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死而複生 生而複死

其實我早該想到宋子傑已經不再是愛我至深的那個人了,我隻是沒料到,自以為手裏掌握了他所有的秘密,念在從前的深情,他總會跟我一起回來的。沒有錢,沒有勢,我們不也在這裏快快樂樂地生活了好幾年嗎?

我心裏有些恨宋子明,他在上海成家立業獨自過好他的舒心日子就可以了,巴巴地趕那麽遠跑回來,兄弟好手好腳,誰稀罕他看望呢?其實這是沒道理的想法,他有情有義何錯之有啊?當一切都成定局的時候,悔之已晚。那時是沒看透,不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子傑心存歹念要做下那些事,誰都阻擋不了。

不懂得什麽叫舍得,愛一個人就那麽死心眼,隻覺得離了他天地都不轉了。我還指望這一腳踏出去的人收心和我回到這裏,像當初我放棄富貴日子,不嫌窮苦和他來到這山旮旯一樣。

我想最壞的打算不過是遭到他拒絕,然後帶著小風獨自回到這裏。我使出渾身解數想挽回他……其實最傻的一招就是威脅,威脅一個對富貴生活走火入魔的人,那無異於自尋死路。所以當他悶頭一棍敲在我頭上時,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想法就是後悔:真不該對他說這些,以後我的小風可怎麽辦?

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如果我真會將這些事告訴何靜儀和宋子明,在知道的那天就說了,哪裏還會磨蹭那麽久?說到底,人做了虧心事,到底是心虛,這一下六神無主,平時那麽靈光的腦袋也不會轉了。

林韓插嘴說:“你心裏還是存了一絲希望的。”

慧珠老人點頭:“是啊,心裏明明知道希望比針眼還小,卻還想著他的貪念也許會變成線一樣細,從針眼裏穿過來。”

愛到極致,真的會卑微到塵埃裏?

那天,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半夜,雷雨交加,躺在一個半米深的坑裏,身上還堆著一些土,頭臉被亂草蓋得嚴嚴實實的。醒來後,我發現整張臉痛得跟刀割一樣,用手一摸,腫得像饅頭,還有幾道深深的口子。我爬起來仔細看了一下,那裏是何家的後院,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裏。他肯定是以為我死了,挖個坑準備把我埋掉。我一直在想,是那場大雨救了我,還是有什麽事正好牽絆了他。

當他對我狠下毒手時,我也就死心了。我摸黑把那個坑填平了,再把草皮植上。做這些的時候,你不知道,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突然出現,那我就再沒活路了。

我本來想逃走的,又舍不得小風,加上渾身是傷,怎麽也要養好一點兒才能走。

我當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回去,他能對我下一次毒手,就會有第二次。人由死到生後,求生欲望就變得特別強烈。什麽情啊愛啊在生命麵前都渺小無比。

我躲在花房裏養傷。

天剛蒙蒙亮,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昨天埋我的那個地方查看,看到被填得平平的地麵,他顯得很吃驚,又不敢作聲,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接下來的幾天,每天他都會跑到那裏看看,再後來,他就不去了。那時我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可臉上摸上去仍然凹凸不平,看來臉上沒經過及時的處理已經留下了疤痕。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用什麽將我的臉弄成那樣的。

從何家出來,我一直在想:去哪裏好呢?去接了小風回西安嗎?我如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什麽顏麵回去見雙親?回平苑嗎?萬一他找回去怎麽辦?我突然想,他當我死了,那我就做個死人算了。其實我還想帶小風走,都說母子連心,我怎麽舍得兒子呢?

到了學校門口,我站在大門外等小風下學。那是周六,有位家長正接了小孩出來,那孩子看到我的臉突然放聲大哭,邊哭邊喊:媽媽,媽媽,鬼,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醜了,要是小風見了我也認不出來,像那個孩子那樣嚇得哭起來,我該怎麽辦?不要,我不要那樣。於是,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風的學校。

剛到何家時,何靜儀曾送了我幾樣首飾做見麵禮,記得當時她跟我說:做女人,衣服可以穿得樸素些,吃得可以將就些,但一定要置辦幾樣首飾才行,不單為了撐門麵,還可以救急,這樣出門在外要是遇到什麽困難,也不至於太狼狽。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我將首飾當了,買了回貴州的車票。嗬嗬,我還是隻能回貴州,除了西安,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這裏了。

