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紅寶書

A

空氣中飄散著檀香,屋子裏沒開燈,點著兩支尺餘長的紅燭和九支白色蠟燭。燭光在牆壁上投射出三個巨大的身影。一把銀色小刀割破了陸鍾的手指,帶著體溫的血滴進一方青瓷小盞中,陸鍾趁著鮮血尚未凝固,在一張黃表紙上用毛筆寫下段七念出的禱文。

繁瑣的儀式一一完成,段七終於拿出了那本讓老韓惦記了一輩子的秘籍。

江相派的秘籍不像武林秘籍隻有一個版本,每位大師爸都會根據前輩的傳授和自己多年的閱曆,不斷增加修訂秘籍的內容。

那是個深紅色緞麵的硬皮手抄本,陸鍾畢恭畢敬地接過,心跳居然漏了一個連環。這種緊張在他做價值千萬的局時都沒有出現過。可是,翻開本子他卻一個字也沒看到,隻有滿版泛黃的紙張。

“師父,這……”陸鍾不得其解,莫非秘籍真是本無字天書?

“你看。”段七拿過本子,把扉頁的紙張對著蠟燭烘烤了片刻,三個深褐色的正楷大字出現了:紮飛篇。

原來秘籍中還有這樣的秘密,前輩們真是用心良苦。

“怎麽,你得到的是《紮飛篇》?”老韓居然很意外,“我聽說本派秘籍隻有英耀和阿寶兩本,但你這本……”

“放心吧,這本當然是真的。”段七那張滄桑的老臉在燭光的映襯下,滿臉的皺紋更像刀刻一般,“本門秘籍其實一共有四本,除了你說的《英耀篇》和《阿寶篇》,還有《紮飛篇》和《軍馬篇》。”

曆來北方江湖黑幫都稱做“將”,南方江湖黑幫則分為將和相。相傳洪門中人,也就是江相派創始人的方照輿,在反清時曾以相士的身份行走江湖,誤打誤撞地成了江相派嫡祖。他收過四個弟子,所以江相派門下有乾、坤、坎、離四大房,取天(乾)地(坤)交泰,水(坎)火(離)相濟之意。作為洪門五祖的嫡傳弟子四大房門人都有過一段風光的日子。二三十年代的鼎盛時期,香港有何立庭、李星南兩位大師爸,廣州有鍾九、陳善祥,上海有傅吉臣、黃煥廷,新加坡有楊海波,不過真正是嫡傳門人又有秘籍的,據說隻有香港的兩位,還有廣州的鍾九和上海的傅吉臣,他們四人各執一本。鍾九手裏的那本是《軍馬篇》,傅吉臣手裏的是《英耀篇》,何立庭手裏的是《阿寶篇》,而《紮飛篇》則在李星南手中。

這四本秘籍是幾百年來江湖術士的不傳之秘,《英耀篇》更是達到了中國古代心理學的巔峰,隻要稍微懂點算命術的基本術語和原理,再將書中文字背得滾瓜爛熟,不愁弄不到銀子。若是天資深厚之士結合另一本《紮飛篇》,學到其中的九成功夫就足夠使政界要員商場巨賈趨之若鶩,如果運用純熟,家財萬貫名滿天下也非難事。《軍馬篇》應該是《紮飛篇》和《英耀篇》的補充,段七也從未聽師爸李星南講過。除江相派第一任通天教主張雪庵外,還沒有第二個人集齊過四本秘籍。

“原來如此,是我孤陋寡聞了。我入門時年紀還小不知用心,等到年紀大些想用心學的時候師爸卻已經去了,今天真是長見識了。”老韓肅然起敬,憶起往事,段七的師爸李星南的確是紮飛的高手。而所謂紮飛,就是借著看相測字算卦的名義故弄玄虛,來達到騙人的目的。

