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星期五的葬禮

8月31號早上,我在病房裏吃完飯沒過多久,陳副支隊和李警官就來了。他們的任務依然是對我進行審訊,但是這一次,他們必須得有醫生的協助才能展開工作。

李警官為我戴上手銬,向我說明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並嚴肅警告我不許耍花招兒,否則會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無奈地笑笑,心說都這個時候了,我能耍什麽花樣,難不成赤手空拳把你和陳副支隊打暈,然後從看守嚴密的精神病院逃出去?

離開病房,來到醫院的走廊,李警官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好像我真的會對他產生某種威脅一樣。我想他大概是對我的病有什麽誤解吧,以為我是那種患有精神錯亂的瘋子,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做出行為不受控製的事。

陳副支隊倒是顯得非常淡定,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過去,因為他的固執己見,導致“5·21入室搶劫殺人案”遲遲沒有偵破,殺害張婉靈的真凶一直沒有落網,我心裏對他有不滿,有埋怨,覺得他並不是一名合格的警察。但在這起案件中,陳副支隊像是要努力彌補之前犯下的錯誤一樣,采取了靈活的辦案方式,幫了我不少忙,以至於我現在看他比之前順眼多了。

我們一行三人乘坐電梯來到位於八樓的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陸教授已經做好準備在裏麵等著我們了。陸教授有著三十多年的工作經驗,對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從現在開始,我的治療事宜將由他全麵負責。

我不知道陸教授是否有辦法“對付”我的第二人格,是否成功治愈過DID患者,但是看到他和藹慈祥的麵容,我的心裏倒是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陸教授事先研究過我的病例,並從警方那裏了解了“8·19案”的全部經過。剛一落座,他就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蘇茗,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並真心願意幫助你擺脫疾病的困擾。但是你涉嫌謀殺,案情非常的嚴重,所以我們的首要任務是協助警方查明真相,其次才是治愈你的病,這樣安排你沒有意見吧?”

“完全沒有。”我搖搖頭說,“我也想盡快查明真相,治不治病是次要的事。”

“病還是要治的。”陸教授和藹地對我笑了笑說,“雖說人格分裂的治療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耗時也比較長,但我們還是要積極地嚐試,至少要保證你的工作和生活不受這種病情的影響。”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我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度過接下來的人生呢。”我瞥了陳副支隊和李警官一眼,頗有些悲觀地說道,“如果事實證明唐醫生真的是被我殺害的,我就算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那樣的話還談什麽工作和生活。”

“但也存在其他的可能,不是嗎?弄清楚真相之前,我們還是先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吧,這樣也有助於我們進行心理疏導,盡早找回你丟失的記憶。”

“您說得對。”我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說實話,唐醫生遇害之前,我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蘇晟以前從來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他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傷害過我身邊的任何人。他沒有暴力傾向,精神非常正常,隻是性格冷酷,少言寡語罷了。我真是搞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殺害唐醫生,難道隻是因為他不喜歡我看心理醫生嗎?這個犯罪動機也未免太荒唐了。”

“荒唐不等於不存在。你的第二人格對受害者有敵意是千真萬確的事,所以警方的懷疑是合情合理的。況且8月17號那天晚上,你的第二人格跟受害者之間不是還發生過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嗎?我想我們應該先從那天晚上的事件入手,深入了解一下那兩個人之間的矛盾關係。”

“那就拜托您幫我把他叫出來吧,我也不知道催眠的方式對我來說還有沒有用。”

“我們可以嚐試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對我們來說是個絕好的機會。”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說,“我不確定蘇晟是不是隻在星期五出現,反正他與唐醫生見麵的那幾次都是星期五,除了案發那天是星期日。”

“嗯,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規律,說不定星期五這個日子對他來說有什麽特別的意義。或者說……”陸教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蘇茗,你仔細回想一下,星期五這天是否發生過什麽讓你印象深刻的事?它對你來說有沒有特殊的意義呢?”

“星期五……”我喃喃地念叨著這幾字,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著與之相關的記憶。突然,我感覺到心裏被什麽東西狠狠地紮了一下,胸口傳來一陣刺痛。

星期五是我哥哥下葬的日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濛濛細雨,忘不了擠滿了整個天空的墨色濃雲,忘不了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哭泣的眼淚,忘不了父親親手將哥哥生前穿過的警服放進墓穴裏的情景。

我置身於一場莊嚴肅穆的葬禮之中,卻又感覺自己置身事外。我明明知道人們在葬禮上悼念的人是在任務中犧牲的哥哥,卻又不肯相信哥哥已經永遠離開我的事實。

葬禮結束後,人們紛紛離去,隻有我一個人佇立在哥哥的墓碑前,看著他的照片,懷念他生前的模樣。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下越大,而我仿佛什麽都沒有察覺,隻想一直陪著他,直到時間的盡頭……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中待了多久。回過神的時候,葉隊已經撐著傘默默地站在了我的身後。我全身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雨水順著脖頸流進我的襯衫裏,我凍得瑟瑟發抖,卻依然不想離開。

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並不記得自己那天是怎麽回到家中的,就連之後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我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件事,以為那時的不正常都是悲傷過度所導致。然而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

“蘇茗,你在想什麽?”陸教授的聲音把我從令人窒息的回憶中喚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情說:“星期五是我哥下葬的日子,我想我第一次遺忘某段時間的記憶就是在那一天……”

“原來如此。”陸教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用關切的語氣問我,“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需要休息一下再開始嗎?”