到了貴州後,我一直在想我去哪裏比較好。後來想到他說的那個什麽學長,我花錢買消息,幾經周折托人打聽到了他的地址。經過一路顛簸,那死了的心又開始活絡起來:如果我也跟他學長學了那個什麽秘術,將他的記憶抹去,我們不也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我對那個學長說明了來意,他後悔不已,連稱不該一時炫耀將這邪術傳給他。

他可憐我的同時又深深自責,覺得我變成這樣有一半的原因是他造成的,於是,將我留在家中,聽我說也想學那秘術,他居然沒有拒絕就教了我。我學成時,他問我:你確定這樣做還有意義嗎?一語驚醒夢中人。望著鏡子裏那張猙獰的臉,即使我讓他忘了所有,回到我身邊又有什麽用?我們已經失去的,怎樣都補不回來了……心,到那時才死了個透。

於是,我就長住在學長家裏了,幫他拾掇家務。

他祖上是苗族巫師後人,一生醉心巫術研究,終生未娶。他跟我說,他之所以去上大學,就是想看看他家祖傳的那些東西,科學能不能解釋。他在大學時專攻心理學,畢業後,學校想將他留校他都推辭了,又回到山裏種田,一邊研習巫術,一邊還自創了一門霸道的催眠術。

我這一待就是十來年,頭一年還去過上海,想看看小風,誰知宋子明帶他回到了平苑,雖然知道他不是自己親生的,他還是將他當親兒子一樣相待。我每年回到這裏,隻能扮成乞丐婆,遠遠地看看他。

十來年裏,宋家兩兄弟相繼去世。隨著生命的逝去,心裏滿滿當當的,不管是愛,還是恨,都沒有了寄托。在我的生命裏,唯一的牽掛就隻有小風了。

那時,他長大了,長成了高高大大的帥小夥。

那位學長因對巫術這方麵太過癡迷,積慮成疾,沒過幾年也死了。

我和學長朝夕相處,口口相授耳濡目染間,我也會了一些巫術。這些沒什麽實質的用處,不過是打發時間學的。

那位學長死後,我就搬回了平苑北村,扮成一個落難寡婦。村裏的人自然認不出我,我毀了容,那十年又老得太快了。村長見我可憐,組織村裏人幫我搭了兩間茅屋供我棲身。

然後,我就在這裏看著小風娶妻生子,再看著他們離世。小風兩夫妻走時,我想:我是不是個不祥之人?為什麽他們都走了,我這個廢人卻還苟活於世?我比同齡人要老得多,沒想到老了,滿臉的皺紋倒淡化了臉上的刀疤,變得不那麽嚇人了。

看到小風留下的三個孩子怪可憐,我就常常幫他們做些吃的穿的,再後來,孩子們跟我越來越親近,我就又搬了回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那半壁屋子的一磚一瓦都烙著我跟宋子傑的過去,幾十年過去了,愛恨都湮沒在歲月裏。

“慧珠奶奶,難道你就沒回去看過你的父母嗎?其實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做父母的都不會嫌棄你的。”林韓問。一席話下來,她沒有半句提及雙親,難道,愛情真的就是她的全部?

慧珠老人笑著說:“看過,怎麽沒看過?是和那個學長一起去的,以慧珠同學的身份。告訴他們慧珠過得很好,勿以為念。那天,我硬生生忍住了沒哭,走出門還在門口站了好半天,隻聽到母親一直在哭,邊哭邊跟父親說:‘我怎麽覺得那個好像就是咱們慧珠?’父親說:‘你太想念她了,你看慧珠給的照片,比她年輕多了,她看上去比你都小不了幾歲,怎麽可能是我們的女兒?再說她的臉……’”

“我再也聽不下去,拉了學長拔腿就走,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我真是不折不扣的不孝女。”

“其實,你心裏的痛和思念不比他們少。”

慧珠老人摸著林韓的頭說:“真懂事,又善良,跟我們家玉玉一樣。”老人總是時不時地提到宋玉玉,想著黎有德對她的深情,林韓不禁好奇: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孩?應該很優秀吧,所以讓人念念不忘。

“慧珠奶奶,你很想玉玉嗎?”

