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盡在不言中

1928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山東省平度縣的一條鄉間小路上,八歲的玲花和九歲的石頭手拉手快步走著。石頭雖說比玲花大一歲,但個子卻比玲花矮了半個頭,看起來更像是玲花領著石頭。在他們身後跟著幾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兒。

“大腳妹,沒人要。大腳妹,沒人要。”

小男孩們不斷齊聲衝玲花和石頭起哄,玲花和石頭開始還回罵幾句,到後來幹脆充耳不聞,徑直朝前走。玲花是黃興村大地主鄭喜財的小女兒,玲花娘在生玲花的時候難產而死,那年鄭喜財四十六歲,老來得女再加上玲花娘的去世,讓鄭喜財對玲花備加寵愛,舍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

在那個年代,山東農村的小女孩兒到了三四歲時都要裹小腳。玲花四歲的時候也裹過卻沒裹成,原因是一給她纏腳她就會疼得一麵哭一麵喊爹。一旁的鄭喜財本來就揪心,一聽心肝寶貝哭著喊他,就趕緊命令暫停纏腳。就這麽反複了幾次,最終鄭喜財還是沒抵得住玲花的哭鬧,隻好任由玲花的一雙腳自由生長。

就這樣,玲花成了黃興村和附近幾個村落同齡女孩中唯一一個沒裹小腳的女孩子。隨著年齡的漸大,玲花的一雙大腳成了村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黃興村的人攝於鄭喜財家的財勢不敢當麵議論,其他村的就不同了,特別是小孩子更是無所顧忌。玲花和同村的小夥伴石頭第一天到鄰村的小學堂讀書,下了學後就遭到鄰村的幾個同學結伴嘲笑玲花的大腳。

“大腳妹,沒人要。大腳妹,沒人要。”

身後的挑釁仍在繼續,而且聲音愈來愈高,石頭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倏地轉過身來,一對腫眼泡似乎更鼓了,從眼睛裏噴出憤怒的火焰射向那幾個小男孩兒。

石頭喊道:“誰說沒人要,俺要。”

小男孩兒們哄笑起來:“噢噢噢,小矮人要娶大腳妹啦。”

石頭一聽叫他小矮人,一下子就漲紅了臉。

石頭:“你們再給俺說一句?”

小男孩兒們指著石頭道:“就說你是小矮人。”

石頭怒不可遏:“俺打死你們。”

石頭爆發了,揮動著小拳頭和那幾個小男孩兒扭打在一起。

玲花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嘴上喊道:“石頭哥,別打啦,別打啦。”

石頭雖然隻有一個人,卻並沒有在打架中落下風,可鼻青臉腫還是免不了的。事情傳到黃興村,惹得鄭喜財勃然大怒,敢笑話他的寶貝閨女,那是要付出代價的。鄭喜財當即讓兒子,也就是玲花的哥哥鄭大成帶著十幾個夥計到那幾個小男孩兒家逐一討要說法。

鄭喜財同時也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在自家院子裏專門騰出一間房做教室,從外麵請一位先生回來教書,辦一所黃興村自己的小學堂。

小學堂很快就開堂了,不僅僅是玲花和石頭,所有黃興村的孩子不論男女都可以免費入學。多年以來,類似這樣的善舉,鄭喜財自己都不記得做了多少。

石頭家是木匠世家,在黃興村附近的十裏八鄉是一個“知名品牌”,鄭喜財家裏用的所有家具都是石頭爹打的。玲花出生後喝的是石頭娘的奶,她和石頭自打開襠褲時代就在一起,是名副其實的一奶同胞。因為這層關係,兩家走得比較近。每天玲花和石頭幾乎是形影不離。

石頭娘每到換季時都會咳嗽,石頭下了學就和玲花一起去山上捉刺蝟,在當地刺蝟是治咳嗽最好的一味藥。石頭在捉刺蝟上很有一套,他非常善於通過觀察洞口雜草和落葉的數量還有顏色來判斷是不是刺蝟窩。

有一天,石頭又發現了一個刺蝟窩。他接過玲花遞過來的一個竹籃子,籃口對準洞口倒放著,然後又把事先準備好的兩塊西瓜皮放在籃子裏引刺蝟出洞。接著,石頭和玲花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出一聲,也不敢弄出其他聲響,靜靜地等待著刺蝟的上鉤。

過了一會兒,洞裏隱隱傳來細微的響動,石頭的耳朵下意識地緊了一下。就在刺蝟露出那小小的鼻尖時,一陣雷聲在天空中響起,嚇得刺蝟迅速退回洞裏。隨即,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石頭連忙拿起地上的竹籃子罩在玲花頭上,此時暴雨已呈傾盆之勢。石頭領著玲花跑到附近的一個山洞裏避雨。

玲花歎道:“怪可惜的,就差了那麽一點點。”

石頭嘿嘿一笑道:“沒事兒,它跑不了,一會兒雨停了再去逮它。”

大約一刻鍾之後,雨停了。兩個小夥伴走出山洞,返回那個刺蝟窩逮住了那隻小刺蝟。然後兩個人手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忽然,走在後麵的玲花腳下一滑,一不小心摔了個狗啃泥。石頭見狀趕緊放下那個裝刺蝟的竹籃子,轉身將玲花扶起。隻見玲花臉上、身上盡是黑泥,儼然已是泥人,逗得石頭哈哈大笑。

玲花惱怒道:“你敢笑話俺!看俺不收拾你。”

言罷,玲花擊出雙手狠推了石頭胸口一把,石頭猝不及防,踉蹌了兩步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玲花不算完,上前騎在石頭身上把他摁倒。隨後,兩個小泥人在泥漿中翻滾著、嬉鬧著,兩人天真無邪的笑聲響徹整個山林。

“呀,不好啦,石頭哥,刺蝟逃跑啦。”