“我聽說這四本秘籍中《英耀篇》是最重要的,不知道傅師爸他傳給了誰。”段七回想當年,也是激動不已。

“唉,都這麽多年了,師兄們死的死散的散,我算年紀最小的,怕是找不到他們了。”老韓不無遺憾地說,香燭的煙氣太大,熏得他好一陣咳嗽,胸痛得不行,臉色都變了。

“我是退休了,你也差不多了。隻可惜我沒有研習這本秘籍,白白浪費了師爸的一番心意,這些東西,怕是要失傳了。”段七用他那隻哆嗦著的手,幫老韓拍著背,“師爸在世的時候說過,其餘秘籍的下落好像花家的人知道,你跟花家的人關係一直不錯,可以去問問。”

老韓長長地歎了口氣,金黃色燭光中的段七就像繃得快要失去彈性的弓箭,終於鬆弛下來,年紀大了,如果不趁著這次見麵的機會多敘敘,以後怕沒有機會了。兩位老人互相攙扶著坐到了一旁,剩下陸鍾一個人守在火燭旁,小心烘烤翻看著手抄本上麵的文字。談笑間,段七說起當年師爸李星南的一段往事。

李星南定居香港,表麵上經營藥材行和進出口商行,兩個兒子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牙科醫生,各有一間私家診所,看起來全家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物,如假包換的正當商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手下有幾位高手,算命測字時說起話來就像打雷一樣的轟天雷,還有半僧半道的汝純陽,更有一位扮作富家公子四處搜羅消息做內應的打齋鶴,這幾個人在香港十年間,賺到的錢財不計其數。

段七告訴陸鍾,那幾位紮飛高手都是李星南的“媒”。用江相派的專業術語來區分,行騙之人為“主媒”,誘騙之人為“梗媒”,對一哥善後的則是“生媒”,梗媒與主媒一道逃走就叫做“散水”。

提到這個“媒”,老韓解放前在上海混了很多年,對此中套路也非常了解。尋覓主顧的稱為“拉排頭”,專門騙有錢人的稱為“拔人”,做局之人稱為“放生間”,設賭局則是“吃引水”,專職詐騙的叫“拆梢”,拐賣兒童的是“販石子”,拐賣女人的是“開條子”。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行業細分也已經極為明確,真正做到了各司其職有條不紊。

當年江相派最風光的時候,每位大師爸都是門人眾多,藏金無數,如今時光不再,當年的高手大多離世,許多絕技也已失傳。

聊著聊著,兩位老人就累了,各自倚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B

陸鍾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書上,如果這本手抄本真是李星南大師爸當年親筆,那他的字倒真是不錯,運筆遒勁細中藏拙,頗具瘦金體的骨感。

書中有雲:

凡一皆可以紮飛也。君子敬鬼神而遠之,小人畏鬼神而詔之,或求妻財子祿,或畏疾病災禍,非有所懼,即有所求,而善用軍馬,則一焉不唯命是聽。故曰:我求他不如他求我。

陸鍾的古文底子不錯,明白這大致的意思是:所有來看相測字算卦的人都可以裝神弄鬼騙他們。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也同樣崇敬鬼神,隻是他們不願與裝神弄鬼之人親近。心有所懼的小人害怕報應,可以借助鬼神之力使他畏懼。來占卦的人,不是祈求妻財子祿之事就是害怕疾病災禍的降臨,隻要仔細觀察,了解對方的擔心和害怕,就不難推算他所祈求的是什麽。然後用語言刺激他,恐嚇他。這樣,那些前來算卦的人便會唯命是從,因為他們希望通過你幫助請求神靈保佑其消災去難。真正高明的相士曾說:與其求對方出錢來求神問鬼,不如想方設法讓他們求你。

書中又雲:

紮飛之術,貴在多方,幻耶真耶?神化莫測。小驗然後大響,眾信然後大成。

陸鍾的理解是:紮飛的精髓就是要細致計劃多方部署,這樣才能在亦真亦假中出神入化,神秘莫測變幻無窮。隻要讓眾人目睹小把戲的靈驗,再借機大肆渲染,才能讓更多的人心悅誠服,隻有大多數人都相信,才有大成功。

接下來是:

鬼神無憑,唯人是依。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眾口爍金,曾參殺人。雖明智之士,亦有所惑,可況一哉!善為相者,莫不用媒。故曰:無媒不響,不媒不成。