“想,村裏有人謠傳說我們家玉玉跟小歡一樣已經死了,所以這麽久都不回來看我。”老人孩子氣地一嘟嘴,“他們瞎說,我家玉玉沒有死,肯定沒死。小歡死的時候,我心口痛了三天,玉玉也是我的心頭肉,她要是不在了,我不可能不知道。”她說得那麽篤定。

林韓聽了鼻頭一酸,為怕自己走漏口風使老人傷心,忙岔開話題。

又聊了一陣,當林韓問起何家書房蝙蝠的事,慧珠老人也搖頭:“這個事兒說起來還真是奇怪。可能是宋家跟這小東西有什麽不解之仇吧,像後麵這山洞,堵、燒、煙熏,什麽法子都用過,也根除不了。嗬嗬,其實隻要不主動招惹這東西,也不會害人,隨它去了。”

林韓也表示認同。

“有德回來了?”老人突然叫道,隨即翻身下床,推開窗探頭張望。林韓嚇了一跳,也忙過去扒住窗框往外看。窗外的月季開得正豔,風兒吹過,吹落樹枝上掛著的雨珠,唰唰地,又像下了一場雨。窗外空空的,哪有什麽人?林韓笑著說:“慧珠奶奶,你聽錯了吧?”

“錯不了,我帶大的孩子,不用說話,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不是,錯不了的。”老人顯得異常激動,拿過拐杖就往門外走去,邊走邊喊,“有德,有德!”

剛下過雨的壩子還很滑,老人深一腳淺一腳屋前屋後地找,林韓生怕她摔了,緊跟在老人後麵。跨過一個土坎時,老人腳下一滑,就直直地倒了下去,林韓想抓沒抓住,老人的頭重重磕在尖石上,鮮血從老人的前額噴湧而出。

林韓嚇得大哭起來。

附近勞作的村民立刻奔了過來,二話不說背起老人就往衛生站跑。

剛到衛生站,老人就咽了氣,死時,緊緊抓住林韓的手,那雙原本精光灼灼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

林韓傷心不已,這時她顧不得其他,隻想聯係到黎有德。打他手機,沒想到他已關機。又打了季玨電話讓她馬上去黎有德的家找他,季玨在電話裏一個勁兒問:“你不是在躲他嗎?找他做什麽?還這麽心急火燎的?”

“他家裏出事了!”

“啊?什麽?出什麽事了?”季玨在電話那頭大聲問。

“他婆婆去世了!”林韓心裏又怕又痛又悔又自責,如果不是她跑來,也許慧珠老人就不會有事。

電話那頭一下子沒有聲音了,林韓“喂”了好幾聲,才聽季玨虛弱地問:“小韓,這事,不會和你有關吧?”

“沒有,沒有。”林韓急急地解釋著,“剛下過雨,路滑。我在屋裏跟她聊天,她忽然叫黎有德的名字,還一口咬定是他回來了,然後滿院子找,然後在跨過田埂時不小心滑倒了,頭正巧磕在石頭上,然後……”

“她是個老人,你怎麽不阻止她?”季玨的聲音裏已經有了哭腔,“你就不能勸住她嗎?”

“我勸了。”林韓又委屈又傷心,也哭起來,“她摔倒的時候,我想抓沒抓住……嗚,我就那麽眼睜睜看著她摔倒在地上,她就在我麵前摔倒的。”

季玨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低落:“好了,你也別太難過了。我幫你去找黎有德。”說完,沒等林韓說什麽就掛了電話。

由於老人無後,喪事一切從簡。林韓本來準備將老人的真實身份說出來的,但想到這一說,難免又生出許多枝節來,她不善說謊,自然會牽扯出宋家兩兄弟之間的齷齪來。想到老人隱瞞了幾十年,也許到死都不願自己的真實身份曝光,不如就讓這個秘密一直藏下去,成為永遠的秘密。

老人下葬後,林韓也沒有再待下去的理由。臨走前,她跑去吳淑華自殺的那間屋子看了看,想找出什麽線索來,但房間已被拾掇幹淨,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村長將她送到村口,囑咐了幾句:“你回去跟有德說,讓他有空了就回來到他婆婆墳前上炷香磕個頭,啊?她一個孤寡老人,看著他們兄妹三人長大的,不要說報答養育之恩,連死,都這麽冷冷清清的,看得人心酸啊!”

林韓連連點頭,心裏也覺得一片淒涼。

上兩輩的恩怨情仇,隨著慧珠老人的離去,才算是徹底地結束了。