玲花說話時,那隻小刺蝟已經爬出籃子,拚命扭動著笨拙的身體向路邊的草叢奔去。兩個小泥人趕緊從泥漿中爬起向那隻刺蝟追去……

一晃十年過去了,玲花出落成一個膚若凝脂的大姑娘。高挑的個頭外加一條及膝的烏黑長辮,走在田間地頭,不知絞殺了多少黃興村男人的目光,唯有一雙大腳有些煞風景。長大後的石頭,眼泡腫得更高了,身體也更加結實,隻是個子沒長高多少,還是比玲花矮了半個頭。不過,石頭繼承了他爹的手藝,做了一名木匠,在黃興村也算是個人物。

玲花和石頭依然親近,卻不像幼時那般沒有距離,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黃興村的小學堂沒有因為玲花的畢業而停辦,鄭喜財先後請了六位先生在此教書育人。在日軍全麵入侵山東之際,小學堂迎來了第七任先生,二十二歲的沈天庭。

沈天庭是鄭喜財專門托人從省城濟南請回來的,據說還是在美國念的大學。以前的六位先生都是五十歲開外的老學究,張口之乎者也,閉口聖賢禮教,講的課孩子們都覺得乏味枯燥。鄭喜財這人年紀雖大,思想卻並不迂腐,黃興村小學堂要培養的是與時俱進的人才,他對年輕的沈天庭期望很大。

按慣例,學堂先生的吃住都在鄭喜財家裏,沈天庭頭一天來,鄭喜財專門在正堂為其設宴,陪席的有鄭大成和黃興村的村長。

玲花聽說學堂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很是好奇,她想一睹這位留洋先生的風采。可是,當玲花來到正堂外悄悄地偷窺正在和眾人推杯換盞的沈天庭時,她卻失望了。

按照玲花先前的預想,沈天庭應該穿著五四青年裝、梳著背頭、戴著圓框眼鏡,一身英武之氣。可是眼前的沈天庭卻是一襲灰色舊式長褂,長褂裏包裹著一個瘦小的身軀。凸出在長褂外的那顆腦袋上,一對小三角眼下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臉上沒有一絲年輕人的神采,與其說是文弱倒不如說像個病秧子。玲花看不出沈天庭有什麽過人之處,輕歎一聲後回到自己房裏。

然而,第二天,沈天庭給孩子們上的第一課就讓玲花改變了對他的印象。

玲花本來沒打算去聽沈天庭的課,但是學堂開堂後不久就傳來了一陣陣的喧鬧聲,吸引玲花來到學堂外駐足。透過敞開的窗戶,玲花看到的完全不是學堂以前的景象。十幾個孩子不再刻板地端坐桌前,而是散漫自由地或站或坐,有兩個男童甚至站到了凳子上。孩子們的書桌上沒有《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等傳統教材,沈天庭身後的小黑板上空空如也。

沈天庭搖晃著小腦袋,嘴裏嘰裏呱啦地向孩子們說著一串一串讓人聽不懂的話,樣子很搞笑,逗得孩子們笑得前仰後合。稍頃,等孩子們的笑聲徹底平息後,沈天庭正色道:“孩子們,你們知道我剛才在說什麽嗎?”

看到孩子們一臉的懵懂,沈天庭接著說:“我在用我的家鄉話說‘你們是一群小笨蛋,你們是一群小傻瓜’。如果我直接這樣說,你們還會笑嗎?”

孩子們紛紛默然搖頭。

沈天庭:“孩子們,這就是語言的重要性。在剛開始上課的時候,我給你們背了一段《少年中國說》,這篇文章很長,其實隻表達了一個意思:咱們中國的富強主要靠你們。這篇文章的作者叫梁啟超,和我一樣也是廣東人,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可是當清朝的光緒皇帝第一次召見他時,卻因為聽不懂他說的話而忽視了他的才能。這個事情告訴我們,學到滿腹經綸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可以和世人暢通無礙地交流。簡而言之就是讓全中國的人都能聽懂從你嘴裏講出來的話,這就是我今天要教給大家的:新國音。我們首先要學的也是最簡單的,請大家跟著我念。俺——我,爺了蓋兒——額頭……”

玲花撲哧一聲樂了,她急忙抿住嘴不讓笑聲擴散出來。還好沈天庭和孩子們的聲音蓋住了玲花的笑聲。

這時,玲花的嫂子喜鵲循聲也來到學堂外。

喜鵲滿臉疑惑地問玲花:“這個沈先生教的是些什麽啊?”

玲花笑著回答:“挺有意思的。”

喜鵲朝學堂裏望了一眼:“媽呀,這成什麽體統?一點規矩都沒沒有,咱家臭臭別跟著學壞啦。不行,俺得去找咱爹說說去。”

喜鵲說完轉身欲走,被玲花一把拉住。

玲花:“嫂子,你著的什麽急呀?我看這個沈先生倒是挺有本事的。”

喜鵲大惑不解:“這還叫有本事?妹子,俺看你是糊塗了吧?”

玲花笑而不語。

沈天庭不拘一格的教學方式很快贏得了孩子們的喜愛,卻也惹來了一些村民的非議。不過,鄭喜財力排眾議堅持讓沈天庭繼續講下去。玲花隻要一有空就去聽沈天庭講課,從沈天庭的嘴裏總能講出一些新奇的東西,玲花很喜歡聽。慢慢地,玲花在心裏改變了對沈天庭最初的印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重,準確地說是一種崇拜。盡管如此,兩人見麵時,沈天庭總是客氣地朝玲花點頭,玲花以微笑回應,互相之間幾乎沒說過話。

有不少孩子覺得白天上課沒聽夠,晚上還跑到學堂來纏著沈天庭講故事,沈天庭就給孩子們講自己在美國留學時經曆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因為不是上課時間,沈天庭講話時更為隨意,也更加吸引人。開始的時候隻是孩子們聽,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黃興村的年輕人加入到聽眾隊伍中,而且以未出閣的大姑娘居多,玲花自然也在其中。到後來,大家已經習慣了吃過晚飯後到學堂來,一邊掐辮子[1]一邊聽沈天庭講一個叫美利堅合眾國的陌生國度。

這天晚飯後,在玲花房裏,喜鵲幫玲花梳著頭。

玲花催促道:“嫂子,你梳快點唄。”

喜鵲:“俺也想快點,要不把你的頭發剪短點俺就快了。”

玲花調皮地努了努嘴。

喜鵲:“放心吧,誤不了你聽沈先生講故事,也不知道這沈先生施了什麽法讓你們這麽著魔。”

這時,玲花六歲的小侄子臭臭從外麵跑了進來。

臭臭對玲花道:“姑,石頭叔讓俺叫你。”

玲花:“他叫俺幹什麽?”