“不用,我的狀態很好,可以接受催眠。”說完這句話,我立刻發覺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唐醫生第一次試圖喚醒我的第二人格時,我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結果那一天,我沒能被唐醫生成功催眠。不僅是那一天,在接下來的治療當中,我也一次都沒有被唐醫生成功催眠過。

唐醫生說,每個人對催眠的接受度不同,有些人很容易就可以進入到催眠狀態,而有些人則需要較長的時間,甚至根本不會被催眠。唐醫生說,我是她接觸過的所有患者中最不容易被催眠的一個。我覺得這件事挺不可思議的,因為我相信催眠,並發自真心相信唐醫生。我如此真誠,如此努力地配合唐醫生,按理說不應該連一次成功的經曆都沒有。

陸教授好像也知道我不容易被催眠這件事,笑著安慰我說:“你不用擔心,如果催眠不奏效,我們還可以嚐試其他的辦法。我相信你的第二人格一定會願意出來跟我見麵的。”

我當然知道,蘇晟早晚會出來,他不可能在我的身體裏躲藏一輩子。除非他從現在開始陷入到沉睡狀態,那樣的話我的病就治好了,而“8·19入室殺人案”的真相會隨著他的沉睡永遠石沉大海。

因為催眠的過程中不方便有外人在場,以免產生幹擾,陸教授請求陳副支隊和李警官到辦公室外麵等候。

李警官瞥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對陸教授說道:“我們還是待在裏麵放心一些,萬一有什麽突發狀況我們也能及時阻止。”

“沒事的。”陸教授從容不迫地開著玩笑說,“我在精神病院工作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患者沒見過?精神病院裏多的是狂躁、暴力、危險的患者,跟他們比起來,蘇茗乖得就像隻小綿羊一樣。”

“您說的是正常情況下的他,發病以後就沒那麽溫順了。”

“不會的,他是人格分裂,不是精神分裂,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

“那他怎麽會殺人?”

“我們不是正在努力尋找原因嘛。”陸教授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請二位警官先出去等候吧,你們待在裏麵確實不方便,會加重患者的心理負擔。患者本身就是不容易被催眠的人,我們更需要為他營造一個安心舒適的環境。”

“可是……”李警官還想說什麽,陳副支隊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催促他道:“出去吧,出了問題有我擔著。”

這時,陸教授又對兩位警官提出了另外一個請求,“麻煩你們把他的手銬取掉,他這樣是沒有辦法接受催眠的。”

“什麽?”李警官正準備離開,聽到這句話,他立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指著我說,“教授,他是犯罪嫌疑人,有命案在身,手銬取了不合適吧?”

陸教授當然明白讓犯罪嫌疑人摘掉手銬是不合規矩的事,但在特殊情況下,規矩應該適當改變。“手銬不摘,我沒有辦法工作。不能喚醒蘇茗的第二人格,這起案子就沒有辦法偵破,這個道理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

這一次,李警官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等待陳副支隊的命令。

我能想象此時此刻,陳副支隊的壓力有多大。萬一他幫我摘掉手銬,而我卻翻臉不認人,挾持陸教授做人質,甚至鬧出更嚴重的後果,他是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的。

“你們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我態度誠懇地對陳副支隊說道,“你跟李警官都是帶了槍的,萬一真的出現了不可控製的局麵,你們可以對我開槍。”

“就怕到時候開槍都來不及。”李警官撇了撇嘴,忍不住說道,“我知道你身手很好,以前在隊裏挺出名的。”

“那要怎麽說你們才肯相信我?”我晃了晃右手的手腕,手銬跟椅子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我沒見過哪個患者是這樣接受催眠的。你們把我的手銬在椅子上,感覺像坐審訊椅似的,我真的沒辦法完全放鬆心情。萬一催眠又失敗了,耽誤的也是你們的時間。”

其實,我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麽矯情,不是非得把手銬取掉才能靜下心來。因為陸教授提出了取掉手銬的請求,我便順勢想到了一個能夠引出第二人格的辦法。

“給他打開吧。”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陳副支隊終於下定了決心,用命令的口吻對李警官說道。

李警官隻能服從命令。他十分不情願地走到我身邊,俯下身子用鑰匙打開我的手銬,我的眼睛則緊緊地盯著他腰間的配槍。當我的手可以自由活動的一瞬間,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過那把槍,迅速閃身到李警官身後,把槍抵在了他的腦袋上。

“蘇茗,你幹什麽?”陳副支隊迅速做出反應,拔槍指向我,厲聲警告道,“你不要亂來,我真的會開槍。”

我知道他不會開槍,因為李警官的身體嚴嚴實實地把我擋在後麵,陳副支隊的子彈打不到我,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嚇唬我罷了。

“你把槍放下,有什麽事我們好好說。”陳副支隊一邊勸我一邊衝李警官使眼色,應該是想讓他找機會自己脫身吧。可惜啊,我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想要擺脫我的控製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我不是想作死,也不想傷害李警官,我隻想試試在這樣的危急關頭下,我會不會發生人格轉換?

唐醫生說過,人格分裂患者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時候,或者麵對突發狀況的時候可能會發生人格轉換,那麽現在這樣的情況應該算是非常緊急的突發狀況了吧。雖然有點兒冒險,但我覺得這個方法值得一試。

我沒有理會陳副支隊的警告,握緊手中的槍,開始在心裏默默倒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