來,眾人的麵目也清晰起來。

“老友重聚,秉燭夜談,這是我近十年來夢寐以求的事,今天終於實現了。”駝背老人顫巍巍地端起茶,對著眾人舉了舉杯。

老韓精神矍鑠,雖然頭發花白,舉手投足間老派貴族作風十足,加上從頭到腳的大牌行頭,相當招惹眼球。在他身邊的司徒穎也令人驚豔,美女很多,但美到令人過目難忘的卻少之又少,脂粉不施更顯清雅麗質,且天生帶著一絲不羈的傲氣。他們以幹爹和幹女兒相稱,倒也搭襯,即便對外人說是親生父女也會有大把人相信。

老韓的三位弟子,梁融麵目和藹可親,一看就是個好脾氣,說話的腔調有點像蔡康永。單子凱帥得一塌糊塗,活像從時尚雜誌上走出來的模特,一米八三的個頭,衣架子體型。坐在二人中間的陸鍾,一米七七左右的標準身高,濃眉下卻有雙彎彎的眼睛。跟單子凱比起來他不算英俊,但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忘不了他的笑臉,不論怎麽笑都能讓人倍感親切。這笑容就像與生俱來,自然而然地掛在這張臉上。

駝背老人看在眼裏,似乎對幾人的身份已經了然於心。

老韓看著小姑娘離去的方向:“怎麽不早告訴我你有孫女了,剛才小的們打賭讓我假扮你,要是不知道你有這麽個孫女,會露餡的。”

“我可沒有孫女命,那隻是請來做事的鄉下妹子,還是你有福氣,無妻無子,徒弟卻一大把,走到哪都熱熱鬧鬧。”駝背老人無奈地歎道,“說不定哪天我就翹辮子了,連個捧牌位的人都沒有。”

“胡說,你才大我幾歲而已,還有很多福要享,想早死老天爺也不會收你。”說了句玩笑話,老韓正式向徒弟們介紹,“這位就是二十年前跟我在福建設局賺錢時合作過的老前輩——駝爺。他的千術可是出神入化,連我也自愧不如。”

“前輩好。”幾位弟子一同鞠躬,正打算各自介紹一下自己,駝爺卻擺了擺手。

“長江後浪推前浪,你這幾位徒弟早已名滿天下,讓我這老眼昏花的來看看,能不能認出他們誰是誰。”駝爺眯起了眼,一一打量著眼前的幾個年輕人。

“這個漂亮得讓人嫉妒的女娃娃就是司徒老爺子的孫女吧,你爺爺可是咱們江相派當年在北方最著名的大師爸,就連當年國民黨的將軍都跟他是莫逆之交。你輩分高啊,我都不知道該稱呼什麽才好。”駝爺捋了捋白胡子,欣賞地打量著司徒穎。

“現在也不講那些老規矩了,我也不管什麽輩分不輩分的,您是幹爹的好朋友,我也叫您幹爹吧。今後我要是來福建玩,您可得罩著我呀。”司徒穎落落大方,小嘴也甜。

“我可不敢當你幹爹,要亂套的。你幹爹是我師叔,我最多當你的大哥,老大哥罷。大小姐肯屈尊來我們這小地方,不嫌棄的話就把我這當自己的家吧,想住多久都可以。”駝爺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高興地看老韓:“你這個女兒收得好啊,像你,能說會道。”

“那當然,我這好女兒比親女兒還親呢。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才十六歲,一個人手無寸鐵就收拾了十多個小混混。當時那些小混混衝進她家的加油站打劫,每個混混手裏都有刀。她也不慌,指揮工人們抵擋,自己卻爬上了油箱打開高壓油槍對準下麵的人一陣猛噴,然後高舉著點燃的打火機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年紀雖輕,有勇有謀,我打心眼裏喜歡。”老韓繪聲繪色地說完,又湊近駝爺身邊壓低聲音說,“這丫頭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大了點。”

“幹爹,我脾氣大不是隨你嘛。”司徒穎又撒起嬌來,“駝爺,以後要是我胡說八道,您老還得多多包涵。”

“是你幹爹胡說嘛,這麽好的閨女哪裏脾氣大了。”駝爺笑道,目光轉向了單子凱,“這位是你的二弟子單子凱吧,好標致的小夥子,能被你看上,肯定也是個實力派。”

“說的不錯,他出手還沒有搞不定的女人。我們的審美觀倒是最接近的,跟他出去玩也最開心。”老韓和單子凱最契合的就是欣賞女人的標準,去風月場所尋歡總是結伴而行。

“這位就是大徒弟多麵手梁融吧。早就聽說,他的易容術很了不得。”駝爺讚賞地看著梁融。

“梁融跟我最久,手藝沒得說。今晚就是他把我變成了你,一屋子的人都沒認出來。”老韓滿意地看了梁融一眼,最省心的徒弟非他莫屬。

駝爺最後把目光定在了那個笑咪咪的年輕人身上,久久不願移開:“這位一定是聲名在外的六哥了,聽說你從沒失過手。”

“前輩您太客氣了,叫我小六就行,我姓陸,單名一個鍾字。外麵傳的那些都誇張了,是師父賞碗飯吃,今後還請駝爺多多關照。”陸鍾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對駝爺作了個揖。

一個完美的老千團隊,不僅需要高素質的演員,更需要高素質的編劇和導演,陸鍾入行時間最短,卻已是這個團隊裏的靈魂人物。

“好,好,好,難得你這麽謙虛,本門有望啊。”駝爺竟然激動地連說了三個好字,“要是能找到段七,我一定把那本書討來送你,我們這些老骨頭不中用了,今後,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原來那本書在段七手裏。”老韓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師爸是臨終前把那本書傳給他的,你也知道按照本門規矩,其他弟子是不能看也不能談論的,更不能把這秘密說出去。”駝爺抑製不住激動,拄著拐杖的手也在顫抖。

“當年你死都不告訴我,現在怎麽肯說了?”老韓有些責備的意味。

“我知道這二十年來你始終放不下那本書,這次請你來,我是打算用這本書的下落向你討個人情。我隻剩下半條命,就算進了地府麵對師爸指責也不怕了,這麽做也是為了振興本門,等我們這些老骨頭全死光,世上便再沒有江相派存在了,數百年的傳承,絕不能斷送在我們這一輩手裏……”駝爺眼中濁淚翻滾,卻生生忍住,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次請你來是有事相求。”

“先不說那書,你遇到了什麽難事?”當年的駝爺,雖然身有殘疾卻是條流血不流淚的硬漢子,究竟是怎樣的事能讓他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