臭臭搖頭道:“不知道。”

喜鵲開始給玲花編辮子,嘴上打趣道:“還能幹什麽,想你了唄。”

玲花有些難為情:“嫂子,你瞎說什麽呀!”

喜鵲一本正經地說:“俺可沒瞎說,石頭和他爹這幾天在掖縣幹活兒,今兒傍黑兒才回來,八成現在連飯還沒吃呢,這麽著急想見你,肯定是想了唄。”

玲花沒再吱聲,臉上氣鼓鼓的樣子。片刻工夫,玲花那一頭瀑布般的長發在喜鵲手裏變成一條又長又粗的大辮子。玲花也沒道謝,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路過學堂時,玲花聽到沈天庭已經開講了,不覺又加快了步伐。大門外的石頭看到玲花出來了,立刻喜上眉梢,兩個燈泡眼也眯成一條縫兒。

“叫俺啥事啊?”玲花的語氣有幾分不耐煩。

石頭憨笑著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玲花。

玲花沒接,石頭硬塞到玲花手裏:“冰晶糕,東家給的,俺沒舍得吃。”

玲花又把油紙包交還到石頭手裏。

“俺不要,你自己留著吃吧。”

石頭瞪大了雙眼道:“這個可是同順祥的冰晶糕。”

玲花不為所動:“那俺也不要。”

那年月大多數中國農村家庭吃飯都成問題,根本沒錢做家具。石頭和他爹在外麵接的木匠活兒幾乎全是給死人做棺材板。玲花因此心裏有些別扭,並不願意要石頭從東家帶回來的東西。以前玲花不好意思駁石頭的好意,總是收下東西再轉送給下人。今天玲花急著聽沈天庭講故事,直接回絕了石頭。

石頭問道:“玲花,你怎麽啦?是不是誰欺負你了,告訴俺,俺給你報仇。”

玲花耐著性子道:“你可別逗了,在咱村哪有人敢欺負俺,俺要去聽沈先生講故事了,不和你說了。”

玲花轉身就走,石頭趕緊追上去擋在玲花身前。

石頭:“你也願聽那個外鄉人胡謅八扯?”

玲花道:“對,俺願意聽,沈先生講得特別有意思,要不你也來一塊聽吧。”玲花的臉上露出一絲熱情,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石頭。

石頭狠狠地罵道:“俺才不去呢,淨是些屁話。”

玲花的熱情被瞬間澆滅:“那你回家吧,俺就不陪了。”

玲花繞過石頭快步走進大門裏,石頭用憤怒的目光瞪著玲花,直到玲花在視線裏消失。最後,那個油紙包被石頭重重地摔在地上。

每逢陰曆初九鎮上都有大集,黃興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要去趕大集,沈天庭沒去過也打算到集上轉一轉。按照鄭喜材事先的吩咐,吃過早飯後夥計就套好了馬車拉著沈天庭去大集。車子沒就走出多遠,玲花就從後麵追了上來。

玲花喊道:“等等,也拉上俺,俺也去。”

剛坐到馬車上的玲花略顯局促,畢竟這還是頭一次和沈天庭單獨在一塊。馬車在崎嶇的路上顛簸前行,沈天庭時不時地問玲花一些沿途的風土人情,玲花一一應答慢慢地放鬆了下來。等到了集上時,玲花已經很自然了。

集上的人接踵摩肩,走在前麵的玲花不得不一步三回頭以防和沈天庭走散。玲花本以為沈天庭第一次來集上會很仔細地逛一番,可現實卻是沈天庭一路都是走馬觀花。

在一個煎餅攤前沈天庭停住了腳步,玲花見狀也停了下來。她知道集上最好吃的煎餅在哪裏,於是對沈天庭耳語道:“你想吃煎餅咱去最裏麵的蘭大娘那兒買。”

沈天庭以微笑回應玲花,仍舊開口問攤主:“煎餅怎麽賣?”

攤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聽到有人詢價兒眼皮都沒抬一下就信口回道:“一斤三個銅板。”

玲花一聽就衝攤主喊道:“別家一斤隻要兩個銅板,你憑什麽要貴一個銅板?”

攤主細聲細語道:“一分價錢一分貨。”

玲花哼了一聲,然後大聲對沈天庭說:“沈先生,咱們走。”

說完玲花就拉住沈天庭的袖口準備離開,沈天庭卻站在原地沒動。

沈天庭十分客氣地詢問道:“大叔,半斤給你兩個銅板如何?”

玲花飛快地在腦子裏算了一下,覺得更不劃算了,正欲開口,卻被沈天庭擺手製止了。

攤主定睛打量了一番沈天庭後說道:“年輕人,你買一斤吧,我算你兩個銅板。”

沈天庭微笑著說:“不,我隻要半斤,給你兩個銅板。”

攤主:“那你要攤的還是刮的?”

沈天庭:“我要刮的,但必須是糊的,有嗎?”

攤主笑了笑:“還真有。”

這一幕看得玲花一頭霧水,她不明白沈天庭在搞什麽名堂。離開煎餅攤後,玲花追問沈天庭緣由,沈天庭隻是笑了笑沒有作答。

買完煎餅後的沈天庭似乎心情大好,話也多了起來,優哉遊哉地和玲花一起在集上逛著。兩人來到大集的另一端,這裏的人流本應該相對冷清一些,可是不遠處卻圍了一大群人。

玲花和沈天庭擠進人群,看到一個年輕後生在擺弄著一輛腳踏車,他總是騎上去歪歪扭扭地走幾步,然後再勉強用腳笨拙地把車子停下來。沈天庭一眼便知道這個人並不太會騎腳踏車。即便是這樣,腳踏車這種新興事物還是強烈地吸引著大家的眼球。玲花也在一旁新奇地看著,不時發出嘖嘖的驚歎。

沈天庭側頭問玲花:“想騎嗎?”