這話完全說透了紮飛的本質:世界上有沒有鬼神,根本沒有確鑿的證據,所有神秘的事都是按照人的意願臆想而成。一條狗叫,是因為看見了黑影晃動,一百條狗叫,是因為聽見同類的叫聲而叫,正如眾口爍金、曾參殺人這類成語那樣。這些所謂的神跡鬼跡被人為地營造出神秘感,所以很多見過世麵又讀過書的人也會覺得費解,那些迷信鬼神和相卦的老百姓就更加容易輕信了。真正高明的相士,沒有不善於運用暗處的幫手來幫忙辦事的,裝神弄鬼不能僅憑一己之力辦到,所以前輩高明的大相士說:沒有在暗中的搭檔,騙局就不會成功。

一整晚,陸鍾把這手抄本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紮飛是從前相士們騙取錢財的伎倆,一個優秀的紮飛大師,應該是擁有良好洞察力的心理學家、演講家兼魔術師。雖然秘籍中的敘述已經跟現代社會有些脫節,但不能不承認,如今還是有很多人因為這種古老的騙術而中招。而且稍加變通,其中的很多方法在現代依然可以施用。

秘籍的後半篇,除了那些基本的紮飛要領和操作方法外,還有許多的小伎倆,什麽牆上點燈、乩仙顯靈、無常催命、油炸厲鬼、天師斬妖,諸如此類等等。陸鍾不由得會心一笑,其實這些貌似神秘的東西並不複雜,隻要有一定的化學知識就很容易編排。通常手上做的小動作、小魔術之類的統稱手彩,利用焰火的大製作則稱為火彩,另外還有水彩和高彩和繩彩,通常這類帶彩的表演全是大手筆了。書中並沒有細說,隻說倘若學會其中一彩,做一次也夠吃一年的,即使得到法門也極難研練。

看到最後,書中還提到了一些很奇怪的招法,什麽五鬼搬運、天宮偷桃、七聖大法之類的,光是那些名字,就很像是如今的大型魔術表演。可惜,其中的奧妙並未闡述,好比看到了菜譜菜單,卻品嚐不到真正的美味,陸鍾有些失望。翻到全文的最後一頁,是“祝由之法”一篇,簡單地解釋了一番祝由之術是古代傳下來的醫術祝由科中的一科,通常是畫符和念咒做法之類的巫醫。雖然位列十三醫科的最後一名,但很多其它醫科和傳統醫術治療無效的疾病,祝由科都可以治好。

這種神神叨叨的說法以前陸鍾也聽說過,隻是一直持懷疑態度。老韓的病一直讓人很憂心,這使得陸鍾對這種神奇的醫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隻是這最後一頁字數寥寥,根本沒有更深入的內容。

雖有遺憾,但陸鍾做了件很大膽的事,趁著兩位老人尚在夢中,用手機拍下了《紮飛篇》的全部內容。按規矩這是萬萬不可的,秘籍中隱藏了江相派太多秘密,決不能流傳出去,可陸鍾實在無法按捺住自己的衝動。

C

東方泛白,陸鍾熬了一整夜的雙眼微微泛紅,兩位老人也已經醒了,看到陸鍾滿臉的倦色,他們相視一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麽肯鑽研的後輩了。

“年輕人,好好幹,一定要振興本門。”段七的話依然生硬,可陸鍾能聽出話裏的期望,“如果你有心研習紮飛,我介紹一個高人給你,倘若學到此人十之一二,你這輩子吃飯穿衣是絕對不用愁了。”

“你說的高人我可認識?”老韓自認,國內數得上名號的高手沒有他不相識的。

“上官洞庭,道號無非子,去年年底從新加坡回國定居的。他家老爺子是咱們江相派的大相士,算起輩分來還是當年通天教主玄機子的師兄,我們的師爸見到他也得叫聲祖師爺。”段七說起這位高人,一臉的崇敬。

老韓搖搖頭,難得還有他沒聽過的人物,江湖之大藏龍臥虎超乎想象。

“上官世家都是修道的,很少行走江湖,不過手段極為了得,當年師爸臨終前把這本秘籍傳給我的時候就交代過,如果真要深修這本秘籍,一定要去請教這位無非子前輩,他能教的東西比秘籍上的隻有多,不會少。”