玲花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眼睛入神地盯著那輛腳踏車。

沈天庭微微一笑:“那好,一會兒我騎上去你就坐到後麵那個座位上。”

玲花這才回過神兒來問道:“嗯?沈先生,你說什麽?”

說完玲花才發現,沈天庭已經走到那個年輕後生的麵前。

沈天庭向年輕後生抱了抱手:“兄弟,你的騎法不對,可否讓我給你示範一下?”

年輕後生揚頭打量了一下沈天庭,嘴裏蹦出兩個字:“你會?”

沈天庭輕輕點了點頭,年輕後生把腳踏車一撒手道:“那就讓俺開開眼。”

沈天庭把大褂的前後擺綁在腰間,上前接過了車子,輕盈地縱身一躍就騎了上去。

腳踏車在沈天庭身下變得聽話起來,無論是前進還是轉彎都那麽輕鬆自如,惹得圍觀者齊聲叫好,玲花拍著手興奮地跟著眾人為沈天庭歡呼。這時沈天庭把車子騎到玲花跟前停了下來,朝玲花喊道:“上來。”

玲花一時有些躊躇,在沈天庭不停的催促下,玲花鼓起勇氣上前坐到了腳踏車的後座上。

沈天庭:“抓緊我的腰,要走啦。”

玲花剛把手輕輕放在沈天庭的腰上,腳踏車就啟動了,嚇得玲花閉著眼睛下意識地攔腰抱住了沈天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腳踏車飛速衝出人群,那個年輕後生見車子被騎走,叫喊著追了上去,很快被腳踏車甩遠。

玲花始終閉著眼睛,隻感覺到有大風不斷呼嘯著從耳旁吹過。後來,沈天庭放慢了速度,玲花一點點睜開了雙眼。

沈天庭大聲問:“有什麽感覺?”

玲花興奮地說:“像是小鳥一樣飛了起來。”

沈天庭:“還想不想再飛了?”

玲花:“想。”

沈天庭再一次加快了速度,腳踏車又飛了起來。等重新回到之前眾人圍觀的地方,人群還未完全散去,那個年輕後生正在焦急地等待著。

沈天庭把腳踏車停在年輕後生麵前,年輕後生大聲埋怨著沈天庭,沈天庭不住地賠不是。玲花似乎還意猶未盡,依然閉著雙眼緊抱著沈天庭的腰,把頭貼在沈天庭的後背上。

“玲花,玲花!”

沈天庭回頭連續喚了兩聲,才讓玲花清醒過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了雙手,臉上一片緋紅。

那天夜裏,玲花輾轉反側,腦海裏盡是白天和沈天庭一起騎腳踏車時的情景,與沈天庭的近身接觸既讓玲花害羞,又讓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具體是什麽。

沈天庭的課總是花樣百出、別出新裁,深受孩子們的歡迎。

一天下午,沈天庭帶學堂裏的孩子們到黃興村的一處空地上體育課,他事先準備了幾根木棍和一個裝滿沙子的布袋子,打算教孩子們一種叫做“棒球”的遊戲。

玲花站在一旁當觀眾,幾個黃興村的村民也過來跟著湊熱鬧,其中就有石頭。

沈天庭首先介紹了一下遊戲的規則,然後給孩子們分組。這時一旁的石頭插話道:“沈先生,俺想問問你,打這麽個破布球有什麽用?”

石頭的語氣透著挑釁的味道,沈天庭頓了頓,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強身健體,鍛煉大家集體行動的能力。”

石頭撇了撇嘴:“能給小鬼子打跑嗎?”

沈天庭義正嚴辭:“能。”

石頭不以為然:“別蒙人了,沈先生。”

玲花眉頭緊蹙地向石頭埋怨道:“石頭,你搗什麽亂啊?”

石頭:“俺沒搗亂。”

玲花:“那你想幹啥?”

石頭:“俺不想幹啥,俺就是對這個騙子不服。”

玲花急了:“你說話怎麽那麽難聽!沈先生可不是騙子。”

石頭:“他就是騙子,根本就沒有真本事。”

沈天庭慢慢走到石頭麵前:“石頭兄弟,你覺得怎樣才算有真本事?”

石頭雙眉一挑:“別整虛的,來點實際的。”

沈天庭問:“什麽實際的?”

石頭反問:“敢不敢跟俺比試比試摔跤?”

玲花心裏一緊,心想石頭可真會打小算盤,他壯得像頭牛似的,和沈天庭這種文弱書生玩貼身肉搏,那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兒。沈天庭是斷不能答應石頭這個要求的。

沈天庭沒吱聲,隻是定定地望著石頭。石頭把沈天庭的沉默理解為示弱和膽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氣焰也囂張了起來:“姓沈的,你敢不敢?”

這時,旁邊的人也開始跟著起哄。玲花緊張地望著沈天庭,生怕他答應石頭的挑戰。

少頃,沈天庭淡淡一笑道:“好吧,咱們就比試比試,不過,點到為止。”

一聽這話,石頭立馬來了精神:“放心,絕對不會傷到你。”

玲花又急又氣,卻為時已晚。

眾人後退了幾步,騰出空間,沈天庭和石頭相對而立,旋即拉開了陣式。石頭搶先出招,先向沈天庭一撲,沈天庭一閃,讓石頭撲了個空。接著沈天庭順勢用腳鉤了一下石頭支撐腿的腳後跟,幸虧石頭人矮重心低隻是略微趔趄了一下,並沒有摔倒。

沈天庭隻此一招就讓玲花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她斷定沈天庭確實有兩下子,肯定不會吃虧的。

沈天庭和石頭你來我往,在虛虛實實中互相躲閃著。石頭始終近不了沈天庭的身,不免有些急躁,於是硬上前強攻,沈天庭忽然轉身,像是要逃跑,石頭迅速用右手搭在沈天庭的右肩上,企圖抱住沈天庭,將其摔倒。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沈天庭用左手抓住石頭的右腕,往外一扭,右手抓住石頭的腰間,使了一個大背挎,可憐石頭騰空而起,撲通一聲,被摔出一丈多遠,躺在地上直叫喚。

沈天庭連忙上前將石頭扶起,幫石頭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圍觀的村民早就看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一起為沈天庭叫好。

玲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不過當她看到一臉狼狽的石頭時,心裏突然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兒。以前無論什麽事,玲花都是站在石頭這個發小一邊的。但這次,她好像站在了沈天庭一邊。這個發現,讓玲花的心弦輕輕顫了一下。

隨著時間的慢慢流走,沈天庭帶給黃興村的新鮮感漸漸被習以為常取代,黃興村又恢複到往日的平靜之中。可是,突如其來的一件事卻打破了這種平靜。

“娘——姑——,不好啦!”

在村頭,臭臭遠遠地邊喊邊朝玲花和喜鵲奔來,玲花和喜鵲不明所以趕緊上前疾走去迎臭臭,等迎到了,臭臭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喜鵲問道:“兒子,怎麽啦?”

臭臭在劇烈地喘息中斷斷續續道:“不好啦,縣保安團來、來人了,要、要把沈先生帶、帶走。”

玲花一聽就急了:“為啥呀?”

臭臭還在大口大口地調整著氣息,好半天沒發出聲來。玲花等不及了,一個人拔腿就往家跑,喜鵲領著臭臭緊隨其後。喜鵲的小腳跑不過玲花的大腳,玲花很快就一個人先跑回自家院門口前。此時院裏院外已經裏裏外外圍了很多人。

玲花衝進院子裏,看到沈天庭被五花大綁,十幾個保安團的小兵將其押在中間。保安團帶頭的是一個姓王的中隊長,玲花見過幾次。

玲花直接高聲喝道:“你們憑什麽抓人?”

王隊長不溫不火地說道:“沈天庭是共匪。”

玲花怔了一下,馬上又問道:“有證據嗎?”

王隊長:“俺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大小姐就別為難俺們了。”說完,王隊長衝身後喊了一聲:“咱們走。”

玲花急忙阻攔:“慢著。姓王的,俺爹和俺哥去隔壁房山村放救災糧了,家裏沒有能主事的男人。你是不是看俺們鄭家的娘們好欺負?”

王隊長:“看大小姐這話說的,俺哪敢啊!”

玲花:“沈先生是俺爹從外麵請回來的,就是俺們鄭家的人。你們怎麽的也得等俺爹回來了打聲招呼再把人抓走吧?”

喜鵲這會兒也領著臭臭走進院子。

喜鵲:“對呀,就算是你們胡團總親自來抓人,也指定不會不跟俺家公公打聲招呼就把人抓走的。”

王隊長思忖了一下說道:“從禮數上講肯定得向鄭老爺子打招呼的,這不正巧鄭老爺子現在不在家嘛。”

玲花迅速說道:“俺現在馬上就把俺爹請回來,你等著,要是在俺爹回來之前你們就把人帶走了,別怪俺到時候對你不客氣。”

隨後,玲花命令家裏的夥計趕緊套車。馬車套好後,玲花跳上車就向房山村而去。

鄭喜財和鄭大成正在房山村村長的大院裏監督糧食過秤,看到玲花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很是驚訝。

聽完玲花的來意後,鄭喜財眉頭緊鎖,背著手在院子裏踱起步來。玲花見鄭喜財沒馬上采取行動,心裏焦急萬分。

玲花急切道:“爹,您老還猶豫什麽啊?它縣保安團還不是靠咱家的錢供養的嗎?憑你和胡團總的關係,他們肯定不敢抓沈先生走的。”

鄭喜財歎息道:“唉!俺的傻閨女啊。共匪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咱們全家都得受牽連。”

鄭大成接過話茬:“爹說得沒錯,這事兒咱不能管。俺早就看出沈先生不地道,沒想到他竟然是共匪。”

玲花心急如焚,上前拉過鄭喜財的衣袖擺晃道:“爹,您不是一向喜歡沈先生嗎?這次怎麽就見死不救了呢?”

玲花盡量用撒嬌的語氣,以前這招對鄭喜財總能奏效,豈料,這次卻失靈了。

鄭喜財麵露難色道:“這件事兒非同小可啊!”

玲花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弄得鄭喜財和鄭大成手足無措。

鄭大成勸慰道:“妹子啊,他一個外鄉人早晚都要走,靠不住啊,不值得咱這樣。”

鄭大成的話不但沒起作用,玲花的哭聲反而更大了。鄭喜財最見不得玲花掉眼淚,急得團團轉,卻還是沒說要回去救人。玲花驀地止住了哭聲,嚇了鄭喜財和鄭大成一跳,玲花看了一眼鄭大成,然後附到鄭喜財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隻見鄭喜財大驚失色,嘴上囁嚅道:“這,這,這,怎麽會這樣!”一旁的鄭大成不明就裏,呆呆地望著二人。

鄭喜財帶著一雙兒女馬不停蹄地趕回黃興村救出了沈天庭,第二天,在鄭喜財的親自主持下,鄭家上上下下開始操辦玲花和沈天庭的婚事。玲花在房山村對鄭喜財說的那句話是:“俺已經是沈先生的人了。”鄭喜財這才拚了老命來解救沈天庭,當聽到鄭喜財要讓自己和沈天庭成親時,玲花並沒有戳穿自己的謊言,她似乎更願意接受現在的結果,這讓沈天庭百口莫辯。

由於沈天庭堅決反對的態度,鄭喜財命人將其關押起來並嚴加看管。鄭喜財選定的吉日很快就到了,那天鄭家大院張燈結彩、鑼鼓喧天,所有黃興村的村民都被請來喝喜酒。在眾人的見證下,沈天庭被人強按著頭和一襲大紅緞袍的玲花拜了天地。