“輩分如此之高,這位高人怎麽也得百歲之上了吧?”陸鍾問道。

“記得以前在師爸的照片中見過無非子,四幾年的時候他看起來已經四十出頭了,但他去年回國時我看他跟當年照片上的樣子沒有什麽不同。隻是他現居杭州,你們要去的話,我可以幫你們聯係。”段七思忖片刻,說道,“隻是這位無非子前輩性格奇傲,很難相處,你們就算見了他,也不一定能得到他的指點。”

“那我們還真得去拜見一下這位高人了,不論再高,他也是人。隻要是人,總是需要朋友的。”老韓最喜結交各路朋友,對這位高人自然心生向往。

臨別時,陸鍾把紅寶書鄭重地交還了段七,頁麵上的文字已經褪去,看起來依然如天書一般。

“既然四本秘籍,看來我們還要繼續找下去。”老韓看著段七的背影,滿腹憂慮。

“師父,您還是先去醫院住上一段再說吧,身體要緊。”陸鍾感覺到最近師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沒關係,我不想耽誤時間,都已經等了幾十年了,我不想再等下去。”老韓很清楚,眼下他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

“師父,我想請你吃點東西。”陸鍾勸阻無效,忽然提了這麽一句。

“你請我吃東西?”老韓好奇地望著他。

陸鍾點點頭,攙起老韓的手。

半個小時後,師徒二人來到毗鄰西關的一條小巷中。現在是上午九點,一家無名粥店的門前擠滿了等位置的客人。這家店隻賣艇仔粥,以油炸花生米、炸魷魚絲、炸米粉絲、生菜葉絲、海蜇絲、熟豬肚絲等作粥料,客人要吃時把粥料放進碗裏,臨時加入新鮮魚片,衝入沸滾的以雞鴨或生魚的骨熬成的味粥,再撒上芫荽、蔥絲、紫蘇葉,最後加入一小撮蝦幹和幾滴麻油,熱騰騰香噴噴的端到客人麵前。

“好熟悉的味道。”聞到這香味,老韓不覺食指大動。

“師父你看那是誰?”陸鍾指著廚房,裏麵有位正在忙碌的老太太,留著利落的短發,左手的無名指上居然有枚碧綠通透的祖母綠戒指。老太太皮膚不算白皙,卻有雙漂亮的大眼睛,頭發花白了,睫毛依舊烏黑濃密。看得出來,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標致的南方美女。

“她是……”老韓的瞳孔放大了,心內一陣翻湧。

又過了十分鍾,一碗由老太太親手煮出的熱粥擺在了老韓麵前:“對不住啊,讓你們久等了。”

老韓似乎癡了,呆呆地望著老太太,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沒關係,你們的粥太好吃了,我們願意等。”陸鍾笑著說,為了尋到這位老人他花了不少心思和時間。看到老韓的神情,他就知道這麽做很值得。

“我們以前見過嗎?怎麽覺得有些麵善。”老太太也盯著老韓看了好一會兒。

“當然見過……我不是第一次來了。”老韓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更是對不住了,讓老顧客等這麽久。”老太太抱歉地笑笑,送上一碟小菜當做賠禮。客人實在太多,沒聊上幾句,她就回廚房忙去了。

這家店不大,老太太的兒子幫忙端茶遞水,媳婦則忙著收錢,一家人都很和氣。

“要不要我去請她過來,再敘敘?”陸鍾體貼地問道。

“不必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她,能吃到她親手做的粥已經很滿足了。小子,謝謝你。”老韓細細地品味著這碗粥的味道,他分明在笑,可陸鍾卻發現,他的眼中已有淚光。

陸鍾做了聰明人該做的事,什麽也沒說,隻是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喝粥。粥香暖滑糯,美妙滋味難以用言語形容。他很滿足,這番廣州之行除了收獲秘籍,也了卻了師父多年的舊情。此去杭州,的確可以放心地走了。而更讓陸鍾興奮的是心裏那個隱隱的願望——也許,那位無非子能治好師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