從鄭家大院傳出來的嗩呐聲和鞭炮聲響徹整個黃興村,在一派祥和的氣氛中,石頭背著行囊在村裏的小路上踽踽獨行。猛然間,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用無比惆悵的眼神望了一眼鄭家大院,然後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離鄉之路。

洞房花燭夜,玲花一個人孤坐床榻,沈天庭遠遠地端坐在太師椅上,麵若冰霜。

良久,沈天庭說:“我的確是共產黨,你救了我,其實是害了你們全家,我們是不能做夫妻的……”

沈天庭對玲花講一大通道理,玲花始終沉默以對,臉上一直**漾著喜悅的表情。末了,沈天庭也講累了,停了口。玲花終於說道:“不早了,睡吧。”接著就躺到了**。

沈天庭沒理會,在太師椅上坐了一夜。

從那天起,沈天庭就不再說話,也不再吃任何東西。鄭喜財把他囚禁在新房裏,他則把自己囚禁在那把太師椅上,一整天坐在那裏紋絲不動。沈天庭發出了無聲的抗議,不管誰來勸說都沒用。

沈天庭絕食的第三天,鄭喜財來到新房裏,丟下一句話就轉身走了。

鄭喜財說:“不要再折騰了,不管你以前是做什麽的,以後隻要做俺的好女婿,俺家業的一半都是你的。”

鄭喜財的話沒讓沈天庭蒼白的臉上激起一絲波瀾,他閉著眼睛,嘴唇已經幹裂出了數道口子。不可否認,此時的沈天庭在精神上還是一個強者,但在身體上,他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窗外,傳來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小學堂又來了位新先生,這讓沈天庭很欣慰。

在沈天庭絕食的日子裏,玲花是唯一沒有去勸說的人。她以為時間可以慢慢感化沈天庭,可是她低估了沈天庭對信仰的執著。沈天庭最終還是昏倒了,蘇醒之後,玲花問他:“要怎樣才肯吃飯?”沈天庭有氣無力地吐出三個字:“讓我走。”

玲花點了點頭道:“俺答應你,放你走,不過俺有一個條件。”

沈天庭用期盼的眼神示意玲花繼續說下去。

玲花義無反顧道:“帶著俺。”

在玲花的幫助下,沈天庭最後如願逃出鄭家,逃離黃興村。他也遵守了自己的諾言,把玲花帶在身邊,並且在接到新任務後帶著玲花一起來到了當時被稱為“滿洲國”的東北。他倆在“滿洲國”首都新京[2]開了一家中藥鋪,名義上是藥鋪,實際是中共地下黨的聯絡站。兩人最後成了真正的夫妻,還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甜甜。

對於聯絡站的各種行動,玲花從不過問,隻是按照沈天庭的吩咐機械地去做。玲花更喜歡做一個純粹的藥鋪老板娘,和丈夫、女兒一起平靜地過安穩日子。

可是這種表麵上的平靜也僅僅維持了幾年。

1943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藥鋪外傳來。玲花開門後,沈天庭扶著一個四十多的中年男子進來,中年男子的右臂上有一大攤血漬,表情極為痛苦。

沈天庭對玲花說:“這是老吳,他受傷了,要在咱們這兒住幾天。”

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玲花沒多問,和沈天庭一起把老吳扶進另一間屋子。玲花為老吳包紮完傷口後,又安頓老吳睡了下來。

回到自己屋裏後,玲花問沈天庭:“明天白天老吳需要躲起來嗎?”

沈天庭:“嗯,讓他躲到上麵的隔層裏。”

玲花表示反對:“不行,隔層太熱了。”

沈天庭無奈道:“那也沒辦法,隻能先委屈一下。等過兩天老吳傷好一些了就給他轉移走。”

計劃總是沒有變化快,第二天一早剛把老吳送到隔層裏,一個年輕小夥子就匆匆闖進藥鋪裏。玲花認得這個名叫朱大國的小夥子,他和沈天庭經常接頭,至於具體做什麽的,玲花也不清楚。朱大國焦急地對沈天庭說:“上麵接到消息,今天日本關東軍憲兵隊要全城大搜捕,得馬上把老吳轉移走。”

玲花:“小鬼子現在肯定嚴密設卡盤查,怎麽走得了?”

沈天庭當機立斷:“這樣,趕緊備車出城,讓老吳拎著藥箱子,扮成大夫,我來給他當車夫,一旦遇到設卡盤查,就說出城給人看病。”

老吳和沈天庭前腳剛走,關東軍憲兵隊就到藥鋪來搜查。老吳倉促間逃走的痕跡很快就被搜了出來,玲花抱著四歲的甜甜被憲兵隊圍在藥鋪櫃台前。

玲花把目光移到別處,默然而立。日本軍官伸手摸了摸甜甜的小臉蛋兒,甜甜膽怯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玲花抱著甜甜向身旁挪了兩步,讓日本軍官的手懸在空中。

日本軍官討了個沒趣,兀自笑了一下,然後走上前把臉貼向玲花,對玲花耳語道:“夫人,勸你還是和我們合作。”

玲花還是沒任何反應,終於激怒了那個日本軍官。隻見他抽出了腰間的軍刀,順勢在甜甜身上劃了一刀。甜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有一汩**流到玲花的手背上。日本軍官的軍刀上也有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玲花的眼淚奪眶而出,心裏有一種針紮似的劇痛,下意識地把甜甜抱緊,轉身背對那個日本軍官。

日本軍官逼問道:“夫人,你說還是不說?”

玲花的眼裏有怒火射向日本軍官。那個日本軍官回身說了一句日語,兩個日本兵衝上來把依然在嚎哭的甜甜從玲花懷裏奪走,然後將甜甜重重地摔到地上。

玲花想向地上的甜甜撲去,兩條胳膊卻被兩個日本兵緊緊地抓住。

日本軍官又把臉轉向玲花:“說還是不說?”

伴著甜甜撕心裂肺的哭聲,玲花咬緊牙關還是一言不發。日本軍官的眉頭微蹙:“那可就不好辦了。”

甜甜掙紮著爬到玲花的腳邊,玲花用盡全力掙脫了束縛把已是血人的甜甜抱了起來。玲花知道這樣繼續下去,甜甜肯定是性命不保,自己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玲花抱著甜甜爬上了身旁那個通往隔層的木梯子,她要把甜甜送到隔層裏,盡管這樣做的意義並不大,但玲花必須要讓自己行動起來。

日本軍官神情木然地看著玲花所做的這一切,他心裏覺得這個中國女人太可笑了。於是,他像老鷹捉弄小雞一樣讓玲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向上爬去,由於抱著甜甜,玲花爬得很慢。眼看就要到隔層了,日本軍官終於出手了。他用雙手緊握軍刀朝玲花的腿砍去,豈料,這一刀卻有些失準,最後砍在了玲花的右腳背上,斜著將玲花除大腳趾外的其他四根腳趾齊根砍掉。玲花慘叫了一聲從梯子上栽了下來,隨後就不省人事了。

玲花蘇醒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身下是榻榻米,屋裏沒有窗戶,隻有兩扇拉門。很明顯,她置身在一個日式房屋裏,想到這兒,玲花試著想坐起來,但右腳鑽心的疼痛很快就讓她不再輕舉妄動。

玲花靜下心來回憶了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想起了藥鋪裏發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她很想知道甜甜現在在哪兒,於是通過高聲叫喊來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你終於醒啦。”秀子說著一口蹩腳的漢語,但態度卻是非常和藹的。

玲花虛弱地問:“這裏是哪兒?”

秀子:“這裏是我家。”

玲花:“俺睡了多久?”

秀子:“兩天一夜。”

玲花腳下不敢動,隻能努力將頭揚起:“俺的孩子呢?”

秀子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你的孩子已經……”

玲花急了:“已經怎麽了?”

秀子:“已經,已經去天堂了。”

玲花眼前一黑,昏死過去。被秀子搖醒後,玲花放聲大哭,悲愴的氣氛引得秀子也跟著流淚。

在秀子的精心照料下,玲花的腳傷漸漸好了。

造化真是弄人,玲花幼時沒能裹成三寸金蓮,那個日本軍官的一刀卻讓她的右腳變成了三寸金蓮的形狀。隻是和左腳的反差太大,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很是難看。可是,玲花心靈上的創傷並不是那麽容易愈合的,養傷期間的大多數時間裏,她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不是發呆就是深思,她把追憶和甜甜的過往當成活著的唯一寄托。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玲花一個人來到秀子家的院子裏。已經是冬天了,室外滴水成冰,玲花卻並不覺得冷。她抬頭仰望天空中的太陽,希望太陽能寄去自己對女兒和丈夫的思念。

就在這時,一陣尖厲的嬰兒啼哭從一個屋子裏傳了出來,打斷了玲花的思緒。在臥床時,玲花就總能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卻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玲花循聲來到那間屋前,聽到裏麵伴著大人說話的聲音。

玲花輕輕地拉開了室門,看到秀子抱著一個嬰兒在不住地哄著,旁邊站著兩個女傭人。秀子笑著招手讓玲花進來,嬰兒的哭聲繼續在屋裏回**。待玲花走近後,看到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嬰兒使勁咧著嘴哭,從兩個小鼻孔裏還鼓出了鼻涕泡,就像甜甜剛出生時的樣子。一種親切感在玲花心裏油然而生。

秀子介紹說:“這是我的女兒,吉田美慧,剛一歲,總是哭也不知是怎麽搞的。”

玲花伸手把美慧抱了過來,說來也奇怪。玲花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小美慧到玲花懷裏後立刻就不哭了,瞪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著玲花,兩隻小手不停地拍打著。玲花把臉貼在美慧的額頭上不停地摩擦著,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了下來。

玲花就這樣成了美慧最貼心的人,很快美慧就離不開她了,玲花也願意把母愛放在美慧身上。這一切秀子看在眼裏覺得很欣慰,由玲花來做美慧的保姆再合適不過了。玲花心裏卻不是這樣想的,她必須離開秀子家,不論自己多麽舍不得美慧都得離開。從內心深處來說她不願意給日本人看孩子,也更想去找自己的丈夫。正當玲花打算向秀子辭行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現讓玲花改變了主意。

美慧比較調皮,在吉田一郎的辦公桌上上竄下跳,幾張公文掉在了地上。玲花彎下腰來撿,在撿的過程中,玲花無意中在一張公文上看到了沈天庭和朱大國的名字。她馬上仔細看了一下公文的正文,上麵全是日文,玲花看不懂。不過,日文裏夾雜的漢字她還是能看懂的。她看到了裏麵有“犯人”兩個字,正文後麵是一長串的名單。

玲花前思後想了一個晚上,決定暫時留在秀子家一邊做保姆一邊找機會救沈天庭出來。

玲花在秀子家一待就是一年多,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解救沈天庭。後來,在萬般無奈之下玲花向秀子道出了實情,秀子答應幫忙想辦法。

時間來到了1945年8月,一天下午,玲花帶著美慧在院子裏玩兒。秀子忙裏忙慌地從外麵跑進來。

秀子氣喘籲籲地說:“玲花,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

玲花一聽這話立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子呆立在那裏。

秀子:“昨天晚上,關押在監獄裏的犯人全都被處決了。”

玲花大腦一片空白,嘴上喃喃地說著:“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秀子:“蘇聯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我們也要回日本了,你也趕緊走吧。”

此時玲花已是淚流滿麵,對秀子說的話一句也沒入耳。等了這麽久還是等來了不好的結果,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噩耗真正傳來的時候,還是讓玲花肝腸寸斷。秀子伸手抓住了玲花的一隻手,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

玲花總算有了一點意識:“你們什麽時候走?”

秀子:“馬上就走,一郎君一會兒派車來接我們去領事館。”

玲花默然點了點頭,回屋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後向秀子一家道別。美慧哭著緊抱住玲花的脖子怎麽也不肯撒手,玲花的眼圈又紅了,在秀子的強拉硬拽下總算讓玲花脫了身。

玲花快走向門前走去,身後美慧聲嘶力竭的嚎哭不由得讓她停住了腳步,又轉過身來凝望著美慧。美慧胖嘟嘟的小臉漲得通紅,淚水成串地從眼睛裏掉落,伸出一隻小手拚命地朝玲花的方向胡亂抓著。一年多的朝夕相伴,讓玲花對美慧有了很深的感情,突然間要離開了,玲花心裏也非常不舍。

一輛軍用卡車停在秀子家門前,卻並不是吉田一郎派來的。從車上跳下來一群身材高大鼻子高挺的蘇聯紅軍士兵,玲花和秀子一家就這樣成了蘇聯人的俘虜。

玲花和秀子一家還有其他女日僑先是被關押在新京日本人居住區內的一座教堂裏,後來又統一被押上了火車。在這個過程中,玲花不斷向蘇聯人高喊自己是中國人,可是,沒有人理會她的疾呼。

火車在劇烈的顛簸和搖晃中不知道要駛向何方。車廂裏彌漫著絕望的氣息,不時有哭泣聲響起。突然,車廂門被打開了,進來十幾個麵紅耳赤的蘇聯紅軍士兵,他們燃燒著欲火的目光在女日僑們臉上掃來掃去,然後不由分說,開始發泄獸欲,女日僑們恐懼的驚叫聲隨即響起。

“俺是中國人,你們不能這樣。”

玲花的叫喊未能讓她免遭厄運,在那次漫長的旅途中蘇聯人的暴行貫穿始終。

火車在鐵軌上走了將近十天終於不再前行,玲花和那些日本戰俘終於知道他們被蘇聯人帶到了遙遠的西伯利亞。日本戰敗了,蘇聯在西伯利亞設立的勞改營成了這些日本戰俘的歸宿。可是這些和玲花又有什麽關係呢?

雖然語言不通,但玲花仍然不停地堅持為自己申述。終於,有人重視起她說的話,她被帶到了一位蘇聯軍官的麵前。玲花的話通過一位翻譯不斷傳進蘇聯軍官的耳朵裏,那位軍官好像是明白了什麽,不停地點著頭。全部聽完後又馬上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通。玲花仿佛看到了希望,露出欣喜的表情。

第二天,玲花被帶到另外一個勞改營下屬的勞改所,在那裏她遇到了很多中國人和朝鮮人。玲花以為自己馬上就能回到中國,但是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勞改所是專門關押漢奸和朝奸的。

苦寒和繁重的體力勞動並沒有讓玲花放棄為自己正名,盡管她給日本人看過孩子,但她無法接受漢奸的罪名。玲花利用一切機會,向勞改所的囚犯、看守、軍醫、政治部主任、勞動主任、所長講述自己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勞改所的各類人等換了一茬又一茬,玲花的辯白講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人在意這個中國女人說的話。

1949年5月,新任命的勞動主任瓦列裏來到勞改所,他注意到這個走路有些跛腳且腳形奇特的中國女人,在耐心聽完玲花的故事後,瓦列裏答應為玲花寫一封申訴信遞交到上麵去,條件是玲花要犧牲自己的貞操。玲花答應了,她寧願被蘇聯人糟蹋,也不願背負漢奸的罵名。

闊別祖國多年,玲花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的艱辛,就被軍管會無休止的審查所淹沒。為日本人看過孩子、在蘇聯勞改營服過刑,這些特殊經曆讓玲花成為很多人眼中的另類,這讓玲花感覺到比西伯利亞的冬天更徹骨的寒冷。她仍然需要像在蘇聯勞改營那樣不斷地為自己申訴,審查的最終結果為玲花身上刻上了一個疑似漢奸的烙印。

新中國成立了,玲花卻身心俱疲。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此時,玲花發現自己懷孕了,是那個瓦列裏的種。玲花痛不欲生,她不打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為此玲花來到位於東關街的一個私人診所。診所裏隻有一位大夫,是一位和玲花年紀相仿的胖女人,她在為玲花號過脈後,否定了玲花想要打胎的想法,理由是玲花身體狀況不允許那樣做。

“俺一定要打掉這個孩子。”玲花的口氣不容置疑。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當兒戲。”胖女人的口氣同樣堅決。

“那俺上別處去打。”玲花站起來就走。

“姊妹。”

玲花走到門前時被胖女人叫住了,她還想再勸勸玲花,卻一時間沒想好說什麽,兩個人就那麽杵在那裏。在這個當口,胖女人的丈夫推門進來和玲花打了個照麵。四目相對,彼此一怔。

“玲花。”

“石頭。”

玲花和石頭百感交集、淚如泉湧,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在石頭夫妻倆的勸說下,玲花放棄了打胎的想法。幾個月後,玲花在石頭家裏生下一個男孩兒。考慮到玲花的特殊情況,也為了這個孩子能平安長大,石頭兩口子主動收養了這個男孩兒,約定等有朝一日玲花平反後再將孩子交還。

男孩兒在石頭家漸漸長大,玲花早日平反的願望卻在層出不窮的政治運動麵前變得遙不可及。到後來甚至連“疑似”二字都被省略掉了,玲花徹頭徹尾地成了人人唾棄的漢奸。無休止的批鬥摧殘著玲花的神經,讓其加速衰老,還不到五十歲就一副老嫗模樣。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兒子沒有受到牽連,她總是一有時間就躲在遠遠的地方望著兒子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

雖然石頭兩口子對男孩兒視如己出,但男孩兒獨特的相貌還是受到了一些歧視,二毛子的綽號在男孩兒的童年回憶裏幾乎無處不在。他對此苦惱不已,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苦惱逐漸加劇。男孩兒十五歲那年,石頭因為肝癌去世。石頭在臨終前把真相全都告訴給了男孩兒,並且希望男孩兒能和自己真正的母親相認,這讓男孩兒陷入到新的苦惱之中。

沒等到男孩兒做好和玲花母子相認的心理準備,一場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暴發了,玲花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條:大地主家的女兒。男孩兒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以一種極為痛苦的方式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1]當地一種手工編織活。

[2]即現在的吉林省長春市。

[3]即現在的遼寧省大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